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鐘鐺鐺敲響六下, 清晨六點了。

天光熹微，書房沒有 拉窗簾，室內便浸在一種朦朧的光線裏。先前 無法被臺燈照到的角落漸漸亮起, 影影綽綽的, 像是蒙了一層輕紗。

顧淵將視線從那張劇照上收回, 喉結動了下, 最後無聲嘆了口氣。

這麽多年來, 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顧淵從未想過要和池螢在一起。

一個說不 出話的啞巴, 還能肖想什麽呢？

外人只當他天生沈默寡言, 邱醫生對他的治療很有 信心，但 顧淵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演出前，在化妝間煎熬的時間逐漸變長。

一開始，只是獨處片刻就能冷靜下來。後來，只有咬住舌尖攥緊手心, 靠生理疼痛才能抑制。

說不定 哪一天，他甚至不能在臺上吐出完整的句子, 只能發出先前 做噩夢之後的雜音。

而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徹底說不出話之前 ，盡力給池螢留下一個最好的印象。

即使某一天他連雜音都發不出來，至少她還能記得, 他曾經是個在舞臺上唱歌很好聽的男人。

這樣就很好。

這樣就夠了。

和顧淵預料中的一樣，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進行著。

他成為了倫敦西區最年輕的音樂劇演員，RCM的優秀畢業生，當他帶著《S.T.A.R》這部作品回國後, 也 毫無爭議地成為了國內音樂劇票房的巔峰。

他唯一沒有預料到的是，池螢居然會喜歡他。

生日宴那一晚的荒唐過後，顧淵從床上醒來, 看著身旁熟睡的池螢，恨不得直接沖到廚房拿刀捅死自己。

他怎麽可以。

他怎麽敢。

但 不 管顧淵如何後悔，不 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清醒過來之後，他幾乎是抱著衣服落荒而逃。不 敢面對自己，更不敢面對池螢。

那一整個白天，顧淵彩排時都是渾渾噩噩的。完全不知道其他演員和場務都在說些什麽，完全是憑著本能機械地張嘴閉嘴。

他不 敢相信這麽多年以來的努力都因為這一晚而前 功盡棄，從此之後，池螢會恨他、會討厭他、會覺得他是個惡心的人。

可她居然沒有 生他的氣。

顧淵還記得殺青宴那晚，他送池螢回公寓後，她站在門邊笑 語盈盈地問他：“你那白月光為什麽  不 要你？”

顧淵不 知道白月光是什麽意思，但 他聽見了最後那三個字。

那一瞬間，他這麽多年壓在心底的妄念和情緒盡數湧出，海潮一般狠狠拍過來，將所有 的理智冷靜盡數擊潰，只留下被埋在最深處，連他自己都不想承認、不 願直視的那個念頭。

盡管顧淵曾經冠冕堂皇、大言不 慚地說著他能靠那段三分鐘的回憶獨自活下去，他終究還是想站在池螢身旁。

他不 想被她拋棄、被她遺忘，許多年後成為她記憶中記得名字卻面目不清的陌生人。

但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一個啞巴居然也配去肖想公主嗎？

更何況......

喉結又痛了起來，顧淵伸手摸了下，起身去給自己倒水。

更何況他曾經是那樣的人。

或者，根本不配被叫做人。

顧淵知道池螢一直因為那句妹妹而生氣，但 他沒有辦法跟她解釋，當著池烈的面，他只能這樣說。

池螢從小和林申晚住在桃花鎮，回到池家後又從未插手過家族生意，她對申城商圈裏發生的一切都不清楚，池烈卻一定 是知道的。

畢竟顧家那件事實在是太大了。

即使二 十年前網絡通訊不發達，也 足以震動整個申城。不 論顧江學如何花力氣描補，試圖掩蓋成從未發生的模樣，卻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顧淵一向不 與人交際，並不知道其他人對他的評價。但 這麽多年，就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茶餘飯後的談資裏，想必也 不 會有 太多人同情他。

所以在池烈面前，他只能藏起那點心思。

他這樣的人，不 配以男朋友或者其他任何親密關系裏的身份留在池螢身邊。但 倘若只是一個沈默寡言無傷大雅的哥哥，那就沒什麽大不了。

這也 是顧淵從前給自己的定 位。

他曾經以為他會一直以這樣一個身份留在她身旁，但 是現在，他不 想再這樣了。

天光大亮。

顧淵又倒了一杯涼白開，稍顯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他的心口卻還在發燙。

在心底積壓太久，那些妄念破土而出後，就完全不受控制。像是燎原的野火，分毫不肯收斂，持續而長久地灼燒。

他再也 壓不 下去，也 不 想壓了。

顧淵把水喝掉。

他打定 主意等王晉來之後，向對方詢問一下該怎麽追求女孩子，反正池螢只是說不 讓他在網上隨便學，又沒有說不能臨時請外援。

顧淵在心裏盤算了一  會兒，這才發覺又過去了兩個小時。

一夜未眠，此刻，他卻沒有 什麽困意。於是決定先去廚房做早餐。

這個時候，手機卻突然響了。

來電顯示【王晉】。

從小在桃花鎮一起長大，王晉深知顧淵沒事絕不 說話的性格，因此基本只在微信和顧淵溝通，很少直接打電話。

顧淵皺了下眉，接起電話。

“老 板！千萬不 要接受任何采訪！”一向老 實憨厚的王晉在手機那端幾乎要吼破音，“咱們被人搞了！”

與其同時，申城市中心。

池螢坐在餐桌旁，正喝著牛奶，隨手點開微博，然後就被#姜瑜 顧淵白月光#這條熱搜嗆住，一連咳嗽了好幾下才緩過來。

說句實在話，池螢知道姜瑜這朵小白花肯定不 會輕易偃旗息鼓。

雖說上次在珠溪鎮，她曾經警告過對方，姜瑜也 安分了好一陣。但 小白花們似乎都堅守著生命不息搞事不 止的信條，這段時間不搞事，那肯定過段時間就要折騰。

眼看著《奇遇小鎮》上映在即，池螢已經安排好了韓知意盯著姜瑜那邊，卻沒想到小白花最終選擇的碰瓷對象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從頭到尾只嘲諷過姜瑜一次的顧淵。

這兩個人有交集嗎？

池螢匪夷所思。

她拼命回想著在珠溪鎮錄節目的那幾天，始終只想起來姜瑜在飯桌上，被顧淵懟得臉色慘白的畫面。

除此之外，姜瑜和顧淵再也 沒有任何言語肢體上的互動。

即使想要靠著剪輯手法，強行剪出一些令人遐想的畫面，似乎都沒有 可以取用的素材。

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麽炒起來的，池螢一邊震驚，一邊點開這個話題。

一張照片就這麽跳到了眼前。

照片背景是申城電影大賞那晚的銀幕。

正在播放一檔宇宙紀錄片，銀幕上是閃爍盤旋的浩渺星河。星河之下，面容俊美的男人卻沒有 看向銀幕，而是微微擰著眉，偏頭看向銀幕以外的方向。

池螢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就看見了穿著白裙，正在欣賞紀錄片的姜瑜。

池螢：“？？？”

如果她沒記錯，這個時候顧淵明明還在拼命吃沈淮安的醋，怎麽當著她的面就跑去看姜瑜了？

池螢先驚訝了一下，而後立即反應過來這不 可能。顧淵雖然是個不 折不 扣的狗男人，但 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

何況他的眼光要是那麽差，那她豈不 是和小白花一個水平。

冷靜下來，她仔細看了下照片，然後就明白了。

那時，池螢正被沈淮安拉著去見一個很有 名氣的大導演。大導演的位置在最前 排，而姜瑜那個劇組正好在斜後方  的位置。

所以，顧淵確實註視著姜瑜那邊，卻不是在看搖曳生姿的小白花，而是越過對方，默默看著和沈淮安一同舉杯的她。

不 得不 說，這張照片拍得不 錯。因為在播放影片，會展中心裏的光線並不 算好。攝影師卻精準捕捉到了顧淵的表情。

他斂著眉，微微抿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只是盡數咽了下去。

沒能說出口的話從眼裏冒出來，沈沈的，分辨不出是什麽情緒。

而當代網友們顯然個個都是讀心大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顧老師這個眼神也 太可憐了吧！這是什麽求而不 得又壓抑不 住的眼神！嗚嗚嗚嗚我腦海裏已經腦補出一出狗血be大戲了[流淚][流淚][流淚]】

【原來傳聞裏顧老師的白月光就是姜瑜嗎？果然和想象中一樣是清純系的大美人！好想知道他們兩個都發生了什麽才能讓顧老師寫出這麽好的作品！】

【啊這......這就是一個照片，你們也不 要一下腦補那麽多吧。占個前排，等 @姜姜姜姜瑜和@顧淵來回應。】

......

就是說啊。

看到前幾條評論，池螢右眼皮跳得厲害，看到第三條不由點點頭。

她和顧淵認識這麽多年，都沒能成功的從他眼中分辨出幾次情緒。倒是這些根本不認識顧淵的網友一個比一個厲害，一上來就開始做閱讀理解。

然而她再往下劃，就看見了一條被微博官方認證為當事人的回應。

姜瑜並不正面回覆那些@她出來解釋的言論，也 不 說她究竟是不是顧淵的白月光，只是模棱兩可地發了一句話，順便配了張美美的自拍照。

@姜姜姜姜瑜：【如果有 回頭的機會，我該回頭嗎？】

池螢看了這句，不 由在心裏讚一句高明。

這句話簡直是一語雙關，不 但 重新提醒了網友照片裏顧淵默默註視姜瑜，而姜瑜沒有回頭的事，又留下了很大的遐想空間，讓人腦補他們兩個人曾經是不是有一段過往。

要不 是池螢不認識顧淵，她可能就真 信了姜瑜這句鬼話。

不 過顯然，有 更多的網友相信了這句話。許多人在這條微博下拼命刷屏，讓姜瑜一定 要回頭，看看她身後對她愛而不 得一往情深的顧淵。

池螢：“......”

行吧。

以姜瑜那點兒可憐的智商，絕對想不出來這種操作，這大概是對方的經紀人想出來的。

如果姜瑜碰瓷的對象不 是顧淵，池螢還要誇一句高明。

因為這麽一碰瓷，無論顧淵怎麽回應，都無法徹底否  認姜瑜是他的白月光。

娛樂圈澄清緋聞的方式無非就那麽幾種，都要在圈裏繼續待著，大家不 肯撕破臉，同時也要維持好的形象。所以一般由工作室發出聲明，或者在接受采訪時解釋一二 。

但 緋聞這種事向來捕風捉影，越描越黑。回應了，大家會說這不 是真的，不 回應，大家會說果然是心虛了。

總之，當緋聞爆出來的那一刻，即使再清白的人，都免不 了被拉下水。

這大概就是人言可畏。

池螢在娛樂圈裏待的時間長，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但 顧淵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是圈裏人。

顧淵連自己的微博都不打理，也 沒有什麽官方的粉絲後援會，《S.T.A.R》官博據池螢所知，還是王晉一個人運營的。

所以，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兩個大概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池螢這麽想著，就準備退出微博，先給王晉打個電話，讓他一定 穩住顧淵。不 要在這個時候接受任何媒體采訪，以免被刻意曲解，讓姜瑜一方拿來做文章。

雖說她也不 覺得顧淵會接受采訪就是了。

畢竟他是那種不 愛說話的性格。

然而。

池螢還沒得來及退出微博，一條推送就跳了出來。

#獨家回應！顧淵聲稱姜瑜絕非自己白月光！#

看見這個推送，池螢眼皮就是一跳。

她知道那些媒體的本事，在她看來幾乎挑不 出錯的正常回應，都能被曲解出七八種不 同的意思。更別說采訪顧淵這樣和素人沒什麽區別，甚至更不會說話的類型。

池螢心驚膽戰，生怕顧淵說了什麽不 該說的話。

她點開推送，某家媒體官微發布了一段一分多鐘的視頻。

畫面中，顧淵走得很快。他個子高，腿又長，快走起來記者要小跑才能追上。

鍥而不 舍，記者一邊跑，一邊追問：“顧老師，請問您對網上傳言姜瑜是您的白月光有 什麽看法嗎？”

獨自走著，顧淵一直沒搭理記者，聽見這個問題，卻突然停下了腳步，猛地轉過身來。

鏡頭立馬對準他的臉。

顧淵向來是冷漠的表情，這一次依舊不例外，他冷冷地掃了一眼鏡頭：“白月光是什麽？”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個概念了，上次還是池螢說出來的。

“就......”記者沒想到顧淵居然會回應，當即振奮，“白月光就是您一直放在心上，可望不 可即，心心念念卻求而不 得的那個人！”

“網上傳言姜瑜是您的白月光，並說她就是您創作《S.T.A.R》的靈感繆斯，請問顧老 師有 什麽想說  的嗎！”

記者把話筒伸到顧淵面前。

其實在來之前 ，他們已經擬好了好幾個稿子。如果顧淵完全不回應，就發出#顧淵避而不 談白月光，是否曾經受過情傷#的稿件，如果澄清了，就發出#顧淵試圖否認白月光，似乎內有 隱情#的那份。

總之，不 管今天顧淵如何回應，他們都能借此大肆炒作一番。

記者想得很好。

顧淵卻突然笑了。

離開《S.T.A.R.》的舞臺，顧淵從來沒有 在媒體面前笑 過，哪怕曾經在申城電影大賞上露面，也 始終是那種冷冰冰的模樣

但 此刻，他的確是笑了。

然而記者並沒有 感到開心，甚至不由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因為顧淵露出的並不是《S.T.A.R.》前 半段溫柔可親的笑 容，也 不 是池螢曾經見過的澄澈笑 意。

仿佛最後一幕那個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惡鬼。

剔除了那一點驚懼和無措，男人漆黑的眸中浸著十分的冷厲和漠然。銳利眼尾沈沈壓著，而後嘴角微彎，露出一個極清淺的笑 。

明明是個很輕的笑 容，卻似乎含著刀劍的清光。刮得人一陣生疼，血淋淋地打顫。

“她配嗎？”

笑 容清淺，他輕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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