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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淩霄鎖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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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麽都沒有了……◎

“小鈴鐺。”

陰森的黑氣越過城墻, 化作惡魂的神女拂袖揮倒屋舍與山川,晏城裏連一片完整的淩霄花都看不見了。

雲之墨就站在颶風過後的城中,這裏已分不清街道, 他也找不出客棧的方向,頭腦一片渾噩, 心口像是空了, 就連呼吸也變得萬分困難。

滿地屍身, 鮮血染紅了每一片廢墟, 雲之墨沒看見奚茴的身影, 甚至探不到她的氣息。

他像是窒息太久,雙腿一軟跪上地面,手臂撐著滿地灰屑, 被血浸透的衣袍上又染了雨水與泥濘,他忘了為自己避雨,任由雨雪將發絲打濕, 淋了滿臉的水跡。

“小鈴鐺……小鈴鐺——”

雲之墨幾乎是趴跪在地上, 顫抖著雙手去感受滿地的鮮血, 想從中分辨出奚茴的氣味,可每一滴血裏好似都有她的氣息, 就像這滿城的血都由她流盡了般。

他知道一個可怕的情況, 可他不敢去想,雲之墨逼著自己去找她, 他以膝跪行, 拂袖揮去廢墟裏礙事的屋舍瓦礫。

雲之墨分明有無上的力量, 卻在這一刻以凡人之軀挖掘, 他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壞了任何一片瓦, 他怕會弄傷他最在意的人, 會打破他的理智,會讓他崩潰。

實則,他的世界已經崩塌了。

三日前離開,雲之墨沒想過自己被困,亦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趕不上奚茴的求救。

這一瞬他像是被人剜了心,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臟六腑劇烈的疼,苦水倒流,灌滿他的全身。

他分明說過,只要她搖鈴鐺,他就會聽到,就會出現的。

“小鈴鐺。”雲之墨的力量如溫柔的風吹過被夷為平地的晏城,高大的人曾連屋檐臺階都不會輕易去坐,如今弓著背跪在泥濘的水窪中,絕望又虔誠地懇求:“你出來吧,小鈴鐺……我找不到你了……”

最後幾個字,啞在了喉嚨裏。

才說出,便是一陣眩暈襲來,雲之墨俯身猛烈地咳嗽,一口口鮮血吐在了雨水中,與地上那些混在一起。他痛得無以覆加,痛得連頭也擡不起來,痛得喉嚨深處傳來一絲絲哀嚎,像是無助瀕死的野獸,下一刻便能斷了氣。

黑暗中,一道微弱的光芒在遠方亮起,雲之墨順著光芒去看,只見到大片廢墟中一截瘦弱的手臂指尖掛著紅繩,磨斷了的紅繩下墜著一顆被擠壓變形的青銅引魂鈴,因被溫柔的風吹散了灰屑而露出來。

雲之墨幾乎站不穩,他是跌過去的,最後那幾步直爬到了廢墟前,握住了那只已經冰涼的手。

細膩的手腕上有一道粉色的舊疤,如今上面又生了許多新鮮的傷口,就連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鈴鐺都被磨掉了。

雲之墨捧著那只手,仿若時間暫停,他的手指顫抖地撫平她手心裏的碎痕,擦去她指縫中的汙泥,彎下腰去親吻她的手指與手背,蒼白的嘴唇抖得不像話。

一滴滴水跡落在了那只背上,散發著餘溫,雲之墨都不知自己到底有多害怕,他嗚咽出聲,絕望的眼中淚水在這一刻止不住,一切脆弱皆無所遁形,他被悲傷與懊悔淹沒,只能痛苦地跪在廢墟前,甚至連挖開它的勇氣也沒有。

男人的手指上全是血汙,他一層層撥開那些廢墟殘骸,更害怕自己看到的不是完整的奚茴。

他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稍不留神便會弄破了廢墟下壓著的人,直到雲之墨終於挖出了奚茴的身軀。她身上穿著的是他送給她的衣裳,很襯她的煙紫色,像一朵純潔的玉蘭花。

雲之墨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流下眼眶的不知是血是淚,他不敢去看奚茴的臉,用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直到手上擦幹凈了,他才敢去碰她的臉頰。

她的臉上也有細小的傷口,半邊臉都是血跡,發絲淩亂地散開,濕漉沈重地壓在雲之墨的手臂上。他把人抱在懷中,一寸寸將她臉上的血汙擦去,手指略過她的唇,探不到她的鼻息那一瞬,崩潰終於如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撞碎了雲之墨渾身的骨頭。

悲痛的嗚鳴聲沖破了晏城的風,承載沈重的悲傷,雲之墨抱緊了懷中的少女,那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無助的哭喊直至失聲,雲之墨的腰也再沒直起來。

無數次呼喚的小鈴鐺都在這一刻化作了無聲,雲之墨吻著奚茴的發,他無法去看她,他痛恨自己,恨到……寧可用他的命,去換她的。

在他知道她虛弱的真正原因,在他知道他是她性命消亡的關鍵所在後,雲之墨就無比厭惡自己,自責與愧疚,到底化作了對自我的恨。

他還沒有帶她離開晏城回去瓷魚鎮吃魚生,即便輪回泉幹涸,但在此之前她還可以活,他明明還有許多事沒有帶她去做,可如今連最後再見她一面,他也沒有做到。

可他沒辦法挽救這一切。

什麽都遲了……

他什麽都沒有了……

寧卿到達晏城時見到的雲之墨,便是抱著少女的屍體,跪在廢墟之中,脆弱得像是風一吹便能倒下的模樣。

她看見了他吐的血,聽見了他的哀嚎,也見到他落下的淚,他像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擁有的是對一個女子完整且濃烈的愛。

寧卿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她或許錯了。

她一直以為雲之墨是司玄魂魄裏的一絲不甘,是他們身為神明破碎的一念,因為司玄在這六萬多年來被上古咒印封住了神魂,所以才讓他的碎魂占據了身軀,她以為雲之墨與司玄,本質上就是同一個人。

可原來是不一樣的。

當年上古神靈需得一人永墮鬼域化作結界墻,不亞於生離死別,他們此生將再不能見面,寧卿與司玄數十萬年的相處,心中認定彼此,自也有情感。

她記得司玄在離開蒼穹前看向她的那一眼,有溫柔的安撫,也有不舍,更多的卻是為蒼生犧牲的凜然,但是她沒見過司玄的淚。

司玄從不會哭,更別說如雲之墨這般被悲傷吞沒的撼動。

司玄不會為一人留在蒼穹,他雖愛著寧卿,但更堅定他的使命,對寧卿之愛,是他愛萬萬蒼生之一。

雲之墨不是的,雲之墨的愛很小,他只愛奚茴一個人。可他的愛卻比當年司玄對蒼生之愛更叫寧卿動容,她從沒想過一個從司玄靈魂深處分裂出的情緒,最終會擁有完整的感情。

或者,他也早就不僅僅是司玄的一念,或許他如他先前說過的許多次一樣,他不是司玄。

寧卿此刻才明白,是她一葉障目,是她陷在了對司玄的思念與被他遺忘的不甘中,想盡辦法喚醒司玄來證明數十萬年的情感並非他們生命中風輕雲淡的一筆。

她從一開始,就否認了雲之墨擁有完整魂魄的可能性。

風中的悲傷叫寧卿的心也漸漸沈了下來,潼州死傷無數,數十萬魂魄隨之消散,殺戮之氣漸生。寧卿再去看,便見到雲之墨周身燃火,像是要將天地燒穿,更像是為了那割舍不去的愛生了毀天滅地的恨。

他在用自身命火,去燃燒潼州的神女惡魂。

命火點燃的那一剎,陰森鬼氣便如烈酒,只需星星火點便能燒著,從雲之墨的命火燒上淩霄的惡魂到那火光將她徹底纏繞,也不過是幾個眨眼的功夫。

曼妙翩躚的女子逐漸變得猙獰,數百裏潼州地界中所有鬼氣在這一瞬迸發了出來,這是持續幾十年吞噬潼州底下鬼魂的幽怨,卻也不及雲之墨數萬年來在封印之地收來的惡鬼命火,何況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殺。

寧卿想讓他住手,過去三天他在行雲州的百日大陣中為了抵抗寧卿已經耗費了太多精力,又經心境上的起落,他的情緒不穩定,能力也不穩定,若強行將淩霄的惡魂燒死,便只有玉石俱焚。

可這一瞬,寧卿不知要如何稱呼他。

她對著雲之墨的背影再也喊不出司玄二字,可要她對著司玄的身軀去喚另一個人的名,她也做不到。

偌大潼州,成了曦地九州中最先犧牲的一處,而這一切都歸咎她的優柔寡斷。她想將司玄喚醒,她想與司玄商議該如何阻止鬼域向曦地靠攏,她考慮著那些尚未完全發生的噩夢未來,卻也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呼救。

是她錯了。

大錯特錯。

寧卿心中再悲傷,也不能讓悲劇重演了。

她看著雲之墨在火焰中忽明忽暗的背影,他像是化作了一塊石,溫柔繾綣地與懷中少女說話,與此同時他的命火也徹底將淩霄的惡魂籠罩,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傳來,淩霄在火焰中掙紮。

寧卿拂袖停止了這處的風雨,唯有細碎的白雪覆蓋灰煙,而她懸於上空,平靜地安撫著每一個被命火催動的靈魂。那些來不及被淩霄吞去的魂魄還有救,即便生死無可更改,至少……能換一個來世吧。

而後寧卿發現,晏城的人並未完全死光。

在那些聚集依偎的魂魄中,還有一縷神明之力護住了弱小的人,三三倆倆散在了廢墟的角落裏,加在一起大約十幾個,其中被保護得最好的便是林霄。

行雲州的人裏尚有活著的,可大部分都昏厥過去了,他們受著不同程度的傷,神明的命火護佑了他們的魂魄尚保存在體內,瀕臨死亡,但並未死亡。

寧卿有些慶幸,也有些悲哀。

她以神力撫平那些人的身上的傷,再去看猙獰著的淩霄惡魂,這也曾是蒼穹上的一位神女,因貪戀凡塵的那一絲情,最終被七情六欲操控,一顆心化作了兩面,做出了她無法承受的選擇。

五彩異光重新照亮潼州上空,烏雲散去,寧卿停下了晏城這處的颶風,親手擊碎了肆虐的惡魂。

陰森鬼氣散成滿地塵囂,沒有神力幻化春之境的潼州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冷的冬天,萬物雕零、枯萎,從天而降的雪也越來越大,如鵝毛般簌簌落在了灰暗的天地之間。

淩霄在徹底消亡前,臉上露出的是解脫的釋然,她護在林霄身上的一縷命火燃燒至最後一刻,脆弱的火光成了一朵鮮艷的淩霄花落在了林霄的手心裏,到底是煙消雲散。

雲之墨的命火並未收斂,他不是只想燒死淩霄的魂,他更想燒光潼州,燒幹這一片天地,甚至……他也沒打算從這場火焰中抽身離開。

行雲州中有人活著,為何死的偏偏是奚茴?

寧卿看見那些活著的人中,唯有一個沒有被淩霄的命火庇護。青年渾身浴血,傷勢重到離死亡只剩一口氣,他的胸前放著一塊碎裂的明晶玉佩,身上不知多少傷口,卻難得保住了完整的魂魄。

寧卿認得他,他是岑碧青培養的下一任漓心宮長老,是奚茴的表兄。

時間回溯到半日前,謝靈峙將明晶玉佩交給奚茴的時候,鬼氣如山崩海嘯朝他們吞了過來,奚茴滿腦子回蕩的都是謝靈峙說的那句獎勵,所謂好人有好報,大約在這一瞬回饋到了謝靈峙的身上。

奚茴做出的一切都未經思考,她就像跳下銀葉小舟護住那名女童碎魂時沖動,以自身擋去了鬼氣猛烈的攻勢。她也不知謝靈峙當時是否能活下來,可她知道,左右她活不成了。

她是為救人而死的。

寧卿心有愧疚。

行雲州的人說奚茴是怪胎,說她生下來時天降噩兆,說她在行雲州劣跡斑斑,死不足惜,但這世上若人人皆被溫柔以待,誰又會成為那個惡人呢?

寧卿將那些身受重傷尚且昏迷的幸存者收入袖中,再去看仍在燃燒命火的雲之墨,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動彈過,跪在廢墟裏的男人正在以他沈默的方式殉葬。

人死不能覆生這句話,寧卿無法對他說出口,若她沒有因為急於喚醒司玄而與雲之墨一同困在了行雲州,或許潼州也不會死這麽多人。

她心下傷感,也未立刻離開,更不敢輕易靠近。

眼看命火燎上了雲之墨的發,破碎的引魂鈴從奚茴的手指縫間滾到了地上,叮鈴鈴一聲鈴響,雲之墨渾身一震,心跳驟停。他的眼前布滿了血色,卻依舊能在火焰中看見點點星芒,如靈光匯聚,逐漸纏繞上了奚茴細瘦的手腕。

雲之墨這才敢看向懷中的少女,那些靈光從地底浮出,像是螢火蟲般附著於她的四肢百骸,這一瞬雲之墨連呼吸都忘了。

懷中冰冷的屍體逐漸有了體溫,她身上破碎的傷口開始漸漸流出鮮血,雲之墨不可置信地將臉靠在了她的心口,直至白雪覆蓋了他的發絲,他才聽見了一聲輕輕的跳動。

緩慢的,卻有力地敲擊在了雲之墨的耳畔,就像是將他也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小鈴鐺!”雲之墨斂去命火,立刻於周身設下結界,生怕有風吹草動驚擾打破了他方才聽到的心跳聲,就怕……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雲之墨的聲音很溫柔,落在他肩上與發上的白雪正在融化,只是他的身體血液倒流尚未回暖,冰冷的手輕輕觸碰奚茴臉頰上細小的傷,抹去一粒血珠,那麽點兒溫度,卻像是將他灼傷了般,讓他不敢輕易動彈。

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與不敢相信的惶恐。

雲之墨捧著奚茴的臉,喊著她:“小鈴鐺,不要嚇我,也不要騙我……若醒了就睜開眼睛看看我吧。”

寧卿以為,他情傷太重陷入瘋魔了,可當她看見雲之墨設下的結界內,奚茴周身縈繞的冷色銀光,心下忽而沈了沈,像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又覺得不可思議。

“小鈴鐺……”雲之墨沒忍住又落了淚,他將手按在奚茴的心口,動也不敢動,掌心下微弱的跳動提醒他奚茴還活著,可他不知要如何喚醒她。

雪還在下,越來越大,被命火燒焦的土地上頃刻便被純白覆蓋,甚至將那些血色也一並掩藏。

寧卿啞著聲音道:“帶她離開潼州。”

這一聲叫雲之墨發顫,他慢慢回頭看了一眼寧卿,這時他才發現原來寧卿還跟在他的身後,心中痛惡又有一絲慶幸,寧卿既然也看見了,便說明不是他瘋了。

奚茴的確還沒死。

“冷不冷?”雲之墨摟緊奚茴,他吻著她的耳廓,輕柔道:“我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

雲之墨走了,寧卿還未離開,這一次她沒有跟上前,只是一個人在雪裏待了許久,再看向被淩霄摧毀的潼州,狼藉之上,尋不到一絲生氣,不久後這裏便會與鬼域融合。

潼州陰氣太重,不適合奚茴修養,所以她讓雲之墨帶她離開。

被破壞的引魂鈴扭曲變形裂了一條縫隙,寧卿在裏面找到了一粒由神力化成的惡鬼眼珠,而那絲神力屬於司玄,只是或許這世間,再也沒有司玄了……

神明與凡人一樣,只擁有一個魂魄,即便魂魄分裂成兩面,一個升為潼州的天,一個沈為潼州的地,卻也不可分割。

淩霄的惡魂死了,連帶著她善良的那一面也會被抹去。

寧卿想她有些明白為何雲之墨會帶奚茴來潼州,因為他也看見了淩霄分裂出善惡兩面,由淩霄,他想到了自己。但淩霄不是雲之墨,她沒有雲之墨那麽好的運氣,她的魂魄即便分裂了也是不完整的,雲之墨卻是。

他擁有獨屬於他自己的靈魂,與心。

神明也與凡人一樣,只擁有一條命,淩霄消亡便再也不會醒來,世間再無淩霄。

奚茴的確死了,雲之墨沒看錯,寧卿也沒看錯,她死得屍體冰冷,血液凝固,卻也神奇地當著他們的面覆活過來。

雲之墨是特殊的,奚茴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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