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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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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往南十裏便是大宋的軍營,想去營裏,這裏是必經之路,好不容易穿過了重重的人群,來到鎮子的另一頭,眼前的土路上揚起了漫天的塵土,一大隊騎兵直沖過來。

嚴霜往對面看去,臉上露出笑容來,她準備往前走幾步,可是她隨即又呆住了,她忍不住拽了鬢邊的頭發聞了聞,一股子沙土味。再低頭看看身上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白狐皮披風,她簡直要哭了。我的王子騎著白馬沖著我跑來,而我現在卻是個半個月沒洗澡的灰姑娘麽?救命,這一點都不好笑,太丟臉了!

然而接下來她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胡思亂想了,她已經被騎著白馬跑過來的趙航一手拽到了自己的馬背上:“霜兒啊嗚嗚嗚嗚嗚嗚嗚,你可算回來了嗚嗚嗚嗚………”

趙航本就個子高,還騎著一匹比隊伍裏其他的馬馬頭高出一尺的巨型白馬,人高馬大這個詞用在這個人馬組合上十分合適,偏他不下馬,直接把嚴霜拽到懷裏一通哭。趙寧非常懷疑,趙航這通哭,五裏地之內的人都能看個清清楚楚……

不過趙寧很快就沒心情鄙視趙航了,因為嚴青也帶著大隊人馬呼嘯而至了。嚴青看看依然摟著女兒哭的女婿,嘴角抽了抽,扭臉看趙寧,然後,他柔聲道:“幸好你們都沒事兒……”

趙寧頓時敗退,紅著眼圈一臉病嬌模樣的嚴青殺傷力太強了!趙寧以手掩面道:“別看我了,我半個月沒正經洗臉,現在在你面前特別自卑。”

嚴霜也發現自己的爹到了,她從趙航的懷裏掙出來,跳下馬,一頭紮到也才跳下馬的嚴青懷裏:“阿爹啊啊嗚嗚嗚嗚……”

一通雞飛狗跳之後,眾人總算回了營地。趙寧跟嚴霜二話不說直沖浴室而去,半個月不洗澡什麽的實在太痛苦了。

而其格木則去給阿克申安排了休息的地方,疲憊的不止是趙寧跟嚴霜,實際上阿克申也是相當累的,雖然他的身體很壯,可他要帶路,還要照顧兩個女人,真不是一般的疲憊。

嚴青跟趙航也知道他們都太累了,所以也沒著急多問,直到第二天,趙寧嚴霜睡足了,這才問了她們這些天的情況,然後又讓人把阿克申請來相見。嚴青跟趙航對阿克申都十分感激,這要是只憑這趙寧跟嚴霜,還有那個只能勉強確認個緯度的六分儀,她倆能平安回來的可能太小了!

聽說阿克申一家人孤零零地在草原上住在,趙航便熱情洋溢地邀請他帶了家人過來定居,阿克申沒有推辭,但說要在附近看看情況,於是嚴青便讓其格木給阿克申做向導,帶他到周圍的聚居點看看。至於謝禮什麽的,趙航跟嚴青都沒有提,大恩不言謝,多少黃金才能換回嚴霜的命?更不要說還有一位大宋的公主呢!如果阿克申肯把家搬到這裏,他們大可以為他家準備最寬暢的房子,最大的院子,最好的種羊……這些比拿了直接拿了金銀財寶去“感謝”的好。如果他不願意帶家人過來定居,那再想別的感謝方式。

其格木對這樣的安排蠻開心的,自從巴根兄弟離去,她的過去似乎也隨之死掉了。而現在,有一個不在乎他是白林喜的女兒的故人出現在她眼前,這讓她無比的欣喜。她快樂地帶著阿克申在周邊的小村落裏游逛著,像個快樂的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去雲中府的人很快就會回來了,這次大概能帶一千只羊過來。阿克申哥哥,你快搬到這邊吧!我幫你留上十只羊啊!這種羊很好的,割下來的草也肯吃的,不像咱們養的那種,專吃草根。”其格木說著說著,臉紅了:“哎呀,看我,哪裏用得到我操心呢?公主一定會給你家準備很多很多羊,很大很大的房子的!”

阿克申靜靜地聽著其木格說著,然後輕聲說:“其木格,你是個好姑娘。”

其木格莫名其妙地被發了張好人卡,十分的莫名,她擡起頭來,正看到一隊騎兵在陣子中間的路上呼啦啦地跑過,哭邊的居民們作鳥獸散。她的心情頓時壞了起來,除了她那個爹,再沒有誰這麽討人嫌了!她咬著嘴唇看著白林喜那只光頭從他面前沖過去,心情頓時變糟了。然而緊接著便發生了讓她心情更壞的事情,白林喜跑出去了幾十仗,忽然又轉了個頭跑了回來,他飛快地跑到其木格面前,皺著眉頭看看阿克申,然後沖其木格道:“你要嫁什麽人我不管,但若要跟蒙古人在一起,就給我滾回草原去!”

其木格冷笑道:“這話說的有意思,我是貞靜公主身邊的女官,我去哪裏怎麽就輪到你管了?”

白林喜陰鶩的眼神從阿克申身上掃過,冷聲道:“你真以為我不敢把你身邊這個小子的腦袋割下來餵狼?”

其木格上前一步擋在阿克申面前:“你還是少用你骯臟的心去想別人吧!他是公主的恩人,昨天才保護了貞靜公主從草原回來……你倒是動他一個指頭試試,看看到底誰的腦袋要被割下來餵狼!”

白林喜的目光稍微收斂了一下,但依然陰陽怪氣:“保護公主?一個蒙古人?我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呢!”他猛地看向阿克申:“我不管你心裏有什麽鬼主意,想要從這裏得到些什麽,最好給我滾得遠遠地,狼崽子的眼神,我一眼就看的穿。”

其木格氣的要命,正想再說什麽,卻聽阿克申的聲音響了起來:“說起來,我還真有些想要得到的東西。”阿克申笑了起來:“您覺得,我專門幫助了貞靜公主,是想得到點什麽呢?”他轉過頭,眼神掠過其木格,輕聲說:“有什麽東西,比把大宋的公主獻給我們的大汗,能得到更多的榮光?所以我要的從來不是那些東西。”

白林喜頓時大怒,這個蒙古小子看其木格的眼神實在輕佻,他就是再直腸子也能明白他話裏的潛臺詞。白林喜從來不把其木格當女兒看,但男人的本性在那裏擺著,他不要這個女兒是一回事兒,誰敢打其木格主意卻不把他放在眼裏那是絕對不能忍受的。

其木格聽了阿克申的話,也楞住了,她雖然是豆蔻年華的女孩子,雖然沒有什麽戀愛的經驗,但她也絕對不會自戀到認為阿克申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跟她在一起——開什麽玩笑,阿克申跟他的未婚妻德德瑪的感情有多好,只要不是瞎子就一定看得到!就算現在德德瑪死了,阿克申也沒有愛上才重逢不到一天的其木格的道理,要知道,他們上次見面的時候,其木格才九歲。既然如此,阿克申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除了激怒白林喜之外,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等等,激怒?其木格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被劈開了一般,一個可怕的念頭襲上她的心頭。然而就在她這麽腦筋一轉的功夫,情況已經脫離了掌控。

暴怒的白林喜舉起馬鞭向阿克申抽來,他沒有用正經的兵器,再怎麽說,阿克申也救了公主,他再不滿,也不會暈頭到想要殺了阿克申的地步,他只是想狠狠滴教訓一下這個家夥。然而,就是這麽一個毫不起眼的讓步,讓他再也沒有機會舉起他的馬刀了。

阿克申的右手反手抓住了白林喜的鞭子,緊接著狠狠地朝自己的方向拽了過來,白林喜並沒有多想,只是抓緊了馬鞭想要把馬鞭奪回來,然而阿克申卻伸出了左手,趁著白林喜的身子被拽到自己方向的時候,抓住了白林喜的右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試圖白林喜從馬上拽下來,與此同時,他的左手松開了,然後,拔出了靴筒裏的尖刀。

其木格從來沒有想過,她的父親會以這樣的形式死去,就在她的面前,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那麽簡單的被人一刀捅進了心窩。她呆呆地站在那裏,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她甚至連尖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她的父親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阿爹,阿爹!!”其木格忽然發出尖利的嘶叫,她撲上前去把白林喜的腦袋抱在懷裏,她伸出手試圖堵住匕首留下的傷口中噴湧的鮮血,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用了。白林喜張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有那麽一刻,其木格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他在喊自己的名字,可是想要去仔細分辨的時候,白林喜的瀕死的抽搐已經徹底停止了。

“啊——”其木格抱著白林喜的屍體,對著天空大喊著,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到底為什麽而流,她甚至沒有心情去管那個手拎著血淋淋的匕首站在一邊的阿克申。她什麽都不想說,什麽都不想問,即使不說不問,她也明白阿克申為什麽要殺白林喜————這還用猜麽?這草原上蒙古人對宋人的仇恨,一大半兒都是由白林喜而來。

阿克申並沒有等到宋兵把他抓走,他當著其木格的面,用那把殺了白林喜的匕首割斷了自己的喉嚨。他只留下兩句話,第一句是:“阿媽,德德瑪,阿勒坦,薩仁,塔娜,我給你們報仇了!”第二句是:“其木格,對不起。”

然而其木格一點都不想要聽這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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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林喜被殺消息傳來的時候,趙航正在陪嚴霜挑選著要讓阿克申帶回去的禮物,嚴霜挑了一些半大少年少女的衣服:“阿克申是家裏的老大,他的弟弟妹妹是一對雙胞胎,阿克申管他們叫五弟跟六妹,中間那幾個,好像都不在了,大概是因為核瘟吧?”然後,他們知道了,讓阿克申失去母親妻子跟三個弟弟妹妹的,不是核瘟,而是白林喜。

“我早就知道他沒法善終的。”嚴青嘆了口氣:“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只是他可能沒想到,自己竟然沒有死在戰場上。”嚴青的話語裏並沒有太多的悲哀,並非他鐵石心腸,而是他明白,對與白林喜來說,死去與活著,區別並不算大。甚至可以說,在他的家人身邊安眠,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歸處。

白林喜死去,他的家產因為沒有繼承人而全部充公,貞靜公主曾想要讓其木格以未嫁女的身份繼承下白林喜的家產,被其木格拒絕了:“他不會高興的,那是他跟他妻子的家。就算送給國家,也比交到我手上讓他開心,我一輩子沒做過什麽讓他開心的事兒,就不要再做讓他不開心的事兒了吧!”

“他在濫殺平民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死在一個普通的牧民手中吧?”其格木像是在別人解釋,又像在說服自己:“強者總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可即使是最卑微的人,也有親人,也有感情……總有人會反抗他,想要殺死他,即使沒有阿克申,也有別人。從他對無辜的人舉起刀的時候,他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所以,我不難過,不難過。”這麽說著的其木格,卻已經淚流滿面。

白林喜的死,似乎是一個訊號。

戰爭,真的在遠離他們。

人們在追憶這段往事的時候發現,白林喜的死實在太有戲劇性,他生命的終結,似乎也象征了戰爭的休止符。這個象征著仇恨與殺戮的男人,在為大宋鎮守了二十年邊疆之後,又用自己生命的終結,拉開了和平的帷幕。

再沒有人能拿白林喜的殺戮作為大宋軍隊的把柄出來作為談判的談資,而許多並不友好的部落對於宋朝的敵意也因為白林喜的死而下降了許多。白林喜家的老宅在充公後成為一所學校,而他唯一的女兒則在宋蒙外交史上曇花一現之後不知所蹤。

當然,和平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容易,實際上,在貞靜公主與蒙古的四大部落締結了和平的條約之後的五十年裏,雙方的小規模沖突依然屢屢發生,直到十三世紀初,大部分蒙古人有了半定居的居所,這個曾經被稱為“馬上的民族”逐漸轉變成半游牧半定居狀態,這種不友好的狀態才算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就這樣,我甚至沒有給白林喜在戰場上死去的機會——

我曾經想讓他為了救誰而死,比如盧瑟

但終究還是選擇了讓他因為他造下的孽,毫無意義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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