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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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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振聾發聵的“沒有”是比什麽都要清晰的魔音遁入了我的腦海, 砸在了我的神經上。

失戀來得太突然,我就像從空中摔入了海水裏,又鹹又澀的浪潮鉆入我的鼻子耳朵, 堵得我什麽也不想看見什麽也不想聽見。

盡管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但絕不是在今天這個場合得到這個拒絕的答案。

如果是我當面朝他告白被拒絕,也許我還不會如此失落。

正是因為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無防備的此刻所呈現出的才是他更真實的想法吧?

我捏著筆的手想用力, 但怎麽都提不上力來,幹脆頓在了紙上不動了, 耳畔響起的是那邊愉悅的閑聊背景音,和七海還有伊地知彼此匯報工作情報時, 其中一人冷靜、另一人急促的聲音。

我感覺自己像個麻木的自動筆記人偶,竟然無師自通的篩選掉我不想聽的聲音, 將工作內容一絲不茍的整理了下來。

“那麽,接下來的工作就由我這邊繼續負責。”七海說完, 看了我一眼, 準確的說是看了一眼我記錄的本子。

我沖他點點頭, 表示自己工作上的記錄已經完整, 不需要其他補充了。

“我這邊就掛掉了。”他說, “後續的工作我會繼續跟進。”

“啪——”的一聲,掛斷了。

電話結束後,沈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我慢條斯理的收起記錄的本子, 盡力讓自己把所有的註意力都放到工作上來——不可以褻瀆工作, 這是事關我自尊的事。

“身體不舒服嗎?”他說, “剛才記錄的時候不自主的停頓了好幾次, 健康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本錢, 如果狀況不好, 我不建議你勉強繼續工作。”

沒想到我自以為藏得很好,還是被細致入微的七海察覺了我的不對勁。

好吧,振作一點。

我在心裏告訴自己——別忘了入職前的豪言壯志,別做讓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事。

我搖了搖頭,擠出一個笑臉。

“沒什麽,生理痛罷了。”

這個回答略帶無厘頭,一本正經的七海大約也沒料到,最後只能說出一句:“……喝點熱水吧。”

我:“我會的。”

七海說他要去樓上找點資料,希望我先去停車場發動車子。

“車牌號你知道嗎?”我問他。

“昨天看到的時候已經記住了。”七海說,“一枝小姐先去吧,我過幾分鐘再到。”

闔上門前,我保持著一貫的平靜,在門將我們二人的視線完全隔絕起來之後,我扭頭往樓下走時,才有種大腦昏昏沈沈的感覺,像有一團迷霧縈繞著、穿插在其中,尋找我的每一個縫隙,然後往裏面填補一些消極的東西。我快速的下樓梯,然後到室外的水池旁用冰冷的水拍了拍臉,確保自己真的是清醒的。

我用手掌“啪”的拍了一下臉頰——

“我該清醒一點。”我說,“我必須清醒,我還要工作,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別想了,什麽都別想,就這麽去工作,只想著工作就好。

我走到車旁,心中存疑:七海應該沒看出來什麽吧?

我總覺得他是故意支開我,想讓我一個人靜靜,希望只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從樓上下來還拿了個文件夾,還帶了一杯瓶裝的熱飲,應該是在自動販賣機買的。高專的自動販賣機種類匱乏,熱飲幾乎只有小豆湯。

哦……又是小豆湯。

“甜的熱飲有助於改善心情。”他隔著一步的禮貌距離握著易拉罐的頂部,我伸出雙手接下。

舒適的溫度被我握在掌中,這一幕不知為何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我望著易拉罐反光的頂部不自覺的低喃:“總覺得……”

“什麽?”

“和那時候很像。”

“那時候?”即使是問句,七海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波瀾。

我解釋道:“之前還在券商公司的時候,我們公司不是和七海先生的公司一起工作過嗎?那時候也是七海先生給我們小組買了午餐……是在便利店選的,裝了整整一袋子,有飯團、熱乎乎的飲料、包子、面包……”

“好像是發生過這麽一件事。”他說,“關註工作夥伴的健康狀況本就是職責範圍內的事。”

他這種根本不把好事往自己身上攬的態度也太叫人安心了點。

我試著轉移註意力,聊些其他的事情,七海本身沈靜的氣質容易連帶著身邊的人也跟著降溫,恰好是我現在最需要的一種功能。

我問他:“雖然這麽問有點冒昧……但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麽七海先生從公司辭職了呢?據我所知那家公司給出的薪水很不錯吧?”

“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一定要說的話——勞動本身就是狗屎。”

“欸?”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咒術師也是狗屎。”他堅定的繼續說著——

“一定要選的話,就選我更適應的那個。”

……所以說,還是更適應咒術師的工作嗎?

我喝了一口溫熱的小豆湯,方才一直握在手裏,手已經暖和了。

沒想到七海先生的暴言和外表完全不符,我一邊喝一邊想。

“可是咒術師不是很危險嗎?也不是一定要做咒術師吧?就算薪水不錯,但是和生命的重量擺在同一個天平上,這份付出是絕對不可能對等的……”我說,“雖然在兢兢業業的在公司上班,也會有加班猝死的風險。”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才對。”他說,“一枝小姐才是——為什麽離開了原先的工作單位,轉而投向高專,投向咒術界這個大泥潭做輔助監督,從動機上來講更缺乏合理的解釋。”

“……為什麽呢?”被他這麽一問,我也想不出來合適的回答方案。

如果是以前,我可以列出兩大理由:為了理想,為了五條悟。並且可以洋洋灑灑的將這兩個理由擴寫出上萬字來,認為都是我堅守在此處,並且推著我往前走的驅動力,可是就在短短幾十分鐘前,其中一個理由徹底崩塌,甚至摔落在地上的碎片還紮進了我僅剩的那條腿裏,我疼得要死,卻沒辦法找個安靜的地方處理傷口,還得忍著繼續走下去。

我思來想去,還是選擇了穩妥的回答方式:“為了理想吧。不過,我的理想並不是不是那麽高潔、高尚的東西……要我用語言來形容我一時半會也沒法找到合適的詞匯,大概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做出正面的貢獻’之類的。”

“這種事不來高專也可以做到吧。”他說,“對社會進行正面貢獻這件事並不拘泥於職業的形式。”

“……是啊 。”

我無言以對,只是望著易拉罐上被拔掉後再也無法覆原的缺口,不自覺的低聲呢喃起來——

“……為什麽呢?”

……

……

工作中我保持著十二萬分的精神,多虧了工作,我才成功的將這些惹人煩惱的感情從我的腦子裏祛除了(雖然只是暫時的)。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的感覺非常舒適,這樣我就不會有心情和力氣去分心,而是將全部的精力灌註到井井有條的工作安排之中來。

伊地知前輩已經提前弄到了文件,所以我們的搜查工作暢通無阻。我們一路摸過去很快就搞清楚了那天長谷川翔太到底是去講堂聽了什麽講座。

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我買了兩杯咖啡,一杯給了七海。

此時我們在講堂外不遠的街區停車,在車上討論著長谷川的行蹤。

“長谷川兩周大概會來這邊一次,時間非常固定。”

監控的照片上,每周都會拍到他經過這條街去往公共講堂的模樣,而且他每次都是穿著白色的襯衣和黑色外套的。

我啜了一口咖啡,將伊地知給我們的講堂預約安排表打開,在這裏清清楚楚的寫著每個時間段來預約使用講堂的機構或者個人的名字。

“似乎是戒賭會的活動,成功戒賭的人上去分享自己的故事,譬如戒賭之後過上了什麽樣的生活——呼籲其他組員、那些渴望戒賭的人克制自己的**,加入到他們其中。”

“這似乎是種心理療法。”我不大確定,“長谷川翔太和戒賭看起來不怎麽沾邊,難道是和他母親相關?”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只是他母親目前行蹤不明,警方那邊的調查結果還沒出來。”

“七海先生。”我拿著這麽厚一摞文件紙,問道:“每次和警方一起協同辦案程序都這麽覆雜嗎?”

“不,如果是特殊情況,我們這邊有優先解決的權力。但這次工作目前為止都是以調查‘已發生’的案件為主,並且在這之前,沒有人察覺到詛咒的氣息。”說完,他補充了一句:“五條先生也沒有。”

“啊……是的。”

“目前狀況仍是撲朔迷離,按照目前已知我了解的情報來看——調查進度遲緩到不正常,當然,這並非是說你們的問題,而是每條線索都圍繞著各種各樣的誤導項,並且延伸出的分支越來越多,逐漸盤根錯節。”他說,“除了你之外還有好幾位輔助監督也在調查,同樣進度遲緩。”

“是嗎?”我靠在椅子上,心想這件事越來越麻煩了。

“沒有警方傳來的信息,下一步也無法輕舉妄動。”

“所以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等著?”

“不,我正好收到了其他的工作委托。”七海蹙起眉頭,“‘窗’觀測到了新的咒靈,從距離上來將我是最合適的人選。現場已經有輔助監督進行安排了,我這邊要前往下一個工作場所了。”

“我送你吧。”我說,“反正我接下來也沒什麽外勤的工作,只有文書工作,完全可以在家整理。”

“麻煩你了。”

將七海送往目的地後,我維持著正常的社交表情直到他背對我,完全離開我的視線,接下來我終於可以搖上車窗了。沒有了工作、和同事兩件事讓我維持著外在的平穩後,我就徹底墜入了海底。

回家後,我打開暖氣,然後洗了個澡,穿著居家睡裙坐在臥室的床邊,這次我終於記起來我把煙灰缸放在了哪裏。我本來有點想喝酒,發現家裏只有上次和五條悟去吃鰻魚飯的時候他給我的梅酒,我怕自己睹物思人,最終放棄了飲酒的念頭,幹脆坐在窗邊開始抽煙,這次室溫很暖和,我的手也不會因為寒冷而發抖,每一支煙都被我輕而易舉的點燃了,然後我重覆著點煙,抽煙,將它們死死的擰著按進煙灰缸裏這個三部曲。

“……啊,該死,真該死。”

抽完這支,我對著煙灰缸抱怨起來。

到現在,我只感覺自己無比的煩躁。

更讓我惱火的是我太清楚自己在煩躁什麽了——因為五條悟,也只是因為五條悟。

我惱火的事情是全部,關於他的全部和我的全部。我從難過和失望到惱羞成怒只要了半包煙的時間,不,也許不止半包煙,在這之前,在我知道他那兩句斬釘截鐵的“沒有”之後,我就一直在低落,如今我的低落終於枯竭了,證明我的心是有極限的,感情的數量也是有極限的。

這會兒我抽的太多,缺氧的感覺讓我身子發軟,我索性躺倒在床上對著天花板上的縫隙發呆。

我睡了過去,睡了一個小時,然後我從床上爬起來,看著煙灰缸裏的狼藉,忍無可忍的去將它清洗幹凈。在進行這個過程的時候,我才發現方才被我忽視的一個又一個的細節,比如這個房子裏那些和五條悟有關的東西,比如他的牙刷、杯子,比如冰箱裏他喜歡的飲料、食物,櫃子裏的零食。

多到簡直叫人眩暈。

於是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把自己鎖起來,我本想鉆進被子裏,如今也作罷了——因為同樣和他有關。

“這麽一來……明明是在自己家,我卻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嗎?”我揉著太陽穴,最終還是回到了窗邊的沙發上倚著,然後仰頭望天發呆。

“至少我今天不是一無所獲。”我告訴自己。

在今天,我徹底明白了兩件事。

一是陷入愛情的人原來真的只有我一個,二是承認這件事比我想象中還要困難。

也許我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關懷、也許這種關心對他來說是再常見不過的行為,但我卻產生了微妙的誤解,而這份誤解又使我產生了“原來我可能是不同的那個”這種驚天大錯覺。

家庭關系,社會地位,財富差距......這些客觀存在的差距我一直承認他們的存在,但我潛意識裏其實有種自欺欺人的樂觀——如果我們之間互相喜歡,那麽可以一起面對這種差異,那它們都不是問題。

他給我的那些讓我以為自己真的有戲的錯覺使我盲目的樂觀。

可在我知道自己只有單方面的腦子發熱之後,這些因素就變成了阻礙我的重負,我獨自一人無法戰勝它們。

這麽說來,我似乎不能說是失戀,只是搞清楚了自己一直以來誤解的東西的根本是什麽罷了。

“——這不是更殘酷了嗎?”

看來是我和他相處得太短了,如果久一點,我也許就知道五條悟平時是怎麽和別人相處的,這樣一來我就有了參照標準,不會產生“他搞不好對我也有意思”這種離譜到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錯覺了。

一個清晰的念頭冒了出來——

“我應該和他保持一段時間的距離,讓我的腦子冷靜下來。”

對,就這麽做。

給我一個徹底冷靜的時間,刪掉那些所謂叫我不安的“不平等”和“錯覺”,讓我的人生重新回到沒有五條悟這個選項時的狀態。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得收拾他留下的那些東西——還好他幾乎沒留下什麽,除了那些可以隨時丟掉的生活消耗品之外,他沒留下什麽私人物品,衣服也沒有。

但我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沒法完全沈下心來收拾屋子,可一想到今天呆在家裏我鐵定會心神不寧,我決定今晚在外面找個地方過一夜,等明天徹底冷靜了再來考慮收拾屋子的事情。

我越想越覺得思路明朗了,更何況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麽約定,所以終止現在的狀態也不算是什麽反悔的行為。

於是我一躍而起,開始換衣服,然後抓了換洗的衣服為今晚外宿做準備。

我想起我家的備用鑰匙五條悟也有一把,我還沒收回來,考慮到從他那裏要回來的可能性無法估算,我已經提前做好了找人上門換鎖的心理準備。

我打開床頭櫃打算拿藥盒時,才發現昨天找到的五條悟寫的那張小紙條被我藏在了這裏。我終究是沒下手撕碎,而是捏成團丟進了垃圾桶裏——

我自嘲的想道:昨天的這個時候我想著如何告白,今天的這個時候我想著如何保持距離。

對了……還有不到十個小時就是他的生日了。

我買來的禮物也算不上有多麽別出心裁,其實也只是中規中矩罷了。

可是我也不想留下它們,留著也占位置,丟了又很可惜,畢竟本身就是為了用在五條悟身上才買的,好像怎麽處置都不合適了。

短暫的糾結之後,我還是決定送給他。

“……買都買了。”

買都買了,我也不至於小心眼到又不送了,他的生日大概會有許多人送上祝福和禮物,他肯定也不會一一去探知禮物背後的想法,更何況我現在的確是沒什麽想法了,那這兩件禮物對我來說也只是出於禮貌而挑選的贈禮罷了。

只是同事關系的贈禮,沒什麽值得我回避的。

出門外宿前,我將兩件禮物放進禮物盒裏,然後放在了客廳的桌子上,下面壓了個小紙條寫著:“生日快樂。”

照理說他今晚就能回到東京,但我想他極大概率是不會過來找我的,所以——

很可能我明天回家後,現在桌上的禮物是什麽樣,明天也是什麽樣。

就像現在這樣完好無損,無人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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