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剛才太子說了什麽，他說他不想娶衛家表妹為太子妃，他沒有聽錯吧，皇帝突然發現自己有些跟不上兒子的思路了，他怎麽會不願意呢。

“你說你不想娶無慮？”許是為了確定，皇帝重覆了遍之前的話。在他的印象中，太子對衛家的表弟表妹素來都是疼愛有加的，因而皇後和平陽公主說要親上加親，他是一點意見都沒有。

“是的。”劉據略微頷首，回答簡短語氣卻很肯定。

皇帝楞了楞，追問道：“這是為何？”太子打小就跟舅舅親，偶爾還會讓他吃味，衛無慮是衛青的獨女，模樣性情都沒得說，從小還跟太子一起長大，他以為他會欣然接受這樁婚事的。

豈料……

太子竟然說他不願意，著實是讓皇帝感到有點意外。

“表妹生性爽直明麗，兒臣一直將她視若親妹，可是妻妾的話，兒臣還是更喜歡溫柔和順的女子。”為什麽不娶無慮，最真實的原因劉據不能說，可他提到的這一點，也不算是假話。

皇帝聞言愕然，隨即爽朗地笑了起來，他明白自家兒子的心思了。

自高祖皇帝開國以來，劉家歷代皇帝對後宮美女的要求和品位可謂是一脈相傳，外貌美麗是基本條件，這個就不多說了，性情溫柔善解人意也是必不可少的，劉據顯然也不例外。

論美貌，衛無慮不輸她任何一位姑母年輕的時候，可論溫柔可人，那就沒法比了。

畢竟，衛無慮出世時衛青已經封侯，她幼時養在皇後身邊，平陽公主改嫁後由她親自教養長大，指望一個身世如此尊貴又備受寵愛的女孩子有著溫柔似水的性子，那是不現實的。

既然太子不願意，皇帝也不打算勉強他，反正衛家的榮寵，並非從外戚的身份而來，再說他們已經是太子的母家了，再出一位太子妃固然是好，可沒有的話，也不甚要緊。

倒是皇後，對太子推辭婚事的行為略有微詞，不解道：“據兒，你……就如此不喜無慮？”

劉據搖頭，坦白道：“阿母，我挺喜歡表妹的，可我喜歡她做我的妹妹，而不是妻子。”哪怕前世做了五年的夫妻，在劉據看來他和衛無慮之間，也是兄妹之誼勝過夫妻之情。

縱然如此，如果不是子嗣艱難，無慮為了曜兒的出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絕不介意遵從長輩的意願娶了她，然後疼她寵她，給她太子妃乃至皇後該有的尊崇，只可惜……

他們真的沒有這個緣分，無慮只要嫁給她，就會陷入和前世相同的困擾。

“只是這個原因？”皇後將信將疑，如果說太子另有情根深種的女子，他說不娶無慮，她反而能夠理解，可他分明沒有，無慮又是青梅竹馬的表妹，她就感覺奇怪了。

“當然就是這個了，難道還能有別的？”劉據一臉無辜，“我娶不娶表妹，舅舅都是舅舅，自然是喜歡就娶，不喜歡就不娶了。而且無慮，不見得就願意嫁給我……”

聞及此言，皇後哭笑不得：“你不樂意就算了，你如何得知無慮也不樂意？”

“我就是知道。”劉據說得篤定，卻不解釋具體原因。他哪敢告訴皇後，他在無慮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時，就有意無意地給她普及過後宮的基本情況了。

從此，在衛無慮心裏有了這麽一個印象，皇帝都是有很多很多妃子的，皇後不僅不能反對，還要把那些女人照顧地妥妥當當的，就像她的姑母那樣，就算太子是她的親表哥，以後也是一樣的。

可她要是不進宮，她阿翁是大將軍，阿母是長公主，她有皇帝姑父和皇後姑母，還有最最疼愛她的太子哥哥，她以後的夫君要是敢納妾，她卷起袖子就能揍他，打不過還能叫上弟弟們幫忙。

兩相對比之下，衛無慮願意進宮才是怪事了，給太子哥哥當妹妹，她是獨一無二的，他對她比對宮裏的公主們還要好，可是當太子妃的話，想想都很糟心，她懶得去想了。

果不出劉據所料，他和衛無慮的婚事沒成，舅舅和表妹聞訊非但沒有不高興，反而還松了口氣，只有平陽公主，顯得有些失望，但也沒有表現地很明顯。

太子和衛家表妹議婚，不過是皇後和平陽公主私下商量了，雖然沒成但因知道的人極少，並未引起任何風波，不聲不響就過去了。

霍光算是極少數的知情者之一，其他人知道太子拒婚的，私下裏都說他任性，再跟舅舅家親，娶個表妹也不礙事，太子除了太子妃還有良娣良媛等等，和位高權重的舅舅把關系拉近點不好麽。

只有霍光明白，劉據的真正目的是不想讓衛無慮再冒險。說到底，他家太子還是個心軟之人。

太子妃的預訂人選太子不喜歡，皇帝也不勉強，先空著就是。可太子已經十四歲，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皇帝不能忍，既然他喜歡溫柔貌美的，他就給他挑幾個送到太子宮好了。

而這其中，就有個劉據非常熟悉的人，史良娣。當然，史氏目前還不是良娣，而只是普通的家人子，她被冊封為良娣是在第二年生下皇孫劉進之後。

史氏入太子宮不久就有了身孕，帝後聞訊大喜，對其賞賜頗豐。

霍光進宮給太子道喜，反被他打趣了，說他起個大早，趕個晚集。劉據這話不能算是錯，霍光比他年長兩歲，成親也比他早兩年，可他的長女霍青君卻比他的長子劉進小了四歲。

劉據曾經打過霍青君的主意，想討來當兒媳婦，無奈劉進的口味和他相似，只喜歡溫柔貌美的小女子，對英氣十足的青君妹妹敬謝不敏，後來霍光把長女許給了上官桀的長子上官安。

“青君是哪年生的？殿下莫非不記得了？”霍光擡擡眉毛，似笑非笑地說了句。

“元封二年六月初八。”劉據幾乎是不假思索，下意識就說了出來。

可是說完以後，他的神情猛然僵住了，霍光是在詐他，以前的小太子對未來的時間是不敏感的，他大概知道未來發生了什麽事，卻不清楚具體的時日，他回答霍青君的生辰，回得太快了。

果然，劉據話音剛落，霍光就恭恭敬敬在他面前跪下了，稽首道：“微臣霍光拜見太子殿下，殿下長樂未央！”他等這一天，足足等了二十多年，他終於可以親口向他覆命了。

見此情形，劉據微微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沒有瞞過他，他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失望還是輕松。他明白霍光為何突然要向自己行大禮，他沒有阻止他，等他拜完才讓他起身說話。

“子孟，你是打算告訴我後來發生了什麽事麽？”劉據不否認，他對那個孩子的未來充滿好奇。

“是的。”霍光輕輕點頭，“但不只是這件事。”如果只是告訴太子後來發生的事，他就不會躊躇道現在了，他要讓他知道的，遠比他想象的更多。

“嗯？”劉據不解地挑了挑眉，卻沒多說什麽。他從書案後站起身，走到窗邊的榻上坐下，並示意霍光也跟過去，他們談話的內容，都是不能被外人所知的。

霍光走到榻邊坐下，見窗戶大開著，視野內見不到一個人的身影，方緩緩開了口。他從征和二年講起，一直講到地節二年，雖然只撿了重要的事情說，可也說了小半個時辰才說完。

書房內安靜得很，除了兩人極淺的呼吸聲，就是霍光壓到最低的說話聲。

劉據默然不語，靜靜地聽著霍光說，他的面上毫無波瀾，讓人猜不透此刻的心思。

“以後的事……臣就不知道了，殿下可以放心的是，陛下是有道明君。”很顯然，霍光這裏提到的“陛下”是劉詢，那個劉據當初在逃亡路上命人送回長安城交到他手上的孩子。

劉據沈默了許久，方緩緩道：“遇上你，是他的造化。子孟，辛苦你了……”當年，劉據命人把繈褓中的嬰兒送回長安，純粹是豪賭一場，賭的是皇帝的不忍，賭的是霍光的忠心。

幸運的是，他賭贏了。

皇帝留下了那個孩子的性命，並將他屬籍宗正，而霍光做的……

則比他原先想的更多，也更好。

“太子殿下重托，微臣不敢辜負。”他曾經答應過兄長，要保護太子殿下，可他失約了，太子起兵、兵敗、逃亡的時候，他就在皇帝的身邊，可他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幫不到他。

如果太子最後托付給他的事，他還做不到，那他日後還有什麽面目去見兄長和太子殿下。

“不過這一回，不會再讓你做同樣的事了。”重來一回，他若再給那些陰險小人可乘之機，真的就是白活一回了。江充、李廣利、劉屈氂、趙鉤弋……你們自求多福吧。

“臣亦不想再做。”霍光說著站起身，走到劉據面前，輕輕喚了聲：“殿下！”

劉據不曾想到他會突然過來，不由楞了楞，擡眼道：“子孟，你有何事？”

霍光不說話，微微彎了腰，拾起劉據的手握在掌心：“殿下，臣有些後悔……”

“後悔什麽？”劉據莫名其妙，他感覺霍光的動作讓他很別扭，下意識想要掙脫，可是霍光握得太緊，他用力掙紮的話肯定會引起外面的人註意，劉據無可奈何，只能維持著別扭的動作。

霍光用力一扯，趁著劉據不備，正好把他帶入自己懷中。他貼到他的耳邊，呢喃道：“後悔沒有早些讓殿下明白臣的心意，如果我不開口的話，殿下是不是永遠都會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你胡說！我沒有！”霍光實在離得太近了，他說話時的呼吸直接撲到他的耳垂上。

劉據忍無可忍，用力向外推去，不想霍光就不放手，他用雙手緊緊箍住他的肩膀，結果就是兩人一起摔在榻上，而且還是霍光把劉據壓在身下。

“呃……”劉據低低地叫了一聲，皺著眉頭擡手捂住右肩。

霍光慌亂地從他身上起來，忙不疊道：“殿下，撞到哪裏了？有沒有受傷？要不要宣太醫？”

劉據搖了搖頭，白了霍光一眼：“若是太醫來了，你打算怎麽跟他們說？”說他試圖對皇太子不軌，推搡之間把人推到榻上撞傷了？阿翁知道了不把他推出去砍了才怪。

霍光暗自竊喜，卻是一言不發，他就知道會是這樣，太子會對他心軟的。

所以在劉據以為他的抽風已經告一段落且沒有任何防備的時候，他順勢一拉，再度把人扯到了自己懷裏。這次，霍光直接沒給劉據絲毫可以掙紮的機會，低頭吻上了他的唇。

“唔……”劉據從來沒有想過，以霍光謹小慎微的性格能做出如此莽撞的行為，以至於整個人都驚呆了，也就放棄了所有的抵抗，任由霍光為所欲為。

半晌，劉據終於醒過神來，他猛地推開霍光，斥道：“子孟，你瘋了？”

霍光微微搖頭，眼神無比清明：“我知道在殿下心裏，兄長的地位是無人可以取代的，可我不想什麽都不做，因為……事實已經證明，那樣是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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