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他。”尤莉冷笑著, “我早該猜到的，你一直完不成任務，因為你被那個人類蠱惑了！”

小槌有些不高興, 手一捏，將鏡子化成粉碎。

“尤莉,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剛剛你又叫我怪胎了, 我說過, 不要再那樣叫我！”小槌從虛空抓出一柄震顫的銀黑色彎刀……

窗外正在下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伊恩站在書房蹭了蹭滑膩膩沾滿泥土的靴子, 加爾上前接過了他的鬥篷，屋內克勞德正輕聲向奧德裏奇匯報最近的工作。沒有人明白國王最近反常的舉動是因為什麽，因為國王的每一個吩咐都那麽奇怪, 甚至是突如其來，但國王從不向任何人解釋他的行為, 仿佛害怕自己說出口的理由，會引起什麽人的警覺一般。

召回米凱爾王子，搜集僅剩的神殿人員, 安排神聖騎士伊恩並入克勞德的隊伍之中, 包括坑殺所有出現疫病苗頭的民眾, 並將那些人的親人聚集在一起，短短幾個月，國王就安排好了一切, 甚至讓伊恩懷疑起, 是否國王早就做好了這一天的準備。

伊恩在奧德裏奇加冕後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的形勢裏，跟吉拉大祭司一樣震驚。

只是吉拉大祭司是對自己猜錯對象的震驚，而他是以為自己誤會了奧德裏奇王子。甚至在奧德裏奇王子將他派去守護米凱爾時, 伊恩便對這位新任的國王有了不同的看法。

海倫王後之死，幾乎人人都知道是因為什麽。

但國王並沒有公開這件事，甚至保留了米凱爾王子的第一繼承權。

這位神秘英俊的國王，有著比他年輕面龐更難以捉摸的內心。伊恩摸了摸脖頸出的五芒星項鏈，他早已將戒指改成項鏈隨身攜帶，從剛剛接近王宮起，戒指就開始發燙，但來到國王身邊，戒指本身的溫度又漸漸冷卻下來。

伊恩怎麽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關蹺。

秋雨沙沙的風聲，跟無法控制的瘟疫，四處都是潮濕閉塞的，帶著令人壓抑的預感，擡頭看陰沈的天空跟空置大半的王宮，伊恩有些微妙的想，在瘋王去世後，國王的後宮被遣散出宮，而新的國王，卻整整五年沒有召集任何女子入住王宮。

那些空空的房間到底在等待著誰？

惡魔，真的不存在嗎？

還是國王將那些邪惡的幻影圈禁在一個他們都不知道的地方。

尤莉看著小槌的彎刀，對其中漸漸增強的能量露出了幾分忌憚的神色，她緩緩露出笑容，冰冷的眼神不帶任何感情的看了小槌一眼，從容地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原本聖潔美麗的容貌從她面頰上剝離，模糊的面容如同一團混亂的鐵銹色海藻，那僅剩在面容上的紅唇輕輕張開……

“等著瞧吧，小槌，出於同學的友誼，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任務沒完成不要緊，可不要……打出了額外的結局才是。”

一只斑斕的蜘蛛從墻角從容爬過，連同尤莉的黑影也瞬間消散在了小槌面前。

小槌沒有去追，只是輕輕一個響指，讓自己的惡魔課本懸浮在面前。

薩克森帝國進入了秋日連綿的雨季。

墓地徹夜的咒罵聲與哭聲不斷響起，人們在深夜，於內心反覆詢問：誰能救救我們？

惡魔播種的瘟疫種子，源於人心的欲望，而這欲望的種子，惡魔尤莉狡猾的采集於神殿人員跟普通民眾的內心，再通過人與人的聯系傳遞出去，漸漸席卷整個世界。神殿、醫生沒有一個人能研發出治療的良藥，身體或許能勉強維持，但人心一旦崩散，距離深淵，就不遠了。

在惡魔選中的國王登上王位那天起，這個灰色書籍的神殿，便逐漸失去力量。

除非祭祀與祈禱，神的降臨。

否則……

深秋的夜晚，鴿子不語，蛇與蜘蛛蜷縮成一團，一扇半開的門裏傳來禱告聲。

“披戴著荊棘的冠冕……啊！是您，請您賜予我們力量，保佑我們心懷善意，請您賜下話語，化作前路的指引，在光明的照耀下，堅固我們的信仰之心……”

火在祭壇熊熊燃燒著。

“今天，您的孩子在這裏靜默，禱告，心存感恩讚美之心，數算您這一年賜給我們豐富的恩膏。”

吉拉大祭司緊閉雙眼，為了這場祭祀，他砍下雙腿跟國王做了交換。

國王詳細詢問了他有關祭祀儀式的一切，而吉拉大祭司感懷於國王的慈悲，亦將一切都告知了國王本人。

“感謝創世神，因著愛，您賜下您的恩澤——光明！光明使我們得以脫離罪惡對我們一切過錯的折磨，聖潔的父神，您的慈悲使我們得以在您的榮耀下歡喜相聚，您的全能的主，在世間的每個角落，靜默無聲……”

“您是黑暗中最明亮的火焰——請您保佑我們。”

王宮內，小槌撫摸著奧德裏奇桌上的馬鞭跟手套，隱隱約約感應到了什麽，雨夜濃厚的烏雲，遮住了月光的光輝。

身後的門被推開。

小槌聽到奧德裏奇平穩的聲音，他說：“小槌，我要停止瘟疫的蔓延。”

小槌轉過身，看向奧德裏奇：“這場疾病的種子，我早就告訴過你了，無法停止。除非尤莉離開，天使降臨驅散瘟疫。”

小槌歪著頭，端詳了一下奧德裏奇的神色。

她忽的恍然大悟，難怪從早上開始，鐘樓的鐘聲就不再響起，王宮中許多人都被支開，奧德裏奇放在她懷裏的詩集她還沒看完，封皮的名字是《薔薇》，這是奧德從小時候起，最喜歡念的一本詩集，奧德讓她在臥室等，等他回來念給她聽。

小槌的手微微捏緊，手中的《薔薇》就漸漸腐蝕化為了黑色的水流往滲透。

“為什麽？那些不過是一些隨處可見的人。”小槌喃喃追問。

奧德裏奇直視她的目光：“那是我的子民。”

“殺戮從未在人類之中停止，死於疾病又有什麽區別？”小槌還是不明白。

奧德裏奇忽然笑了，那笑容蒼白而充滿無奈。

惡魔紅色的瞳孔顯出幾分冰冷的兇狠，奧德裏奇試圖擡起胳膊撫摸小槌的臉，但他無法做到，脖頸被驟然攥緊的窒息跟痛苦，讓他只能在惡魔伸直的胳膊中不由自主的掙紮起來，奧德裏奇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無法呼吸，眼睛卻一直執著地看著小槌本身。

少女無與倫比的美麗容顏，深深刻印在他心上，

炙熱的感情交織在內心，透過眼睛，在死亡的戰栗與痛苦中，奧德裏奇無法移開望向小槌的目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槌手一松，奧德裏奇重重摔倒在地。

他努力捂住喉嚨，如同僵死的魚深深吸了一口氣，沙啞的聲音在小槌將要離開的那一刻，幾乎是嘶吼一般喊了出來：“小槌，你走吧……”

“離開人界，回惡魔界去！”

小槌的腳步一頓，她忽然有些後悔，告訴奧德裏奇那麽多有關惡魔的事情。她心中澎湃著被奧德裏奇欺騙的不解與憤怒，窗外傳來一片聖潔的光色光芒，那光芒越來越大了，小槌知道自己此刻應該趕緊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

小槌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奧德裏奇，奧德裏奇也正在看她。

那是她無法理解的目光。

正如她因為契約，始終不曾讀懂過的內心。

她不想離開。

她還要向奧德裏奇問清楚，如果她離開，奧德裏奇作為惡魔的契約者，馬上就會死。剛降臨的天使，她跟尤莉一起，未必不能殺死。

小槌在奧德裏奇的嘶喊聲中朝著王宮祭壇的方向飛去，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到達了地方，在一片聖潔的白色光芒中，一雙手臂從虛空中伸出，抓緊了小槌的雙腿，尤莉冷笑著說：“還過去幹嘛，走了！”

小槌反手抓住尤莉的雙臂，呵道：“尤莉，我們一起殺了它！”

它自然是指的已經降臨於這個灰色書籍世界，顯出一團光影的天使輪廓。

尤莉聽懂了小槌的意思，掙紮著想要抽回手：“六翅，這是戰天使，我可不要……這是你的任務，不是我的！”

“你的任務就沒有失敗過嗎？你甘心嗎，魔神戰場那些天使輕蔑的目光，你忘記了嗎！”小槌大呵一聲，松開尤莉的手，率先一步召喚自己長刀向著凝結的白色虛影劈去，在聖光照耀下，惡魔原本無法被人類看到的身影也漸漸清晰。

尤莉遲疑不定，她跟小槌一樣，降生於黑色群山的峰巒，漆黑的河水在山下蜿蜒流淌，造物主建造了光，而光之神明輕蔑的那一撇，又延伸出了黑暗，所有的惡魔都孕育其中。

小槌的話，激發了尤莉心中對光之神明乃至於其手下天使最天生的不甘與憎恨。

四周傳來驚慌的吸氣聲，惡魔的美貌幾乎在瞬間蠱惑了在場所有人的神智，那些因為親人離世虔誠祈禱的普通人因為惡魔的身影陷入了欲望的幻覺中，對瘟疫的恐懼，失去親人乃至於愛人的痛苦使他們發出一陣一陣撕心裂肺的吶喊哭嚎。

吉拉大祭司正激動的看著祭壇中的神聖光影，剩下的人，只有心中真正虔誠的神職人員還保持著神智，這其中就有騎士克勞德，克勞德震驚的看著憑空出現的白裙少女，那蓬松散開的白裙，輕輕點在祭壇上的潔白腳尖，叫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禁忌之森遇到精靈的那天。

他遇到的不是精靈，竟是惡魔嗎？

吉拉大祭司正準備虔誠跪拜降臨的戰天使，便瞧見一柄猙獰的彎刀向著光影中間劈來，將祭壇中間的天使光影打散了一團，還不等吉拉怒吼出聲，被打散的光影飛速凝結在一起，那由最虔誠的祭祀所召喚的天使已全然蘇醒。

作為主祭的人員，神的力量會通過天使，再由天使覆蓋在主祭的人員身上，在戰天使蘇醒這一刻，耀眼的白光轉為柔和，朝著整個薩克森帝國的土地覆蓋而去，瞬間將讓瘟疫蔓延的種子得到了遏制，只等惡魔的傳播者尤莉離開人間，瘟疫便會自然消散。

吉拉大祭司的雙腿已經被砍去，這讓附身在吉拉大祭司之上的天使無法避免的受到了行動上的阻礙，但無法行走的雙腳，並不會阻礙戰天使的武力。

隨著六翼天使翅膀的猛然張開，小槌的彎刀在與之碰撞的瞬間，黑與白色的光影剎那爆發出刺眼的光芒，尤莉在小槌的示意下，抓出自己的魔刃朝著碰撞摩擦出的細微能量切口擲去，投擲完，不等有所結果，尤莉已經飛快劃開黑色的結界通道朝裏鉆了進去，直接回去了惡魔界。

小槌接著尤莉魔刃破開的縫隙，將所有的魔力灌註於自己的手心之中，她其實已經感受到了其中的差異，她只是一個剛離開惡魔界的小惡魔而已，或許比人類的歲月多好幾萬年，但在降臨的天使面前，依舊是個初生的小惡魔。

光與暗的交影中，小槌迷迷糊糊聽見了奧德裏奇的聲音。

正如每一個奧德裏奇念詩的夜晚，從清朗稚嫩的嗓音，到溫潤低沈的語調，再到今日沙啞沈痛的吼聲，惡魔並不畏懼死亡，可沒有一個惡魔想死在天使手中。

小槌後知後覺的想，她為什麽就是不肯離開這裏呢？

她為什麽就是不願意離開這個灰色書籍的世界呢？

戰天使反擊的能量並沒有落到小槌身上，吉拉大祭司按住自己的腰，他的腰間有一柄匕首，但他沒能抽出來，神聖騎士克勞德的劍已經洞穿了他的胸膛，吉拉大祭司握緊了胸口的長劍，感受著凝聚眉心的氣息逐漸從身體抽離。

克勞德低聲在吉拉大祭司身後祈禱：“請您寬恕我，陛下的劍永遠鋒利，在通往榮耀的道路上，他將永不折斷。”

劍鋒從吉拉大祭司胸口抽出，吉拉大祭司渾濁的目光已經僵硬。

克勞德流著淚，看向場中。

奧德裏奇擁住了小槌，小槌扶著奧德裏奇的肩膀，剛剛戰天使消散前的一擊，幾乎全被奧德裏奇擋住，小槌想，奧德應當是想跟她一起死的。

可是她沒有死。

小槌奇異的感受到一股龐大又恐怖的力量，正順著奧德裏奇身上，源源不斷朝自己傳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正不斷恢覆並且壯大，身上的傷口幾乎在瞬間就已經愈合。

“小槌，為什麽不走？”

奧德裏奇溫柔地在惡魔耳邊詢問，小槌執拗地扶住奧德裏奇的肩膀，這樣這個人就不會倒下，她試圖用惡魔的力量去愈合人類的傷口，可是惡魔忘記了，自己並沒有治愈的能力。

奧德問她的話，小槌也想問自己。

為什麽不走！

她早就告訴過奧德，奧德也知道的。

如果在天使降臨時離開，她不會有任何事情，可是她不能走！

奧德裏奇擡起手，摸了摸顫抖扶著自己的惡魔，他看著小槌血紅色的眼睛，忽然輕聲念了一句話，那聲音極小，在場的人中，只有小槌聽見了。

小薔薇。

奧德裏奇念完這句話，隨即兩眼一黑，再無一絲光亮閃爍在他藍色的瞳孔中，在一個垂死之人的抽搐裏，喉頭上湧的鐵腥終於壓抑不住一口嘔出，穿透小槌伸出的手掌，砸在地上，暈開一團血紅。

小槌胡亂想：他要死了。

在這個瞬間，她似乎陷入了惡魔界漆黑的河水中，一望無際的黑色淹沒了她，這本是讓她安心懷念的顏色，卻不知為何感到一陣陌生的心悸，四周神殿跟守衛的驚叫聲她分明聽得仔細，音量卻沒有自己胸腔的心跳聲劇烈。

可惡魔也有心跳嗎？

在最後一絲溫熱也從奧德裏奇身上抽離時，小槌伸出手摸了摸他俊美慘淡的面頰，契約隨著人類的死亡解除，她逐漸感受到王子生前充滿眷念的感情。

——少年看到一朵薔薇，荒野上的小薔薇。

——千萬不要傾訴你的愛，愛只能深藏在心中；因為和風吹拂時，總是悄無聲息、無影無蹤。

人間有一位年輕的國王，愛上了惡魔。

愛是什麽？

愛是不曾吐露的薔薇，黑暗中搖曳的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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