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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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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朧。

飛鳥依舊在忘塵閣來回,雲霄之中有鶴唳之聲,冷風過窗。

月光映了進來,只能照見燒到一半的殘燭,見到散落在地面上的棋譜和藥瓶,棋譜折了頁,也翻亂了,藥瓶沒塞進,丹藥滾落了出來。

夜涼如水,月色滲進窗欞之內,有一股極淡的溫柔。

一直到次日晌午,江遠寒才頭痛欲裂地清醒過來。他睜開眼,望著忘塵閣制式相同的穹頂,呆了很久。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來著?

他把雙修秘藥當糖豆吃了,然後纏著小師叔跟他撒嬌……再之後,小師叔……

江遠寒腦子裏像被潑了一盆涼水,直接冰得麻木了。他記憶裏只有李承霜落在眼角的輕吻,簡直溫柔得無以覆加,把他哄得暈暈乎乎的。

可這並不能磨滅事實。

江遠寒的魔族自信被打擊的體無完膚,直魔癌一夜痊愈,猛1理想當場夢碎。他至今還回不過神來,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冷靜了一下午。

江遠寒想哭又哭不出來,不知道這時候是該委屈死好,還是該回味小師叔的溫柔好。

就在他發呆的這段時間裏,坐在一旁的李承霜剛剛把藥膏取出來。他衣冠整齊,仍舊冰清玉潔得像朵高嶺之花,君子其人,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但江遠寒卻有點頭皮發麻,什麽聖人之心,都是吹牛的,這人對他兇起來的時候可一點都不松懈,只不過用那些柔情和安撫來穩住自己。

小狐貍也不能後退,後退更沒面子,強撐著面無表情,擡眸看著他。

李承霜垂眸打開藥膏的盒子,看著跟一塵不染的天仙似的。

他聽到江遠寒問了一句:“你體溫好低。”

“我生於霜降,修習太上大道,清凈寡欲,道體本來就涼。”

“不一樣。”江遠寒思考道,“我爹爹是冰雪道體,你的體溫居然跟他差不多……”

李承霜很有自控力地沒去細問對方的“爹爹”,他知道小狐貍不會說的,對方待自己,雖有真心,可是到底是何種真心,是哪種喜歡,他也說不清。

可能對方也並不懂得。不過,有幾分真心,已經很足夠了,他並不貪婪,能體會到這一點,李承霜已經猶為心安。

江遠寒也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改口道:“你的體溫,像冷血動物。”

他說完也覺得好笑,小師叔待人和善,怎麽可能像冷血動物?於是又補救:“但我如果熱一點,你也會跟著熱起來。”

這話說得到對。江遠寒的體溫越高,擁抱時就把對方也一樣地焐熱了。

而魔族本身就燥熱,只不過他這不是真身,才沒有那麽嚴重。但因為雙修丹藥的影響,也明顯超出一些正常溫度了。

李承霜聽了這句話,莫名地有一點不好意思。他高潔得太久了,只是撞到這只小狐貍,就猛地墜入泥潭裏。

他有些分神,藥膏從指間化開都忘了,被對方輕輕踢了一下手臂,才收回了手,把一切都處理好。

就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江遠寒就覺得自己被他撩撥了個遍。他盯著小師叔看了半天,目光路過對方脖頸上那些遮掩不住的痕跡,忽然道:“我會好好學的。”

李承霜:“……?”

“總有一天能翻身。男人嘛,需要成長。”自以為踹開了成年人世界大門的江遠寒小朋友,信誓旦旦地道,“只要磨練技術,我也能擁有小師叔!”

對方面色不改地問:“這樣不算是擁有我嗎?”

江遠寒一時語塞,為難地想了很久,嘀嘀咕咕地道:“……好像有道理,但是……”

李承霜安靜無聲地看著他,體貼溫柔地給這位長見識的小朋友倒茶,心裏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這個想法流竄而過時,他的神經都是冰涼的,眸光瞬息間散發出強烈的妖性。

總有一天能翻身?

沒有這一天。

兩人在忘塵閣中留了幾日,隨後靳溫書實在挽留不住,就只能讓他們離開了。這幾天他跟李承霜下棋手談,看著他跟那個帶著面具的弟子甜膩得讓人牙疼的日常,已經跟玉霄神初步熟悉了。

只不過李承霜除了對那個弟子,另外對誰都是淡淡的。那個叫“莫知”的小朋友似乎並不太喜歡玄劍派的道袍,而是更喜歡穿紅衣服。鮮紅色,一片艷烈地出現在眼前時,像一團火焰。

特別是面具下的唇,自從他送了那兩瓶雙修丹藥之後,他的唇就時常紅潤潤的,像是被舔咬得多了的模樣。

挺招人的。靳溫書有點放空思緒地想。

但李承霜的警惕性實在太強。這個正人君子並沒有看上去那麽好糊弄,對方有一種比毒蛇還敏銳的直覺,每次靳溫書的目光落過去的時候,都覺得芒刺在背。

但其實靳溫書也並不想做什麽,只覺得看起來那個弟子很是熱情,像一只饞嘴的小貓咪。

等送走了兩人之後,青衣道修坐在一瓶剪短了的花枝前寫傳訊內容,一旁出現了一個靜立的身影。

“說吧。”靳溫書低眉寫字,沒有擡頭,“李承霜為什麽是和伴侶前來,他不代表玄劍派?”

“玄劍派出了些事。”來人畢恭畢敬地回答,“玄劍派派人去請了常魔君救助渺雲山,隨後常魔君又去了望歸島,但中途發生了些不愉快,玉霄神是跟持戒人一同離開的。”

靳溫書停下筆尖,沈思了片刻,道:“我記得修習太上之道,是不能對人有所偏愛的。聽說在其他的大千世界裏,就有一位修習太上之道的大能,因為對另一個修士暗生情愫,情難自拔,才不得不自殘分魂,惹得天下動蕩。”

“是的。”對方道,“或許玉霄神只是玩玩,沒有真的動心。”

靳溫書瞥了他一眼,嗤笑了聲:“你以為我留他是為了什麽?我看得出,李承霜一定用心了。”

“可是……”

“可是扶象道人與淩波道人把他當玄劍派的命根子,看得比眼珠子還緊。他們怎麽允許。”靳溫書說到這裏,神思忽然一動,喃喃道,“對,他們怎麽允許。”

他頓了頓,重新拿起一份傳訊玉簡,加持了靈力的筆尖在上面刻下字跡:“想必矛盾就是因此而生的。扶象道人還不知道玉霄神已然紅鸞星動了吧。”

另一人猶豫片刻,問:“閣主何必對付李承霜,要是沒有了他,跟靈鹿道人的一戰……”

“那一戰真的指望這些年輕人嗎?”靳溫書輕飄飄地反問了一句,“哪個老妖怪不盯著這件事,忘塵閣的商議,只是明面上而已。有些人把這件事想得太天真了。你這麽多年,真是毫無寸進。”

“而且,”他繼續道,“我也不想殺他。我不過是讓他的心亂一亂,別妨礙我操控那幫蠢貨罷了……這幫三言兩語就能被左右心智的廢物,還得幫我尋找寒淵魔君的下落呢。”

寒淵魔君。這名字聽到就讓人心頭一緊。

靳溫書是天生左撇子,無論是提劍,翻書,寫字,還是做各種事情。都是用左手用慣。只不過後來,他強行把所有事情都改到了右手。

因為寒淵魔君闖進忘塵閣那天,用刀刃挑斷了他的左手手筋,踩碎了這只手裏的所有骨頭。所以這只手不過是一個擺設,連喝茶都很容易摔碎茶盞,什麽事都做不了。眼下,那個人卻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靳溫書閉上眼睛,仔細地想了想,道:“正道要殺靈鹿道人,要搶玄武蛋,只要他知道,就一定會趕過來。哪怕只剩一口氣。”

他想到這裏,輕輕笑了一下:“本來,他也只剩一口氣了。”

那件被刻上字跡的傳訊玉簡被封存起來,送往了望歸島。

無論這個玉簡進入望歸島後,會引起什麽軒然大波。至少目前的萬雪小築,還是非常寧靜的。

江遠寒坐在窗前,咬著毛筆努力回憶人族的文字怎麽寫,他的魔族篆文寫得非常好,流暢漂亮,從小就備受誇獎。但人族的漢字真的太難太難了,他很久不用,已經忘記了許多。

除了提筆忘字之外,還有另一件事還在思考——正道圍攻靈鹿道人,他是一定會去的。就算靈鹿道人一直幫著青霖姑母,但那畢竟是看著他長大的楚哥哥,玄武真君跟爹爹平輩論交,算是他的叔叔,他沒能保住,這一個一定要救到,一定要。

但是以他目前的身份,也實在跟楚哥聯系不上。江遠寒想了很久,還是沒想到辦法,剛剛撂下筆,就感覺身後貼過來一個人,腰腹挨著他的後背,附身更換了窗邊的插花。

窗含西嶺千秋雪。萬雪小築漫天白雪飄,寒意卻不重,就如同小師叔這個人一樣。

李承霜把蔫了的花枝撥到一邊,道:“好些了嗎?”

江遠寒一時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隨後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問自己的身體狀況。小師叔為人含蓄矜持,即便擔心,也不會問得明明白白。

但他偏偏興致高,要逗對方,假裝沒聽懂的意思,撐著臉頰看眼前那雙換插花的手。

好看。修長勻稱,還特別有力量。

“你問的是什麽?”江遠寒追問。

李承霜換了些新鮮的雪梅,輕輕抖落花瓣上的殘雪,一只手落到對方的肩頭:“問你的身體。”

“噢……其實沒有什麽事情。”江遠寒道,“不用擔心,沒事的。”

李承霜看了他片刻,皺著眉頭沈默了一會兒,手指撩了撩小狐貍的發絲,低頭湊近到對方的耳畔:“是我的錯。”

小師叔脾氣很好,經常將一切問題歸罪在自己身上。何況李承霜又知道了對方確實有幾分真心,也就更愛惜他。

江遠寒仰起頭,甜兮兮地親了下對方,揶揄道:“對,是你的錯,都怪你。”

李承霜揉了揉他的頭發:“你知道我會愧疚,還這樣說?”

“因為小師叔一心懷愧疚就會表現得很可愛。”江遠寒想也沒想就說了,隨後續道,“對了,常……魔君,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他差一點叫出“堂哥”來,還好反應快。

李承霜一聽到對方提這個人,心裏那點莫名其妙的醋意就死灰覆燃。他仍舊記得對方說常乾是很重要的人,這個梁子結的隱蔽但深切,悄無聲息地紮根蔓延。

但他表情不變,淡淡地道:“應該快了。”

“那就好,我有事得跟他說。”江遠寒點點頭,忽地想起了什麽,看了看窗外,“小師叔,你不覺得,這兩日連萬雪小築的氣氛都怪怪的嗎?”

“哪裏奇怪?”

“這裏是常魔君的人間領地,怎麽會有妖氣。”江遠寒其實沒太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隨口一提,“不知道是哪只妖不怕死地撞進來。”

李承霜的重點卻沒落在這上面,他沈默了片刻,忽道:“你很了解常魔君?”

江遠寒不知道如何回答,訕訕道:“也沒有吧……”

他的話語未盡,隨後就被提起後衣領,讓人跟拎貓似的攬起來,壓在了桌案上。

紙筆亂成一片,印字的玉簡滾落到地上去。窗前微風吹動他的發絲,薄雪沾睫。

江遠寒被仰著頭迎接對方的吻,視野裏一半是雪梅,一半是飄雪的天空。他伸出手環住了小師叔的脖頸,笑了一下,開玩笑:“突然犯什麽病。”

李承霜盯著他的眼睛,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低聲道:“你最好別等到我病發。”

“那會怎麽樣?”江遠寒沒當真。

“會傷到你的。”李承霜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很溫柔地親了親他,“可能已經晚了。”

確實已經晚了。

如果這時候,江遠寒說要走,他即便早有預料,早有準備,也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李承霜不想傷害到他,但卻發覺自己日漸失控,心裏的所求逐漸強盛,難以克制。

江遠寒就這麽強勢生硬地撞進他的生命裏,不容拒絕地撬開他緊閉的蚌殼,打碎他清凈如冰的表象,弄臟他正人君子的心性……撬開了一個人的心,可是要負責的。

就算不能克制,也要盡力克制。李承霜帶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

江遠寒被強烈急促的心跳所吸引。他前所未有地想到,自己之前的那個願望。

剝開他的心,看一看。

此刻,這個願望似乎觸手可及,隨手便可以實現,但他卻突然退縮,猛地抽回了手:“小師叔……我……”

“你會離開。我知道。”李承霜道。

“……”江遠寒一時無言,半晌才低下頭,很愧疚地道,“你怪不怪我……把你拖下水?”

他被李承霜從書案上抱了起來,被硌到的腰被對方的手掌覆蓋住,輕輕揉了揉。

“不怪你。”李承霜道,“你也別怪自己,還疼嗎?”

江遠寒簡直要被他寵壞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某些細枝末節上的不對勁,沒有意識到對方冰涼的手,也沒有註意到自己身上的魔紋早就悄無聲息地沒了動靜,更沒有感覺到小師叔偶爾露出的目光。

他極力去擁抱眼前這個男人,暫時不去想秘術,不去想他的目標,不去想那些無法退縮無法逃避的事情……就任性這麽一次,這麽一瞬間。

常乾是在一個大雪夜回來的。

雪落紛紛,遮掩了他的腳步,等到常乾推門進來的時候,江遠寒才驟然意識到。

小師叔不在房間裏。江遠寒下午的時候說燭火太亮,晃眼睛,他傍晚時便離開了,沒說去做什麽。

常乾一身黑袍,腰間佩著劍。他從小就被養得寡言冷酷,但此刻伴著風雪踏進房門裏,江遠寒還是驟然感覺到了什麽不太尋常的東西。

常乾看著他,目光直視:“我剛剛見過阿楚。”

江遠寒怔了一下。

阿楚自然就是講的他楚哥哥,也就是靈鹿道人。靈鹿道人是青霖姑母的親傳弟子,也是他雙親座下曾收養的小妖,更是跟他堂哥一同長大。如果說靈鹿道人有什麽最契合的人,有什麽最了解的人,自然是非他堂兄莫屬。

“你們兩人……”江遠寒猶豫了一息,“不是早就,決裂了嗎?”

決裂。這是幾乎整個修真界都知道的決裂。

靈鹿道人師承青龍真君,青龍真君玷汙四象丹爐之時,也只有這個親傳弟子義無反顧地站在她那邊。但常乾是魔界之人,魔界保持中立,他也就不能出手。在妖界最式微的時候,靈鹿道人曾經上門懇求過常乾出兵,懇求這位故友相助,只不過,常乾沒有這麽做。

這是驚動各界的一場決裂。靈鹿道人離開之時,連十萬深山的郁郁草木都跟著一同枯萎——洞虛境的妖君,已經可以影響天氣和四時的變化了。

萬雪小築近乎永恒的飄雪,似乎也是從那時而起。多年以來,兩人避不相見。所以江遠寒驟然從堂哥的話語中聽到這麽一句話,的確十足詫異。

“情勢迫人至此。”常乾低聲道,罕見地笑了笑,但卻看不出真有笑意,“玄武的覆生希望系於一身,他不得不求我。只是這件事,我不應該辦。”

江遠寒心底一沈,道:“……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常乾凝望著他,“你去幫幫你楚哥吧,魔界除了你之外,所有的力量都已在計劃內,一絲一毫,調度完整,後續力量也正該保全。”

江遠寒攥了攥手指,道:“你們到底在做什麽事?我爹爹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還有堂哥你,你對這些舊情,真的一點都不顧念嗎?”

“你說過不問,問了我也無法告訴你。”常乾閉上眼道,“去跟阿楚說說話吧,他就在不遠的白梅冰河處等你。”

江遠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擔心,他這些日子以來,實在太過沈迷小師叔的溫柔,把恩怨仇恨、茍延殘喘的真身,都放得太遠了,直到今夜的風雪撲面,那些迫在眉睫的事端才又翻湧上來,直擊胸口。

他覺得自己心裏悶得厲害,沒有答話便起身沖了出去,撞開了剛剛合上的房門。

大雪倒灌,風聲呼嘯。常乾佇立在房中,轉過頭看了一眼放在房中的落鳳琴,那是玉霄神的東西。

兒女情長……兒女情長。

他默默看著,想到自己的事情,只能苦笑了一下,關緊房門,轉身走了。

人間之事浩蕩如波,催人不要回頭,容不下兒女情長。

一路上都是撲面的,冰涼的雪。

江遠寒之前還在想要如何跟楚哥聯系,但真正到了雪梅冰河,看見對方單薄的背影,忽然又不敢前進。

除了萬雪小築的十幾裏,有一片傍水的梅園,此處的河流早已凝冰。萬雪小築的白梅就是從這裏移植過去的。此刻大雪紛紛,看不出花與雪的分別。

靈鹿道人轉過了身。

他男生女相,長得陰柔美麗。額頭上長著一對雪白的鹿角,白色的鬥篷披在身上,兜帽邊鑲著軟軟的絨,懷裏抱著一把劍,劍身通體如雪。

江遠寒走近幾步,伸手摘了面具,露出與真身相似的容貌。

“小寒。”阿楚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才確認清楚對方的身份,“他不來了嗎?”

江遠寒知道對方問的是自己的堂哥,幹巴巴地點了下頭。

靈鹿道人閉眸緩了口氣,隨後又睜開,無奈地道:“既然他奉的命令,就是永恒中立,保存魔界實力,那我兩次懇求,就都是為難他了。”

江遠寒道:“堂哥讓我來幫你了,我會幫你的。”

“你如今這個情況,我深恐有傷。”阿楚道,“我聽你堂哥說,你跟李承霜住在一起?”

江遠寒不知如何訴說,慢慢地道:“……他是我的,我的目標。我之前從爹爹的房中拿了一本秘術,迫不得已,現在才修行。要得到他的感情。”

“李承霜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修真界要圍剿我,他必然到場。”

“楚哥,”江遠寒逐漸理清思路,“妖界的這件事,我從頭到尾只聽了個風聲,你能不能告訴我,青霖姑母到底是為了什麽?”

靈鹿道人楞了楞,隨後伸出手揉了揉對方的頭頂,笑著道:“小寒,你還叫她一聲姑母。”

“畢竟是爹爹的朋友。而且,妖界待我很好。”

“妖界待各方都很好,只是天道不允妖族修行有成。”靈鹿道人的神情凝固下來,“四象丹爐表面上是恩賜,讓妖族永遠都有兩位洞虛境的妖君鎮守,可實際上,卻是禁錮,只要有這個丹爐在,就永遠無法突破洞虛境,永遠停滯不前。”

“可是這件事,妖族不是早就知道了……”

“因為師父以為只有她自己。”

江遠寒一時怔然,他驟然感覺難以呼吸,順著思路續道:“不止是限制聖獸,是……整個妖族?”

“對。”阿楚望向遠方,看了一眼萬雪小築的方位,“所有妖族,所有誕生的妖修,都被這個寶物鉗制住了,從一開始,庇護著妖族的聖物,就把每一縷希望關在了黑暗的牢籠之中。師父正是因為發現了這一點,才會做出驚人之舉。所有純血妖族的限制一朝打破,有的失智瘋狂,有的一朝隕落,也有的像師父一樣,陷入困頓和瘋狂。她並不是為了私心,她的心裏只有妖界。”

“……這個代價,有點太重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所有人都是。”

就連江遠寒自己也難逃此語,他正是因為真身陷入死局,才不得不如此應對。倘若他遇到的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一個心狠手辣的真小人,他都不會縱容自己沈溺於這段喜愛之中。

但小師叔,芝蘭玉樹,君子如玉,世上最好的溢美之詞,也不過就是如此了吧。

江遠寒忽然覺得頭很痛,但他不得不強撐著,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

“最後能到什麽程度,是否能得償所願,都是我的選擇。”阿楚道,“小寒,你量力而行。”

江遠寒覺得自己像是被今夜的風雨打醒了,渾身都是冷的,從發根一直涼到指尖。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腦海裏反覆地晃著“李承霜”這個名字。

還有很多別的話,如同幻聽一般從他耳畔響起。江遠寒吸了口氣,問道:“純血妖族會失控,那你……”

“我已到洞虛境,影響不深。師父也是因為四象丹爐就在她體內的緣故,才這麽嚴重的。而像常乾那樣……”他不自覺地又提起來,頓了一下,繼續下去,“那樣的混血,是不會受到影響的。”

江遠寒失魂落魄地點點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出這句話的:“楚哥,我會幫你的。……我會幫你的。如果小師叔,不是,玉霄神,他也參與了這場圍剿,希望楚哥能對他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不是。”江遠寒擡起眼眸,吐出一口氣,道,“把他交給我,我拖住他。”

靈鹿道人點了點頭,就在兩人談話之際,一道遁光劃過夜空,似乎是要往萬雪小築而去。江遠寒剛剛一眼瞥見,這道遁光就被阿楚猛地截了下來,如流星般墜在冰河之上。

就在阿楚看清那身人族修士的衣服,幾乎下一瞬便要動手時,忽然被身畔的小寒攔住了。

“等一下。”江遠寒上前一步,皺著眉頭道,“……淩波道人?”

阿楚瞥了他一眼:“扶象成山,淩波凝水。玄劍派不是濫殺的宗門。你認識?”

他收回殺意,看著被道術攔截圈住的那位女修。江遠寒扯了扯唇角,道:“認識算不上,差點殺了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拍拍楚哥的手,把靈鹿道人的殺氣又壓了回去:“你離開吧,我來處理。萬雪小築周遭都是正道修士的宗門,你在這裏,不太安全。”

阿楚自然對他信任非常,只要他這一句話,問也不問地就甩手離去了。江遠寒盯著凝水被妖氣羅網圈住的身形,走近幾步蹲在她跟前,伸手在妖氣羅網的間隙撥弄著她的佩劍。

“還是來殺我的?”江遠寒神色莫測地凝視著她,“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淩波道人顯然沒想到會被半路攔下來。她伏在冰面上,盯著江遠寒道:“原來妖魔勾結。”

“只有我而已,你可別錯怪了持戒人。”江遠寒涼涼地諷刺,“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你為殺人而來,自然也人恒殺之。”

凝水的神魂已經被妖氣羅網燙得渾身發抖了。她知道阿楚雖然被稱作“道人”,但其實有妖君的實力,自己是肯定無法掙脫的。命懸一線之間,凝水卻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態度急轉:“莫知!”

江遠寒不叫“莫知”,他甚至開始厭倦這個名字。

“我不是來殺你的。”凝水道,“但你要報仇,即便是手刃我,也沒有關系。你既如此做,跟承霜也就絕無可能了,請你動手吧。”

江遠寒被震住了,他似乎第一次認識到玄劍派的淩波道人,擺脫了迂腐、虛偽、不擇手段這些令人厭惡的詞匯,反而充滿了強烈的自我犧牲。她是真的雙標,不能善待於他人,但也是真的對小師叔疼愛至極。

江遠寒覺得可笑:“你們正道,都不過過腦子嗎?修道修心,非要走這個捷徑,日後也絕不會有所成就,讓他過一過情關,有什麽不好?”

“他不能。”凝水咬著牙看他,似乎覺得人算不如天算,命至盡頭,也就並不拘束了,“你要殺我,就動手。但他不能,他絕不能。”

江遠寒瞇起眼打量了她一會兒,直覺般地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他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的神情,道:“我不會殺你,我還要跟小師叔修成正果……”

“你——”

“我?我就是這樣的。”江遠寒逼近她一寸,“看到你們這些偽君子,我就惡心。我最厭惡有人冠冕堂皇地、尋找借口地對我好,背後卻只是想操控我。你看似疼愛他,可功利心卻不比任何人少,把希望壓在這一個人的身上,淩波道人,你的疼愛之心,也不過如此啊。”

“那你呢,你對承霜師弟,難道是真心的嗎?!”

江遠寒話語一滯。他的目光從對方的神情上收回,已經察覺這其中必然有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但還是被這句話問得心口一梗,悶痛難忍。

他是真心的嗎?

江遠寒自己也想知道。

月色微冷,江遠寒沈默地望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拿出了血色短刃,用冰雪擦拭。

“我不會殺你。”他道,“可是就算你跟小師叔說,我與妖君勾結,又能如何?他會為了大義斷情,手刃我嗎?”

凝水一時楞住,這個問題撞進她心裏,竟然找不出答案。她知道承霜師弟不是那麽無情的人,但又認為自己的師弟也會以大局為重。

“你有秘密,沒有告訴我。”江遠寒手中的血刃拍了拍她的臉頰,“我是真的挺喜歡他的,說不定你把苦衷說出來,我就會放過他了。”

凝水冷冰冰地盯著他,半晌未語。

她不相信,她不是那麽好騙的人。

“看來,我繼續糾纏下去的後果也沒有多嚴重啊。”江遠寒笑了笑,“不知道淩波道人,當著自己師弟的面,會不會要強行殺我,你覺得,以玉霄神的性格,會眼睜睜地看著我死嗎?”

“莫知,”凝水道,“你不要太過分。”

“我天生就這麽過分。”江遠寒一把揪起她的道袍衣領,眉宇冷酷到了極致,隨後,他慢慢地勾起唇,換上微笑,“你還要試試我會不會更過分嗎?”

“莫知,你……”

“告訴我吧。”他逼近到眼前,氣息滾燙如火,帶著灼燒的溫度,“趁我還有點良心。”

江遠寒的眼眸已經隨情緒開始變化了,不可抑制地向魔族的淡紫色演變。自從他跟小師叔做過之後,已經很久沒有讓神魂中的魔族特征侵染這具身軀了。

“你也知道,我跟靈鹿道人相識,也該明白,楚妖君動起手來,你攔不住。”

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威脅了。

凝水的手緩緩攥緊,經過了漫長的考量之後,才咬緊牙根,擠出來一句:“你立誓,不會告訴別人。”

江遠寒瞥了她一眼,伸手當著對方的面,用人族認可的方式立了一個誓約。

凝水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終於道:“承霜師弟他……他是半妖。”

這幾個字輕飄飄的,卻震得四野倏然一寂。江遠寒呆了一瞬,立即看向她。

“師父和掌門師兄封印他的欲望,根本不是什麽捷徑。”她自嘲地笑了笑,“而是把他的妖性也一同封印起來了。一旦他與自己本身的欲望融合,就總有一天會覺醒,會變成……變成……”

“變成妖族。”江遠寒驀地道。

“對。”凝水低著頭,“他的母親是師父的親妹妹,是修士中少見的爐鼎體質,父親是妖族的騰蛇。只不過師父把他搶回來的時候,殺了那條蛇。”

江遠寒沒有出聲,聽著凝水繼續道。

“是那只妖趁虛而入,搶奪爐鼎,讓我的恩師與親妹妹分別數十年。等師父修為有成,用命殺掉那條淫蛇時,承霜的母親卻已經難產而死……只留下了他。”

“他不能變成妖。”凝水聲音發顫,“血海深仇,不用他來背負。聖人之心不能動欲,不能偏愛,不能鐘情於一人!否則這太上之道,也壓不住他的妖性。更何況如今封印欲望的魔紋已經遺失,承霜師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你要是對他有幾分真心,就放過他。”

放過……他?

江遠寒有點迷茫地想著這幾個字。放過……他應該放過,他不是能駐足相伴之人,為什麽要纏著他,而且,情愛之心我已得到,只差他的恨與嗔癡。

恨我。應該恨我。

凝水見江遠寒不說話,以為是他不舍得,說話陡然軟化了下來:“……他不是一個好的伴侶人選,你應該,換一個。”

換一個。江遠寒似乎聽到了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情深意濃,也是能隨便更換的嗎?但他還沒等笑,就覺得自己果然荒唐、果然任性、果然過分至極。

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告訴他,你這樣的人本來就不配上小師叔,達到目的就放過對方吧,何必苦苦糾纏,傷人傷己。

黑暗裏照進來一寸光,他不能掙紮著到光明的地方去,卻也不該拖著光,跟他一起墜落。

江遠寒其實很想哭,他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堅強。他難過得快要不能呼吸了,但腦子卻前所未有的清醒。原來世事到頭,從始至終,都順遂如他所希望的,短暫的愛,短暫的恨,短暫的目標……似乎所有的轉機都在幫他完成秘術,但這種順利,卻讓他痛苦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把他還給玄劍派吧。”凝水的聲音慢慢響起,“把他還給正道,還給人族,還給他……一生順遂平安。”

江遠寒都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麽樣的舉動,才能不那麽丟人,他只是默默地看著河面。漫天的月光,飄雪,冰層上折射著碎銀般的光華。

他以為雪花顫動,月色搖晃,隨後卻發現,是他蓄在眼底,冷卻了的淚。

江遠寒閉上眼,低聲道:“我知道了。”

他解開淩波道人身上的禁錮之網,轉過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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