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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九十章 終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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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透的。阿淵自詡算是做到了給閔寄柔一個很美麗的結局了。】

【阿淵想了想不定時更新番外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幹脆把之後幾個番外全都累到四月十五號更新,大家中途也可以不用再來等看了,直接十五號來全部看完就好~】

番外|留春人

定京的三月獨有一番新麗光景。

煙柳畫橋,飛絮垂西隴,雙燕歸來細雨中。

城西漸覺風光好,年前燈籠畫壁照。

定京城以中軸線為禦道,城東為重,城南為輔,西北兩角雖亦繁華,可當真論起商賈買賣、互通有無,西北兩角自然遠遜城東、城南。

故而位高權重者擇室而居時,通常會選擇東南,一是圖個好彩頭,二是求個不輸人——隔壁家政敵老鄧頭都能在城東頭買上個三進三出的院子和長公主府挨在一塊兒,我要沒能住在那塊兒地方,這不就明擺著我沒老鄧頭能耐了嗎?

冷竈無人燒,熱竈人太多,城東城南的權貴人家愈發打擠,城北城西無人問津,俗話裏稱東仕西賈”,這讀書人不就講究個走仕途戴烏紗嗎?要有哪個官宦人家遭人低聲罵上句,“活該你個小兔崽子祖祖輩輩住城西”,那戶人家怕是能做幾個小人紮得那嘴損的一輩子不痛快。

哪知,凡事皆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大周隆化五年,定京城西搬來了戶大人家,大到沒人再敢說東貴西賤了。

——前朝平陽王次子,當今新貴晉王周平寧舉家遷到了城西的東興胡同。

這樣的人物算大不算大?

自是大的。

流的是天家的血,掌的是朝堂的權,說的是一錘定音的話,既是血脈相近的宗親,又是立下汗馬功勞的從龍大臣,還是新帝隱有倚重的朝中新秀。

宗室、勳貴和權臣,任一樣拿出來都是讓人極羨艷的。

就有人命好,三樣都有,就算過程千回百轉,只要結局是好的,都值得。

可偏偏世事無常,旁人口中的歡喜,常常同自己心裏頭的歡喜,其實並不是一碼事。

城西晉王府將修繕完畢,朱漆綠瓦相得益彰,長廊回曲裏青綢雙手捧著一盞鏤空瑞獸銀器香爐腳下小碎步跑得極快,香爐裏是燃著明火的,手捏在雙耳上,有些燙手得拿不住。

她跑得快了,裏頭的火遭了風向上一竄,從香爐的鏤空出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啊!”

火苗燒到手指尖上,燙得小丫頭一聲低呼。

青綢下意識地想立刻甩手,卻突然想起什麽,手上的動作一滯,由心向上,兩眼含了兩泡淚,頓感委屈到不行。

明明只是件極細極細的事兒啊…

司房裏的老嬤嬤何必這樣拐著彎兒地給她罪受呢?

讓她端火盆,跪在火房裏燒稭稈,每日只許她睡兩個時辰…

說不出來都有哪些折磨,可就是這些零碎細小的收拾給她受,旁人問起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做奴才的不該端香爐?不該燒稭稈?不該多做活?

都是該的。

可別的丫鬟憑什麽不用做?

她不服,三拐四拐地托關系問到了司房老嬤嬤跟前,老嬤嬤就yin陽怪氣地說了一句話,“人前要顯貴,人後必遭罪。王爺要擡舉那小丫頭片子,也得瞅瞅正院應不應,正院如今再怎麽說不上話,整治一個小丫頭還多得是法子。”

擺明了是要拿她殺雞儆猴,告誡那起子想掀風起浪的小蹄子。

和她同屋的翠枝暗地裏同她說,怕是她冒了尖兒,畢竟大年三十是王爺親口問了那副春抱石榴是誰剪的...

她就只是個新進府的小丫鬟,無根基無靠山,爹娘狠心,自小將她賣給牙婆,這晉王府才建起來,她一身幹凈得了選,領了個小司房的差事,既給了差事那就仔仔細細做罷,哪知這仔仔細細做的活計,反倒將她拖到yin溝裏去了。

主子身份不同,只有奴才收拾奴才的,哪有主子親自下手收拾個小奴才的,自是主子吃了心,然後交代下頭人詆損她,給她零碎收拾受罷了…

手上燙得像針紮似的,一刺一刺地疼得厲害。

可她不敢放啊,不僅不敢放,還得握得更穩,因為若是因為她這香爐落了下來,怕又是一頓好打等著她。

青綢鼻頭一抽,越想越心酸,心尖尖上的酸向東繞了繞,又往西繞了繞,終究得強忍下來。

外頭那些事她不懂,可聽來聽去也聽出了幾分道理,王妃她爹是個大jian臣,想“木飯”,是個壞人,新帝登基之後就把陳家那夥“雨捏”全都發配到很遠的地方去了,王妃也姓陳,她能逃過一劫全靠自家王爺在外周旋著,新帝上位的時候大封功臣,可自家卻什麽也沒落著。

有見多識廣的嬤嬤說是因為王爺要保住老王爺和王妃的命,才拿功勳和爵位去換的,所以新帝登基的時候,旁人都落了個盆滿缽滿,自家卻連平陽王這個爵位都沒保住,奪了爵停了俸祿,老王爺一病幾年,若不是自家王爺還擔著差事,怕是連東郊的平陽王府都能被人給收了…

拿前程換人命,王爺無論是待王妃還是待老王爺,都夠情深意重了!

青綢臉朝身側一偏,就著沾染了晨間lu氣的前襟抹了抹眼睛,也不知是在為自己委屈,還是為旁人委屈。

腦子一走神,腳下就跟著走了神,一個趔趄,香爐往外一歪,沾著火星的灰便從縫兒裏躥出來蹦到手背上。

青綢下意識一啊,隨即便聽“哐當”一聲——香爐砸在地上,灰灑在青磚上,被風一吹,灰被一把揚起,似乎在一瞬之間,長廊之中便縈繞著沈水香沈靜安謐的氣味。

青綢有些發楞,隨即驚慌起來,她…她到底是將這香爐打翻了!

“你是二錢銀子買進府的,這小盤沈水香夠買十個你了!”

這是嬤嬤交代她的話。

嬤嬤會趁機把她的皮給剮了吧!

這是青綢木楞在原處,眼睛險些被灰mi住之前的唯一反應。

“這是怎麽了?”

陡有男人的聲音,聲音很輕,以致於青綢沒聽見——她正背對來人蹲下身,也顧不上被燙出來的水泡,趕忙先將香爐正起來,又拿手去攏香灰。

既沒人理會,男人隨她的目光低頭看,是點的盤香,一砸下去,盤香全碎成一截兒一截兒的了,點的是沈水香,是正院用的。

不過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小丫頭。

周平寧擡腳yu走,卻聽身後有小姑娘抑下的哭聲,“香爐砸了…嬤嬤要打死我了…”

周平寧猛地一下停下步子,身後跟著黃總管嚇了嚇,隨即聽見周平寧沈聲問話,“你是皖州人?”

黃總管下意識想答,卻見周平寧看向蹲在地上那小姑娘。

這聲夠大。

青綢一抖,手上疼,腦子裏糊,且不敢背過身來,男人?嬤嬤說連尋常管事都沒法子進內院來,聽聲音還年輕,應當也不是得用的管事…

“你是皖南人?”

男人再問一遍。

來不及多想,青綢連忙如雞搗米點頭。

陳顯一倒,皖州遭殃,上頭人遭殃,下頭人也沒好日子過,“戊戌之變”前後從皖州逃亡各地的貧民陡然增多,晉王府新近修繕,多進兩個皖州人也不稀奇。

可黃總管渾身上下都是汗。

他是知道周平寧的喜好的!王妃是皖州人,恨屋及烏,王爺連帶著也不喜歡皖州這個地方,府裏頭選人連江南那邊的人都不太想要,這小丫頭分明是漏網之魚!

“王爺…”

黃總管趕緊湊過來。

此話一出,青綢大驚,趕忙順勢跪在地上,手撐俯於地不敢擡頭!

“王爺,這個丫頭…”

黃總管聲音戛然而止。

“皖南哪裏人?”周平寧眼神極黯,壓低聲音問道。

“池州…”青綢抖啊抖,抖啊抖,顫巍巍地回。

周平寧胸口一滯,輕聲一笑,再問,“叫什麽名兒?”

“青綢…”

青綢手藏在衣裳下擺,緊緊揪住裙角,她渾身上下都在發抖,聲音一出口,就好像在空氣中發顫,來不及想是福是禍,卻陡聽男人一聲極為壓抑的嘆息,滿腦子除了漿糊,還有一團纏得緊緊的麻線。

“是那個剪了石榴抱春的丫鬟?”

青綢遲疑半晌,終究點了點頭。

周平寧也跟著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眼神落在地上那盞鏤空銀香爐上,沈水香得慢慢烘,不僅要點香,香爐下頭還得放燒得火紅的碳拿熱氣來焙,地上就一盞香爐,幾抔灰,再無他物。

沒托盤,沒夾棉手套,也沒銀架子。

這丫鬟徒手拿香爐,怎麽可能不被燙得撒一地。

擺明了是有人使心眼。

周平寧沒這個耐心去管女人家內宅陰私的手段,擡腳欲離,卻鬼使神差地向下垂目,正好看見那丫鬟緊緊抿起的嘴,不由心頭一嘆。從始至終,她都沒申辯過吧?就算跳進了別人挖出的那個大坑裏頭,就算只要他一句話她就可以脫離困境,她也始終都是有問才答,有一答一,未多話,未申辯。

腳下一停,鬼使神差地再問出一句話,“輕愁?是哪兩個字兒?”

黃總管強壓下想擡起的眉毛。

青綢眼看男人的牛皮小靴已是向外走,暗地松了一口氣,卻又見其折轉歸來,再聽其後問,繼續顫顫巍巍地回道,“回王爺,是青色的青,綢緞的綢。”

番外|留春人(二)

青綢紅線綠綺羅。

紅線繞指千百般,青綢纏腰步步蓮。

嗬…

周平寧說不清心裏頭是哪樣情緒,低頭再看那人,像是自嘲又像是詫異笑了笑,轉頭吩咐黃總管,“從你的賬裏支五兩銀子出來就當賞她剪的那副石榴抱春。”

五兩銀子…

剛剛夠賠香和香爐…

青綢猛一擡頭,神se變得很mi惘。

數年之後,已白發暮年的張太夫人記xing變得很不好時,卻仍舊攬著親孫兒,很小聲地說起男人很淡很淡的那襲背影。

有人的地方,就停不下嘴。

女人家上下嘴chun一搭,後宅的話傳得飛快。

晉王周平寧對酒se無趣,此乃眾人皆知,說來也奇怪,經“戊戌”一役後,定京城裏迅速躥紅的新貴們好像沒幾個是沈溺聲se之人,賀家小子連個妾室都沒有,方家小子尚了公主之後一直很老實,除卻老四家裏頭還儲了幾個鶯鶯燕燕,其他的當真老實得不行。

晉王亦是,空dangdang一個王府,什麽都人、夫人、側妃能上品級的妾室一概沒有。

成親這些年,膝下無子無女,連內宅都極少進,兩口子一個住內宅,一個住外院,早兩年碰上面還能吵上一吵,到如今,兩個人逢年過節見回面,連話也不怎麽說了。

除卻晉王沒意思納妾納美,這夫妻過的日子倒是和大多數的勳貴人家形似,神不似。

“黃總管的賬裏撥了五兩銀子賞給小夥房裏那個丫頭…”

“對,沒錯,就是上回剪了副窗花被王爺留意那個。”

“長得小模小樣的,還不太會說官話,能聽出土話腔…”

“嘖嘖嘖,你說那小蹄子怎麽命這麽好,就入了王爺的法眼裏了呢!”

“噓——往後的貴人主子還叫人小蹄子,也不怕遭人聽上一耳朵!”

說什麽、怎麽說的都有。

上下嘴皮子一搭,又是一出好戲。

下頭人竊竊si語的話,周平寧自是聽不見。

天將過暮se,黃總管曲指扣窗板,小聲問裏頭人,“王爺,今兒個是在書齋用膳,還是去正院…”想了想,還是繼續說道,“將才王妃遣人過來請您來著…”

這很難得。

多少年了,正院難得主動過來瞧人。

黃總管跟著周平寧近十年了,兩夫妻的恩恩怨怨,他大約都看得清楚,說誰負了誰也不好說,說誰比誰高尚也不好說,說誰更愛誰,這好說,一定是周平寧更愛那位,這是鐵板釘釘,無需商榷研究的。

可這愛裏,又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不甘心。

這個,他可當真說不好。

反正這兩誰也不欠誰的。

可偏偏一個覺得自個兒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個忍著xing子順毛捋,再多的愛和愧疚,都抵不過時間呀。

照他來看,原先論是吵還是罵還是委屈得嚎啕大哭,都比如今這樣兩看生厭形同陌路強。

裏間靜悄悄的,隔了半晌才聽見周平寧一聲嗤笑,“行,就去正院。”

許久未來的正院還是靜悄悄的,走近正房才能隱約聽見幾句爭執,模模糊糊有幾個詞兒,“抓住”、“放低身段”、“今時不同往日”…

周平寧步子在廊間門口一頓,他自然聽得出來這是陳婼身邊那個陳媽媽的聲音,似是想起什麽卻陡然兀自笑,liao開簾子,裏頭的聲音隨即戛然而止。

陳婼端坐在案首,兩鬢梳得很滑溜,著絳紅常服佩赤金頭面,正襟危坐得不太像是要用晚膳的模樣。

興師問罪。

周平寧腦子裏陡然出現這四個字。

周平寧邁腳入內,陳媽媽扯開笑趕緊迎上來,態度十分殷勤“…一早王妃便吩咐人拿小竈燉上天麻雞湯,您趕緊趁熱喝上一盅…mi汁ru鴿、鍋包肉也是您一貫愛吃的,王妃都記…”

“我不吃甜的已經很久了。”

周平寧朝陳媽媽笑了笑,輕聲打斷其後話,十分自然地坐到上首,看了陳婼一眼,“太醫說我盡量用些清淡解熱的膳食,不吃甜食已經很久了。”

陳媽媽手上一緊。

周平寧再無後話,陳婼擡起頭來靜靜地看向他,亦無回答。

屋子裏的氣氛瞬間冷下來。

隔了良久才聽陳婼亦笑起來,從開始的極小且無聲的微笑,慢慢放大變成朗聲大笑,笑到最後眼淚都快出來了,便索xing就著帕子將眼角一抹,眼光微bo看向周平寧,很輕很輕地道:“什麽時候你也能在我面前擺譜了?”

陳媽媽被ji出一身冷汗來。

我的二姑娘喲!

今時可不比往日啊,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娘家不僅沒了還被人抄了老巢定了死罪,陳家的後生們都沒法子翻身,大姑娘到底沒用處,四皇子也從未涉及過這些子爭鬥,換個位子來想,這周平寧可是正當時啊,有誰願意正妻是逆反者出身的?又有誰樂意讓妻族拖累仕途?又不是腦筋有毛病!

這男人沒這麽薄情,可也不可能始終如一的深情——還是建立在妻室從未理解與信賴的基礎上。

今兒個有青綢,明兒個呢?紅綢、藍綢,什麽下作玩意兒可都出來了!

二姑娘究竟在倔氣些什麽呀…

“王爺,您莫惱…王妃現如今是身子有些不舒暢罷了…”陳媽媽連忙道。

周平寧一擺手,口中兩個字,“出去。”

陳媽媽趕緊閉了嘴,很是擔憂地看了眼陳婼,終是埋首向後退去,簾子被打起再被放下,陳婼仍是笑看周平寧,周平寧也笑,笑著笑著漸漸斂了顏,輕道,“從陳顯功敗垂成的時候?還是從你嫁給我開始?還是…”話到一半,周平寧終是長嘆一口氣,微不可見地半挑起眉來,“你看,我還是沒有辦法對你說出刺耳的話。”

“周平寧!你裝什麽癡情種!”

陳婼“騰”地一下站起來,扯開嘴角想哭,可她從反光的菱花鏡面上卻看見了醜陋的枯槁的面色蒼白的自己,她趕緊移開眼睛,死瞅著泛起紅光的燈籠油皮紙上,將拳頭縮在袖口裏緊握得發抖。低嚎道,“父親信你,將兵馬人手交給你,你呢?你卻轉首便把兵馬交給了方祈!若非你打了父親一個措手不及。那日明明還有翻盤的餘地!我明明還不用落到這般可憐的境地!你知道那些女人看我的眼神?你知道賀行昭看我的眼神嗎?像在看一只螞蟻!一只她們隨時都能碾死的小東西!”

許久未曾說過這樣長的話,可她卻日日夜夜都在想起那幾天。

如果父親並未戰敗,會怎麽樣?

老七那個心智低下的幼童上位,她一躍成為攝政王妃,老六死在了江南。老二、老四不足為懼,讓一個幼童死容易得很,等老七一死,周平寧坐上皇位就容易得很了!

等等,其實還有更美麗的結局。

老七死後。她的父親上位,她便是名正言順的公主…

她要江山有什麽用?

她只想站得高罷了。

這是一場美夢,夢醒了之後,她還是那個孤女,靠周平寧這個懦夫給予的恩惠與憐憫可憐巴巴地活下去。

陳婼渾身猛顫,她有什麽錯啊…她到底犯了什麽錯才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啊!她步步為營,她心細膽大,她無牽無掛。

這個地方不是她應該待的啊。

她算出來是百鳥朝鳳的命格啊,是皇後命啊!她受不了別人看向她的眼神,議論她的語氣,她受不了周平寧變成了她最後不得不依附的那個人!

她…

她是陳婼啊…

審時度勢,她做不到啊!

陳婼攥緊手心,卻見手背青筋暴起,痛苦地將眼神移開,一擡頭卻見周平寧極為平靜地安坐於室,怒火大起,一個反手雲袖起風。

“都是你的錯,都是因為你!”

陳婼一聲比一聲高。

“都是因為你!父親敗走麥城,我茍活於世遭人白眼!你這個叛徒!你這個逆賊!我永生永世都恨著你!其心可誅地將我算計進門,取得父親的信重,再拿到兵權,然後再像狗一樣叼著嗟來之食去向老六搖尾巴!”

“夠了。”

周平寧埋首沈吟,猛地一擡頭提高聲量,“夠了!紅線,事到如今,你還看不清楚嗎?陳顯必敗!就算當日我未曾反水,陳顯得以攻入皇城,都是沒有用的!皇上留得有後手啊!西北的兵馬、福建的兵、京畿道外府的兵…陳顯以為攻守住皇城便能穩操勝券,殊不知他一輩子都只看見了小點,卻看不見大處!他想要的是江山,只攻守一座皇城,算甚江山!”

陳婼面色潮紅,梗起頸項來開口欲駁。

卻突見周平寧慢慢將身形放開,癱坐在椅凳之上,艱難地舉起手來輕輕一擺,“算了…算了…我們不過才相愛不到五載,如今卻已相厭了快六年了,加加減減,得不償失。”

“那都是你欠我的!”

陳婼高聲尖利。

周平寧很累,從心到身的累,他以為他娶到了陳婼他便能快活,可是沒有。他以為他靠自己搏到了一條道兒他便能快活,可還是沒有。

他一直都不快活,因為他愛著的人恨著他。

“我沒有欠你任何東西。”

周平寧站起身來,“你我相互傷害了這麽些年。當日你名聲壞了我才娶到了你,可你卻踩著我的尊嚴急於脫身。我陣前反水,可事後我卻拿前程仕途來換你安康無恙。我從未同你認真爭吵過,可你卻極盡言語之長勢。我無妾室無通房,縱然你不願為我產子延嗣。紅線,我自問,我辜負陳顯了,可我從來都對得起你。”

“你我,互不相欠。”

多少年了。

陳婼頭一回眼眶裏無端端湧上來滿腔的淚與酸澀。

“那個剪出石榴抱春的女人叫青綢…”周平寧語氣淡淡的,轉頭望向窗欞之外,“青綢紅線…她也是皖南池州人,說得一口和你相似的腔調,軟軟綿綿的,聽起來就像這春天裏飄得漫天都是的柳絮…”

陳婼身形一抖,慘然一笑,“你不用拿這等子不相幹的女人來刺激我。”

周平寧搖頭,“我沒有刺激你,你想要什麽,我給你。除了鳳儀殿那個位子,你哪怕想要我的命,我都給你。可我們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我們之間必須死一個,才能兩個人都活下去。”

身死還是心死?

大約是心死吧。

陳婼眼中帶淚,艱難地迷惘地看著周平寧,心頭陡升慌亂,伸手想去拉男人的衣角,哪知手剛伸出,卻自己被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和尖利蒼白的指甲嚇得往後一退。

周平寧背身而立,輕聲道,“說實在話,她很努力地用皖州腔學說官話的倔氣樣子,好像當年你才進京時候的模樣啊。”

是啊。

好像啊。

就連那春意與柳絮都像極了當年的光景。

可惜呀,我們兩個,誰也做不成那個留春人。

隆化八年,晉王長子益哥兒出世,其生母為張夫人。

隆化十一年,晉王妃陳氏歿。

至後,晉王一直未娶,直至身死。

ps:

故事並未寫死,晉王到死後悔了麽,還愛陳婼麽,面對張青綢又是報以何種心態…

其間百態,全在看客們的心中。

番外 定風波

“娘,我不想早晨起來練操、蹲馬步…”

眼前的小蘿蔔頭紅著兩眼,眼淚汪汪地揪著fu人的衣角,漏了兩顆牙的嘴一癟,活像個憋屈的小老太太,終究忍不了,哇地一聲哭出來,“娘…姑母家的阿舒哥哥都是天亮了才起chuang練功的…爹還抽我屁股!還罵我小兔崽子!您還管不管了…您若不管,阿秋就去找外公和姑母告狀去…這日子阿秋真是沒法過了…”

這小兔崽子哭得個涕泗橫流的,沒個正行。

揚名伯夫人羅氏極平靜地撣了撣裙裾上那道被小兔崽子拉皺的褶子,兩手一擡,便很熟練把兒子架起來,遞給了紅著一張臉立在廊口外的毛百戶,“…上上回這小子在二門堵我,上回在正院門口堵我,這回有進步,都有法子溜到堂前來了…是教他兵法了?”

毛百戶趕忙伸手接住,頗為羞愧地埋首點頭,“…先讓黃毛拖住我,自己再從狗洞裏鉆進來,再將自個兒的一只鞋扔在東跨院,然後再繞回來跑到正院…怪我沒看好世子…”

“毛大人也是沒想到這小兔崽子連你這樣的老江湖都能唬住罷了。”

羅氏笑著安撫毛百戶,轉了身,很是愉悅地和兒子互動,“你猜今兒晚上你爹回來,是會打你五個巴掌呢,還是八個?”

阿秋小郎君“哇”地一聲,哭得愈加撕心裂肺。

毛百戶嘴角一抽,這都什麽爹媽啊???

“行了。”

羅氏就著絲帕給兒子擦了擦臉,“你爹今兒不能打你,能動腦袋把毛百戶都騙過去,也算有長進。只一點牢記著吧,目標一錯,過程再對也沒用。”

阿秋一下子止了哭,淚眼朦朧地瞅著自家親娘,包子臉一鼓,隨即打了個哭嗝兒出來。

毛百戶抱著小郎君一走,羅氏身後fu人打扮的管事媽媽卻笑起來,湊在羅氏耳朵邊小聲道,“難怪老太爺說您愈發像了伯爺,嫁雞隨雞,老話兒沒錯。”

老太爺是已致仕的羅老太爺。

羅氏楞了楞,隨即也跟著笑起來。

這些年了,學他身上那個無賴樣兒倒是學了十成十。

歡宜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

“頂好的夫妻是相似的,將愛說的和寡言的鐵定過不到一起去,愛吃的和鐵公雞放一起更是八輩子結下的仇敵。你說我也說,你笑我也笑,這才是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麽?

好日子就是,在一塊的時間長了,我便成了你。

阿秋哭哭嚷嚷地說是要遞帖子進宮給姑母告黑狀,聲音那叫一個淒厲,餘音慘慘不絕於耳,羅氏面容帶笑立於長廊之內,心裏滿滿的,裝著的好和美好像快要溢出來了。

“你說,太太當時怎麽就願意將我嫁給他?”

羅氏笑著問,身後的仆從也笑卻沒答話,心裏頭都知道這個問題哪裏需要答案啊。

冥冥之中,本就自有天意。

壯實。

此乃羅大娘子羅宛荇見到賀行景頭一面時,從滿腦子漿糊中蹦出來的兩個字。

太壯實了。

此乃賀行景不經意間liao起袖子端起茶盅喝水時,lu出一雙大手和突出青筋的精壯手腕時,在那燒得通紅的腦子裏左旋右轉,唯一循環往覆著的就這麽四個字。

至於午膳吃了什麽,聽戲聽了些什麽,羅太太湊在她耳朵旁邊碎碎叨叨又念了些什麽…

她全都不知道。

整個人就踩在雲端,走路膝蓋頭兒都打著軟。

到晚上,馬車“軲轆軲轆”地向前行,她和阿英坐在馬車上回羅府時,阿英小娘子在興致勃勃地規劃著將來,“…等大姐嫁了賀家阿兄,咱們家就和侯爺是一家人了,到時候侯爺來教阿英騎馬射箭都是名正言順的了…哦哈哈哈哈哈!”

七八歲小娘子得意忘形地放聲大笑,笑聲悶在馬車裏,繞啊繞,就在她耳朵旁邊繞,她簡直窘迫得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大姐…你臉幹嘛紅得像顆棗啊…”

小阿英湊近過來,悄聲問。

羅大娘子眼bo一橫,卻難得地報之以羞赧。

她的臉還在紅啊?

定京城清流世家羅氏的嫡長女真是恨不得把一張臉藏到袖子裏頭去。

她都嫌棄自個兒丟人了!

說真的,她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麽壯實的男人!

世間的男人不都應當和她的爹爹羅閣老一樣嗎?

著青se長衫,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坐是liao袍搭膝擡頜舒眉的斯文相,站是右腳在前手扶腰帶的肅穆樣。

偏偏今天這個男人,嗯,不對,小郎君不一樣,生得濃眉大眼,走路虎虎生風,腰桿ting得筆直,絲毫無文人之風骨,甚至連一點讀書人的模樣也沒有。

若說平西侯方祈不說話的時候還能帶上點兒儒將的氣度,那這位賀小郎君,當真是一瞅就明白這是在沙場上tian刀口討生活的…

和爹、和哥哥們、和二叔、和世伯,和她在有限的閨閣時光裏見到的那些男人們,都不一樣。

他喝茶是虎口大張開拿茶盅。

他穿衣裳不穿長袍,穿裋褐。

他說話聲音壓得低低的,聽不出抑揚頓挫來,平得跟一條線似的。

他走在長廊裏,好像能將東邊的光亮全都給擋住。

他…

他是她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個“那樣”的人,好像是來自西北的奇駿揚沙飛塵闖進了錦繡綺羅的深閨紅妝之中,帶著無盡的新奇,還有極淡極淡的期待。

當一對綁了翅膀的大雁擱在羅府大堂裏時,他們這樁婚事才算是真真兒綁定了。

羅家是詩書傳家,興旺了五六代人了,重禮數曉規矩,一家子上上下下雖不敢打了包票說“通身都行得端坐得正”,但相較於京城裏頭那起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所謂“世家勳貴”,羅家當真算是極正派的人家了。

這樣正派甚至帶了些古板的人家竟也願意在考慮三四載後,將女兒嫁給他,嫁到那樣的人家去。

“…說臨安候賀家是個龍潭虎穴也不為過,外頭看上去人五人六。裏頭臭得人不敢仔細嗅…好好的侯爺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撒手歸西之後。一雙嫡子嫡女,一個姨母養一個舅舅養,父家宗族倒撒手不管了…不過也好,這樣長大的哥兒耐得住事,也懂得疼人,方家家教也好,若景哥兒是放在侯府裏長大的。你爹還不定看得上他呢…”

婚事敲定後,母親便日日往小苑來,東說一點西說一點兒,將賀家人那點兒事全講完了。講得模模糊糊的,大抵是賀家本就捂得好,再加之有心人一手摁下不許再傳,傳來傳去便變成,賀家當時顧忌平西侯方祈通敵叛國的名聲。趕在事情懸而未決之前下手將臨安侯夫人方氏毒殺了——怕引火燒身,哪知人不僅回來了還帶著赫赫戰功回來了,人和你一算賬,把自家外甥外甥女全帶走了,賀家這才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是在福窩窩裏長大的。哪裏聽過這樣的醜事。

幼時,親母遭親父擊殺…

她當時模模糊糊中,有些似懂非懂了,行景那低沈內斂的語調。

等蒙上的紅蓋頭被紅漆秤桿一把掀開,她仰起頭來,便正好看見賀行景那張蒙著一層酡紅的黑黢黢的臉。

好乖啊,像只小京巴。

身旁圍滿了人,她險些噗嗤一笑,然後沖口而出。

到底沒忍住。

“你臉一紅,紅的蒙在黑的上面,你的皮膚看起來好像我嫁妝匣子的深褐色…”

至今想想,她那時當真是喝暈了頭,同要相伴一生過日子的夫說的頭一句話竟然是這般傻笑著沒頭沒腦的話頭。

偏偏那人也結結巴巴地接過去。

“…平時不這樣…平時我留胡子…胡子一擋,曬再黑也瞧不見…”

男人也傻笑著撓撓頭,像想起什麽,再加上一句,“阿嫵說你不能喜歡,我就給刮了,要是你喜歡我留胡子,我繼續留著也行。”

“您可甭留!留著胡子看起來像個老大爺似的!”

男人大抵也喝多了,哈哈哈地朗聲笑起來,搬了個小杌凳陪她坐著。

洞房花燭夜,兩個慫人喝醉壯膽,壯得聊了一夜的胡子,臨了臨了,等天都快亮了,看見床上鋪的白絲帕這才想起來今兒個是來做什麽的。

上頭放了十五天的假,他們倆就足足嘮了十五天的嗑。

她問什麽,他就答什麽,從來不避諱也不計較。

她選擇將男人少時那段不想提及的過往遺忘,哪知男人卻很坦然地主動談及,“…那時候我還年少,收拾起行囊就敢跟著老蔣連夜策馬往西去,卻將個性軟弱的母親與年幼稚嫩的幼妹獨自拋在那個家裏,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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