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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5月5日,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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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幾秒鐘, 吳笑慈就看出, 宋春生的眼神變了。

隨著那突然出現的笑意的消失而來的是, 微動的眉心和凜冽的目光。

“哦, 是嗎?”宋春生看著對面兩人,“你們想去找什麽, 又找到了什麽?”

如果眼神也有攻擊力, 那麽現在吳笑慈應該是站在北極一塊移動的浮冰上, 上前一步就是深不見底的北冰洋, 但如果不跳下去, 還有一萬支箭從四面八方朝她飛過來。

可吳笑慈直視她的眼睛,沒有任何退縮。

“你知道的,我只想要真相。”雖然對面的人充滿敵意,但她依然保持冷靜,兩個人像是調換了一樣, “即使是現在,我還一樣保持著一開始想要采訪你的熱情。”

吳笑慈笑笑,“說實話,你的經歷和我沒有任何關系。這十一年你是怎麽過的,最大的影響是對你自己, 我們說到底都只是旁觀者。對於十一年來說, 十一天根本不算什麽。”

“可你們只用了十一天,就知道了別人十一年都不知道的東西。”

他們知道了什麽, 宋春生雖然還不明朗, 但也隱約猜到。

十一年的時間, 雖然過得是自己的生活,但在別人眼裏她始終都是另一個人。

盡管她拼命學習,考上了以前的宋大丫拼盡全力都不一定能去的學校,得到一份體面安穩的工作,擁有全國人民的憐憫心和所有人的關註。

但這十一年的每一天,每一秒,大概都會有那麽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不停地重覆著,那都是她偷來的人生。

吳笑慈從書包裏掏出兩張畢業照遞給她。

宋春生接過來,那張一直淡漠的臉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我是哪裏做得不好嗎?”

半晌,宋春生緩緩開口。

吳笑慈一楞。

不,她做得很好。

她把一個奮發努力的幸存者的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全國找不出比她再好的演員。

“原來那個宋大丫每天只知道調皮惹事,腦子不好學習也不好,她能做到我現在這樣嗎?”宋春生捏著照片的手微微顫抖著,“我比她樣樣都強,可就是因為有那樣一個父親,作為殺人犯的女兒的我的人生原本會是什麽樣,你們知道嗎?”

她閉上眼睛,眼前又閃過十一年前那個夜晚。

那個無數次出現在自己夢中的夜晚,使得所有人的人生都為之改變的那晚。

十二歲的宋春生半夜睡不著去找宋家孩子玩,卻無意間看到了一家五口圍著飯桌倒下的場景。

早熟的孩子沒有天真到以為他們是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驚慌失措,回家尋父親,卻發現父親已經不知所蹤。她想起前幾天“你不是很喜歡宋家的二兒子嗎?爸爸給你買回來好不好”那句看似玩笑的話,十二歲的少女隱約已經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殺了一家五口的兇手。

明天警察會來,大家會漫山遍野地找兇手,電視臺會報道,報紙上也會寫。

可是小村發展落後,全村唯一一臺電視機還是她家的。

她要成為兇手的女兒了。

電視劇裏兇手的孩子普遍都過得很慘,明明是和犯罪沒有任何關系的人,卻要背負比兇手還沈重的負罪感。

從此以後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正常生活。甚至可能長大後會變成和父親一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她會變成惡魔嗎?

她是殺人兇手的女兒,她的身體裏是不是也會有這種基因?

這一切都因為,她是殺人犯的女兒。

如果,如果她是宋家幸存下來的女兒,一切就會完全不一樣。

這個想法在她把宋大丫的屍體扔到山下的時候,在她的腦海裏愈加深刻。

好在她和宋大丫很熟,可是村裏很多人都認識宋大丫,她還要想其他辦法。

她躲在茅草棚下,等著警察把自己抱出來,她穿著宋大丫的毛衣,全程把腦袋埋在警察的懷裏,唯一一次擡頭,被記者拍下了照片。

這張照片讓她在日後自我封閉的每個日夜裏膽戰心驚。不過好在那張照片只是被放在了網上,在電視和報紙上出現的時候都打了馬賽克。

然後呢?

然後過後的兩年時間,宋春生都一直在宋家的小屋裏,從沒出過一次門。

這兩年期間,全村只有三人見過她。

一個是胡二牙和他的奶奶,另一個就是範依依。

兩年後她終於走出房間,大大方方地從村裏每個人的家門口經過——她瘦了,蒼白了,看上去不僅和宋大丫不一樣,也和以前那個趙春生判若兩人。

這樣已經足夠了。

“我其實有個問題想問你。”

吳笑慈開口,把宋春生從回憶裏拉了回來。

“胡二牙從小就和宋大丫一起玩,為什麽他不揭穿你呢?”

宋春生緩緩張開眼睛:“因為小的時候是我們三個人一起玩。我是兇手的女兒,但也是他的朋友。”提起胡二牙,宋春生的眼中多了幾分暖意,“只不過那時候他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知道什麽呢?其實胡二牙的奶奶才是那個最包容我的人,她照顧我,還讓胡二牙理解我。可惜好人不長命,她死得早。”

她擡起頭看著天——只可惜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小後院是個不開放的後院,四周都是高墻,她就把頭仰到最高,也只能看到一塊四四方方的天空。

“可能是幫我這個兇手的女兒演戲太折壽了吧。”

“胡二牙的奶奶給他灌輸的,就是要一直保護你的思想吧。”吳笑慈看著宋春生,“他確實做到了,他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忘記保護你,那你呢?”

宋春生的眼神清明。

“你願意保護他嗎?”吳笑慈問,“演了這麽多年,你應該也累了吧。”

宋春生“嗤”一聲,笑了。

“是啊。”

她長舒一口氣,“你說得很對,我真的很累。”

為了不讓自己看上去像以前的趙春生,維護這個清瘦的形象,她每天吃得很少。她把所有宋家人的檔案都燒毀,把宋家人的遺物集中到一個一輩子她可能都不會再去的倉庫,她對所有事都雲淡風輕,從來不讓自己生氣,生怕別人看到她可能會出現的猙獰的面孔,猜到她的真實身份。

她努力隱藏身為兇手女兒的基因,小心翼翼過了十一年,卻在十一天前,聽說趙望根越獄的消息的一瞬間,土崩瓦解。

“吳記者。”宋春生看向吳笑慈,“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如果當所有事都結束,你還想采訪我的話,我願意跟你去蕪城,我們或許可以找個咖啡廳坐下來,安安靜靜地聊一聊以前的事?”

吳笑慈點頭:“當然記得,而且我到現在還在等那一天的到來。”

“那就好。”宋春生挑了挑眉,“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她看了眼腕表,問,“你們和派出所約了幾點錄口供?”

吳笑慈老實說:“兩點之前回去。”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

“給派出所打個電話吧,就說你要采訪我,我們就在招待所對面的咖啡廳裏,四點,你會準時回去。”宋春生說,“我過幾天還有別的安排,如果今天下午你不抓住這個機會,以後可能就很難見到我了。”

吳笑慈聞言一楞:“你要走?”

宋春生聳聳肩:“是啊,離開萬溪村一段時間,想想後面的人生該怎麽過。村委會是幹不下去了,可能也會隨便找個小報社,當個記者什麽的也不錯。”

“可別。”吳笑慈認真地阻止她,“記者是全天下最苦逼的職業了,別當,真的。”

下午,吳笑慈給宋春生在他們約定的那個咖啡館做了長達四個小時的專訪,宋春生把所有事都告訴了她,包括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一些腦中還模模糊糊的,她全都給一筆一筆,重新勾上了清晰地輪廓。

而四點之後,吳笑慈也知道了宋春生說的那句“離開萬溪村一段時間”是什麽意思。

她自首了。

趙望根,是她、胡二牙和範依依一起殺的,嚴格來說,是混亂中的誤殺。胡二牙只是拿著刀逼趙望根對宋家人道歉,卻不成想幾人扭打在一起。

慌亂中,胡二牙的匕首紮進男人的小腹。

所以殺死趙望根的兇手,是三個人。宋春生也是其中一個。

她是幫兇,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沒有人知道她當時看著趙望根倒在地上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大雨毫不留情地沖刷在她的身上,她看著這個血緣上和自己最親近的男人,面上依舊沒有一絲波瀾。

她把趙望根的屍體擺成懺悔的樣子,教給胡二牙讓他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安慰範依依這是在替天行道,唯獨沒有人告訴她,趙望根死了對於她來說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宋春生,徹底取代了趙春生。

十一年,足夠她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

她本想讓宋春生就這樣繼續走下去,可吳笑慈的話卻提醒了她。

她假扮宋春生這十一年,自認沒有對不起任何活著的人,除了胡二牙。

那個拼命保護她,直到最後一刻還要把趙望根的命攬在自己身上的那個少年,她對不起他。

所以承擔屬於自己的那份罪責,也是一種對少年的償還吧。

她不知道自己會被判幾年,也不知道胡二牙會被關多久。但是宋春生已經全都計劃好了。等她出來,她就去另一個城市,找份簡單的工作,或許真的會像她說的那樣,去報社做個小小的記者。

然後等胡二牙出來,她說不定就已經能攢下一小筆錢,他們可以租一間小房子,或許也有這麽一個小院子,每天坐在樹下,上上網,搜搜關於自己的新聞報道。

也可以笑著,把之前的事再聊聊。

她不擔心會過不下去,因為她知道,吳笑慈會滿足她臨走之前提出的那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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