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是久久的沈默。

微子啟垂著眼, 看不出神色。

步榮華既然將這話都說了出來，當然也不會再藏著掖著，“師兄知道, 楚姑娘是你的心魔, 但楚家滿門慘死，無一人生還啊。”

“不是。”微子啟出聲開口，他的聲音極淡，聽不出喜樂，“她一直跟我同行, 師兄若相信是她殺了楚家滿門, 那就算我一個吧。”

話落, 微子啟擡眼朝步榮華看去。

他分明是篤定了自己會信他！步榮華想，他捏緊了拳頭放在桌面上, 眉間是化不開的憂思，“你這是, 這是做什麽呢，即便師兄相信楚姑娘，可再過兩日, 各處的修士都到了，你要怎麽護她？”

微子啟沈沈地吸了口氣，他定定地朝步榮華看去, 問：“我護不住一個楚微嗎？”

他護不住嗎？腦子裏那些洶湧而起的回憶讓他心尖染上了點戾氣, 他所求所想向來不多，可他唯一渴求的那麽點東西，偏偏就有人想同他搶，偏不要他所願。

從前是，現在也是。

“師兄不是說你護不住, 師兄的意思是……你不能跟天下人作對啊。”步榮華嘆了口氣。他是個活在俗世裏的人，是最最明白人心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的人，平常他們願意尊微子啟，敬微子啟，是因為他強，他是修真界一個分神期八階的修士，可眼下這樁事，若微子啟要保楚微，那就要跟整個修真界作對，單一與群眾對立，即便單一者是對的，那也可以變成錯的。

人多勢眾，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微子啟曲起手指指節，輕敲在桌面上，他看上去是一派氣定神閑，可心中早已開始不耐煩。

在步榮華的聲音落下去沒多久之後，微子啟沈了聲音開口：“我明白，我比誰都明白。”

步榮華本來想好了滿腹的長篇大論要拿來說服微子啟 ，結果微子啟一句話就把他所有的話都給逼了回去，想到那些年發生的事，步榮華真是半句都不敢多說了。

“具體怎麽做我心裏有數。”微子啟出聲開口。

“師兄你也清楚，我做什麽事都很有數。到時候不會讓師兄難做。”

步榮華覺得嗓子有些幹巴巴的，發聲都有些艱難，但他還是強撐著補充了一句：“師兄不是這個意思，若你真的想護楚姑娘，師兄當然會幫你，洞真墟永遠都站在你這邊。”

微子啟輕聲應了個嗯，也看不出這個單音節裏有幾分真心實意。

步榮華尷尬的搓手手，剛剛的氣勢洶洶現在已經消散的無影無蹤。

從房間出來之後，步榮華又嘆了好幾聲，然後拖著步子朝樓下走去了，蓉城來了很多修士，這些人現在還不知道楚微是微子啟的徒弟，但很快就會知道了，他要提早做好準備，做好微子啟護著楚微的準備。

入夜，楚微盤腿坐在房間內，眸光在日光珠之下顯得異常明亮。

她在想事情，想自己走至今時今日，好像已無路可走。

腦子裏剛剛才浮現這個意識，識海裏突然開始震顫，楚微再次見到了那把劍。她瞇起眼睛，擡起手做出握劍的手勢，下一秒，長劍被她握到了手心裏。

有那麽一秒，楚微被驚到了，她真沒想到這把劍是受她控制的，而且長劍好像有自己的意識，親昵地在她手心裏輕蹭了一下。

其實楚微對這把劍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她是在幻境中得來的這把劍，原本幻境消失，這把劍也應該消失，可最後這把劍沒有消失，也就成為了她可能殺了人的證據。

按理說，她應該立刻把這把劍處理掉才對，腦子裏剛冒出這種想法，劍身就顫了顫。

隨即楚微感覺到手心裏傳來一陣又一陣溫熱的靈力，她眼裏瞬間被詫異填滿，那股靈力經手心傳到經脈，再經仙骨存入丹田之處，溫熱的填塞著她原本空蕩蕩的丹田。

楚微眼底瞬間染上一點笑意。

“乖，如果有一天你沒用了，我就溶了你。”她低聲說著，長劍猛烈一抖。

又過了一日，修真界來了大半的人，終於有人提議要請個主持大局的人，在場以洞真墟的名氣最大，各家自然推崇步榮華來挑這個擔子，步榮華內心對這事其實很抵觸。

最近楚微一直沒有出門，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們在幻境之中見到的女人其實還在蓉城，他們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微子啟的徒弟，可他們總有一天會知道，他若是挑了這根擔子，等到他們知道楚微是微子啟徒弟的那天，他會陷入什麽樣的境地裏啊。

步榮華遲疑了，他扭頭去找了微子啟，楚微，不可能一直藏著。

微子啟當時剛起，他站在窗邊聽完了步榮華的話，隨即說：“麻煩師兄去跟外面的各位說一聲，下午我有點事想跟大家說，就在咱們客棧裏，還請他們務必出席。”

步榮華心裏咯噔了下，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但思來想去，此事由微子啟出面直說也比他一直沈默，沈默到紙包不住火的時候要好得多。

步榮華嘆了幾口氣應了聲好就走了出去。

他出去之後沒多久，微子啟從房間裏走了出來，敲響了旁邊楚微的門。

楚微一直在房間，哪兒都沒去，聽到敲門聲她先問了聲是誰，聽到微子啟的聲音後，她才小跑過去將門打開。

看到微子啟之後，她立刻揚起個笑，“師傅。”

這笑十分真心，這聲師傅叫的也是十分誠懇。

微子啟是真的有一瞬間差點被晃花了眼，他將視線別開，問：“我能進去嗎？”

楚微應聲：“師傅當然可以。”她側身讓微子啟進了房間。

微子啟走進來之後，楚微將門關上，然後自己又急忙跑過去給微子啟倒茶。

微子啟見她低著頭的模樣，是極為乖巧的。跟幻境之中提劍殺人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他突然生出了種，究竟誰才是她的想法。

“師傅。”楚微將茶遞到他面前。

微子啟伸手接了，卻是沒喝，他朝楚微看去，“下午修士們都會來。”

楚微擡起眼看向他，“來做什麽？”她問。

“跟他們說一些事。”微子啟聲音很平靜，興許是因為他不在意楚微聽到這句話會怎麽想，更不怕她會怎麽想。

楚微卻是什麽話都沒有，點頭就應了。

她又低下眉梢，仿佛完全不在意。

微子啟其實是做好她問的準備了，雖然明白依楚微的性子自然不會多問，但到底應該會問上一句，要跟那些人說什麽的話吧，但楚微沒問，她什麽都沒問。

微子啟看了楚微半晌，起身就要往外走，楚微也沒去留他，微子啟走到一半自己就停了腳步，低聲說：“我說過會護著你就一定會護著你，你放心。”

說完這一句之後他才走出房門。

楚微一怔，她以為微子啟是要把她交給那些人，來一場公平審判，這種做法她能理解，十分能理解，畢竟沒有誰會願意為了另一個人去跟全天下作對，結果微子啟居然說會護著她，楚微心底那些豁出命逃跑的想法一時間居然用不上了。

她擡手按住自己的心口，胸膛裏的心臟怦怦直跳。

下午，趕到蓉城的修士擠滿了客棧，畢竟有微子啟的大名在前，就算只是個吃瓜群眾，也願意來此一睹修真第一人的神顏。步榮華事先就跟老板溝通過，已經將整個客棧包了下來，所以在場也沒凡人。

客棧一樓，樓時淵帶著小橙跟隨眾人一起擠了進來，小橙頭一回趕上這種大場面，緊張的縮起脖子，跟個鵪鶉一般緊跟在樓時淵後面。

好不容易進了客棧，裏面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樓時淵又抓著小橙擠了半天才尋到個能容得下兩人的臺階站著。

小橙還得緊抱著旁邊的柱子才能不被擠下去。

小橙簡直委屈的快要哭了，“少主，楚姑娘到底在哪啊？”

樓時淵沈著眼看著客棧裏擁擠的人群，心中覆雜一片，當時他看到那場海市蜃景就知道楚微現在的處境不妙，但他還是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趕過來。

就連洞真墟的那位禦禮真人都參與其中了，樓時淵緊攥著手，眉頭緊鎖，他不知道楚微現在到底在哪，她之前跟顧蜀舟走了，應該就是去洞真墟了，可最後為什麽會到蓉城來，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厲害，還殺了這麽多人，他想不明白，只暗中揣測是不是顧蜀舟給楚微吃了什麽藥，楚微是藥人，又自己開了仙骨，或許顧蜀舟用了什麽藥物刺激到了她。

他當時，不應該放她走。

怎麽都應該將她留下，留在西仙源裏由他護著。只是當時他受了傷，等醒來之後，她已經走了。

“少主，我快掉下去了……”小橙委屈巴巴地叫樓時淵。

樓時淵伸手一把拎起小橙的後領，“把柱子抱緊一點。”

小橙：“哦……”

樓時淵又將周邊掃了一圈，大家都在擠著等著，他側目朝旁邊的人看去：“道友，禦禮真人今日把大家聚在這裏，是有什麽大事要宣布嗎？”

旁邊站著的是個中年人，蓄著一把長胡須，聽到樓時淵的話，他頓時害了聲，一副我什麽都知道的表情說：“還能是什麽事，肯定是把大家聚在一起，商量要如何找到那個妖女唄。”

樓時淵心底又顫了一下：“就海市蜃景裏那個嗎？抓到之後會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將她拉到楚家淩遲處死，以慰藉楚家全族的在天之靈唄。那妖女真是狠啊，楚家那麽多人，她居然一個都沒放過，全都給殺了，簡直喪心病狂！”

樓時淵腦子裏轟然一下亂成了團，他其實猜到了，所以他急急忙忙的趕來想要幫她，可趕到之後他才知道來了很多很多人，他一個人成不了楚微的後盾。

整個西仙源都不能做楚微的後盾，他很慌，不知道該怎麽辦。

小橙在旁邊也聽到了這段對話，她吞了吞口水，臉上有些慌張，那段海市蜃景她當時沒看全，只看到最後一幕，楚姑娘渾身是血，手執長劍的站在血海之中，四周有風，吹動她墨色長發，特別帥！

比以前在沃洲時常將自己稱之為天才的張媚媚帥多了。

但她沒料到她所認為的帥，原來是在屠殺別人全家，而現在，擠在客棧裏的人，都是要替那些人向楚姑娘報仇的，那他們來是做什麽？小橙朝樓時淵看了一眼，少主明顯不是來殺楚姑娘的啊。

他們不會要跟這麽多人作對吧！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整個客棧突然靜了下來。

客棧二樓也站著人，但有正面的一處走廊應是專門留下的位置，所以空空蕩蕩，沒個人影，這會兒步榮華從人群裏擠了出來，走到走廊上站在了正中心，歉意地朝眾人看來。

“很抱歉讓諸位等了這麽久，我師弟馬上就到。”步榮華說了這話之後，二樓擁堵的人群突然讓出一條路來。

微子啟從後面走了出來，他步履悠然，身後跟著一位戴著面紗的姑娘。

“少主！”小橙看到那位面紗姑娘便睜大了眼睛，伸手就去扯樓時淵的袖子。

樓時淵也將人認出來了，跟在那個一身紫衣人的綠裙姑娘，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心底的慌張一陣蓋過一陣，這些慌張裏還有點忐忑，走在前面的那個紫衣男人，是……禦禮真人嗎？

“師弟。”就在樓時淵這樣想著的時候，步榮華伸手將人迎到了中間。

誰都沒想到修真第一人居然這樣年輕，年輕到讓不認識他的人都能生出輕視之意。

微子啟站在正中間，擡眸掃過整個客棧，隨即側目朝楚微看了一眼，讓楚微站到他身邊來。

楚微低著頭乖巧而順從地走過去站到微子啟身側。

樓下的這些人對楚微只是在海市蜃景之中的印象，沒見過真人，這會兒看到戴著面紗的人也不怎麽認得出來，但熟悉楚微的人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小橙忐忑不安地看向樓時淵，她的直覺告訴她，楚姑娘跟這位禦禮真人之間的關系好不一般哦。

樓時淵只擡著眼看著站在二樓的楚微，他們隔得太遠，她戴著面紗，他其實不太能看得清楚微是否有變化，但久別重逢總是讓人感慨物是人非。

她站到了更高處，身邊不是他，也不是顧蜀舟，而是享譽天下的禦禮真人，突然之間，他們之間就隔出了天塹。

微子啟站在二樓上，待楚微站好之後，他便直截了當地開口：“我知道諸位趕來蓉城，都是為了那場海市蜃景。但不知諸位可曾想過，為何海市蜃景會同時出現在那麽多地方？”

他聲音從來不冷不淡，毫無波瀾，但大抵是實力放在那裏，就算是平淡無波，也能給人心底一顫的感覺。

眾人相視一眼，又交頭接耳地談論起來，最終有人高聲道 ：“這有什麽可想的，肯定是楚家人含冤而死，心有不甘，所以利用海市蜃景給咱們都傳了信，這是讓咱們來給他們報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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