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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尾下 往後餘生,流金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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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終結, 雲無覓驚醒,茫然無措。

她還在南疆,還在淩絕宮, 躺在藍氏府邸內院某間房寬大的床榻上, 記得自己經歷過一場惡戰,甚至初醒時都顯得疲憊不堪。徒弟們預估了時間, 守在床前侍奉,見人醒了,忙圍上去, 左右一攙扶, 喜道, “師尊,可算是醒了。”

“.....醒了?”

“醒了!”

“我……睡著了?怎麽會睡著的?”

“師尊當年損傷過重,只留了一口氣在, 非長眠不能調養。”

”那我睡了多久?”

“……十八年。”

……這麽久啊………

雲無覓起身下榻,連路都走不太穩當,堪比更久之前大隱山歸來時的狀態。左右攙扶了幾步之後, 方才適應。一路緩緩踱行,出了府邸, 見晨光明媚,景致宜人, 滿目花葉草木繁盛,如繽紛落滿碧浪,一眼望不到頭。宮中弟子統一著墨綠色繡銀紋修士服,來來往往穿梭於花田草圃,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三位大人物恭敬行禮之後,繼續各司其職。

一切井然有序。

雲無覓回頭, 身後莫瑭與賀蘭沖站著,同樣的淩絕宮服,同樣的氣度,同樣的小心翼翼。她不開口,他們便不怎麽說話。過了十八年而已,徒弟們更加的沈穩內斂,明明一樣的皮相,仿佛都不是從前的樣子了。她笑了笑,問,“阿紫呢,你們大師兄呢,怎麽不見他?”

“......”

猛然間提起藍紫,兩個徒弟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還是賀蘭沖硬著頭皮問了一句,“師尊不記得了?”

“所以是我忘了嗎?”

雲無覓捫心自問,又捫心自答。是的,她只是睡了一覺,竟然忘了。阿紫已經死了,死在居雪山的那場空前絕後的大戰之中。

她單手支撐前額,淺淺一嘆,笑著對徒弟們說,“我多半是睡太久了,有些事情想不起來,我得慢慢想,你們都去忙吧。”

“師尊,今天可是……”賀蘭沖欲言又止。

“什麽?”

“師尊,這幾日連著秋雨,今日晴好天氣,很適合散心,不如我們隨處看看?”莫瑭阻止賀蘭沖答話,上前問道。

賀蘭沖被莫瑭制止,也不反駁。他也明白,師尊才醒,是得梳理一下自己的記憶的,她需要時間。

與賀蘭沖預料無差,雲無覓擺手,打發兩人。“不必,你們去吧。”

兩個徒弟臨走前,各自拿了幾朵長樂花別在雲無覓的衣領處,莫瑭還笑言道,“如今這天下海清河晏,歌舞升平,事事皆如師尊所願。所以,師尊要開心啊。”

“當然。”

望著徒弟們遠去的背影,雲無覓不得不感慨,十八年竟然就這麽睡過去了,這期間,發生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莫瑭在居雪山除魔之戰的當年,正式成為淩絕宮的新任宮主,歷經數次談判,終與萬仙聯盟達成和解。此後兢兢業業,努力扳回南疆淩絕宗派在世人眼中的糟糕印象。而那些曾經留在宮中的修士們一大半都離開了,有的回歸宗門,有的去無所蹤。留下來的,就成了淩絕宮有名有份的弟子。

居雪山之戰後的第十二年,淩絕宮廣納新弟子入門,凡夫俗子,憑能力與品格拜入門下,不再局限於男女性別門第出身,淩絕宮宗派法門符術得以傳承,漸漸發揚光大,終為萬仙聯盟認同。

而賀蘭沖,於雲無覓長眠之後,被召回孤日城。因少城主賀蘭深之死以及蠱疫禍亂,城中元氣大傷,城主夫妻於不久相繼離世,長姐賀蘭月修為折損,一人難撐局面,於是賀蘭沖便回去做了城主,經營十年,覆傳位於長姐,後重回淩絕宮,輔助宮主莫瑭,守候師尊歸來。淩絕宮道阻且長,若想被萬千玄門敬重,即使在第十八年之後初現煌煌之態仍需孜孜不倦,謹慎前行。

半生修行,所求不過如此,如今得償所願,卻還是會有遺憾。阿紫死了,不止是他,淩絕宮的上任宮主段南傾,一個身體裏種著長生印的高境修士,竟然也死了。

雲無覓穿行於花海之中,任花浪一波一波湧來,瘦削的身影仿佛處於獨行的孤舟,一個不穩,就會被打翻。事實上,若不是抓住身邊的藤蔓,真就被風吹倒了。她是保住了命,可惜內丹盡失,修為半點也無。

她現在,也只是個沈睡多年方才醒來的普通人罷了。

晴空時有飛鳥掠過,或成排成行,去向遠方。擡頭望天,阿紫的影子存在記憶裏,於想象中放出來的時候,依然清晰生動。仿佛只要轉身,便可看見他收起羽翼落下來,化身為藍晚秋的模樣,歡歡喜喜道一聲師尊我來了。

阿紫喜歡做一只鳥,也曾說過偶爾會享受一下當人的快樂。事實上,他真正做人,也不過就是那幾個瞬間,只這片刻的時光,卻足夠他開開心心,一生無憾了。

阿紫是快樂的,到死都那麽滿足。

居雪山大戰,阿紫載著她,由上而下俯沖,以全身彩羽為利刃之雨,穿越重重障礙,闖入絕殺大陣,將那嚴絲合縫的銅墻鐵壁生生撞開一道裂縫,打破了朝華君的苦心布局。代價就是,阿紫為她破陣,為她抵擋凜冽的氣波攻擊,獻祭了自己的血肉之軀,一代大妖的身魂被攪散,最後墜入無盡的漩渦之底。而臨死之時,阿紫還以蒼鸞結實的心臟包裹著已經覆原的情之魄,並在最後一刻交還到雲無覓手裏。

那顆帶著藍紫色光芒的蒼鸞之心在殺陣裏已經毀的支離散碎,剩下絲絲縷縷的脈絡纏結成網,護著無覓的情之魄在其中流動,溫柔而繾綣。

“————————阿紫!”

雲無覓吼的撕心裂肺。這個世上已經沒有阿紫了,大殺陣內颶風時時割出來的疼痛已經讓人麻木,一張嘴喉嚨裏跟進了刀子似的,開口格外艱難。唯有意識還清晰著,殺陣裂開三丈長的缺口,天光從外面洩進來,無覓方知這一戰竟然持續至第二日淩晨,而陣內與陣外已然是兩個世界了 。

這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當務之急,她既要確保這道裂口不被眼疾手快的朝華君彌補,又要趁機救出段南傾。

陣內昏暗,因那一線天光,雲無覓依稀辯得方位,雖有護甲在身,也擋不住風刀霜劍的攻擊。沒多久,無覓七竅刺疼,心肝脾肺似乎被擠壓在狹小的空間,連喘氣都成了奢侈。裏三層外三層的外罩護甲逐一碎裂,渾身上下都是血,她明顯感覺到內丹在攻擊下一點點破開,星雲鏈在防護中被擊斷,時間太過緊迫,雲無覓壓根顧不得許多,雙臂擋在臉上,拼盡一切喊道,“雲暮兮!你忘了東海月半島的梁逍了嗎?!她來找你了!!”

“………你閉嘴!”

處在殺陣之眼的朝華君氣急敗壞。他的形象實在不怎麽好,發髻已被打散,臉上劃滿了血痕,戰衣碎裂,與龍吟劍融合之後,以劍身為軀體,方撐到現在。而此刻,又不得不拼上全部修為重新固防。絕殺陣因為雲無覓闖進來有了裂縫,這就意味著,殺陣要是由此破開,殺傷範圍不止會擴散,還很有可能讓段南傾這禍世之魔就此逃脫。

“雲暮兮!梁逍肯放過段南傾,你為什麽不能!”雲無覓再次喊話。

“………”

“雲暮兮!你想要玉石俱焚,可曾記得梁逍一直在等你!”

“……!”

朝華君到底沒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雲無覓太知道朝華君的軟肋了。攝心之術想要對至高境的修士管用就只能在他無暇分心之際找準痛點切入,但也就這點作用了,想要入侵識海,以雲無覓目前的狀態,也沒辦法對打受了傷的朝華君。

好在喊話多多少少都是有用的,朝華君的速度凝滯了片刻,裂口融合延緩,雲無覓轉頭就用剩下的半條星雲鏈卷住段南傾的胳膊往那三丈長的狹口飛去。

朝華君很快反應過來,甚至因為雲無覓搞這一出,想到以地仙之血護陣的法子,當即割開手心,重新固合他獨一無二的大殺陣。並再次以身化劍堵住了兩個人的去路。強烈的劍氣將雲無覓反彈出去,直直掉入漩渦深處,幸好星雲鏈的另一端卷在段南傾的小臂上,被他用力一點一點用力拽了上來。

這個過程十分艱難。段南傾要防著自己掉下去被攪碎,所以牢牢貼在殺陣高處氣流層內,雙目緊閉仍止不住血淚直流,連耳朵裏的血也沒斷過,七竅早已廢了四竅,看不見聽不到,僅僅憑著強烈的感知,意識到有人不顧一切沖進這殺陣,來陪他一起下地獄了。

那是他的大護法啊。他答應同生共死,就永遠不會食言。

雲無覓被拽上來的時候,內丹消散,筋脈盡斷,整個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臨近昏迷之際,見朝華君化身為劍,漩渦中心光芒大盛,絕殺陣唯一的裂縫幾近彌合,方意識到朝華君成敗在此一舉。雲無覓僅憑意念,欲召藍晚秋換身抵抗,可惜損傷過重,無法成功,唯借星雲鏈之力,完成最後一躍,踉踉蹌蹌擋在了段南傾的前面。

……擋得住嗎?

根本擋不住的。朝華君設絕殺大陣,連他自己的命都算進去了。

擋不住的話,那就這樣吧。星雲鏈的一端,掛在她手臂上,另一端握在段南傾手上,他們是分不開的。生死關頭,雲無覓竟覺得如果這就是結果,便不算她食言。

也好。

雲無覓閉上眼睛等待死亡來臨。這個瞬間,她想起的,也不過是從前那些和段南傾嬉笑打鬧的日子,想起他們一起立過的誓言:

“少宮主,我們說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忘了?”

“大護法,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喪盡天良的事情呢?”

“那屬下只好陪你一起下地獄嘍。”

劍光閃過的一剎那,雲無覓突然被反身甩了出去。她費力睜眼,察覺自己半個身軀竟卡在欲將彌合的裂縫上。擡首見段南傾滿臉血淚,一點一點沒入漩渦之心,離她越來越遠。

段南傾手裏攥著的根本不是星雲鏈,而是阿紫臨死前交還給她的那一縷情之魄,不知怎的,竟然轉到他的手裏。蒼鸞之心的脈絡業已化為藍紫色的粉末,雲無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段南傾在墜入深渦的過程中毀掉了她的情之魄,他端著一張滿是血淚模糊卻依然不失俊美的臉,笑著對她說,“晚秋,生辰快樂,要一直快樂啊……”

“段………南……傾……”雲無覓想喊他,卻根本張不開口。這一竅徹底廢了。

殺陣內引起巨大的動蕩,雲無覓原本卡在殺陣裂縫處,居雪山地龍聯動震顫的時候,直接被巨大的沖擊力震飛出去,昏死在居雪山之外某個不知名的小地方。

再睜眼,便是整整十八年。

賀蘭沖剛跟她提過,朝華君當年在居雪山布下的獨門陣法是有個正經名字的,叫做十方絕殺陣。十方絕殺陣的威力到底有多大?是大到即使有了裂縫,就算最後沒有彌合,亦能映射方圓十幾裏,引天怒之罰,絲毫不減震撼。

莫瑭也跟她感慨,說很多年之後,被離火鞭結界隔絕在居雪山隘口之外的諸多修士仍然記得這場大戰的最後一個場景,十方絕殺陣因為裂縫而變得及不穩定,在劇烈動蕩之後,將居雪山所有的峰頭夷為平地,於高空凝成一朵巨大的陰郁可怖的蘑菇雲,久久不曾散去。

世間再無居雪山。

所以她籌謀了許久,段南傾還是死了。他死之後,親手煉制的活死人蠱毒自動解除,各歸其位,令整個修真江湖懸著的心終於踏實下來。

這大概就叫眾望所歸吧。

而她能在那樣的大陣中逃出生天,僅僅是因為段南傾在最後關頭將她推了出去麽?

不能夠。

雲無覓百思不得其解。踱步至河邊,蹲下來看著水中倒影,還是那個容顏姣好,體態年輕的雲無覓。十八年的歲月沒有在她這個普通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許是下過多場雨,天色初晴的緣故,晨曦微涼,雲無覓連打了幾個噴嚏,雙臂環住自己,心道作為凡人,今後病災疼痛怕是少不了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身體因冷發顫不久,心頭似有一股熱流溢出來,散入四肢百骸,瞬間暖意融融。因這溫暖,雲無覓徹底放松了微蜷的身體,越發覺得奇怪。攤開手心,隱隱見有金色的絲線藏匿於筋脈蜿蜒而行,所到之處,無不舒暢愜意,如沐春風。

明明已經不冷了,雲無覓的雙手卻再次顫抖。所以這到底是什麽?來保護著她這具平凡的軀體?

是長生印嗎?

她有一次不經意的看見過,段南傾掌心內有金絲芒若隱若現。

所以,是段南傾的………長生印嗎?

……

所以,還有什麽是她沒能想起來的嗎?

雲無覓有些不明白。明明記得昏死之前居雪山一切的細節,卻還是覺得自己忘了什麽。

就這樣反覆思量,反覆回憶從前發生的一切,從蠱疫開始,到後來的種種,再到阿紫之亡,以及段南傾十八年前生辰那天對她的祝福,當時情形歷歷在目,回想起來難免唏噓,卻還是覺得少了什麽。

雲無覓想不出來,順手摘了身旁不少長樂花,紅的黃的白的,搭配後來又培植出的藍色,編成花環,下意識戴在自己頭上。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卻總記不起在哪裏發生過。所以,到底少了什麽呢?

“……師尊?”

“師尊。”

隔岸有人呼喚。雲無覓擡眼,卻是莫瑭和賀蘭沖。

“師尊竟在這邊待了整整一上午啊。”賀蘭沖嘆道

“……啊……是嗎?”雲無覓回神,笑言自己忘了時間。

莫瑭在河對面向她彎腰一揖,說道,“今天是霜降,也是師尊重獲新生的好日子。我們師兄弟在古江城準備了生辰小宴,不敢錯過時辰,特來接師尊。”

“就是就是!”賀蘭沖丟掉沈穩,此刻又生出點急性子,從對岸躍過來,站在雲無覓面前,甚至將雲無覓戴歪的花環順手擺正,說道,“師尊,去古江城逛逛吧,今兒城裏送秋神呢,晚上還有花燈展,咱們好生熱鬧熱鬧!”

雲無覓現在是缺失修行根基的凡人,聽到賀蘭沖又是誇小宴又是吹燈展,這人間的煙火氣光是聽到耳朵裏,都讓她覺得踏實和親切,當下心情愉悅,想著即使從前真忘了什麽,想來也不是多重要的吧。

正直中午,艷陽當空,身上暖洋洋的。雲無覓攤開手掌,仔細探究。果然,金絲線在她不需要的時候,隱匿不顯。

“師尊,看什麽呢這麽專註?”不知不覺中,莫瑭也站在了她身邊。

“沒什麽。就覺得如果從前回不去,那就繼續向前走,挺好。”

她笑,徒弟們也跟著笑,“就是,都回不去了,還想著幹嘛?活在當下不好嗎?”

當然好啊,她認真頜首。如此長樂長伴長安寧,則往後餘生,終將成為流金歲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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