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嚴明坐在同一輛車裏，這還是第一次。

盡管兩個人並沒有挨得很近，跟當初自己受傷了在醫務室上藥的直接的肌膚接觸比起來，這根本算不上什麽。

空氣中是淡淡的香水的味道，很淺很淺，若隱若現。寶馬車的內飾很新，是那種暗色系，不同於一般女性會在其中加上的溫馨裝飾，這輛車靠著大氣的裝飾顯現出層次和優越感。

紀律沒有出神地註視著窗外，卻仍然能感覺到街邊的店鋪正在向後掠去。急匆匆的，不會為了任何人而停留。

明明知道嚴明就坐在自己身邊，但是兩個人各坐各的，沒有任何交集。他自己沒有看嚴明，他也感受不到對方的視線。

那自己又為什麽這樣緊張？

不知道。

他坐在駕駛位右後方的位置，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女人的有光澤的長發，還有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脖頸。

這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

一向對外界不甚在意的紀律此刻卻在好奇地探究著，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性和身邊的蛛絲馬跡。

家境優渥，受過良好的教育，一身出眾的氣質，不需要做些什麽就可以成為人群的焦點。她和嚴明一定很熟悉，從此刻嚴明放松的狀態就可以感受到。

她大概就是那個和嚴明打電話的人吧。兩個人又是什麽關系呢？青梅竹馬？戀人？很好的朋友？

紀律抿了抿唇，盡管他不想承認，但是此刻他的心裏還是帶了一些微微的妒意和苦澀的，即便兩個人可能只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不管怎麽說，兩個人一定有過共同的，美好的，不會忘卻的記憶。

沒有他的記憶。

一種可能性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嚴明...只是單純地對他好而已。

就像是對每一個學生都會做的，處於教師的天職和一個關照自己的孩子們的大家長，他只是在盡可能地對他的學生們好，在他們需要的時候給予幫助，僅此而已。

而兩個人所擁有的一些回憶，也僅僅是因為這些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僅此而已。

他只是那個幸運而有不幸的，碰巧倒黴被別人撞到，剛剛好有體育特長可以跑贏1500米比賽，甚至他成為班長，其實也只是最初的班主任的一句玩笑。

他所展現在嚴明和除了韓芳志以外的所有同學面前的，其實並不是真實的他。

他想起了當初高一軍訓的時候。

午休的時候，紀律和韓芳志勾肩搭背去小賣部買雪糕吃，卻被班主任笑瞇瞇地在半路攔住。她讓韓芳志先回去，自己站在樹蔭下。

紀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麽，有些手足無措，也不敢開口詢問老師。手裏的雪糕還剩下一半，被太陽曬得有點化了。

只是因為站在老師面前，他不好意思一邊說話一邊吃雪糕。

“紀律，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老師很愛笑，大概四十歲多一點的年紀，就像他們的媽媽一樣，她面色中帶了一些柔和，

“我這幾天觀察你，表現還不錯。正好你叫紀律，現在，你就是班長了。”

什麽？！

這個名字還可以成為成為班長的理由？！

紀律錯愕地看著老師，手裏的雪糕化了滴到手上也沒什麽反應。

“好了，就這樣吧。”老師好心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濕巾和錢。

“吃完雪糕擦擦手，拿著錢給班裏的女生買雪糕之後送過去。”帶著一些不容拒絕的意味，在紀律接過濕巾和錢之後就打算轉身離開。

“現在當了班長，就要以身作則了，要知道，有的時候你在班級裏起到的作用，比老師更重要。”

他還記得，那天在老師離開之後，雪糕化了一手，站在烈日下，身上的汗水已經打濕了白色的T恤衫，二十多個女生的雪糕就算是一個人也可以輕松地拎起來，他還給教官買了兩瓶帶著冰碴子的百事可樂。

他到了女生的宿舍樓前，肯定是不能進去，也不知道具體哪些女生是自己班的。所幸有個女生他比較眼熟，叫住了她。

“老師給你們買了雪糕，這些...”他不確定女生能不能拎動，但是小賣鋪只是吝嗇地給了一個袋子，沒辦法分開裝。

“太好了！”女生小小地歡呼了一聲，面上帶笑，“稍等一下，我拎不動，就叫她們下樓拿雪糕好了。”

紀律不置可否，看著女生輕快地跑進了宿舍樓。

過了一會兒，嘰嘰喳喳的女生就一下子湧了出來，

“謝謝！麻煩了~”

“天很熱啊，你吃了雪糕嗎？”

“我吃了。”有女孩子關心還是很好的，紀律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笑著，“你們快吃吧，待會該化了。”

之後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你們用不用我搬什麽東西？”

長得帥有氣質有主動幹活的男生總是會受到女生的歡迎，在紀律幫著她們從樓下搬了幾桶水之後，懷裏被塞了一堆小零食，那種精致小巧的，味道又很不錯的點心...相比之下，男生寢室裏那些什麽紅牛士力架壓縮餅幹和雪碧簡直就弱爆了。

紀律略帶羞澀地道謝之後回到了寢室，因為“私自去女生宿舍獻殷勤”而被眾人指責，只不過小零食倒是沒有被搶個精光。

“畢竟你也幹活了嘛...”

“那些都太小了，根本不能填飽肚子。”

雖然帶著一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微妙心理，大家還是沒怎麽對紀律懷裏的小零食出手。

這大概，就是紀律對於小零食比較熱衷的原因之一吧。

他從來沒有當過班長，這種東西也大概不會有人言傳身教怎麽樣才能當一個好的班長。他有些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探索者，像是被蒙住了眼睛，在狹窄又坎坷的地方跌跌撞撞地探索的小孩子。

他擔心自己管不好班裏的紀律，所以總是板著臉不茍言笑，他一直擔心自己過於冷漠，但是在看到同學們說笑打鬧的時候就會微微放心。裝著很嚴肅的樣子真的很累，對於以前明騷裝逼信手拈來的少年，為了肩上的重擔，他只能負責轉型成一個悶騷的人，婆婆媽媽的關心和嘮叨也就隨之傾倒到了可憐的韓芳志身上。

他儼然就是韓芳志介於爸爸和媽媽之間的角色，每天除了學習之外就是為了這個大大咧咧的少年操心。

但是他最感謝的也是韓芳志。

這個人知道他的迷茫和猶豫，他的壓抑和痛苦，所以用自己包容的方式，從沒想過真正的反抗，也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對他付出關懷。

“你，叫紀律吧。”

女人向後微微側過頭，可能本來想扭過頭看他，只是礙於正在開車沒辦法這樣做。

“啊...是。”

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紀律親戚不多，這樣的女人他更是沒有見過多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女人輕輕笑了笑。

“我叫宋君怡，小可愛，你叫我君怡姐或者是怡姐姐都可以。”

“小可愛...？”

“怡姐姐...？”

紀律對於“小可愛”這個稱呼是不是在叫他持質疑態度。

而嚴明重覆著“怡姐姐”這個稱呼...

“餵，嚴明，你裝什麽嫩啊。”

反而是宋君怡有些不滿。

“這是我給小可愛準備的稱呼，你亂叫什麽。”

小可愛真的是在叫我啊...紀律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了。宋君怡這種，不用多想，就知道這稱呼改也改不過來了。

“你不能叫他小可愛。”

這時候，嚴明開口了。

他神色認真，盯著後視鏡裏的宋君怡，又重覆了一遍。

“不能這麽叫。”

一時間，車內氣氛有些僵硬。

三個人都沈默了。

“好好好，不叫就不叫，這麽可愛那我該怎麽叫啊...”雖然有些不滿，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宋君怡倒是聽了嚴明的話，“紀律小朋友，你看看你們班老師，他也就在你們面前道貌岸然，平時就這麽欺負人...”

不知道的人聽著這種語氣，大概會以為宋君怡跟紀律更熟一些。年輕的女性這樣抱怨著，實在是讓人難以產生什麽討厭的想法。僅僅從簡單的幾句話裏，紀律就能體會到對方的和善和體貼，很好地照顧到了他的感受。

就算兩個人真的是戀人的關系，他也沒有立場和辦法去嫉妒宋君怡，畢竟她真的很優秀，人也很好。

相比之下，今天的嚴明就感覺不太一樣了。

汽車到了紀律家樓下。

他向宋君怡道了謝，還被對方揉了揉腦袋之後一半強迫性地留下了自己的電話。嚴明倒是沒說什麽，坐在後座之後看著他下車，準備拎著書包離開，回到家。

紀律又回頭看了一眼嚴明，覺得內心的酸澀由小及大在慢慢發酵，膨脹之後滿溢出來。

那些不該有的念頭，也應該放一放了。

“老師再見，君怡姐拜拜。”

“拜拜。”宋君怡笑著跟他揮揮手，“好好學習，有空姐姐找你去玩。”

嚴明向他點了點頭。

紀律轉身離開，聽到汽車啟動的聲音。

但這聲音離他越來越近。

他回過頭，就看見嚴明從車上下來，之後走到了副駕的位置，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一盒酒心糖。

“回家吃吧。”他還沒反應過來，手裏就被塞了這樣東西。

宋君怡降下車窗，聲音傳出來。

“嚴明你太摳了，這裏還有別的...”

“不行，”嚴明沒有回頭，仍然看著紀律，“吃多了不好。”

“...”宋君怡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嚴明又走近了一步，男人跟他的距離已經超出了正常人之間的範圍，現在的他比紀律該高出半個頭，兩個人眼神交織在一起，難以分離。

紀律看著嚴明，對方的眼神很溫柔，像是有吸引人的魔力，讓他看了之後再也不想移開視線。但是裏面還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很多他看不明白的東西。

“回家吃過糖記得刷牙。”

紀律感覺，被嚴明看著之後自己已經無法思考了。

“嗯。”

“少吃零食，知不知道。”

“唔...知道了。”

“小可愛。”

在溫柔的路燈的燈光下，男人的身子像是被鍍上了一層光影，朦朧又有些不真實。低沈的聲音叫著這樣有些羞恥的稱呼卻不會讓人覺得違和，只會讓他紅了臉。

“記得刷牙。”

“嗯。”

紀律只覺得大腦裏空白一片，臉熱熱的，也不知紅了沒有。

“回家吧，我就在這裏看著你。

”

紀律點點頭，有些倉皇地轉身，就開始不管不顧地向前走，走到了單元門的門口。

回頭看的時候，嚴明仍然在那裏。

“老師，回去吧。”

他對著嚴明揮了揮手，看到對方走回車裏，坐到了副駕的位置。

車開走了。

他拿著糖，推開門，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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