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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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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界少見的一日風雨大。

五層小樓之上,珠簾懸掛,群鬼靜候,閣樓兩側燃了一爐香,聞著一股祭祀與祭奠混雜的嗆人灰燼之氣。

天空幽然發綠,光線極黯淡。

鶴望星坐在珠簾之後,琴弦旁擺了一盞茶,做足了高深莫測的架勢。他的手指一邊暗暗地摩挲著袖內的小鏡子,一邊忍不住望上方看了一眼——江遠寒這人就喜歡上房頂坐著。

以魔君滿身的殺伐血氣,哪怕是再狂的雨也不敢沾他衣。

就在屏風帷幕後坐定的鬼修議論紛紛,乃至於各懷心思、話語中有些退縮之意的時候,遠處的視野邊緣,驟然彌漫起一片黑霧。

正是那位“鬼王”的標志。

方才還在暗中議論個不停的幽魂鬼修們一時靜默,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校準琴弦的鶴先生。

羽衣人姿態閑散,似乎毫不為此擔憂,只是慢悠悠地隨手撥琴,發出幾個支離破碎的餘音。鶴望星校準了琴弦,才稍稍擡眸,見到黑霧滾滾漫向眼前,終於在樓底停住。

大雨滂沱,電閃雷鳴,在慘白的一線閃電的驟然而亮之中,照出黑霧之中披著袈裟的模糊身影。

此時此刻,不光是鶴望星在看,連小樓上方暫隱身形的江遠寒也在探測觀察,他目力更好一籌,從這難以揣度的迷霧之中,見到跟李雲生衣飾幾乎相同的袈裟與身形。

他皺緊眉宇,仔細地在對方身上梭巡了許久,手指逐漸縮緊,即便他的耐性好了很多,這時候也忍不住有怒意。

申屠朔微涼的手摁住了他的手指,耳畔的聲音低得只有他一人能聽清:“蓮花塑身。”

經此一提醒,江遠寒才暫拔情緒,看穿這極相似外形只是皮囊——是以還鏡城丟失的那株蓮花所塑,以至於極為相像。

而皮囊的內裏,仍是幾乎並無神智、並無靈光的怨念集合體——也可以說是縫縫補補的拼湊元神罷了。

“這種東西怎麽能做到洞虛境大圓滿,乃至於半步金仙的高度?”江遠寒道,“這世上有能力做出這種事的,必得有雄厚的資本,而能做出這種事的,除了林暮舟,我竟沒有第二個人選。”

黑發魔族看了他一眼,道:“你很在意他?”

“在意?”江遠寒冷笑了一聲,“是啊,在意得不得了,此人不死,我滿手的血債都背得不清不楚。”

身旁人若有所思地點頭。

待到黑霧逐漸散去,內中之鬼的形象的確與忘生佛子幾乎一般無二,甚至比李雲生本人還要更有佛性……那朵蓮花祛除了魔念、祛除了癡妄,可以為佛門的一件寶物。

對方的外貌非常具有佛門氣質,發絲之間交雜著淡淡的金色,連眼眸都泛著寶相莊嚴的氣息,只不過終究是破碎神魂縫合起來的東西,這是江遠寒這個境界能夠輕易看破的。

他不疾不徐地捏住手腕轉了轉,聽到鶴望星試琴的聲音驟然一停。

“鬼王如約而來,足見乃是赤誠君子。”鶴望星的聲音響起,“既然是赤誠君子,那麽鬼王身後之人,也請現身吧!”

最後這句話用了修為傳遞,在方圓百裏,向八方掃蕩而去,諸多幽魂受此震動,倒伏不敢上前。“現身”二字的餘音回蕩於天地,跟雲層之中的雷音幾乎重疊,有輝映之感。

而樓下擎傘而立的“僧人”,卻面不改色,微笑以對。

“原以為能見到一位奇人。”鶴望星無奈道,“原來閣下無面目相見,只願意用這雙手,造出諸如鬼王這般形態不一、假借他人名義,而又並無靈智的東西,在陰詭地獄之中翻攪風雲。”

雨聲沖蕩得極遠,砸落在傘面上,無人相和。

就在鶴望星還欲再出言激將之時,城下的身影驟然消失,那團散去的黑霧卻仿佛無所不在一般,以一股難以阻攔的速度沖擊而來,貫入閣樓之中,引得珠簾動蕩。

鶴望星身後的諸多西南鬼修本就詫異於兩人的對話,此刻不僅還沒想明白,就被濃郁撲面的黑霧撞了一臉,這霧氣吸入肺腑,撞入幽魂,竟然在神魂元神的層面上有腐蝕之效。

剎那之間,修為不濟的鬼修已然軀體潰爛,如煙消散。

首當其沖的鶴望星在黑霧撲面的剎那便擡袖掩面,周身鬼氣環繞一震,可這股霧氣才剛剛驅退四周,轉而擡眼,面對上一雙棕金色、卻又毫無焦距的眼眸。

他的神魂像是被猛地一鑿,迸發出如重錘扣砸的劇痛,五臟六腑都受牽連,有反胃嘔之感,而對方的那雙帶著無情佛性的眼,竟然讓兩人之間響起宏大至極、震耳欲聾的佛聲叩問!

鶴望星一時沈淪,元神欲散的瞬間,袖中那面小鏡子猛地折射出一道白光,所有的佛聲叩問分毫不變地反饋過去,將眼前的“鬼王”淩空鎮開三丈之遠。

就在鬼鶴驚魂未定的瞬息之間,一道赤色的華光從半空之中斜劈而下,滔天的紫色魔氣雄厚無比,嘭得一聲從上方直蓋而來,就在來不及眨眼的剎那,眼前化為佛子的鬼僧被一道影子猛地摜下去

轟隆!

不是雷聲,卻勝似雷聲。

這道身影扣住鬼僧的咽喉,那道赤色華光的匕首插進對方的胸口,兩人直接摜進樓宇之下的地面,炸出一個巨大的裂隙和坑洞,在深坑的最底端,塵煙滾滾散去。

江遠寒單腳踩在鬼物的腰腹之處,披風猩紅的裏襯在大雨之中翻出一線血色。他隨手把玩著另外一把血色匕首,沖著對方笑了笑,舔了下尖尖的牙齒,語氣甚至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你的身體到底長什麽樣子?”

他轉了轉手腕,握住對方胸前的血色匕首,輕而易舉地劃破對方胸口的殘軀,喃喃自語般地續道:“……讓我切開看一看。”

這種殘酷且瘋狂的性格特質,也不怪能嚇哭三歲小孩兒了,就連守候在江遠寒身邊的申屠朔都目光一滯,暗暗想到:原來你看別人身體是要切開的嗎?你跟我裸裎相見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就在江遠寒手中匕首馬上要劃到對方的小腹時,這具縫合神魂、以蓮花塑體的鬼物驟然一震,像是被啟用了某種更嚴峻的使用狀態,腳下鬼氣和佛光混雜著的波動幾乎泛起灼燙。

江遠寒只一瞬停頓,腳下的這東西當即如黑霧消散。他擡起眼,身軀淩空而起,從半空中俯視周圍,手中不緊不慢地轉動著血色匕首。

而在他身後的這座樓宇之內,沒有被黑霧影響、還算有些修為的修士們,在血紅匕首和滔天魔氣出現的剎那,就已經認出了江遠寒的身份。

“寒淵魔君?江魔君怎麽會在這裏……”

“管他為什麽在這裏,能殺這鬼物,就是西天的菩薩我也叫一聲佛陀爺爺。”

“得了吧,鬼王說不準不會殺你,江魔君喜怒不定,隨手殺了你估計也是常事……”

“這你就不懂了,寒淵魔君不殺無名之輩……他……他好像突破了……”

“金仙威壓……確實是半步金仙的威壓……”

位於眾人之前,看起來城府極深的鶴先生,卻是到現在才慢慢回過神,他手裏有真正鬼王所贈的法寶,眼前有魔族少主、一位貨真價實的半步金仙為戰,理應高枕無憂才對,但不知為何,鶴望星心裏卻愈發地有些不安,他總覺得……對方的手段不止於此。

就在幾息後,席卷地表的黑霧重新聚攏,顯出這鬼僧的面貌來,只不過這一次,氣勢更上一層樓,確實達到了半步金仙的標準線。

江遠寒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一層次的哪個位置,但並不妨礙他戰意沸騰,對方越是強,他身上的血液就越滾燙難抑。他的外顯氣息也隨之拔高,形成了名副其實的金仙交戰。

兩人一高一低,無聲對峙。

暴雨狂亂,電光砸落滿地,塵灰卷如煙。身後的珠簾混亂蕩開,琴聲從無限的雷霆轟鳴之中逼出一絲尖銳而細膩的餘音。

魔族的形態顯露了一半,看似無害的絨尾之中,尾椎一節一節地舒展,發出脆裂的響聲,毒刺埋在毛絨絨的偽裝之下,而額前的雙角,更是在大雨之中幾乎透明。

“你到底是什麽造物。”江遠寒低低地笑了一聲,“真有意思。”

有時候,勾起一個人的興趣,並不是什麽好事。

黑霧之中站立的鬼物不會說話,而他身後遙控之人卻早就想跟江遠寒敘舊了,於是對方的身軀之中,終於傳來一聲類人的腔調:“……好久不見,江魔君可有念我?”

江遠寒還沒回答,為他掠陣的申屠朔就已經被這句話吸引過去了,面具上顯示不出絲毫情緒,也就表達不出一缸醋灑在風雨之中的酸味兒了。

但小瘋子顯然不知道他的賢內助究竟在想什麽,甚至還很惡意地接了話:“想念得很,每天都想砸了你的棋盤,掏幹凈你的黑心黑肺。”

而鬼物內的聲音卻只是笑了笑。

江遠寒並不確定對方到底是不是靳溫書在控制,但以他對蓬萊上院的了解,有這個才能的只有此人,甚至可以說十有八九就是他了,但畢竟還沒有掀開對方的真面目。

在這短暫的對話和對峙之後,周遭的沈濃魔氣帶著強烈的攻擊性盤旋繞轉,寒淵魔君淩空而立的身影同樣隱入魔氣之中。

風聲浩蕩。

即便是在鶴望星的這個高度來說,也根本看不清下方宛若捉迷藏一樣的局勢。他只能見到兩股氣息糾纏在一起之後閃爍的紅光,那道血色匕首如同飛鴻一般上下穿梭。

這個層次的兩方交手,很多人其實是看不出門道的。風雨之中,只有隱匿無聲如同他人身後影的黑發魔族能看穿其中的兇險。他渾身不沾雨水,看似在註視著那兩團迷霧,但其實視線一絲一毫都沒有離開過江遠寒。

如龍的魔氣絞纏住黑霧,無論是氣勢還是殺機都強烈到了極致,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昏暗之中猝然迸出一團血霧。

連最怯懦的鬼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兩人的身影終於隨著風雨席卷而顯露出來。

血霧噴灑,鮮紅蔓延。江遠寒立在鬼物的身後,帶著尖銳指甲的手掌從對方的脊背之間橫貫而出,握住了塑造這具皮囊、卻又隱隱跳動的“心臟”。

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什麽時候捏住了鬼物的肩膀,碎裂的聲音從掌下令人牙酸地細密響起。他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似乎甚至覺得贏過對方這件事不值一提。

而在眾目睽睽之下,江遠寒握緊手中之物,硬生生的拔了出來,就在“心臟”脫離鬼物軀體的剎那,收束冤魂的鬼僧身軀驟然崩潰,縫合的神魂失去了形狀,更加虛弱、卻也更加隱匿地遁入了黑霧之中,徹底變成了一只沒有形體的“鬼”。

而脫離對方身體的東西,是一只含苞的蓮花。

江遠寒立在雨中,沒有理會身旁盤旋的黑霧,而是擡起手碰了碰這只略有些蔫蔫的蓮,使之重煥生機。

“怎麽敢從我手裏搶呢……”寒淵魔君低聲喃喃,指腹摩挲過蓮花下方的莖,“他是我的。”

修為薄弱或許聽不到這句話,但申屠朔和鶴望星自然能夠聽得清晰。申屠朔心裏怎麽想的暫且不提,而位於樓宇之上彈琴的鶴望星手中卻生生地一頓,腦殼轉不動地想——雖然我沒見過你那個姓李的道侶,但你這病看起來可比你道侶的難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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