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紫九第二次進東遼部落大王的營帳，只是營帳已易主。

帳內燭火焯焯，風大得刮動帳簾，同時從縫隙裏鉆進來。

紫九掃視一遍，發現這裏與頭一次進帳滿滿都是人不同，多餘的桌案椅凳也已被撤走，倒是多了個水墨畫屏風。

安置阿蓮的軟榻就在屏風後面。

李瑞選三人入了帳內，達穆便揮退了底下的士兵，坐在主位神情肅穆。

“說吧！”達穆開口道：“雖然我不確信你們能夠救阿蓮，但你們幫我擒了達赤呼，必有什麽條件。”

李瑞選毫不遮掩心中意圖：“本王要大王保證，五十年內不得踏足大越疆土半步！”

“沒有了？”達穆見他遲遲沒再說什麽，忍不住問道。

“大王此話，是在提醒本王予你多要些金銀珠寶嗎，還是城池？”

達穆一時面色窘迫，他那話，的確像在要求李瑞選多提點要求似的，故而言語：“小王還不懂與人交涉……”。

“大王還是多心些為好，這突巴軍暫時聽話，蓋因我大越盤青軍仍在這紮營盤，一旦我軍撤離，大王要操勞的可不少。”李瑞選說完又道：“這‘小王’尊稱，也不可用了。”

達穆點了點頭，李瑞選對他的提點的確至關重要，眼下還沒處置達赤呼，達赤呼幾個心腹已經蠢蠢欲動。擒了他，雖可說戰敗李瑞選，但達穆想要接手突巴軍，這理由尚且名不正言不順。

五十年之約，其實於李瑞選來說是他讓步了。

“小……本王有個疑惑，望八郡王能夠如實相告。”達穆說著，居然隨蕭谷風一樣對他作了個揖。

李瑞選似是察覺他問什麽，似是不經意地朝紫九望去。

果然，達穆指著她問道：“淺小姐究竟是……？”

蕭谷風顯然也是同樣存疑的，身子也微微側了，朝向他們。

李瑞選站在紫九的對面，攏了攏她的大氅領子，左右兩邊繡著一對栩栩如生的戲水鴛鴦，煞是令人心神向往。

他盯著看了好一會才回道：“是與不是又如何？本王心悅，就是要娶她為妃的。”

他這話輕狂得很，紫九忍不住又在心裏暗罵起來。

“大王也不用猜疑。”李瑞選隔著衣服牽著紫九的手腕，向前走了幾步，對達穆道：“大越長公主和親途中遇難，命懸一線，大夫皆言無計可施之時，便是小九陰差陽錯救回來的。本王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能救阿蓮小姐，只這件事無論成或敗，萬望大王不要聲張，否則……”

“本王知道。”達穆不用他再說便答道。若是連“魂迷天”都能解的人，天下誰會不想得到她。

紫九則在回味李瑞選的話——什麽遇難，什麽陰差陽錯？三公主分明是中蠱的，且自己亦是他授命靈雲帶去連陽城的，他居然通通改了，仗著自己不能說話在那信口雌黃還面不改色，真真是不知道他滿腦子都什麽壞水啊！

蕭谷風呢？她轉過去看，果然是李瑞選的狗腿心腹，聽他胡謅竟然還是那樣面不改色！

達穆和李瑞選沒有再多說什麽，李瑞選帶著紫九走入屏風後，蕭谷風則在屏風處守著。達穆心焦，幾度想湊近了看，都被他擋了回去。

“大王還是靜候，不要打攪他們。”

達穆只好隨意擇凳而坐，面上卻難掩忐忑。

屏風內置一矮小桌案，案上燭臺火光明亮，恍若晨曦。

“小九，你想救她麽？”李瑞選附在她耳邊輕輕問。

紫九側目瞧他，真是看不透這個人，分明已然替她抉擇了，這時候才來詢問意見是不是晚了？

李瑞選轉而牽著她的手將她安置在那張躺著那具“骷髏”的榻沿，他自己則半跪在地，近乎平視著她。

他的手暖暖又細滑，與女子不同的僅僅是長上一個指節。他右手的食指指腹在她的左手手心打著圈圈，有點癢又有點舒服。

“你想救她，為什麽呢？”他又說。

紫九也在想，是啊，為什麽救她呢？難道僅僅因她是達穆的心上人麽？

好像不是——當她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時，心中就止不住地悲傷，那是一種無法克制的情緒。她心中兀自反駁，這種憂傷的心思她不喜歡。

是以除卻達穆曾那麽善意的對待，救阿蓮，也是勢在必行的。

“你必也有許多疑問，為何不問呢？”李瑞選低著頭，望著她那雙不合腳的靴子，又道：“譬如子越只知你救過三公主，為何就能斷定你亦能救她？”

紫九看著那個低著頭總算看上去比自己稍稍矮點的人——他做事不是向來十拿九穩的，剛剛在達穆面前可不是自信滿滿的，現下是什麽意思？

不是取點血給阿蓮麽？給三公主解蠱毒的時候都沒見他這樣行為詭異……

她一時忘了，那時候李瑞選還沒趕到驛館。

“來吧！”

李瑞選也只是消沈了那麽一小會，擡頭說了這話，手上已經多了匕首。他看著紫九，左手往裏一拉，右手的匕首飛快下去，眼都沒有離開她的臉。

紫九只覺指尖傳來如同蚊子叮咬的瘙癢，跟著突然悶痛起來，她掐著右手，低頭去看阿蓮。

枯瘦堪比柴枝的軀體沒有大片黑布遮掩，更顯它的瘦弱，幹枯的肌膚緊裹著那些嫩白的細骨，沒有一絲好肉附在其中。

霎時，新鮮的血液隨意地滴落她的臉頰、胸前及腹部，很快，那些已然變形的僵硬骨頭好像久旱逢甘霖似的雀躍，它們跳竄起來，像只木偶般被提著線胡亂地躁動，就為汲取那一絲甘甜。

不一會，它們已不再像之前那樣胡亂交錯，而是支撐著那具軀體攤平了躺在榻上，且緩緩定了下來。

聽到那些哢哢嚓嚓的聲音，蕭谷風忍不住回頭一瞥，肉眼可見那幾滴血滲入那具軀體的骨頭後，便在裏頭四處流竄交接，很快織好密密麻麻的網。

原本看不出樣的阿蓮小姐臉上的紅腫膿包飛速消退，頭上迅速長出密密麻麻的黑發，細皮嫩肉眨眼睛就從那些骨頭上橫空生出，簡直令人驚嘆！

達穆亦聽到聲響悄然近身，蕭谷風警覺將其攔下。只消他一個眼神，達穆也靜靜退下了。

不多久，阿蓮脫胎換骨地長成了紫九在她雙眸裏看到的那個樣子。

嬌柔多姿，雙目含情。

紫九收了手印，她的額間冒出一層細汗，開始覺得胸悶，有種東西卡在喉間上不去也下不來的難受。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她一時支撐不住，被李瑞選一把拉進懷裏。

“谷風！”李瑞選喊一聲。

蕭谷風飛快應聲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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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入深冬，風颯颯吹，天寒地凍。

屋裏燒著地龍，倒是十分暖和。紫九偷偷擡腳輕輕踢掉錦被，又挪挪躺久了的位置，找了涼快這才覺得舒服了。

他們早已回到大越邊界城，便是幾月前被圍困的不枯城。

救過阿蓮小姐後，她的意識便模糊了，但隱約還知道始終有人抱著她策馬趕路，畢竟她曾兩次被擄都是在馬背上飛奔的呀！

此時她沒有明目張膽爬起來，而是瞄著屋裏的布置。這地方裝扮得簡潔有序，就是某些家具擺件看上去十分嶄新，像是剛剛換上的。這床就跟趵蕨那些軟榻不知道好上多少倍，總之她是不烙背睡得十分舒服。

她之所以不起來找東西，蓋因門外的談話有點吸引她。

蕭谷風在跟李瑞選稟報：“達穆大王找了處偏僻的地方，安置了那些當初被達赤呼羅列來供他挑選的女子，他說無論她們是不是真的憨傻，只要她們想走想留都可以，他會替她們埋藏那段過去。”

李瑞選微微點了點頭，目前達穆這樣的安排算是妥當，但稱王之後，許多事情都會變了，他還能不能保持這種情懷就難說了。

“達赤呼呢？”

李瑞選的聲音一入耳，紫九頓時有點心慌，礙於也著急知道這幾日發生什麽，她也忍著不去嫌棄。

蕭谷風居然露出一絲笑意：“達赤呼在眾將士面前赤身果體（不是寫錯是故意噠），顏面盡失不說，達穆大王親身前往勸說都不肯穿上衣物。”他頓了頓才說：“多虧王爺妙計，點兵臺周遭都是先大王的舊部守著，隔得太遠，無人知曉達穆說了什麽，達赤呼那麽失常，大多數人都相信他魔怔了。”

李瑞選一聲冷哼，不作表態。

“淺小姐若是能看到達赤呼受到旁人異樣的眼神，又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必定是開心的……”

“小九的眼可不是用來看那般汙穢的場面的，晦氣。”李瑞選往屋內看了一眼，轉而問道：“阿蓮呢？”

紫九豎起耳朵，對比達赤呼如何難堪，她更想知道可憐的阿蓮如何了。

“阿蓮小姐……”蕭谷風遲疑了下方說：“被送往西韭部落了。”

李瑞選聞言有點吃驚，又覺是意料之中，故而點點頭道：“那是最疼達穆的小姑姑，她早早懷疑先大王的死因，如今達穆應已據實相告，應會好好待阿蓮的。”

“達穆大王似乎刻意隱瞞了阿蓮小姐的身份，對外只說是寵愛的一個妾室。”

“這也正常，阿蓮本是尊貴的金枝玉葉，經歷了一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哪怕她重獲新生，記憶也不覆存在，但只要還在紮營盤內總會被達赤呼的舊部認出來，有心人只要一查，難免惹出事端。如今達穆的根基不深，只有先大王的幾個心腹不足穩固軍心，樹立威望還需些時日，自身都難保，談何維護旁人周全。讓阿蓮以新的身份去一個新的環境，到底比在他的身邊要好一些。”

李瑞選說得很細又慢，將情形分析了個仔細。蕭谷風總是覺得主子這時候的神情與剛剛怎麽有一絲不同，平常主子說話可是十分簡略的啊！

哦……哦！莫不是淺小姐醒了，王爺根本不是在跟自己講，根本說了讓淺小姐知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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