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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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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燦爛。

北鬥七星從天際之間亮起,四處都是交錯如銀河的星芒。夜風吹拂,棋盤線條縱橫交錯。

還是被拖進來了。

巨大棋盤的另一端,是一身淡青道服的靳溫書。他始終是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手中的鎮世山河珠緩慢地轉動著。

“又見面了。”靳溫書道,“上次與玉霄神的那一局,令人意猶未盡、回味無窮。”

江遠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你去找他下。”

靳溫書笑了笑,道:“我與他的輸贏,也只在半目左右,不如來領教領教魔君的道。”

江遠寒冷著臉不說話,天地棋局不能朝著對弈者動武,但是可以強行破除,只不過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他有秘術托底,鬼鶴還在旁邊看著,走應該是能走得了的,但他並不清楚從棋局中脫身,是不是會受到阻礙。

棋局規則沒有猜先,而是黑白兩子飛快轉動,光影幾乎拖成一個小小的太極。隨著轉速減慢之時,純黑的棋子停留在了江遠寒面前。

他郁悶地看著下方一個接一個的格子,對圍棋根本就沒興趣,就在他思索要不要強行破除的時候,忽然仿佛被什麽牽住了手,慢而溫和地點落在了棋盤之上的虛空中。

天地棋局能夠改變地形,蓬萊上院此處的建築山石早已粉碎成廢墟,在局勢的牽引之下,凝聚成一枚巨大的黑色棋子砰然落下。

星位。

靳溫書掃了一眼棋盤,目光沖著江遠寒的方向審視了片刻,心中突然覺得有一點不對勁。

可到底是哪裏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

須臾之後,靳溫書落子,白色棋子點落在盤上,映射出的光影讓下方的一片山石也跟著陡然移動,騰挪震動聲擴向八方。

江遠寒人都傻了,目光略顯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虛無之中,仿佛有另一只微涼修長的手從上方籠罩過來,按住他的手背,貼緊他的指節。

而且這只手很熟悉,讓他有點晃神。就在他嘗試著去感受的時候,忽地聽到耳畔響起一句話。

“累不累?”

江遠寒瞬間便聽出了這是誰,他任由爹親握著手下棋,根本就沒看棋到底落在哪兒了,而是在心裏小聲地道:“有點吧。”

“用不用……”

“不用。”江遠寒立即道,“你殺了他還有什麽意思?白給你沾染因果,只有我自己動手,才是有因有果。”

對方沒繼續要求下去,而是很輕地嘆了口氣。

江遠寒知道自家雙親都是什麽水平,剛剛肯定是有什麽動靜驚動了他爹,金仙道祖,一個念頭就可以降臨到他身邊了。

白子低掛,黑子夾。周圍的線條愈發鮮明耀目,下方的一切地勢都隨著棋局的變化而騰挪移動。

“爹親,”江遠寒悄悄跟他道,“你不會下不過靳溫書吧?”

他耳畔的聲音停了半晌,似乎很是無語,隨後才道:“著急麽。”

“不著急不著急。”江遠寒怕給他增加壓力,“我遇到一個人,但他好像是大能轉世,不知道腦子怎麽想的捏了一堆化身,爹,你說他會不會真身見到我之後就不認賬了吧?”

“他敢。”

這句話輕描淡寫,甚至還有一點平靜溫和的感覺。但就是聽著讓人怪害怕的。

江遠寒安心了許多,正想說點別的的時候,忽然聽到對面靳溫書的聲音。

“你在想什麽。”青衣道修目光如灼地盯著他,“你在一心二用?”

江遠寒哪裏一心二用,他的心就沒在棋盤上,粗略地掃了一眼,感覺也就下了四五十手,沒好氣地回道:“我根本就沒打算跟你下,你這都是什麽啊。”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察覺到握著手的輕柔氣息慢慢地散去了,心中頓時一驚,整個人差點裂開。還沒等江遠寒開始慌,就見到對面的靳溫書已經投子認輸了。

棋盤開裂,星光隕落,他的臉色陰晴不定,像是被撕碎了儒雅的面具。認輸後反噬的棋局再次撞裂了他的肺腑,連道心都跟著搖搖欲墜。

靳溫書將喉間的血咽了下去,唇瓣咬出了傷痕。但他還是收斂了一下神情,在棋局徹底消散之前,低低地道:“你……”

“別問了,不是我下的。”江遠寒直截了當,他手中的轉起來一柄血紅短刃,笑瞇瞇地露出不那麽乖的一面,“你的運氣可真好,你知道你跟誰下了一局嗎?”

靳溫書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棋局徹底崩裂,星光散亂成一片,投映漫天。直到四周的星光盡數湮滅之刻,靳溫書才意識到那把血紅的匕首已經抵到了自己的咽喉之間。

他明明一直看著對方的身影,但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反應這捉眼一瞬。道修不擅長近身戰鬥。靳溫書也早已意識到這一點。

“你們老祖是怎麽了?”江遠寒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帶著諷刺的味道,“你不過就是來掠陣的,何至於把自己的命搭上去。”

“……你想要我的命。”靳溫書重覆了一遍,他目光慢慢溫和下來,輕微地磨蹭了一下血紅的刀鋒,被刺出一道血印。“不動手嗎?”

真是沒有一個正常人。

江遠寒扯了扯唇角,手下毫不留情地紮進去,極有藝術感地切割掉脖頸間的皮肉,破開肌理、捅入血管之間。

動脈蓬勃的血液沖刷著刀刃。

修仙之人,自然要堅韌許多,可再堅韌,也抵不過這種要害被刺,就在江遠寒的短刃即將插進對方的喉骨時,一道幻術迷障猛地從下方吹拂而起。

是悟元仙君風見月。江遠寒對這王八蛋的手段也早就領教過,他厭惡這種幻術,當機立斷松手後撤。

那把血紅短刃化為流水狀,跟隨著江遠寒的身形移動而逐漸飛速凝實。就在風見月以為驅逐了對方之後,背後卻迅速地攀爬上一層細密的冷汗,他直覺般地側身閃躲,卻還是被不知道什麽時候藏匿在遠處、淩空背刺的黑刀碎片猛地穿透了身軀。

江遠寒坐在遠處因局勢而騰挪轉移的山石之上,這個時候還敢不走,狂得要命地沖著風見月揮了揮手:“你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呢?”

風見月的紫色長衫被血跡浸透,他捂住雷霆纏繞的地方,身形一個不穩,直接墜了下去。

對於林暮舟來說,是受傷,可對於風見月來講,這就是殺人的路數。

黑刀毫無留戀地穿透了他的身軀,漫天的血霧噗嗤一聲炸開,但碎片上卻一絲血滴都沒有沾到。江遠寒伸出手,隨著濃厚的魔氣牽引,碎片如臂指使、順理成章地回到他的手心。

毛絨絨的大尾巴似乎有一點兒開心了,尾巴毛絨絲滑,有點透露出心情地微微搖晃,裏面藏匿起來的骨鞭纏著山石,看上去不像是無惡不作的魔頭,反倒像是一只剛剛得了甜頭的小狐貍。

只不過滿口尖尖的牙齒,咬人是會出血的。

風見月墜落地面,手心捂著的傷口源源不斷地滲透出血跡,他的靈臺直接被幹碎了,渾身的氣息都在散開。

這樣的傷,他受過不止一次。江遠寒曾有好多次都險些殺了他,風見月身上的傷可以說大部分都是對方造成的。

他遲早會死在這個人手裏,但卻無法接受性命茍活,修為卻化為虛無的結果。築基靈臺的碎裂,基本就是對一個修道者最殘酷的宣告和懲罰。

而罪魁禍首就坐在不遠處,開開心心地轉動著自己手裏的刀鋒碎片,一臉終於玩得盡興了的模樣。

兩人盡皆重傷,靳溫書趴在地上,渾身都被血跡沁透了。但他的狀況其實比風見月要好一點,所有的靈氣修為都在瘋狂運轉,來修補這道致命傷。

誰也沒有想到,短短的時日之內,他們兩人聯手,都困不住江遠寒片刻。

“林暮舟到底為什麽養你們。”江遠寒發揮反派的形象,臉上帶笑地挨個嘲諷,“蓬萊塔三十多根鎮魔釘,你們尚且關不住我,哪裏來的自信,能聯手攔我?”

他輕輕地敲了敲手心,正準備起身補刀的時候,頭頂上原本悄無聲息已久的金色漩渦猛地大亮,一道通天的光柱照徹下來,金光直接貼著江遠寒的位置照過來。

……真身降臨。這老東西急了。

他還不清楚之前的元神體是因為什麽才突然消散,此刻也選取了最為穩妥的辦法,心中準備已久的秘術霎時運轉,身形在金光映照之下、當著眾人眼前,無聲無息地消散而去。

不見了。

光芒映照在原地,醞釀了很久,林暮舟擴大的神識掃向周圍,迅速地籠罩而過,卻沒有發現任何江遠寒的氣息。

又跑了。

金色漩渦緩慢地轉動,光華漸弱,最後直接斷掉了。光芒全部消逝,天空一片寂暗。

夜空之下,完全寂靜下來了。

靳溫書暫時控住了傷勢,他擡頭看了一眼四周,腥甜的內傷不斷地往上反。但他沒有在意,而是走到了風見月身邊,低下身掃了他一眼。

已經沒用了,這個人廢掉了。

靈臺粉碎,已絕修道之路。

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聲音嘶啞殘破地低詢:“別掙紮了。”

風見月猛地擡頭。

他與靳溫書先後入院,但與靳溫書不同,風見月對林暮舟倒是忠誠很多,他算是林暮舟的半個弟子。但可笑的是,靳溫書才老祖承認的弟子。

“你已經沒用了。”靳溫書道,“你就當,我替祖師送你一程。”

風見月喉嚨間發出嗬嗬的響聲,眼眸睜大,但眼睛裏的震驚情緒不是很濃厚,而是強烈的憤怒。他身上的衣衫完全被血跡染透了,地面上擴大出一片血泊,身體被穿透的地方還在纏繞著電光雷霆。

他爬了一步,但沒有碰到靳溫書的衣角。

鎮世山河珠慢慢亮起,上面的篆文一個個地閃爍著淡淡的金芒,隨後,這光芒壓制住了風見月的一切動作,幾個呼吸之間,這具身體就失去了生機,強迫般地讓屍體閉上了眼睛。

山河珠依次暗下去。

靳溫書按住喉嚨上的傷,咳出一口鮮血。他收回道珠,低頭壓在膝間,半晌都沒有聲音,凝固如雕像。

鶴望星旁觀了全程。

只不過他離得太遠了,等到江遠寒的身影徹底消失時,他才松了口氣,收回了袖中時刻準備幫忙的符咒,暗中回到了幽冥界。

冥河波光粼粼,生魂和惡靈的嚎叫日夜不停,游弋的水中魚成群徘徊,上有有一片彼岸花叢,上面開滿了鮮紅的色彩。

鶴望星不太想釣魚了。他坐在岸邊,對著那片花叢數落了好久,後來才摸摸鼻尖,變回了原型,給周圍的環境更換了一個隱匿符咒。

夜色將明之時,河邊的結界周圍,一只小小的紙人正在隱匿符咒邊緣來回徘徊,似乎找不到進去的路,它迷茫地撓了撓頭,紙手拍了拍空氣,好像一下子就忘記該往哪裏走了。

鶴望星擡手一點。小紙人歪著頭想了半天,忽然想通了似的,鉆進了結界裏,蹦蹦跶跶地來到了鬼鶴修士面前,像模像樣地低頭行了一禮,然後毫無形象地攤平在了鶴望星面前。

鶴望星差點被逗笑,他伸手勾緊肩上的羽氅,擡手撥開了折疊紙人的印痕,把這張紙展開了。

上面寫著:

“沖和劍不在蓬萊上院,已經被送到菩提聖境了。納善留。”

即便是耳聽八方的神道修士,也不會知道沖和劍的劍魂究竟是什麽,但卻可以得知一些細微的動向。

鶴望星跟納善娘娘同是鬼修,而他又過問過這件事。納善那裏本就是個情報匯集中心,不會不給鬼鶴的面子。

他讀完此句,心裏沒太當回事,覺得這也就算是寒淵前任遺物,而且江遠寒看起來馬上就要下一春了。他並未放在心上,而是重新把小紙人折好,給它註入一絲鬼氣。

紙人重新動了起來,又對鶴望星行了一禮,搖搖晃晃地走了。

“不過就是一把劍,再強又有什麽用。”鶴望星轉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花叢,“更何況這只魔與眾不同,是個薄情風流種子。”

他對好友的性取向雖然弄明白了,但卻誤會了江遠寒的性格,一邊想一邊搖頭,可惜地道:“沖夷仙君如此性情中人,還被寒淵糟踐成這樣……”

鶴望星心裏對這個負心魔在道德層面上指指點點。

然而他指指點點的這一位,正在身邊穿行而過的魂靈之中,跟一個野性不馴的一小團殘魂砰地一下撞了個正著。

正當江遠寒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契合的殘魂,終於能夠大展身手的時候,睜開眼就見到一大團尾巴被一只修長的手捏在指間,周圍似乎是一個普通的村莊,旁邊有小孩子探過頭,大著膽子看妖怪,周圍都是村民對“狐貍精”的議論。

江遠寒:……?

……這就是你野性不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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