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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當年有個一手遮天的大太監,跟貴妃娘娘暗暗勾結,天天給皇帝上眼藥,想勸皇帝廢儲,改立貴妃娘娘的兒子為太子。

差一點被廢的那個太子就是今上。

這下梁子可就結大了。

你說,皇上能喜歡這群閹豎嗎?

所以後來皇上登基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鏟除宦官勢力,以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為首,領頭的那些太監一個沒跑,全部人頭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親自監斬,京城裏萬人空巷,都跑去看殺太監。朝野上下一片叫好聲,皇上的威望就是從那時候建立起來的。雖然大家沒有明說,但是都很默契地達成共識:

你比你爹強多了!

皇上登基時才十八歲,之後打了這場漂亮仗,直接把權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們見識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麽幺蛾子,一個個乖得很。於是皇上雖然是少年天子,卻沒遇到大多數少帝初登基時所面臨的難題:怎樣與老臣和諧相處。

到今年,皇上已經登基五年了,這五年間許多東西改變了,卻有一點從未改變:他討厭太監。

綜上,在這樣的背景下,田七只是被皇上打發來更鼓房,可見他手下是多麽的留情了。

田七有點意外。她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行徑,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覺,這些怎麽看怎麽是罪無可恕,掉腦袋也不為過,怎麽皇上對她就如此寬恕呢?

一旦出點事兒,有些人喜歡從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歡從別人身上找原因。田七這兩種都不算,她才不管誰對誰錯,她喜歡舉著放大鏡扒拉著找陰謀。

……皇上不會是想憋個大的吧?

於是她就有點不安了,又自我安慰著,皇上九五之尊那麽忙,才不會無聊到追著一個小小的監丞找別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馬燈似的一會兒一個樣,不知道她的心思轉了幾道。眼看著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該打更了。”

今兒田七依然到得早。不過她反正白天睡夠了,估計到了後半夜也睡不著,於是擺了擺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沒跟她客氣。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頭緊走,王猛卻追上來,跟在她身邊。

見田七沒搭理他,王猛低聲說了句,“知道嗎,你快沒命了。”

田七猛然頓住腳,她揉了揉眼睛,問道,“是我沒睡醒還是你沒睡醒?”說著轉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來,說道,“我是覺得你這個人不錯,所以想幫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懶得搭理他的胡言亂語。於是王猛就這麽一路跟到十三所,還很不禮貌地跟進了田七的房間。

一進房間,他對田七說,“你把腰帶解下來。”

啪!

未等細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應,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著臉,有點委屈,“你不會以為我要非禮你吧?你覺得一個太監要怎樣非禮另一個太監?”

田七摸了摸鼻子,看著他臉上迅速浮起來的紅腫,有點愧疚,“你到底想幹嘛?”

“你把腰帶解下來,我先確認一下。”

田七只好聽從此話,解下腰帶遞給他。

“剪刀。”

又遞給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將腰帶邊緣的針腳跳開,對著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這是什麽?”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嘗了嘗,說道,“這裏邊有桃仁和紅花,是去瘀通經的;有麝香和瀉葉,是性寒促瀉的;有斑蝥和商陸,是有毒的。除了這些,還有別的,配在一起研成細粉,塞在你的腰帶裏。”

田七雖不懂藥理,這幾句話卻是聽懂了,一瞬間白了臉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總結道,“總之,這些藥對孕婦來說是大大的不利,宋昭儀小產,大概原因正在於此。”

田七兩腿發軟,摸了張椅子坐下,聲音飄忽,“你怎麽認識這些東西?可做的準?”

王猛點了點頭,“跟你說實話,我家原是行醫的,後來犯了罪,我才被迫進宮做了太監。這些藥我從小就辨認,雖多年不碰,卻也還識得。”

田七看著桌上那被拆開的腰帶,心口一片冰涼。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儀。宋昭儀待她那麽好,卻沒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災星。

宮裏頭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計的多。田七雖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儀,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這個主子。現在突然發現,原來害死宋昭儀的正是她,田七覺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覺到臉上發癢,她摸了摸,竟然是淚水。

王猛嘆了口氣,說道,“你別急著哭,先想想怎麽辦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條腰帶,“你被人利用了,現在是百口莫辯,倘若這個東西被拿到禦前,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田七抹了把臉,她拿過那條腰帶,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帶裏的,估計抖也抖不幹凈。田七攥著腰帶,對王猛說道,“謝謝你。”

王猛擺了擺手,“別客氣。你放心,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田七點點頭,“我知道。”要是想害她,也就不會告訴她了。

接下來的事兒王猛不想攙和,於是告辭了。田七也沒了睡意,盯著那條腰帶發呆,心念電轉。

這腰帶是她師父丁志親手拿給她的。她升了監丞,丁志去幫她領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寵,宋昭儀得寵。德妃沒有孩子,宋昭儀懷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志雖然名聲不太好,但與她有著七年的師徒之情,總不至於親手把她推進火坑吧。

可是這皇宮之中,除了錢和權,又有什麽是靠得住的?連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殘,更何況師徒?

不過單憑這條腰帶就斷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腳。田七又不能拿著腰帶去質問,去了,就是把把柄親手遞到人手上。

算了,師父的事兒先不說,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麽解決這條腰帶。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幹凈,行家還是能認出來。

最好的辦法是毀屍滅跡。可是內官們發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監丞的腰帶和長隨的腰帶不一樣,她把這一條毀了,再去哪裏找一模一樣的?去針工局要?不相當於不打自招嗎。

田七突然想到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她現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狀,她怎麽辦?當完了刀又當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無辜,只要這事兒捅出來,她的命就到頭了。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會放過她。

考慮到現在皇上的態度,那背後的主使確實也很需要這個替罪羊。

……怎麽辦!

田七覺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兒上,小命直打晃。

☆、化解危機

太液池岸邊種著一排垂楊柳。這時節春氣伊始,柳樹還沒發芽,但渾身上下已經滲透入生命的氣息,枝條的表皮也由幹枯泛起光澤,變得柔韌。春風吹過,柳條迎風輕擺,繁而不亂,離遠了看,像是一頭烏蒙蒙的秀發。

田七背著手,在這一頭一頭的秀發下穿行。

她當然不是來賞春的,面臨著生死危機,她沒那個閑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經完全化了,湖面平亮如鏡,微風掠過,掀起一波細細的水紋,魚鱗一般,順著風向著湖心滑去。

天邊已經亮起魚肚白,但太陽還沒出來。整個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內官和宮人們偶爾路過,眼中還有些惺忪,不自覺地張口打個哈欠,呵氣成霧。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氣涼浸浸的,激得人太陽穴發緊,一個個袖著手低頭猛走,恨不得腳下生風,好早一點進到屋內。

因此也沒人註意到田七。

田七走到一個偏僻處,左右張望一番,一咬牙,表情視死如歸一般,猛地紮進湖中。

湖面濺起兩尺多高的水花,有人聽到動靜,回頭張望,只看到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漣漪,便以為是水鳥紮猛子進了湖,也就不以為意,腳步一刻不緩地走了。

冰涼的湖水浸透衣服,無孔不入,田七被凍得渾身發抖,牙關打戰。她心一橫,豁出去了,手腳並用在水中劃了片刻。估摸著離岸邊遠了,田七探出頭來,解下腰帶和衣服扔進水中。衣服是棉的,腰帶上鑲著松石,這些入了水都會沈下去。

做完這些,田七往岸邊游回來,一邊拍著水面喊“救命”。她不是沒能力自己爬上岸,只不過做戲要做全套,她“不慎落水”,總該有個證人才好。

果然,有人聽到救命聲,朝這邊跑了過來。幾個太監解了腰帶拴在一起,拋向田七,田七捉著腰帶爬上了岸。

她一邊吐著水,一邊向幾位道謝。

此時田七的形象十分狼狽,渾身濕噠噠的,外袍和棉衣都不見了,小涼風吹過來,把她吹了個通透,枯草葉一般瑟瑟抖著。那幾個人見了著實不忍,想送田七回去。

田七擺擺手,“不用,你們都已經救了我,我可不能再耽誤你們功夫,大家都有值要上,誤了你們的點,我還不如直接淹死呢,”說著站起身,“放心吧,這裏離十三所不遠,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今兒列位救了我,大恩不言謝,回頭你們用得著我,我一定萬死不辭。”

於是問清楚了幾個人的姓名和所屬司衙,告辭走了。

回到十三所,田七早就凍木了,趕緊招呼一個小太監提了熱水過來,洗澡。她在太監裏屬於中等級別,住的房間還算寬敞,自己在房間內辟出一個小隔間來沐浴。同屋的太監知道田七的毛病,愛幹凈,愛洗澡,還不能被人看——據說這人一被人看到裸體就小便失禁。此傳言沒有被證實過,但是也沒人去觸這個黴頭。

田七洗澡的時候,把胸放出來晾了晾。從十二三歲開始,她的胸像其他女孩兒一樣開始長大,當時的感覺,怕羞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害怕,一旦被發現是女的,她絕對會小命不保。於是她想了各種辦法裹住,穿好衣服之後與尋常太監無異。但是把胸裹了不代表它就真的變小,該長的時候依然在長。白天胸口被擠壓得難受,田七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它,晚上就脫光衣服在被子裏放松一下。她怕被發現,就在床四周立了木架,吊起帳子,把木板床改造成一個簡單的架子床,晚上睡覺時放下床帳。然後又放出傳言,說自己一被看光光就會小便失禁。

如此一來倒是相安無事。說實話,沒有人會對太監的身體感興趣,雖然太監裏頭容易出變態,但變態的目標永遠是非太監人群。

洗完澡,田七又自己弄了點姜糖水來喝。但是由於她這回凍得太狠了,熱水澡和姜糖水都無法拯救她,下午時分,她開始打噴嚏,腦袋暈乎。

這個時候,禦前的太監又來了,說皇上傳她去幹清宮問話。

田七偷偷拍了拍胸口,暗暗慶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

皇上現在沒在暖閣,而是在書房等她。田七行了禮,起身垂首而立,眼睛盯著地面,規規矩矩地等著問話。

地面是漢白玉的,雕著吉祥蓮紋,幹幹凈凈,縫隙上半點塵土不染。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她依然十分緊張,心跳咚咚咚的,壓也壓不住。腦子又沈沈的,反應不如平常快。

紀衡從書案後擡起頭,打量了她一眼。她低著頭看不清臉,身條纖細,穿著鴉青色公服,更把人襯得清瘦伶仃,雖如此,卻並沒有顧影自憐的意思,反透著那麽一絲淡然與倔強。

他突然想到攀在懸崖上的酸棗樹,看起來細弱不堪,卻年年開花結果。

越是卑微,越是頑強。

紀衡站起來,走至田七面前。

“你擡起頭來。”他命令道。

田七聽話地擡頭,目光平視,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一段脖子。他今兒的便服是深紅色的,領子是黑色,領下露出一圈白色中衣,白色的交領口襯得脖子修長白皙。

“擡起頭,看著朕。”紀衡重新下了一遍命令。

田七便擡頭看他。說實話,她雖然見過皇上不少次,這一次卻是真正認真地看他。額頭光潔飽滿;俊眉黑而清,根根分明不雜亂,長長地斜飛入鬢;細長眼微微瞇著,目含精光;高鼻梁,薄唇,膚色白皙如玉……長相自然是一等一的好,難得的是整個人的氣質溫潤平和,貴氣內斂。

田七欣賞紀衡的臉時,後者的手摸上了她的腰。田七心頭一緊,僵硬著身體一動不敢動。

紀衡低頭觀察著田七的表情,目光平靜。眼前人一臉憔悴,目光迷蒙,鼻子紅紅的,莫不是病了?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春天的衣服還很厚,卻遮不住她纖細的腰肢。手順著腰帶摸,摸到帶扣,輕輕一挑,解下腰帶。

田七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臉頰浮起兩朵霞紅。

紀衡放開田七,退開兩步打量她。嗯,確實緊張了,不過好像是因為……害羞?

盛安懷走過來,接過紀衡挑給他的腰帶,過了一會兒又進來,回稟道,“皇上,奴才和太醫仔細驗過了,什麽都沒有。”

紀衡坐回到書案後,盯著田七,問道,“你有幾條這樣的腰帶?”

“回皇上,一共發了兩條。”

“另一條呢?”

“丟了。”

紀衡瞇起眼睛,目光漸漸有些冷。

田七趕緊跪下來,“奴才也是情不得已,請皇上恕罪!”

“情不得已?”

“是。奴才今兒早上不慎落入水中,因還穿著棉衣,浸了水太沈,墜著不得上岸,奴才只好把衣服脫了丟進水裏,又經太液池邊經過的同僚們搭救,這才撿回來一條性命,那些人可以為奴才作證。之後腰帶和衣服一起沈入水中,再找不回來。奴才不知道皇上要腰帶做什麽,也不敢揣測聖意,皇上您要是需要,這一條盡管拿去,倘若不夠,針工局想必還有很多。”

紀衡直勾勾地盯著她,“你倒是大方。”

田七吞了一下口水,“謝皇上誇獎。”

紀衡看到她厚著臉皮把嘲諷當誇獎的樣子,有點來氣,揮了揮手,“下去吧,自己去針工局,缺什麽領什麽,今日之事休向旁人提及。”

“遵旨。”田七爬起來,麻利兒地出去了。

紀衡看著書案上的一張字條,上頭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田七腰帶內有乾坤。

這是一封匿名告狀信,告狀的人怕被認出字跡,是用左手寫的。信的來源他已下令查了,只是對方既然敢寫,想來就有把握不被查到。

至於田七的腰帶裏是不是有乾坤,紀衡覺得答案該是肯定的。告黑狀的人不會冒著自己被揪出來的危險胡說八道,說得又如此明了,那麽就應該是十分確切。

今天把田七拉過來一查,知道他落水,腰帶弄丟,紀衡就更坐實了這個猜測。

田七腰帶有問題,與宋昭儀之死有關。

但兇手不是田七,因為如果真的是他所為,那腰帶早該在宋昭儀死時便被處理掉,不會等到今天。

也就是說,這太監被人算計著利用了,又被扣了個黑鍋。

他倒是有幾分聰明,提前發現了,又不聲不響地處理掉罪證,還讓人揪不出錯兒。

紀衡的手指悠閑地敲著桌面,突然想起他傻大膽似的在禦前睡大覺的一幕。他心想,這個奴才不錯,該聰明的時候夠聰明,該傻的時候也夠傻。

覆又想到方才他被解開腰帶時羞得滿面飛紅,目光躲閃,小姑娘一樣。他勾著嘴角,搖頭笑了笑,一擡頭,命令盛安懷,“去,找個太醫,給田七看看。”

☆、收獲好基友

回到十三所,田七仔細咂摸了一會兒,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對勁。皇上二話不說上來直接解她腰帶,說明他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知道她腰帶有問題,在這樣的前提下再一看她的落水,就顯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想到這,田七的心又懸起來。

緊張了一會兒,又覺得反正皇上已經把她放回來了,說明她暫時安全。如果皇上回過味來要收拾她,那也是她無力改變的。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她就等著吧。

果然,沒一會兒就把事兒給等來了。

也是她運氣好,覺著屋裏雖暖和,卻有些悶,於是把窗戶支開來透了會兒氣。透過窗縫,離挺遠她就看到盛安懷由一個太監引著朝這邊走來,他身後還跟著個人,手裏提一小木箱,下巴頦兒一撇胡子,證明這不是個太監。

連盛安懷都出動了,田七覺得皇上很可能已經發現玄機,所以派這個心腹來索命了。她嚇得在屋裏團團轉,耳聽得外面交談聲由遠及近,一個說“是這嗎”,另一個答“就是這,您請這邊走”,接著,門被咚咚叩響。

雖然嘴上說著聽天由命,但坐以待斃不是田七的風格,她趕緊翻窗而出,把窗子放下來,接著趴在窗下聽著屋裏的動靜。

盛安懷敲了會兒門,見無人應答,幹脆一推門走了進來。

屋裏邊沒人。盛安懷心思細,他走到田七床前,發現被子是展開的,伸手摸了摸,尚有餘溫。

這說明人剛離開不久。

把他們領過來的太監見盛安懷不高興,於是陪笑道,“盛總管親自來看田七,真是折煞那小子了。我才見他回來,想來是剛出去。不知道您來找他有什麽貴幹,倘若方便透露,回頭我一字不差地轉告給他,也能不耽誤您的事兒。您在禦前裏裏外外的忙活,沒的讓那臭小子拖著。皇上若是一時不見您,怪罪下來,一百個田七也擔不起。”

盛安懷神色稍緩,答道,“也沒什麽,田七祖上積德,皇上親自下了口諭讓太醫給他瞧病,我這不就趕緊帶人來了,卻沒想到他竟不在。”

田七趴在窗下,聽到這裏,悄悄拍了拍胸口,還好還好,不是來賜死的。不過……太醫是萬萬不能看的,一旦診出她不是純種太監,那就離死也不遠了。

於是她剛剛落下來的心又懸起來。田七發現自己這些日子真是流年不利,麻煩一個一個接踵而至,都不帶歇口氣的。回頭一定找個廟燒燒香,去去晦氣。

裏邊盛安懷又和那個太監聊了幾句。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回來,他也不敢久坐,幹脆讓太醫繼續等著,他自己先回幹清宮了。

田七坐在墻根下想了一會兒,起身回了房間。看到屋裏的太醫,不等對方詢問,她先倒打一耙,問他是幹什麽的。

太醫把事情說清楚了,又問他是誰,田七什麽時候來。

“我叫王猛,田七剛剛出去了,你等著,我把他給你找回來。”

她說著,轉身出門去了王猛的住處,直接把補眠中的王猛從被窩裏拎出來。王猛揉著眼睛,迷茫地看她。

田七捉著他的衣領,一路拖著走,邊走邊說道,“我看你身子骨弱,所以找了個大夫給你看看,一會兒你什麽都別說,只管看病。”

“我自己就是大夫。”

“閉嘴。”

王猛本來就是一個不擅長拒絕的人,他連別人的客氣話都經常照單全收,這會兒田七稍微強勢一點,他果斷閉嘴。

就這麽打劫似的把人給拖回自己房間,看到太醫,田七指著王猛說道,“行了,人到了,您給看看吧。”

太醫仔細給王猛切了脈,看了看眼睛和舌頭,又在他肚子上的幾個穴位按了按,最後搖頭說道,“你的腎臟和脾臟都不好,身子以前虧空過,現在做下病根,要慢慢調理,急不得。”

王猛低頭道,“你說的這些我知道,可是買藥不得花錢嗎。”

太醫嘆了口氣,“我看你也不容易,反正這回是皇上的旨意,我索性給你開點好藥,直接拿著藥方去太醫院領,不用花錢。”

王猛瞪大眼睛,“你說——”

田七及時按住了他的嘴巴,扭頭對太醫說道,“麻煩您,多開點。”

太醫想了想,開得太多怕被清查出來,沒必要給自己惹麻煩,於是他開了兩個月的,又說道,“藥方大致是這樣,吃完之後看情況再增減一二。你還年輕,長期吃下去,過個幾年,應該就能調理回來。”

王猛被田七捂著嘴巴無法發聲,又被田七按著腦袋猛點頭。

送走太醫之後,田七拍了拍胸口,總算又一次化險為夷。這幾天過得真刺激,時不時就在生死線上溜達一圈,她的心臟都跳出羊癲瘋來了。

王猛卻不滿意了,“這到底怎麽回事?”

田七攬著他的肩膀,“好兄弟要同甘共苦,欺君之罪,有你的一份兒,也有我的一份兒。”

“欺君!”王猛的眼睛瞪圓了。

“別緊張,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沒什麽大不了的,你還能混些藥吃,何樂而不為。”說著,田七彈了彈那張藥方,“回頭我去給你領藥。”

“就算我上了賊船,你也得把話說清楚,好讓我心裏有個底。”

田七只好把事情簡單給王猛說了一番

王猛有些奇怪,“太醫給你看病是好事,你怎麽不願意?”

“我這不是想著你呢嗎。”田七胡謅道。

王猛有些半信半疑。

田七心裏頭有點過意不去,翻箱倒櫃把壓箱底的家當拿出來,還剩一百三十五兩七錢銀子。她把整的給了王猛,整整一百兩的銀票。

王猛看著那銀票上的數字,眼睛有些發直。說實話,並不是所有太監都像田七一樣能攢錢,王猛自己雖在一個不錯的衙門待著,卻沒多少閑錢。

“你什麽意思。”王猛把銀票還給了田七。

田七又塞回來,“拿去買藥吃,加上太醫開的藥,差不多夠吃一年的,一年以後我賺了大錢,再給你買更好的。”

王猛鼻子有點發酸,“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你救了我,我今兒還利用了你,所以我又得報恩,又得給你陪不是。這點錢,不夠。”田七實話實說。

***

在更鼓房待了一個月,田七重新做回了都知監監丞。

都知監是二十四衙門裏的“下下衙門”,屬於沒有半點油水可撈的地方,這也是田七之前能夠順利升職的主要原因。許多人躲這個地方還來不及,她上趕著往前湊,就好像一頭癡癡傻傻的肥羊主動親近老虎,自己想不開能怪誰。

其實都知監以前不是如此,這個衙門曾經管著如今司禮監和內官監的一部分職責,也有風光的時候,不過那些都是光輝歲月,現在都知監的主要工作是在皇上出行時清道蹕警的。

但凡聖駕過處,總要先有兩排小太監去前路上鼓巴掌,意在警惕這條路上的人:皇上來了,趕緊走開!

田七幹的就是這個。

雖說這也是一個接近聖駕的機會,但是在皇上面前露臉的概率微乎其微。你可以因為有眼色會來事兒,或是嘴巴甜會拍馬屁而受到註意,但是,你聽說過因為巴掌拍得響亮而被皇上盯上的嗎?

再說了,經過之前那些事兒的鬧騰,田七暫時也沒心思揀高枝。所以她的巴掌拍得不響也不亮,跟旁人無異。

然而紀衡還是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了她。

這天朝會時間長了些,下朝時候已是旭日冉冉。東方布滿了朝霞,像火燒雲一樣彤紅,但比火燒雲多染了一層亮金色,顯得朝氣勃勃活力十足。太陽像是剛從煉爐裏取出來的一枚鐵丸,籠著紅光,散發著灼灼的熱量,烘散黎明時的那幾分涼氣。

整個世界都暖融融起來。

禦駕從皇極門回來,一直往慈寧宮的方向而去。紀衡坐在龍輦之上,背著朝陽而行。前面一溜小太監鼓著手掌開道。

紀衡的目光向前面隨意一掃,視線聚攏在某一處。

青色的公服,纖細的身條,腰桿子尤其細,卻挺得筆直;揚著頭,輕輕擊掌,手指也是細細的,白皙通透,陽光漏過指縫,像是在指尖上打了個繞,亮亮的十分奪目,使人移不開眼睛。

這種簡單的事情,他做得十分專註,腰背筆直,身姿挺拔。像是一竿翠竹。

紀衡心裏湧過一個念頭。

這麽好的奴才,一定得放在禦前。

☆、小變態

聽說自己被調到禦前時,田七簡直不敢相信。她沒托人,也沒花錢,最近又倒黴,突然聽說天上掉了個大餡餅,第一反應是這餡餅有毒沒毒。

然而盛安懷說了,“這是皇上親自下的旨,禦前太監那麽多,鮮少有人能得這份兒尊榮,你小子還不趕緊領旨謝恩。快跟我走。”

田七連忙腆著臉笑道,“小的謝主隆恩……謝謝盛爺爺。”

盛安懷四十多歲,因沒有胡子,看起來像三十多歲。但是宮中趕著他叫爺爺的太監數不勝數,十八歲的田七不算誇張,還有三十八歲的也厚起臉皮這麽喊,誰讓這位是禦前首領太監呢,必須討好。

所以眼下被田七叫“爺爺”,盛安懷也不覺違和。他用拂塵輕輕敲了敲田七的頭,笑道,“你小子,還真有幾分能耐。”

“哪裏哪裏,都是多虧了師父的教導,還有您的指教,”田七撓了撓頭,又問道,“那什麽……我多嘴問一句,皇上他為什麽要調我到禦前?”

盛安懷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田七搖了搖頭,看到盛安懷懷疑地看她,她趕忙辯解,“這個,我有多少斤兩,能越過您直接找到皇上的門路?就算我真能往禦前遞上一句半句的話,但您在皇上跟前是這個,”說著,豎起大拇指,“您能一點不知道?”

這幾句馬屁拍得熨帖,盛安懷也就放下疑慮,囑咐了她幾句,領著她去幹清宮了。

由於不知道田七的底兒,皇上又沒說明白,所以盛安懷不知道該給田七安排什麽差使,索性把他放在值房先領著閑差,聽候調遣便是。皇上要是想起他,讓他幹什麽,也方便支使。

禦前太監的差使基本分兩種,一種是職責明確的,該幹什麽幹什麽,不該你管的一個指頭都不用碰,比如司設的、奉膳的、看門值夜的;另一種就是田七這樣,沒有確定要幹什麽,有什麽臨時要派的事兒,直接點他們。

第一天,田七只見了皇上一面,給他行了禮,之後就一直在值房等著,什麽差事都沒有。

好嘛,清閑是清閑了,可是沒差事相當於沒錢賺。哪怕給各宮跑個腿傳個話,即便對方是個選侍,也不可能讓禦前的人空手而歸不是?

田七又是個眼睛鑲金嘴巴嵌玉的,賺這些錢她特別在行,現在讓她閑下來,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斂財,難熬!

其實盛安懷不給田七安排差使,並不是有意針對她、給她下馬威。盛安懷是個人精,既然皇上親自下旨要人,說不好皇上還惦記這太監幾分,他得打量著皇上隨時傳喚田七,因此前幾天沒讓她幹別的事兒,光在值房等了。

等了幾天,等到了清明節。這一天的活動比較多,首要的就是祭陵掃墓。一大清早,紀衡帶著隨侍、護衛以及大理寺分管祭祀的官員們出發了。皇陵修在京城往北八十多裏的天壽山裏,此處群山環抱,景色宜人,是風水絕佳的萬年壽域。紀衡他爹、他爺爺以及他的先祖們,都躺在這裏。

田七跟著其他太監一起隨駕,謹小慎微,大氣也不敢出。凡事一旦和死人扯上邊兒,氣氛總是莊嚴的。不過田七的心情比表情要雀躍幾分,因為她今兒終於攤上差使了——給皇帝打傘。

此時天上飄著綿密的春雨,放目遠眺,整個世界像是籠了一層如雲如霧的軟煙羅。盛安懷要鞍前馬後地忙,還要隨時處理各種突發情況,所以不能一直保持在紀衡的視線之內,於是打傘這種事情就交給了田七。

考慮到自己和皇上之間的身高差,為了打好傘,田七只能舉高胳膊,雖然手臂發酸,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身為九五至尊,掃個墓也比別人排場大,過程覆雜。要先行禮,行完告見禮行告成禮,接著還要宣讀祭文。

紀衡的嗓子很好,嗓音清越,聲線溫潤澄澈,跟在後面的大理寺官員普遍認為,聽他讀祭文是一種享受。

但是突然之間,這種享受變成了一種詭異的折磨。

許多人心下詫異,皇上讀祭文怎麽會讀出顫音兒來?而且還顫得很有節奏,不是行文停頓的那種節奏,而是……每隔相同的一段時間,他都要頓一下,尾音打著飄忽,像是波浪一樣抖動。

閉上眼睛聽,還以為皇上他在做什麽不和諧的運動。

許多人開始惴惴不安起來……皇上不會被走過路過的祖宗們給附上了吧……

紀衡沒有被附上。他的神志很清醒,也很憤怒。因為脖子上在很有規律地滴雨水,水滴匯聚,順著衣領流進去,那滋味,別提多銷魂了。

有些本能是理智無法控制的,於是冰涼的雨水一滴下來,他的聲音就跟著打顫。

他斜了斜眼,罪魁禍首還一臉懵懂加無辜。

田七不知道自己的傘打斜了,整個傘面上的雨水被積攢起來灌進紀衡的領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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