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八章 小院

關燈
來月革時下著大雨,離開時又是大雨——

我們是在哈瓦王子登基的次日離開的,離開前,我順利惹怒了那位伊娃女祭司,她果然對我下了蠱,據說是一種可以讓人忘情的蠱——對於一個無情的人來說,這簡直是件大好事,可惜那位大祭司太多事,當下就替我解了,還送了我一小袋藥丸,說是吃完它,這情蠱的餘毒便會清除幹凈,恰好給了我研究解蠱毒的機會——

回到北關的土院子後,我閉門數日,專心研究那藥丸的成分,在用去了半袋丸藥之後,大致弄明白了其中的明細,不過可惜,這些成分中有幾味是月革獨有的藥草,在其他地方找不見……也就是說,情蠱我會下,但解不了。

蹲在藥架子前遺憾了半天,一轉身,正見阿梓那個笨兒子蹲在地上玩冰蠶。

“誰讓你進來的!”小孩子就是不知死活,而且聽不懂人話,“小命不想要了是麽?這東西是你能隨便玩得嗎?”彎身拾過地上的冰蠶,扔進陶甕裏。

小家夥膽怯地退到墻邊杵立不敢動,神態間頗有點阿梓的模樣,讓人心軟,“你進來幹嗎?”

“……”訥訥地將背在身後的小手攤到身前,張開,裏面是只垂垂欲死的松鼠,“蠶兒自己跑出去的,把松鼠咬傷了……”

原來是我錯怪他了,“都快死了,扔出去吧。”

小家夥惴惴地不願走,舉著松鼠不肯放下來,“還……沒死……救救它……”

“我不救人,這裏到處都是毒,你快出去。”

“……”仍然賴著不願走,“小姨……”

這還是小家夥第一次喊我小姨,跟他娘一個德行,求人的時候嘴甜的很,“把它放下吧,你出去。”

他出去到是出去了,卻仍站在藥房門口等著我救這只快死的松鼠——

冰蠶十分稀有,但凡稀有的,它的毒也也不容易解,要用七七四十九味珍貴藥材熬煮提煉才可得那麽幾粒解藥,而且還耗時,我要先用百毒丸維持那松鼠的小命,否則解藥沒配出來,它就會死掉。

熬了一整夜才把解藥配好——

“拿出去吧。”將松鼠拎到小家夥面前,“不要再有下次,否則我先把你給毒死!”

“謝謝小姨!”小家夥抱著松鼠開心地跑出門去,像是得了什麽天大的好事。

我環視一眼空蕩蕩的房間,百無聊賴,從月革回來的半路上,他接到了消息,像是有什麽軍情,話也不說半句就轉去了軍營。

前日深夜,望見北方天空一片紅光,想必是起了戰事,上次他就中了胡人的毒箭,也不知這次會不會死在亂箭之下……

甩頭打斷自己的思緒,平白想這種人做什麽?他死了豈不更好?!

“夫人——”還沒從思緒中跳脫,猛然聽到背後的人聲,微微一怔,不禁轉身——

灰色長袍裹得那叫一個嚴實,臉都看不見——是灰影?

“王爺中了毒。”也許是長久不說話,聲音沙啞到幾乎聽不清。

“……”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居然真被我猜中了,他還真出事了……

身上剛好有松鼠吃剩下地百毒丸,解胡人的草毒足夠了,“拿去吧。”我這兩日真算做盡了善事!

他卻不接。

“既然不相信我的藥,還來煩我?”

“王爺中了刺客的毒。”

刺客?“有你在,還會有刺客傷得到他?”

“……”無聲。

可見他也算不上“第一死士”這個名頭了。

“王爺已經昏迷了一天。”沙啞的陳述,聽不出情緒。

……如果說那毒能讓人昏迷一天,他的命也真算大了,他服過我的紫草丹,那東西可以在體內存留半年以上,簡單的毒不至於讓他失去知覺,可見那刺客定是個施毒的行家……

他要死於毒下,至少也該死在我的毒下——我是以這個想法為前提才去看他的。

魏國的北邊一向事多,他的頭發十根有六根是死在這裏的,兩次大傷也都是來自胡人所賜,想不到這次中毒也在這兒——

我極想看到他病弱的樣子,相信一定很有趣,他也的確沒讓我失望,乍見到他的剎那,那場面我確實沒想到——

他正好端端的坐在大帳裏,地上跪了幾個破盔爛甲、滿面泥血的人……

“還剩多少人?”他看著手裏的狼毫筆低問,看不出受傷與否。

“加上夥夫,只剩三百一十八人。”一個爛盔甲答。

“弓箭、長槍還有多少?”他轉動著手裏的筆。

“營造局去年冬天便未再供給兵器,前日一戰後,箭矢已不足兩千發,刀槍劍刃兩百餘把,弓八十支,弩八副。”另一個爛盔甲回話。

他微微勾唇,“不算少。”放下狼毫筆,思索半下,“抽出五十人的精銳,配短刀、箭矢,弩也全給他們,留下他們的姓名和家籍,無論生死,他們的父母妻兒都會有人撫養。”

“是!”

“剩下的人,一旦前面的死光了,比照辦理。”

“是……大人,救兵何時到?”

他看一眼那問者,“沒有救兵。”見眾人無聲,再次勾唇,“還有什麽問題?”

“是!”幾人齊喊,看上去到有幾分可笑的壯烈。

只等這些壯烈欲死的爛盔甲離去,我交待小輝不要亂跑,這才進帳——

“聽說你被毒昏了。”將藥箱放到案上,檢視一眼他的臉色——確實透著青灰。

“……”他擡頭看我,帶著一絲興味,“想來看我垂死的面目?”

“如果你能給我這個機會的話。”打開藥箱。

灰影上前來掀開他肩上的盔甲——一只幾乎已經斷掉的手臂和一條幾乎穿過整片背的傷口——

連我都怔住了……

半天之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胳膊還要麽?”

他伸頭過來看看,“還可以留麽?”

施毒者通常也會是一名好大夫,因為殺人與救人是同一個道理,不過就是兩個相反的過程而已——作為死士的灰影應該深知這一點,才會把我帶來。

第一次做針線便是給他縫胳膊——用在他身上的第一次還真夠多的。

足足用了一個下午才把他的胳膊和傷口縫好,下面便是替他解毒……

“真的是胡人的刺客?”能把他傷成這樣,還施這麽重的毒,胡人的刺客應該沒有這麽厲害。

他靜默半刻,“施毒的不是。”

不是胡人,那便是自己人了,這人還真是內外兼修,兩邊都不落好,都想置他於死地,“他們商量好打算一起殺你?”

他難得欣賞我的智慧,“仲更居然有膽勾結胡人,我確實沒想到。”

“為了想殺你的魏國人拼命,是什麽滋味?”魏軍居然不派救兵來,而放任他們這些人死在關外,他們還這麽忠誠幹什麽?換做是我,掉頭就走。

他微微牽動一下修補好的手臂,“怎麽說也是我的家籍,怎能讓一群蠻夷玷汙?”

我未曾想過他居然還有這等民族大義,所以一時不知用什麽話來對他,“……”只得低頭繼續幫他抹藥,“好了。”

他起身,舒展一下四肢——

“不覺得疼麽?”因擔心會導致失血,所以我不曾用過止痛的草藥,換做旁人,早已撐不下去。

“不去想就不會疼。”他試著用傷手去拿兵器架上的長槍,被我阻止——

“你想幹嘛?”難道真不想要這只胳臂了?

“沒有死就沒有失敗。”他語氣輕松地重覆著我曾說過的話,“既然還活著,就得做活人該做的事。”

“……你不會還想上——”戰場吧?“我縫了整整一個下午——”他就這麽浪費我難得的善心?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不然誰來保護你們?”他笑得別樣深濃。

“……”望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你跟灰影回關城去,這裏的殺人手法可沒有你的手法來得秀氣。”接過我手中的槍桿——

在他走出門口時,我冷道:“別再指望我救你第二次!”

他卻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不帶上灰影,而只帶走胡生……

……是了,灰影是月革人,是死士,是武器,像我,沒有國,也沒有家,只有主人,主人可以為了自己的忠誠而死,而死士不必,或許灰影也像我盼著老妖婆死一樣,盼著他死呢,所以他不帶他,而選擇放他自由?

猜測著……卻始終不知道真實答案,跟在他身邊越久便越會好奇,好奇他的行事,好奇他的想法,好奇一切我想不通的事——真是越來越不像白桑了。

我並沒聽他的吩咐回關城,而是回了之前的土院子,這裏有我的毒,我的藥,沒有它們,我哪兒也不去,哪兒也不能容得下我。

深夜,狂風肆虐——

“小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小家夥怯生生地抱著枕頭站在門外,看上去很害怕——有什麽父親便有什麽種,可見那姓龍的定是個沒膽的。

“進來吧。”伸手把炕上的陶罐移開一些,方便他睡覺。

小家夥合上門後,乖乖地爬上炕,蜷在炕上假寐,動也不敢動,生怕我趕他走。

“不想睡就別睡。”隨手往他口中塞一粒藥丸——這小子最近不愛吃飯,配藥時用山楂、山藥等給他多配了點消食丸,“你爹對你娘好不好?”

點頭,“好。”

“有多好?”

“我爹會給我娘捏腳,會抱抱,會吃娘做得飯。”掰著手指細細數著。

“你娘做飯?”阿梓與我一樣,幾乎是茹毛飲血的人,怎麽可能會做飯?

“嗯。”

“好吃麽?”

搖頭。

“你爹是傻子麽?不好吃他還吃?”

“我爹不是傻子。”小家夥急著為父親辯解,“爹爹說娘做得不是飯,是心意,要吃光。”

“還是傻子。”我竟有些吃味,吃味那姓龍的居然有機會與阿梓相處,甚至能對她好。我多希望阿梓有一天會想通了,把那個男人踢掉,繼續做我認識的那個阿梓。

“不是,爹爹不是。”臉蛋氣得紅彤彤的。

“不許跟我頂嘴。”要生氣也該是我生氣。

小家夥聽話地閉嘴,不過腮幫子卻鼓鼓的。

“在心裏罵我?”

搖頭。

哼笑,轉頭繼續配我的藥。

小家夥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我好一會兒,訥訥問道:“小姨……那個王爺伯伯會死麽?”

手微微一頓,“不知道。”

“小姨……如果伯伯死了,你也會死麽?”語氣中帶著無盡的擔心。

“他死了,為什麽我也要死?”這是什麽邏輯?

小家夥訥訥地低下眼睫,“娘說爹要是死了,她也會死。”

這個混賬阿梓!

“那伯伯死了,小姨你不會死?”想得到保證似的。

“快睡覺。”哪兒那麽問題!

小家夥快速閉上雙眸,再不敢開口。

屋外的風聲更加兇猛,呼呼地像是要把房頂掀開——

小家夥一點點往我身邊縮,直到在我腿邊睡去……

披一件長袍,推門出去——

居然下雪了!在這初秋的季節!

大風夾著草屑和雪粒交錯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

站在院子向北望,北天之上,紫薇星若隱若現,仿若性命堪憂,他……不會真得死掉吧?

“嗚嗚……小姨……”小家夥赤著腳,揉著雙眼站在門口哭著,可能以為我拋下他偷偷走了。

“哭什麽!我在這兒!”

咚咚咚跑到我面前,抱住我的腿,“小姨——”扁著小嘴,“小姨,我夢見娘死了——”

“……她沒死,沒來由的哭這些幹什麽!”蹲下身,伸指抹去他腮上的眼淚,“放心吧,無論你娘在哪兒,我都會送你去見她。”

“如果死了,也能見到麽?”

低下眼睫,“會見到的。”拍拍他的臉頰,“小姨帶著你一起去見……快回去睡覺。”

“小姨不睡麽?”

望一眼紫微星,“睡。”

被小家夥拽著一起進屋……

雪一直下了兩天,四處都是白雪——

售糧的小販再也不往北來,像是路封了,而且北邊在打仗,聽路過的魏商說,很慘烈,所以他們都不敢再留在關外,怕當兵的撐不住,胡人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我們沒糧食了。

“小姨,可以不吃它麽?”小家夥抱著小羊的脖子——這是我尋了兩日才尋到的食物——一只被母親丟下的小孤羊。

“不吃它,你就要餓死,是它死,還是你死,你自己選擇吧。”雖然對一個孩子來說,這選擇很殘酷,但這個道理他必須懂,殺害與存活之間必須舍棄一樣。

“我不要死,也不要吃它。”抱著小羊的脖子死活不放,也不許我靠近。

“那你們就一起等死吧。”起身離開。

已經兩天沒東西可吃,臭小子已經虛脫,卻依舊不許我動那只小羊。

“小姨,灰衣叔叔去找吃得了麽?”小家夥仍記著送我們回來的灰影,怕是對他揣著希望呢。

灰影卻再也不曾出現過。

“也許吧。”塞一粒藥丸給小家夥。

起身,打算再出去找找,看能不能找些野菜之類的,至少不能真把臭小子給餓死。

我久居西南,不了解北方的氣候,所以不太明白在這裏可能會出現的情況——

好不容易找到兩顆能吃得野菜,一轉頭,卻再也找不見路……我應該沒有離開太遠才對,卻怎麽也找不見回路,滿眼都是白雪,什麽也看不見……

四下轉了一圈,再也走不動,只覺雙目刺痛,視線模糊,頭腦發脹,像是中了毒。

捂著眼睛蹲下身,在衣袖裏摸索著藥袋——我這兒有消減山間瘴氣的藥丸……

就著模糊的視線找出一粒,押進口中——

抱著雙膝團縮在雪窩裏,等著解毒……可惜沒用。

直到夕陽漸落,我想我是完蛋了,如果白天都沒希望,入了夜,我非凍死在這兒不可,希望臭小子不會笨到出來找我!

不行,他那麽笨,一定會出來找我!阿梓這個笨蛋,找了一個笨蛋男人,又生出一個笨蛋兒子,害我也像個笨蛋一樣,在這雪地裏中莫名其妙的毒,還要到處瞎摸,下次見到,非罵她一頓不可!

到處都是白,天上白,地上白,視線也日漸昏暗,只能大致依照太陽的方位來判斷方向,直到滿眼烏黑,再也看不見……

使勁揉兩下眼睛,酸澀、刺痛,甚至見風流淚——

這到底是什麽瘴氣?如此厲害!

“噗——”像是馬兒打鼻涕的聲音,而且不遠……側耳傾聽——

“噗——”

真得是馬兒的鼻涕聲,不禁勾唇,不管它是野馬,還是馬背上坐著野蠻的胡人,對我來說都是好事——

根據聲音的位置,慢慢側身靠攏過去……途中因為踩滑了腳,連續摔倒兩次,驚恐地擔心聲音會消失,不過老天待我不錯,居然沒有!

終於在跌跌撞撞中摸到馬身,馬兒的身上很燙,像是剛奔馳了很久,馬兒也很乖,由著我一路撫摸,直到摸到一只長腿,然後——靜止,隨即狠狠捶去一拳,“你幹嗎不出聲!幹嗎不出聲!”

雙腳一輕,身子懸空,隨即側坐到馬背上,“大雪天不在屋裏待著,跑出來幹什麽?”是他的聲音,雖然啞得很不像他,但確實是他。

“沒有吃的。”想起手上那幾顆野菜,好像剛才太興奮,讓我給弄丟了。

“眼睛看不見?”他的手指撫過我眼下的淚水。

“嗯。”頷首,“不知是什麽毒,居然這麽厲害。”連我都不曾見過。

“是雪盲,不是毒。”他撩開馬韁,馬兒前行。

我微微摸一下他的左臂,還在,“仗打完了?”

“嗯。”他答應著。

“胳膊——還能用麽?”

“嗯。”故意用左臂摟住我的腰。

“快些回去吧,小輝還在屋子裏。”我怕他見不到我又會到處亂跑。

“胡生留在那兒。”

這麽說他應該是先回去才出來找我的。

我的迷失之地其實離小院並不遠,不過一炷香的路程,卻困了我將近一天。

一回到小院,便聞見濃香的烤肉味兒。

“小姨,快來吃,是鹿肉。”小輝跑來拽住我的手就拉,因為看不見,我一個踉蹌,所幸衣領被他拽住才沒跌倒。

好久沒這種食欲了,尤其我還是個日常少吃葷的人,生生吃進一整塊烤肉。

“吶——”吃罷飯,從藥房摸來一方小藥盒,裏面是僅剩的兩粒“醒羅丹”的其中一粒,對他這種傷勢、這種體質的人再好不過。

他接了過去,不知吃沒吃,只問我道:“睡香還有麽?”

“……有。”我也喜歡用,所以多配了些。

他什麽都不再說,跟我了睡香後便是睡覺,可見真是累壞了,想睡卻因為傷痛睡不著,才跟我要睡香吧?

因為雪盲,我的眼睛一直看不見,所以看不到他眼下的形貌,只偶爾碰到他時,能感受到那粗糙幹裂的皮膚和明顯瘦削下去的肌理,這次他當真被糟蹋地不淺,那個讓他到關外來公幹的人恐怕是想置他於死地。

不過他既死不了,一旦回去,對方就該小心了——他這人,對自己都如此狠絕,對付敵人必然也是心狠手毒,不留餘地的——

他足足睡了兩天兩夜,醒來時,我的眼睛已能模糊地看到人影,只是依舊酸脹、愛流淚。

他說肩上的肉愈合得差不多了,讓我把線抽去, “有止痛的藥粉,要用麽?”因視線的關系,不得不趴近他的身體。

“有什麽副效?”知道我既問他,必然是有副效。

“影響眼睛。”

他看我一眼,微勾唇,“不必了。”顯然不想變成我這樣的瞎子。

低下頭,繼續抽剪他肩上的絲線,“阿梓……他們,我什麽時候能見到?”

“你擔心我會殺了他們?”一語說中我的心事。

“你不會殺麽?”以我現在對他的了解,他不是個會為了某個人而去做事的人,他現在每做一件事,都像是在布局,因為他的目標很大,而且他的敵人很強大,強大到至今都不知道是誰。

“如果會,我會提醒你。”

難得能給我這麽大的面子,作為我這種小棋子,該千恩萬謝才是,“好了,再塗些藥便可。”將剪刀放回藥盒之中。

他伸手拉上長袍。

“嘶——”因視線不清,手指紮進了一粒尖刺,擠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起效。

他穿好衣袍,伸手捏住我的手指,用力一擠,尖刺帶著一滴鮮血沖出,恰好滴在他的指尖,他看一會兒拇指上的那滴鮮血,勾唇一笑,手一轉,將拇指摁上我的眉心,像做契約的印章一般。

我怔住——

“畫娥眉,一點胭脂……”他低語一句。

拍開他的手,低頭收拾我的藥盒。

直到他走出內室,我方才撫一下額頭,隨即用力擦一下。

接下來的幾日,因暴風雪再次蒞臨,我們不得不繼續留在小院,他也借機休養身體,整天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像是在蓄積力量,這次回去,定是掀起一番血雨腥風。

今日一大早,天空終於放晴,我們終於也離開了小院。

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關城這麽荒涼的地方碰上紫姬——如果這也算碰上的話——她是奉命來刺殺他的,後果可想而知。

胡生先行去了京都,眼下他身邊只有灰影——灰影比胡生更無生氣,只要他一個點頭或搖頭,那便是活與死。幸運的是紫姬像我一樣,似乎對他還有用,所以留下了,但罪可沒少受——被灰影卸下雙臂,以防止她再起殺意。

“不必了。”因我遞過去的藥,紫姬冷哼。

今日一早,因她借機再次向他吐出一枚口針,被灰影拖在馬後行了十多裏的路,眼下渾身是傷,衣衫襤褸,癱軟地坐在路邊的草叢中,手上仍然綁著繩套。

我並不同情她,但我們畢竟是一路人,所以我給她藥,讓她自絕,以免再受皮肉之苦,“這是‘螢霜’。”用來自絕最幹凈利索的一丸藥,是我留給自己的,她們知道的。

她低下眼睫,好半天才擡眼看向我,“給了我,你怎麽辦?”

“我多的是毒,未必就用這一丸。”送入她的口中,“如果撐不住,咬破囊殼便可以解脫了。”

她哼笑一下,直到我起身走出三步開外才開口道:“謝了。”

我沒答,繼續前行。

回到松林內時,他仍半坐在松樹前,倚著樹桿閉目假寐。

“灰影——”他開口,“把那個女人帶過來。”

因他的話,我停下腳步——

沒多會兒,紫姬被帶進松林,因為沒力氣站住,只能跌坐在地上,恰好與他面對面——

“如果我問你,你背後的主使是誰,你會不會說?”他語氣中帶著深沈的嘲弄。

“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們這些人只是刀劍,不可能知道任何事。”紫姬淡道。

他微微頷首,手指輕輕一揮,“你可以走了。”

我轉頭看他,紫姬也如是,因為都很驚訝。

灰影上前,雙手抓住她細瘦的手臂,用力一提,雙臂接上,隨即又伸手鎖住她的咽喉,將我剛送她的那顆“螢霜”從口中摳出。

“我允許你繼續來殺我,而且保證再抓到你,同樣不會殺你。”他一手摸著下巴,一手玩著指間的狗尾花。

紫姬無話可說,好半天才轉頭看向我——殺了不知多少人,她也許沒碰到過這種場景。

我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說話一向算話,便給了紫姬一個眼色。

紫姬遲疑著慢慢往後退。

“該吃藥了吧?”他倏然歪頭問我。

好一會兒,我才合上微張的唇,低頭到袖袋裏取藥,遞進他口中時,手指被他的牙齒抵住,“我是為了你放的她,不該笑一下麽?”

“你是在織自己的陰謀吧?”至少我有這個自知之明。

“什麽陰謀。”

從他的口中抽回手指,因他的示意,下意識轉身取了馬背上的水袋遞給他,“你是想收買我們,幫你查出那個幕後主使。”

“到也說得通,可前提是你們能被收買,你覺得我有這個能耐?”

我沒答他——靠小恩小惠收買我們,這確實不可能,但我覺得他就是想利用我們做些什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是他能做得出來的。

“呃——”想走卻被他拽了過去。

雙臂抵在他的肩上,不得不俯視他的雙眸。

“你還沒回答我,我到底有沒有能耐收買你?”他是笑著的。

在斑駁的松影襯托下,那笑容十分別致,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碰觸,因為不知那笑容是真還是假。

“你從來無需收買我。”我從來都是被人利用的,也只有這點價值,不必收買,“只需交換即可。”

我也不知為什麽,語氣中竟帶了些可憐。

他的笑容因我可憐的語氣緩緩消逝,我的手指也一點點從他的臉頰上收回——

胸口微微有些悶,不禁輕咳一聲,“該趕路了。”完全收回自己的手指。

有些人,有些話,不可有,亦不可說,只怕騙不了自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