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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九十章 終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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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宮回到最西邊的長樂宮時,母妃顧氏總要伸長脖子在他身上嗅一嗅,嗅出了藥味兒,就好像得償所願似的笑得很隱秘,每到這個時候便會伸手將他攬過去,將他抱在懷中,小心翼翼地貼著他的耳朵說話,“…等他死了,就全是咱們娘倆的了,你想要什麽母妃都給你…他這個病癆鬼、病秧子,能有什麽大用處,閻王爺怎麽還沒把他收下去…不過也不急,咱們就慢慢地耗,一天不成等兩天,總算是能等到他腳一翹,跟著他那死鬼母親下去。”

一切都是他們的了?

太子桌上的那方和田玉小篆印章也能成他的?

他將這個問題告訴母妃,母妃手捂帕子笑得很歡喜,眼眸如絲地嗔他,“個小沒眼力見兒的,一個印章也能這麽高興?不僅是印章,還有太和宮,整個內宮都是你的。”

現在想一想,母妃眼力見兒著實不太高,整個內宮都是他的?他要內宮來做什麽?母妃的眼睛從來就看不到天下,自然教導他的手段也被拘在了後宅陰私之中。

那時卻仍然很是興奮了許久,只為了那方印章。

他由衷地不喜歡這個兄長,盡管這位長兄從未對他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甚至還會告訴他先生是想讓他們先背哪一篇課文,可他就是不喜歡他,大約是因為他在太和宮長廊外聽見教習先生這樣對太子說話,“你是太子,為長為兄,更是中宮嫡子,是要繼承山河大業的人。二皇子出身低微,又有一個不甚出挑的母妃,同你壓根就沒有辦法相較,壓制他沒這個必要,對他好一點兒就行了,不用太在意。”

他懵懵懂懂不明白其中含義,可將話翻給母妃聽後,母妃氣得當晚連飯都沒吃,淚流滿面地教導他,“他根本就沒把你放在眼裏!你在他眼裏就像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比林公公,比白管事都不如!”

母妃活了這麽久,最恨的不是欺負與打壓,而是可有可無。

你將別人看作是可以生死相搏的對手,可別人卻將你看成是無足輕重的物件兒。

他當時沒有辦法理解母妃的憤怒,可母妃的怒氣卻傳染給了他。對太子的恨意與莫名其妙的排斥也傳給了他,可他再不喜歡太子,也沒有狠到要太子的命。

可他的母親,他那一向謹小慎微,行事說話戰戰兢兢的母親。他那險些在產下幼弟時哭嚎著死去的母親。竟然敢下手給太子的枕頭裏下柳絮。

太子是在他眼前死的。

一張臉漲得通紅,一只手卡在頸脖下面,一只手在頭頂上揮舞。雙眼紅彤彤的,眼白眼仁都是紅的,眼球裏有血絲。

“鄙香囊…香囊…”

他這樣艱難地向他求救,眼神向下移,移到了三步之外小木案上,上面有一只繡工精巧的杏色香囊。

這是一個晌午,太學齋裏除了留下溫書的兄弟二人,太子將身邊人全都打發出了外廂,再無他人。

他眼神從那只香囊上移開。再若無其事地凝視了太子一眼,再十分鎮定地收拾書囊,將繡了“衡”字的所有的屬於他的東西,一個不落地收拾起來,最後擡起頭來望著長兄,輕輕說了一句話。

“兄長自己拿吧。反正也不遠。”

一語言罷,便抽身而去。

然後太子就死了,然後先皇便徹底頹了下來,然後…然後他就成了太子,從最西邊的長樂宮換上八爪龍紋常服搬進了太和宮。

然後。他一輩子活在了晦暗無光的夢靨中,從此再難得見光明。

就像現在這個夢靨一樣。

眼皮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耷拉下來,過往雲煙如皮影戲一般在眼前緩緩地再過一遍,一想到太子那雙發紅得似乎在流血的眼睛時,腦子卻好像在慢慢清醒過來了,沒那麽黏稠又滲人了,周衡動了動,脊背上全是汗,手心裏也全是汗,口幹舌燥卻左胸“咚咚咚”地跳得飛快,他蜷不起拳頭了,一雙手只能僵硬地癱在暖榻之上。

不對…

不對!

有人要害他!

周衡艱難地張口,卻發現喉嚨裏發不出聲音,迷迷糊糊地努力睜大眼睛,眼前白光一片,用盡全身力氣死命眨了眨眼睛,再睜開時,白光總算是漸漸消散開來。

“啊…啊…啊——!”

每一次張口,聲音都戛然而止,他沒有辦法出聲了,周衡陡生惶恐,張大嘴巴,聲音好像是從胸腔之中發出來的,帶著極為隱秘卻惶然的意味。

“啊…來…來….來人啊….”

一語言罷,周衡胸腔一抽,隨之而來的便是身體裏由下蔓延至上的絞痛,劇痛讓人清醒,周衡卻無端想起四個字。

回光返照。

難道他真的要死了嗎!?

周衡急促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手撐在暖榻邊上,一用勁,整雙手連帶著胳膊、脖子、下巴與嘴唇都在發顫。

“踏踏踏”

外廂有急促的腳步聲。

周衡心向下一放,“砰”地一聲,整個後背都砸在了暖榻之上,到底是老了,後背受了擊,連腦袋也重新開始暈暈沈沈的了,他狠狠地甩了甩頭,眼神迷蒙中卻見有人撩簾緩緩而來,眼前好像蒙著白霧,側過頭瞇著眼也瞧不清楚。

著連衫,戴釵環,應當是個女人。

人越走越近,周衡總算是看清楚了來人是誰。

“貴妃…”

他嗓子眼裏全是幹澀的,整個人燙得好像立馬要燒起來,“叫太醫…讓太醫過來…朕…朕不舒服….”

來人彎腰佝下身來,好像是在笑,可再一細看,嘴角卻抿得緊緊的,眉梢眼角也好像聳得很凝重。

周衡想再將話重覆一遍,可一張嘴卻發現自己又說不出聲音來了。

他眼神向門框移過去,示意昌貴妃趕緊讓人去太醫院請太醫來。

有人要害他,有人在他碗裏下毒,有人要謀害皇帝!

他整個人都癱在床上,用盡全身力氣想做起來,大聲將上面的話叫出來,可喉嚨裏像是一團浸過水的粗麻布卡在其中,聲音沖不出去,可也咽不回來。

“皇上渴了?”

昌貴妃王氏柔聲問。

周衡死死咬住嘴唇,拼命搖頭。

“皇上涼了?”

王氏再問。

生死攸關,命懸一線。周衡總算被激起了兇性,雙手握拳,“砰砰砰!”一下緊接著一下敲在暖榻上。

昌貴妃好像是被嚇了一大跳,一個激靈向後退了一步。

“請…請…太醫…”

用盡氣力之後,周衡當即渾身絞痛。癱軟在榻上。他的眼神好像在冒火,可偏偏昌貴妃看不懂,伸手將他的手藏進被單裏。再看了眼甚至搬了個小杌凳坐在暖榻左側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周衡說起閑話來。

“皇上可知豫王如今也已將近二十五了,膝下卻一子也無,您當初聽皇後娘娘的話選了信中侯閔家姑娘,卻忘了我其實是中意石家娘子的。閔家有什麽好啊?出身高的都傲氣,聽不得教訓,偏我又是個宮人出身,沒聽說過什麽大家貴族,更未曾知道什麽禮數規矩沒聽說過什麽大家貴族,更未曾知道什麽禮數規矩。您說我不是正經婆母,我不好說的話。不好教訓兒媳婦的,皇後娘娘全都能挑過去。這我也認了,我本來也不是什麽正經婆婆,我只是一個妾,一個出身卑賤的妾室,哪來資格去教訓出身高貴的兒媳呢?”

“您說您信重皇後娘娘吧。偏偏什麽都防著方家,連兒子也不讓她生。說您對皇後娘娘狠吧,偏偏闔宮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兒非得讓皇後點了頭才算作數。”

周衡手扶在胸口,已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喘氣兒了。

昌貴妃王氏嘴巴沒停,仍舊接著話茬往下說。“…不過等您撒手西歸後,宮裏頭的事兒可就不該皇後做主了…我是老二的生母,是名正言順的太後娘娘,我想住鳳儀殿就住鳳儀殿,想住慈和宮就住慈和宮。方氏、陸氏、陳氏全都給我滾出皇城去!不對!讓她們全都下去陪您!您對皇後娘娘敬重有加,情深意重,皇後娘娘不殉葬誰殉!”

猛地一下,胸口一抽。

周衡再擡眼,目光放亮,天花板上的那雕欄畫棟,畫的分明是一只貔貅!

只吃不吐,貪婪成性!

大約…

他也命已不久矣了吧。

昌貴妃王氏興致勃勃地一言一語中規劃著不久之後的未來——當然這個未來是以他死了之後,老二以長子身份如願上位的未來。

他渾身都在發燙,他好像在王氏身上看見了他的母親,藏在左胸下的那顆心“咚咚咚”猛烈地撞擊,他的寵妾他的長子,正借著他的寵愛與縱容,一點一點將他逼上絕路!

昌貴妃還在說話。

“您說皇後娘娘看見我坐在鳳儀殿案首上,她會說些什麽?大概還會昂起她的頭,說些無邊無際…”

女人的聲音一點一點地爬滿耳朵,像有一串小爬蟲從穴口一只接一只地爬出來,爬到人的耳朵裏,口鼻裏,眼睛裏,再順著發囊與指甲縫爬進血液與皮肉中。

周衡越發聽不清了,眼前已沒有白光了,好像有繁星點點。

迷蒙中,好像有人在同他說話,和著王氏令人絕望的聲音,他艱難地鼓起精神去聽,卻只能在只言片語抓到細枝末節。

“阿禮對不住您,阿禮…孩子…對不起…”

這是方禮語帶哽咽的哭腔,她一向對他膝下無嫡子滿懷愧疚,她在向他致歉…

阿禮啊。

你為什麽要道歉呢?

明明是我讓人將藥湯放在你的碗裏,亦是我彈壓下太醫院不許他們將真相告訴你,是我啊…是我剝奪了你做母親的權利啊…

周衡迷迷糊糊地闔上眼,白光與色彩在霧蒙蒙中一寸一寸地消失殆盡。

他好像又在做夢。

可這個夢沒有將他靨住——甚至,這是他晦暗人生中第一縷曙光。

他的阿禮。

穿著一襲火紅的嫁裳,上身規規矩矩地挺得筆直坐在婚床的正中,可腳卻藏在大紅裙裾之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晃動。

他原以為這又是一個無趣端莊的世家女子——她確實也是一個出身高貴的世家女,方家的嫡長女,父親是名震西北的老將,哥哥是初出茅廬的新秀,家世淵源且位高權重,這是先皇在禁止他與母妃顧氏見面之後,為他做下的第二個極為精準且正確的決定。

少年的情愫總是來得沒頭沒腦。

他連蓋頭都尚未掀開,卻只因為方禮在婚床上坐久了坐煩了。百無聊賴之中椅的那雙腿,便對這個出身高貴的妻子懷抱了無限的好感。

可惜,她卻未曾辜負過他的好感。

她為他執掌太和宮,雷厲風行地發落在六司中一向虛與委蛇的內侍、嬤嬤,她為他紅袖添香。夜來執燈其旁。她為他親手縫補衣物再為他手腳麻利地穿上…

她將她的那一份做得太好了,既是職責又連帶著情意地完成。

可他呢?

讓她直面已為顧太後的折磨與針鋒相對,讓她獨身面對宮中居心叵測的那些內侍仆從。讓她孤獨直面旁人對她的猜忌與懷疑。

“…你出身不高,可她卻從小便是天之嬌女,貴女嬌女世家女,這三樣,我在這宮中這麽幾十年可算是看夠本兒了,沒一個是好玩意兒,嘴上敬著你重著你,論你爬到再顯赫的位子,人家心裏頭該踹你還得踹。該鄙夷你也不含糊,最怕的便是這種臉上賢淑一片,背地裏卻看你不起的人了。”

顧太後如是說,她口上是怕他掌不住方禮,可心裏呢?

方禮的世家女氣息太濃烈了,幾乎在一瞬之間。就讓顧氏回憶起了讓先皇情根深種的那位元後,一樣的世家女,一樣的雷厲風行,一樣的賢良淑德,在大喜正堂上。顧氏便心口一驚,不由自主地提起一口氣兒來。

顧太後怕他掌不住阿禮,何嘗沒有更怕她掌不住這個兒媳婦兒。

挫其鋒芒,立下馬威。

接踵而至的刁難與責備,一個接一個送過來的美人兒,還有大庭廣眾之下旁敲側擊的譏嘲與挑釁,所有的婆媳都是天敵,這一對更不例外,世間所有婆母刁難兒媳的招數,顧太後都用了,甚至青出藍而勝於藍。

他以為阿禮受不住。

西北的女子彪悍強勢,他甚至怕阿禮會與顧太後出現正面沖突,甚至他私心裏也在如此偷偷地期待,很矛盾地期待,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樣子的情緒與心態。

在阿禮面前,他是仰望著的,仰望著她卓爾不群的能力,清白正統的家世,磊落坦蕩的作風,好像他畏畏縮縮地蜷在墻角,在仰望著他想成為的那個人。

可他不能仰望她啊。

論私,他是夫,他是男人,他是主導,論公他是皇帝,他是天子,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

他怎麽能仰望他的妻子呢?

她必須出錯,必須讓他看到每個人都是殘缺的,人無完人,月有殘缺,憑什麽這世間只有他一個人活在黑暗的夢靨中,憑什麽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背負著永遠無法擺脫的羞愧。

所以,才有了“可惜”這兩個字。

可惜啊,她未曾辜負過他的觸動與期望。

定廄動蕩一年之後,終究平覆下來,京中的勳貴再想奪權,手中無兵馬支持又如何能夠行險招出殺招呢?

皇權穩固之後,他終究不用像無頭蒼蠅那般四處亂竄了。

再看阿禮,便會想起散落在平西關內的那群打著方家軍旗號驍勇善戰的鐵騎,如果阿禮生下了他們的孩子.那時候的方家是不是便有了更加能得信任的帝王以示扶持了呢?

他不敢想,可他敢做。

母妃為了得到太和宮不惜下手將太子送下黃泉,他只是未雨綢繆而已,他沒有親手將他的骨血殺死,這不算殺人,這不算沾血,對不對…

“咳咳咳——”

胸腔外好似有重力摁壓,胸腔中好像又有一股粘稠的尚帶著腥味兒的液體直沖沖地往裏灌,周衡猛地彈起身來,連聲重咳數下,腦後有一股子充盈著寒意的涼氣直沖而上,渾身上下不由得不間斷地抖,不停地哆嗦。

大約是要死了吧。

昌貴妃王氏目帶憐憫地看向他,周衡卻突然靜了下來,緊緊闔上眼,嘴唇囁嚅,像是有話要說。

王氏心下一嘆,佝腰過去,輕聲說,“你說吧,死者為大,你的遺言我一定牢牢記下來。”

周衡面色鐵青,這個垂垂老矣的老人耷拉下來的皮肉還在發抖,嘴唇張開又閉上,再張口又闔上,如此反覆之後,終究極為艱難地開口出言。

“我…我…對不起…阿禮…”

阿禮未曾辜負他的好意與期望。

可他卻負了她。

老人眼角含淚,可惜溝壑縱橫,淚水被拘在了極為深重的紋路中,再難前行。

終於扯平了,以陰陽相隔為代價。

很久很久之後,已然改朝換代,趁夜深,又一批土夫子肩扛洛陽鏟,手拿定羅盤勾勾搭搭地過了廄東郊,領頭的如是說,“今兒個咱們爺們兒來盜前朝的古物件兒…這地兒風水好,若非皇陵,定是公侯將相的老墳頭c東西多著呢!”

定穴、挖道、挖盜洞,過圖層,再一把撩開金絲楠木棺。

“嘿!”

有土夫子大喝一聲,“怎麽兩個玉枕,一具屍骨啊!莫不是那具屍體成了粽子!”

領頭一把敲在那人頭上,“呸!粽子個腦袋!你見過粽子詐屍起來還會將自個兒衣裳疊好的啊!”

那人低頭再一看,好家夥,那具完整白骨的旁邊,有一摞疊得規整的衣裳布匹,大概是年歲已久,布匹已經化了灰,可仍舊還留有鑲著斕邊的衣袂,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一個雛形來。

“還是件兒女人的衣裳!”

有人叫道,“老大!玉枕中間有只玉壺,品相還不錯來著!”

領頭將洛陽鏟往後背一背,戴上手套避過玉壺,伸手將那只空出來的玉枕上的灰輕輕拂開,目光一歪,便看見了玉枕的側面。

側面正好雕著一朵小巧精致的五瓣梅。

鎖清秋

我叫周繁,繁覆的繁。

父親喜歡叫我阿繁,母親不讓他這樣叫,說是“好好一個姑娘,阿繁阿繁的叫,總覺得要被叫成一個四肢健壯的小郎君”,父親聽了好像更高興了,當著母親不敢再喚,可他常常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通常都背著母親偷偷摸摸地叫喚我,“嘖嘖嘖嘖,阿繁阿繁,嘖嘖嘖,這邊,往這邊來。”

父親的態度還是很親切的,可我卻總覺得他像是在叫阿舒哥哥的那幾條大犬。

我娘安撫我說是因為秋天生的,所以繁花似錦。

我很郁悶,我覺得她分明在敷衍著騙我。

這名兒,明明是威名赫赫坐在儀元殿上那只小六叔給親自取的,是繁蕪興盛的意思,聽奶嬤嬤說我將將生下來,還沒過兩個時辰,宮裏頭皇帝禦筆欽賜的“繁”字兒就送進了豫王府裏頭了,這宮裏頭的賜名一下來,整個豫王府從上到下全都長長地舒了口大氣兒。

至於為什麽長舒一口大氣兒,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倒也想明了了,這生在皇家裏頭吃穿不愁,怕就怕站錯隊,得罪錯人——我是隆化元年出生的,正值新皇即位不足半載,正好避開了“戊戌之變”,六叔與那起子亂臣賊子鬥得不可開交的辰光,聽人說那時候六叔可沒少吃苦頭,險些將一條命都丟在了江南,我雖沒親眼瞧見過,可以訛傳訛中倒也聽出了些道道。

那起子亂臣賊子要揮著大旗遮羞才算名正言順,可誰是大旗?

就是我那明媚而憂傷的親爹。

這層恩怨在裏頭,縱算是我爹算盤都撥弄不明白,可在旁人看來卻不是那麽回事兒。

我正趕上新帝登基蹦出來,順道就拿我測一測皇帝要不要拿自個兒素來敬重的二哥開刀,哪曉得我那小六叔非但沒拿刀,反而連帶著賞賜和恩遇流水樣送進豫王府裏來。

奶嬤嬤大約是想表達皇恩浩蕩。每回一過生辰,我在拿著小勺小口小口地吃長壽面,奶嬤嬤就在身旁吭吭哧哧地都掐嗓作勢。提起身板跟唱戲似的,朗聲念上一遍。每年當以“...遙想當年,宮裏頭出來的聖旨途經雙福大街,再過東郊,白馬打頭,雙馬並行,騎在馬上的是儀元殿第一人李公公,手拿紅纓...”開頭。

再以“我的大姑娘誒。您命裏可貴重得很吶,足足有六斤重,哪個不長眼的敢輕瞧您,皇上念著賜名的情分也不能輕饒了去!”聲量陡然提高。直接進入激昂的高潮部分。

最後以“就算您沒哥哥也沒幼弟,可您底氣足足的,誰都不用怵!咱定京城可不是鄉間籬笆的地兒——還得靠誰家兒子多論英雄!”一錘定音地安撫結尾。

乳嬤嬤是經年的老嬤嬤了,是母親的娘家信中侯府一早就送過來的,服侍了外祖母再服侍娘。最後是我落到了她老人家手裏頭,嬤嬤看事看人都透徹,話糙理不糙,在正苑的仆從底下屬於說一不二的地位,什麽都敢說村婦清貧樂全文閱讀。可偏偏三兩句裏半字兒不提我那明媚憂傷的阿爹。

我亦憂郁——奶嬤嬤好像對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敵視和防備,倒也不是仆大蓋主,只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你這個壞人,離俺們正苑遠一點”的不認同感與避之不及。

我沒敢往娘那處捅,私下裏問過嬤嬤。

嬤嬤怔一怔之後,摸摸我的頭,笑著敷衍我,“姐兒多心了。”轉過頭卻被我偷偷聽見奶嬤嬤告訴娘,“誰都有荒唐的時候,只是咱們家王爺犯得有些長。好歹人如今不犯了,到底是姐兒的親爹,實在沒必要再提那些糟人心的前塵舊事不是?”

什麽前塵舊事!

什麽舊事!

我好奇心重得很,堵心堵得十幾天沒吃好飯睡好覺,心心念念的全是嬤嬤口中神神秘秘的“前塵舊事”,娘常說我是隨了爹,既是隨了爹,那就幹脆打破砂鍋問到底,頂著一雙烏青吧黑的眼圈問到娘跟前去。

娘笑得平和極了,將話三拐四不拐地就拐到了平西侯家照哥兒不認真背書被他爹抽得嗷嗷叫的話題上。

當我帶著知曉八卦的隱秘笑容推門而出,卻猛然發現話題好像是被帶偏了。

所以說可能我與爹兩個人的心智加在一起都拼不過娘,我大約稍稍勝過爹——至少我覺察出被人牽著鼻子走了。

我過問了,嬤嬤態度好像好了許多,其實爹對娘親正苑裏頭的或人或事或物好像都帶著無限的寬容,更何況是對娘一向很信重的老嬤嬤。

故而往前無論奶嬤嬤如何翻白眼、耷拉眉、撇嘴角,爹都沒有任何異樣。

說實在話,我私心覺得爹壓根就沒瞅出來嬤嬤待他不一樣。

他倒是能一口品鑒出十五年的花雕酒和十四年半的有無不同,也能一眼看出這大紅燈籠是澄心堂紙糊的呢還是桃花紙,可看人看事上卻遠沒有娘清楚明白,所以我們家要換哪匹磚,要撬哪匹瓦,全都是我娘說了算。

就拿提早冊郡主這回事來說,宗室女本是大婚的時候再冊封號,大概又是為顯皇恩浩蕩,我將過十歲,皇帝禦筆親批就下來了,我倒成了大周朝頭一位冊郡主旨意上蓋的是皇帝正兒八經印章的小娘子。

爹與嬤嬤千感萬念的全是皇帝,只有娘告訴我,“...皇上又不是先帝,眼裏頭裝得下內宅——這是皇後娘娘在與你做顏面,下回見著皇後娘娘親親熱熱地叫六嬸去。”

我自然滿口應下,等進宮見著皇後娘娘了,先同規規矩矩坐在書桌後頭的阿舒擠眉弄眼後,再老老實實地給皇後行了個大禮,照娘的交代,沒叫皇後娘娘,親親熱熱喚了聲,“阿繁謝謝六嬸嬸。”

也沒說謝什麽,賀皇後卻對著娘笑起來。“阿繁的機靈勁兒倒是隨你。”

娘很婉和地看了我一眼,“她性子隨她爹,有福氣。”

賀皇後笑得很。“像二哥是有福氣,什麽事兒都壓不了心。活得才算歡喜...”

後頭的話我都沒聽全了,因為阿舒一手拖著我,一手牽著踉踉蹌蹌才學會走路的二皇子,去瞅他那尚在繈褓的三皇子。

我倒覺得周家宗室的兒子都被皇後生了,皇帝後宮的兒子全是從賀皇後肚皮裏出來的。

嗯...

想從別人肚子裏出來也有點兒難度,因為後宮裏頭除了賀皇後壓根就沒別的女人了農門悍妻TXT下載。

賀皇後一個兒子一個兒子地向外蹦,大有不生個十個八個誓不罷休的勁頭。

再反觀我們家與四叔家。四叔家孤零零一個獨子,我們家更慘,就剩我孤零零一只獨苗,好死不死。還是只女獨苗兒。

我都有點替我爹惆悵,可又不敢表現出來,生怕我那擰不清的爹腦子一抽,又給我領回家一個庶母,用來延綿子孫。

用“又”字兒倒不是因為爹曾經領回來過。只是聽奶嬤嬤說我以前是有個庶母的,姓石,定京人氏,好像還是國公府的嫡出姑娘。

“定京城裏還有姓石的勳貴人家?我怎麽一點也沒印象?”

我仰臉問嬤嬤。

“因為他們家作,然後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嬤嬤面無表情地回答。

我微不可見地往後一縮。這是嬤嬤標準的“不要給我提她,再提她,信不信我立馬去把她墳給刨了”的我在找死表情。

我機智地在嬤嬤跟前打住了話題,可好奇心一上來擋都擋不住,事關爹的我不敢自己活動,可問一問這碼子事兒就沒多大忌諱了,找來幾個仆婦一問,立馬就知道全了——安國公府石家在“戊戌之變”中站在了六叔的對立面。

全乎了。

這種爭天下打社稷的大事,誰沾著誰完,一點兒情面都不講,石妃一夜之間不知道哪裏去了,有人說被下令擊殺了,有人說和一個胡言亂語的瘋婆子被送到平西關外了,也有人說她自己上吊死了。

無論是哪個說法,反正人是沒了。

豫王府後院裏頭就剩我們一家三口一起過了。

娘沒生兒子,最著急的其實是外祖家,我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外祖母帶著娘求神拜佛,什麽名山大川都走遍了,有段時間整個正苑裏全是藥味兒,嬤嬤奉了藥湯進來,我躺在暖炕上困中覺,迷迷糊糊聽見娘對嬤嬤說,“這種事講緣分,強求來的都不長留,我有阿繁一個也就夠了,大約是在抵早些年那個孩子的債吧。”

“瞧您說得!您當初要將那件事攤開來告訴王爺,我就說不能不能,您偏偏是一意孤行,果不其然兩個人當初哭成一團了吧?不過因禍得福有了阿繁,其實王爺的反應我也沒大想到...唉...你們能當作是互不相欠,一筆勾銷,大概就是頂好的結局了...”

嬤嬤將藥碗擱在木案上,也隨娘喝不喝。

我迷迷糊糊聽了一耳朵,沒聽大明白,摟著被子再翻了個身,翻過身後,外廂便再無言語。

我覺得娘是頂好的一個女人,出身好,容貌好,進退行儀好,連對付人也是和和婉婉的架勢,她還沒出手,爹倒沖到了最前頭——有不要命的官宦人家不敢諫言說賀皇後椒房獨寵,失德善妒,人家膝下幾個兒子,生產值高得不得了。

要想背後嚼舌頭的,就把眼神放到了我們家。

沒直說我娘,背地裏說我外祖家“不會教養女兒”,“無子無德,還不許男人納妾”,爹一聽登時毛了,撩起袖子下了帖子請那幾家人喝茶,喝著喝著就動了手——我爹單方面毆打旁人,別人不敢還手,一個成了豬頭,一個成了香腸嘴。

皇帝一手把這事兒壓下來了,我爹打人時候的英姿也在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和這個壯舉一起傳誦的還有我爹一句話,“有個丫頭好得很!人生在世活得不易,還管什麽身後的屁事兒!沒兒子又怎麽樣!又能怎麽樣!老子有個好媳婦兒足矣!”

男人們嫌他丟人,女人們大概都眼冒星光異世神魔之傾塵禦天最新章節。

我立時正蹲在平西侯府裏的長廊和照哥兒一塊兒捏泥巴,模模糊糊聽照哥兒他娘說,“過盡千帆,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全不搭嘎的兩個句子。

我卻懵懵懂懂中像是明白了什麽。

在爹大發神威打人事件之後,緊接著定京就出了個平西侯長孫聚眾鬥毆事件,阿舒哥哥偷摸領著我去瞅照哥兒,照哥兒鼻青臉腫地躺在床上見是我,呲牙咧嘴地笑,“那幾個嚼舌根的小兔崽子說你娘不好遭我聽見了...”

我一笑,眼淚緊跟著就下來了。

然後平西侯府就上門提親了。

我爹笑得連聘禮都不想收,恨不得買一送一,生怕人反悔。

我出門子前一天,照哥兒偷摸翻墻進豫王府,也不曉得哪個不著眼的小蹄子看見了翻個身就打小報告,被我爹一把逮住,冷著臉伸手就拍了照哥兒兩下後腦勺,我便哇哇直叫,爹擡起手忍了忍,到底忍下了,拽著照哥兒去花間喝酒去。

幾巡交杯換盞之後,我與娘在外間做針線,聽見爹在鬼哭狼嚎地叫。

“給我好好待阿繁!女人家活著不容易...有時候嘴上不說,心裏頭記著,夫妻間沒有隔夜仇,兩個人把話攤開說,什麽都過得去!”

我將針線放回箱籠裏,起身想進去勸,哪曉得娘將我一把扯住。

我擡了頭,卻見娘雙眼亮晶晶的。

爹估摸著是醉了,說話大舌頭,偏偏還要接著說下去。

“男人...也不能太荒唐了!荒唐狠了,女人的心就淡了,女人心一淡一涼,捂都捂不回來!我是氣運好...再加上阿繁她娘是個好女人...經了回大事這才醒過來,就算是這樣...我也哄了好久才哄回來...半夜三更去東郊買過魚皮餛飩...自己學過刻章,嘖嘖嘖,學得我滿手的水泡...出門連母馬也不騎...什麽都聽媳婦兒話...”

“我給你說...阿繁被我慣得不像話,她不像她娘那樣好說話...你小子要敢荒唐,信不信老子親自出馬打折你的腿...”

說話說到最後,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再擡頭看娘。

娘的眼裏淚盈盈的,好像清秋時節中,被風雨洗刷過的深泉。

ps:

【俺不寫番外,連書評都不敢出來回tat,太兇殘了!】

【我知道好多小寶貝們是想看老二如何如何幡然醒悟,閔寄柔如何如何翻身為主人,但是這樣的閔寄柔真的幸福嗎?阿淵喜歡閔寄柔這個角色,也喜歡老二這個角色,阿淵覺得讓閔寄柔像方皇後那樣心碎了無痕,過此殘生,縱然灑脫太殘忍。可對一個女人放空自己,只在乎兒子,就真的是幸福嗎?我是個俗人,老婆孩子熱炕頭,總覺得這才算是幸福。在那個不能和離的時代,閔寄柔只能和老二死磕到底,是就此別過,兩心相遠還是尋找到一個不那麽傷人傷己的結局。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在這樁婚姻中,難道閔寄柔全然無錯?既然兩個人都有錯,為何不能讓自己好過一點也讓別人好多一點?生活和婚姻又不是加減法,誰錯多一點,誰錯少一點,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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