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上方天空驟然被紅霞渲染, 鴿群徜徉在這篇激蕩的霞光中停在鐘樓上，縮著脖子一個挨著一個看底下的車隊經過。

黃昏時分，王宮中晚宴的樂曲聲奏響, 很快轉為驚慌的呼喊。

幾十年前，英俊年少的王子克裏斯, 一反常年木訥溫和的面目, 在一個神月日的祭祀夜, 克裏斯王子帶領背叛神殿的騎士團向神殿發起了攻擊，大火燒紅了神殿半邊天空, 憤怒的老國王向逆子舉起了權杖, 卻反被被自己的兒子舉劍穿心而過。

今天，在騎士克勞德的帶領下，神殿的人員跟著帕克的軍隊沖進王宮, 奧德裏奇王子同樣向自己的父親舉起了劍，但真正刺穿國王心臟的, 卻是本該逃走的海倫王後。

伊戈爾大公顫抖著手，看著海倫王後掌心握緊的長劍，血一點點從國王的胸口蔓延, 國王還沒有死, 掙紮向前伸出的手, 似乎想摸一摸海倫王後美麗的面龐，這樣的變故，似乎連王子本人也沒有預料到。

克裏斯赫赫的喘著氣, 看著海倫道：“你, 沒有死。”

海倫王後在奧德裏奇參加晚宴的時間內，已經由奧德裏奇安排的人，安排進入了王宮, 此時她握緊了袖子裏奧德裏奇讓人從國王寶庫中搜來的一塊花朵狀木雕，這塊小小的木雕，或許就是克裏斯察覺到她真實心意的原因，面前的男人一定早就知道了，否則伊戈爾大公為何會那麽巧，在她的慶典上獻上金盤。

“你殺了他。”海倫拿在右手的的劍幾乎要拿不穩，但她用左手覆蓋在右手上緊緊包住加重了力量，木雕砰的一聲落在地上，國王沒有去看，海倫王後也沒有去撿，只是使得劍鋒得以更銳利的直刺國王的心臟。

“你要覆仇嗎？”

“……”海倫輕輕張嘴，說了一個不字，卻沒有吐出聲音。

到了這個時候，這對王室夫妻很清楚，那曾經橫亙在兩人中間的漁村少年，早已不是如今痛下殺手最重要的原因。

海倫如今站出來，將劍刺入他的胸膛，必然是為了謀取更大的利益。

是什麽呢？

克裏斯順著胸口的劍鋒，將目光落到海倫王後的奧德裏奇身上。必然是奧德裏奇承諾了什麽，而海倫無法接受的東西，是米凱爾嗎？是為了米凱爾嗎？才會做出奧德裏奇面露驚訝的舉動。

安娜竟會生出這樣的兒子？

克裏斯想起卡佩安娜死的那一天，床邊金色的碗和清透的水晶瓶，都已經空了，那個女人很清楚自己時日無多，甚至已無法再忍受慢毒藥的折磨，於是將長長的繩子鄭重的綁去了床邊，翻過窗戶，系緊脖頸一躍而下。

那天，奧德被安娜打發去了農莊，而他從花園走過，擡頭就看見安娜隨風飄蕩的身影，安娜是個乏味的女人，但非常美麗，至少那個瞬間，他短暫地驚訝了她的美麗。

“海倫！”年邁的國王忽然重重嘶啞的喊了一聲海倫王後的名字，這個縈繞在他心頭的名字，幾乎傾訴了克裏斯所有的愛。

他傾訴了所有的愛，可她竟背叛了他！

克裏斯帶著嫉妒的恨意，安排了當年慶典的一切。

王後那一天無法控制的痛苦，讓他的幸福感在心中發酵延伸，但隨著時間的遷移，卻在心底刨出一個洞，屬於他的，燦爛的火焰裏，終究沒有自己老邁的身影，始終嘲諷著他身為國王的傲慢。

想著不久前跟奧德裏奇同進晚餐時，奧德裏奇對他提起神殿時，那意味不明的平靜微笑，克裏斯看著從外殿湧入的神職人員，不經意瞥了一眼吊燈下，緊挨著奧德裏奇的流暢輪廓中，一小塊詭異的虛影，嘴角翹了翹。

自從他明白自己的病情後，所有局都做的很大，很險，在死之前，至少有一個兒子略微合格了，他從神殿處，聽到過吉拉大祭司初見奧德裏奇看到的幻象，也許那並不是幻象。

惡魔嗎？

克裏斯坐在黃金的寶座上，似乎能聽到多年以前，燒毀神殿時，摧枯拉朽一般的破碎聲。

他垂下了頭。

海倫王後在國王垂下頭顱後，上前一步伸出手托住了國王的頭顱。

在她在漁村與克裏斯相遇，當她下定決心離開漁村的時一天，辛酸的愛情曾讓她的四肢麻木痛苦，於是祈求那個俊美的漁村少年為自己雕一塊木雕隨身攜帶，忘記是哪一天，克裏斯承諾了她權利，於是她托人將木雕送出了王宮，交還少年，那天的黃昏也如今日一般火紅。

對於她這樣的漁女而言，冬日的陽光充滿了苦澀的滋味。

勞作，欺淩在那樣的村子裏，早已司空見慣。

她的姐姐被貴族拉出去，野草淩亂，後來姐姐死了，從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愛情如同葉片上露水一般短暫。與漁村不相匹配的容貌，註定了她的愛人無法保護她，除非她一直向上走，中等階層的貴族也許能讓她在城堡中隱秘的生活，但她享受人群愛慕的目光，只有走到最高點，才可以肆意展示她的美麗，不再畏懼任何覬覦。

昨夜奧德裏奇詢問她安娜王後真正死因後，又跟她打了個賭，賭的就是當年慶典上的頭顱，究竟是伊戈爾大公還是克裏斯國王的指使，事實證明，她輸了。

其實從克裏斯蘇醒，發現波德失蹤那天起，海倫隱隱約約就已察覺這一切，但事已至此，她無法再停下手中的一切，薩克森王室的男人都是賭徒，賭註卻總是一些讓人看不明白的東西。

奧德裏奇給了海倫王後兩個選擇，一個，是在奧德裏奇加冕後，讓她跟米凱爾離開王宮，到他劃分的封地被圈禁著度過一生。一個，是她死，米凱爾可以自由自在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至於死法，她可以自己選擇。

蘿拉驚慌的被人從波吉拉家族的人群中帶出來，帕克派人將她帶到了米凱爾王子的身邊，而米凱爾王子，已經喝下迷藥沈睡。海倫王後看向走進屋內的蘿拉，目光在她美麗的紅發上停頓片刻，隨即向她招了招手，“過來，蘿拉。”

蘿拉擔心的看向米凱爾，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舊顫抖著朝海倫王後行了個禮，“王後，請問米凱爾殿下怎麽了，為何沈睡不醒？”

“他沒事，我只是給他喝了些幫助睡眠的藥粉，蘿拉，我的兒子很愛你，我想，我要將這件事，告訴你才行。他一直央求我，在成年後，向波吉拉家族提出婚約。”

蘿拉聞言臉便紅了，可看著海倫的神色，忽然預想到什麽，位於王宮中，她已經知道海倫王後做了什麽，想了想前因後果，驟然蒼白著臉說：“您……您這樣做，殿下醒來一定會很痛苦的。”

海倫王後想到自己剛剛跟兒子說的話，垂下眼，望向米凱爾緊閉的雙眼，她知道這下頭有一雙多麽純潔天真的眼睛，仿佛住著雲和春風。

餐桌上的食物已經收拾幹凈了，在跟什麽都不知道的米凱爾一起用過早飯後，海倫王後給自己的兒子講了一個漁女的故事。包括漁女看著跟自己一樣，擁有金色頭發，坐在豪華馬車上從人群走過的安娜王後時，內心的羨慕與向往，與在國王的默許下，讓安娜王後纏綿病榻最終自縊的方法，米凱爾聽著聽著，還沒來得及發表什麽話，意識便已經漸漸模糊。

身為母親，哪怕是對自己的兒子訴說自己的身世，依舊會感到難堪，她是自私的母親，所以這些年，哪怕到了今時今日，也不是太在乎自己的兒子會怎麽評判她，潛意識裏，她也逃避著米凱爾對自己的看法。

她並沒有跟心愛的男人生下子嗣。

米凱爾是她的兒子，同時，也流著克裏斯的血，偏偏米凱爾又跟她，還有克裏斯，都不像。這就註定她對他的愛，總是難以界定的。

對於蘿拉的話，海倫王後摸了摸米凱爾的頭，“沒關系，他該長大了。如果你陪著他一起長大，或許痛苦會少很多。”

“王後陛下，我會永遠陪著米凱爾殿下的！”蘿拉用她那優美如同夜鶯一般的話，輕聲承諾著。

“那很好。”

在奧德裏奇給出的選擇中，海倫幾乎是不暇思索的選了第二個，她不能再被圈禁一生，這也是她站出來親手殺了國王的原因。

奧德裏奇既然能給她兩個選擇，就代表自己跟國王死後，安娜王後的死就此翻篇，她死後，兒子不會受到牽連，可擡頭仰望王宮上方的天空，海倫停頓了一刻，還是有些不甘心。

她總是不甘心的。

薩克森帝國的史學家將奧德裏奇王子的登基作為海妖之亂正式結束的標志，當然，也有不少人認為這樣戰場直到海倫王後的自殺後才結束，對於當年國王死前的晚宴可謂是眾說紛紜，燒毀神殿的舊王，和帶領神殿殺入王宮的新王，在當時隱隱象征著神權新的崛起，但在當時，誰能想到，神殿最徹底的覆滅，也就藏在那新王繼位後短短五年內。

薩克森歷1673年3月2日，煥然一新的王城，舉行了新王的加冕禮。

十匹白馬牽引的馬車，從王宮出發，環繞整個王城一周，吉拉大祭司及重要官員都在神殿迎候，典禮的裝飾古典奢華，奧德裏奇穿著降紅色的王袍，頭戴象征著薩克森帝國國王的黃金王冠，金色的發絲被王冠彎曲的黃金荊棘纏繞著，小槌讓灰色書籍懸浮在自己面前，等奧德裏奇接過金色的權杖後，充滿期待得盯著書籍的變化。

然而，沒有變化。

書籍上多了幾行記錄奧德裏奇生平的黑點，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顯示小槌完成任務的字跡顯現。

小槌現在還記得當時的疑惑跟快樂。

一直飽含期待望向奧德裏奇的吉拉大祭司也十分迷惑。

當時小槌只想著：太好了，她的任務是還得再等一段時間才能自動完成那種。看著吉拉大祭司“神國”夢破滅的眼神，快樂幾乎充盈她內心。

如果是惡魔選中的王子坐上王位，此時世界也將陷入一片黑暗，但明顯一切都很平靜，跟克裏斯王子加冕時一樣。如果他選對了人，為何奧德裏奇王子的加冕，他沒有看到加白神聖的光輝灑向神殿！吉拉大祭司狂熱的期待被現實擊碎後，無法克制的失望就避無可避地出現在了臉上，被周圍的貴族看入了眼中。

新王繼位的鐘聲在所有的鐘樓依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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