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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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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水霄宮只是北海宮殿,規格制式等已是稱得上富麗堂皇,然而現如今這龍君的排場則更加令人咂舌。

定親宴設在水霄宮大殿之中,兩族侍從皆停在門外,羽族新娘按照規矩不能露面,甫一下車便被侍女們攙扶著去了後殿歇息,剩下的兩族使臣便一道入內。

望舒心神不定,頻頻側目望向大殿內,殿內紅燭搖曳,輕紗曳地,早有侍者分立各處案桌旁,美酒點心等皆已備好,除了主人公不在,其餘之處皆可稱為毫無瑕疵。

這一看便不是宗梧的手筆,不知是誰安排的,赤哲?還是小白。

望舒不可避免的有些緊張,既想早點與故人相見,卻又擔心會橫生枝節,一時間心神不定,只木楞地隨著夷辛走入殿內,龍族使臣正與夷辛攀談,夷辛慣擅交際,說話間滴水不漏,侃侃而談,如此倒是顯得望舒十分孤僻。

“這位仙君有些面生吶,可是那羽族新回的小少主?”

待到眾人入座,龍族那坐在上首的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和藹笑道。

望舒正望著殿外出神,夷辛擡肘輕輕一推,望舒猛地轉頭,一言不發地看著那老者。

老者撫須而笑,“小少主無需見外,如今二族聯姻,將來便是常來往的親家,少主若是不介意,也可在北海小住幾日,老朽可親自帶少主領略這海域風光。”

望舒心道我一直住在海裏,天天看的就是那麽些東西,還能看出什麽花來,面上卻微微一笑,回道:“正有此意。”

夷辛眉梢微蹙,輕咳一聲接過話茬,“舍弟大病初愈,師尊這幾日才舍得將他放出來,怕會擾了丞相清凈。”

老者笑著擺手,忙道無礙。

望舒只隨口一提, 不過這老者的話著實提醒了他,此處耳目眾多,萬一待會兒遇到故人一時失控該怎麽辦,望舒這般想著,掩在案下的手指尖輕晃,悄悄給自己施了個幻術,以免被人認出。

夷辛與那老者緩聲交談,望舒便側頭看向殿外,只一瞥,卻猛地渾身一震,入目一道熟悉的高大背影。

先前那率兵來迎的禹驍正側身與一名身著紅色錦袍的英武男子談話,說話間眸色微動,不住往殿內瞥,那紅袍男子只微微頷首,喉結滾動不知說了些什麽,禹驍沈沈一應,轉身繼續在大殿前執勤。

那紅衣男子的背影,像極了赤哲。

望舒唇角緊抿,輕出一口氣,將視線收回,忙伸手撚著玉杯啜飲。

待到望舒再次轉頭看去之時,赤哲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殿外空無一人。

望舒心底有片刻的失落,故人在前,卻不是相認的時機,還未等他打起精神,門外忽而一道極為駭人的靈息如浪潮般猛地席卷入大殿。

望舒呼吸一窒,身子忍不住微微前傾,只見一道高大人影自門外從容邁步而來,身後十數名身姿英武的俊朗青年齊齊手執金刀,跟隨那為首之人。

望舒猛地肩頭一沈,夷辛面色凝重,一手搭在望舒肩頭,將人牢牢按在位子上。

望舒忙深吸一口氣,目光卻忍不住黏在那人身上。

宗梧當真變了很多。

宗梧面色淡淡,一雙漆黑瞳孔深邃而平靜,身著冕服,頭束金冠,一路目不斜視,從望舒身前走過,徑直邁向那王椅,旋即轉身一抖袖袍,大馬金刀地斜倚在王座上。

身後十數名親兵各自井然有序地分立大殿各處。

望舒指甲幾乎陷入掌心軟肉之中,細微的刺痛將他的心提在喉口,壓抑了百年的情感幾欲噴薄而出。

望舒坐在下首,他與宗梧之間僅有幾尺之遙,卻比任何一天的分離都要難捱,他幾乎想現在就起身,告訴宗梧,他回來了。

但是,還不行,再等等,望舒內心喃喃。

“諸位路途勞累,有善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宗梧一手抵著額角,懶聲道。

眾人紛紛回禮,唯有望舒怔在原地,看著身前案幾上的那個白玉酒杯發楞,宗梧聲音低沈了許多,他似乎十分疲憊,望舒眼眶酸澀,強忍住心頭窒意,擡手以袖角不著痕跡地拭去淚痕。

“開始吧。”宗梧隨口對一旁的使官道。

說罷,使官唱言,門外侍者手捧各色精致菜點,自門外魚貫而入。

望舒卻無心美酒佳肴,頻頻側目偷覷那王椅之上的男子,宗梧似乎有些煩躁,指尖一直在按揉著額角,眉頭緊蹙。

菜肴上後,絲竹樂聲起,數十名身著錦衣綴著各色珍珠寶石的艷麗女子手指輕紗,蓮步輕移自兩側湧來,隨著樂聲藕臂舒展,香風陣陣。

羽族女子大多俏麗可愛,不如北海女子嫵媚動人,一時羽族眾人倒也圖個新鮮觀賞起歌舞來,唯獨望舒放著眼前溫軟妖嬈的紅顏不看,卻忍不住地側頭看向那一臉不耐煩的龍君。

宗梧擡手時衣袖落下,望舒隱約可見他手臂上一道極為明顯的傷疤,蜿蜒可怖地自手腕一路延伸至衣袖內。

望舒幾乎可以想到當時這傷痕會有多麽觸目驚心,直至今日今時,宗梧那只手臂似乎都在輕輕發顫。

他與宗梧初見之時,他還是個沒他腿高的小團子,粉粉嫩嫩地倚在他懷中,哪裏磕破弄疼了他都要擁進懷裏好好勸慰上一番,而今卻落得滿身傷疤。

望舒回過神,內心五味雜陳,只覺得大殿之中吵鬧不堪,攪得他心煩意亂。

隨著樂音最後激揚收聲,舞姬們霎時如飛絮般四散開來,朝各處案幾邊走去,斜身跪坐於案幾邊,言笑晏晏地伺候起貴人來。

望舒與夷辛同時伸手婉拒了意欲伺候他們的舞姬,舞姬們幹站在一旁,只得面面相覷。

“大司命這是瞧不上我龍族女子麽。”宗梧不知何時看了過來,一雙如冰的眸子中絲毫不見任何情緒起伏,似乎只是在談論一件極為稀松平常的事。

望舒心口一跳,哪怕他知道宗梧看不見他的真面目,但四目相交之時亦是難以自制,只得側頭不去看宗梧。

夷辛隨口道:“我等今日送二公主前來,不是來尋歡作樂的。”

此話一出,大殿內登時一片沈寂。

宗梧久久不語,望舒只感到殿內氣氛愈來愈凝重,忍不住側頭看向夷辛,只見夷辛渾然不懼,大大方方地與宗梧對視。

宗梧面無表情,旋即眉頭微揚,挑釁地朝夷辛扯了扯嘴角,身子向後一倚,長腿大開著坐在王椅上,雙臂搭在椅把兩側,整個人如同一個慵懶的雄獅,“聽到了麽,大司命潔身自好地很,你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過來。”

這話明著是對舞姬說的,暗地裏卻是句句挑撥夷辛的怒火,好在夷辛早有準備,並未被激怒,反倒是有些樂見其成,眼尾不經意地朝望舒一瞥,對著宗梧笑道:“美人確實無福消受,還是龍君您自己享用吧。”

舞姬們也不傻,登時面露喜色,自然知道聽誰的話,動作間腰肢款擺,酥肩半露,朝王座走去,手捧酒壺走至給宗梧斟酒,嬌軟美人斜倚王座旁,目露愛意看向座上男子,霎是依人。

宗梧收回目光,就著美人玉手接連飲下幾杯。

望舒知道宗梧是故意如此做,但親眼見到他與旁人親近,多少還是有些呷醋的,只能強自當沒看見,低頭小口啜飲杯中茶。

夷辛繼續道:“今日來,是想同龍君商量一下關於結親吉日之事。”

“自有人與你商量。”宗梧輕飄飄打斷了夷辛的話,順勢握住舞姬那遞酒過來的藕臂,手腕一擡,將人拽進懷中,舞姬嬌喝一聲,登時身形不穩落入宗梧懷中,香粉縈鼻,宗梧不著痕跡地輕蹙劍眉。

望舒徹底看不下去了,起身對夷辛道:“我去看看二公主。”說罷不等他回應,便駕輕就熟地朝正殿側門走去。

宗梧只隨眼一瞥,望舒的背影卻正好被玉柱遮擋住,宗梧未能看清全貌,便漫不經心地收回目光。

直至走出殿外的一剎那,望舒才真正的出了口氣,殿內觥籌交錯間笑語不斷,望舒毫不留戀,朝後殿走去,將那交談喧鬧聲遠遠拋之腦後。

許是因為今日特殊,故而水霄宮中的龍族士兵並未阻攔他,望舒當然也不可能去找二公主,畢竟她現在可能正在天人交戰,自己去倒是徒添她煩惱。

望舒循著記憶摸索去宗梧的寢殿,龍君寢殿總沒什麽人去,他可以在那裏等宗梧回來。

就是不知道宗梧會是什麽表情了。

望舒一想到待會兒與宗梧相認的場面,便覺得心口郁結一掃而光,嘴角微微揚起,步履亦輕快起來。

如他所料,越往宗梧寢宮處侍從就越少,甚至宗梧寢殿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望舒只覺得這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順利。

望舒站在門前,擡手輕輕推開門,木門吱呀一聲,道道日光照入屋內,剎那間驅散了滿屋陰霾。

望舒便這麽披著滿身霞光,時隔百年之久,再度踏入這間小屋。

屋內擺設一如百年之前,望舒眸色微動,站在桌邊,修長指尖輕扣桌面,仿佛還殘留著他當年匆匆離去時的餘溫。

他幾乎可以想象到,宗梧就這麽對著這一間充滿回憶的小屋,獨自過了一百年。

百年的光陰足以將他的死愈合成一道傷疤,宗梧卻固執地每日都要將那傷疤揭開,攪得血肉模糊,似乎這錐心之痛,才能讓他真切地感受到望舒的存在。

望舒眼眶微紅,走至床畔,被褥被鋪地十分齊整,一絲褶皺也無,望舒緩緩坐下,擡手撫上那一層薄薄的軟被,俯身側躺下,枕上殘留著宗梧發間的氣息,望舒闔上眼,內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望舒伸手將枕頭往上挪了挪,想枕地更舒服些,眼尾卻驀然瞥見一抹白色。

這是什麽。

望舒心道,伸手將枕下的東西摸出,正是一幅畫卷。

畫卷為何要放在枕下,難道他睡覺時不咯人麽?

望舒伸手輕劃,畫卷悠悠展開,只見那紙上描繪著一名斜坐輕笑的青年,青年一襲白衣勾勒出纖細腰身,外罩一件輕薄的曳地紫衫,紫衫上以銀線繪出玉蘭花的形狀。

望舒卻止不住的雙手發顫,鼻尖泛酸。

這畫上的人,正是他的模樣。

微風越過窗框闖入屋內,紗幔輕晃,畫卷泛出細碎白芒,望舒先是一驚,還未及脫手畫卷,只在眨眼間的功夫,他便親眼見著那畫卷中的人影逐漸消散,重新變作一張白紙。

望舒:“……”

望舒頗有一種弄壞了別人東西的心虛感,連忙賊心虛地將畫卷卷起塞回枕下,轉身的一瞬間卻猛地撞入一雙漆黑眼眸。

望舒心跳一頓,一聲驚呼卡在嗓子口,駭地後退幾步才穩住身形。

卻在看清那人的樣貌後更加震驚了。

來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一絲動靜也無,而且……一絲生息也無。

然而最令他驚訝的,則是那人與他一模一樣,不,準確的說,那人與畫卷中的望舒,一模一樣。

就好似他從畫卷中走了出來。

“你是誰。”望舒下意識喝道。對面之人與自己長相一模一樣,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豈料那“望舒”卻自是安靜地走至床畔坐下,斜斜倚靠在床框邊,墨發披垂遮住他半邊面頰,一雙漆黑瞳孔中卻盛滿了溫柔,正凝神註視著那枕頭。

似乎那裏正睡著什麽人。

望舒呼吸急促,他幾乎是立刻就反應過來了,這畫卷就是峰巒卷的碎片,而這“望舒”,就是峰巒卷依照宗梧的意願,幻化出的一具沒有魂體的軀殼。

軀殼只會依照一個既定的動作行進,而“望舒”卻在現身的剎那便輕車熟路地坐在床邊,仿佛這個動作已經重覆了成千上萬遍。

望舒試探著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另一個“望舒”,指尖將要觸碰到那瓷白如玉的肌膚之時,忽而房門被一股大力掀開,猛地發出一聲巨響砸在墻上,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門摔碎。

望舒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道高大人影如疾風般忽而襲至身前,面色鐵青,額頭青筋暴突,幾乎擇人而噬。

他從未見過如此暴戾的宗梧,這樣的他,卻勾起了望舒心底的懼意。

許是這一抹懼意驚擾了二人,宗梧在看清眼前這一幕時猛地怔在原地。

望舒所有壓抑的情感霎時爆發出來,開口未說一字,眼前則漫上了一層水霧,宗梧則像根木頭般杵在原地,驚愕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望舒上前一步,剛要開口,指尖宗梧身形一晃,望舒只能捕捉到一抹黑影,緊接著脖頸驀然一緊,自己便被宗梧掐著脖頸一把摜到床上,動作之大將他的背脊撞地生疼。

然而他卻沒有在宗梧眼中看到一絲一毫的喜悅,只有無盡的怒意與殺意。

恍如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獠牙下便是他脆弱的脖頸,只消宗梧指節一動,便可輕易地將他脖頸扭斷。

望舒只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發黑,窒息感襲來,胸口幾乎憋到炸開,這一刻,宗梧是真的想要下殺手的。

“誰允許你扮做他的模樣來騙我!”

“是誰!!”

宗梧雙眸通紅,咬牙切齒道,修長手掌青筋畢露,骨節暴突。

望舒一個字也說不出,張口只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嗬嗬”聲,脖頸上大掌扣地愈來愈緊,望舒眼前發黑,宗梧的面容逐漸模糊,泛紅的眼尾卻止不住地流下淚,沿著面頰向下,沒入鬢發間。

望舒唇角開合,艱難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宗……梧。”

聲音卻細弱蚊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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