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理士德一疊連聲的問題，扶著玄關正在側身換鞋子的希揚首先註意到的反而是他那句連敬語都沒用的問話。

一般來說，無論哪種型號的機械人管家對主人說話時使用的都是敬語，理士德作為一個冒充了類人機械人管家登堂入室一連三天都叫希揚挑不出錯來，無論是說話的音調、內容、表情甚至是思維模式，理士德都模仿得臻於化境。

希揚甚至覺得這個人居然為了接近他不惜做到這樣一步……也是蠻拼的。

可理士德卻在發現他受傷之後頭一回露出了這麽大的馬腳——這個時候的理士德究竟是把他放在了什麽樣的位置上？發現他受傷就有那麽慌張到那樣完美的偽裝都破了？

……不、等等，受傷？

希揚的思路這才慢一拍地轉到了自己身上，剛換好鞋子的動作一頓，疑惑地看向理士德：“受傷？”

理士德這才看見希揚的脖子上居然還有五道紅印，一看就是被什麽人狠狠掐過之後才會留下的痕跡！希揚碰到了什麽人，竟然要以這種想要將人置於死地的方式來對付他？！

腦中瞬間閃過好幾個可能性之後，理士德咽下了差點脫口而出的詢問——他突然意識到他剛剛一慌張之下居然在希揚面前說錯了話，雖然僅僅只是一個字而已，但按照希揚的性格……

他會發現嗎？

理士德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動聲驀地加快，他隨即竭力平覆下自己因為摻雜了疑惑、驚訝、慌張、害怕等等情緒而變快的心跳，幾步邁開就站到了希揚的面前：“失禮了——”

他托起了希揚的右手腕，輕輕一翻，將少年的手背朝上地托在了手中。理士德這麽一弄，希揚手背上幾絲微紅的擦痕就立刻出現在兩人眼前。

希揚這才一挑眉，想起了之前柯迪思曾經一把將他按到圍墻上的事情。

是了，那個時候柯迪思為了把他手裏的冰刃打掉，利用了慣性把他的手往圍墻上撞了一下，估計就是那個時候手背和墻壁接觸時擦出了這樣的幾道傷口。

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理士德怎麽會在他一進門就察覺了？

希揚心裏生了疑惑，視線便立刻一瞬不瞬地粘到了理士德的臉上。他的這位管家臉色平靜，乍一看去還是那個完美的、挑不出任何錯處的“機械人”管家，可盯著看久了，希揚就捕捉到了理士德眼底那一抹極不易察覺的忐忑。

……他倒也會有不安的時候麽？希揚感到有意思極了。

自從理士德以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身份來到希揚身邊來之後，雖說對他接近自己的事情抱有抵觸的心態，但希揚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經常會偷偷地去看理士德，這種情況時常發生，甚至在希揚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視線就已經落在了理士德身上了。

這種行為一直以來連希揚自己都有些弄不明白，他這到底是什麽心態？

直到這一刻，希揚才大概找到了答案——他覺得這樣很有意思。

理士德既然是假裝機械人來接近他，就不得不在他的面前表現出完美到極致的一面，可作為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又怎麽可能像真正的機械人那樣在任何時候都無懈可擊呢？

他必定會在某個時刻露出屬於人類的情緒和行為。

就像剛才，理士德因為擔心而沒有對他用敬語，這下就必定在為此而不安著。理士德可不知道他身體裏的靈魂是從4年後重生回來的，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希揚早就已經知曉他只是一個冒牌的類人機械人管家的事實。

如果假裝什麽都沒有察覺到的樣子的話，理士德以後會不會露出更多的蛛絲馬跡，然後一邊不安著，一邊又要頂著這麽一張一本正經的臉來面對他呢？

這麽一想，希揚頓時覺得早早地去揭穿理士德的身份反而成了最不好玩的一件事。

這一刻，希揚抑制不住自己心底那小小的、惡質的，想要逗弄理士德的欲望——

就讓他呆在身邊，讓他因為自己而露出更多屬於人類的情緒，然後看他因此而感到不安忐忑什麽的……想必會是非常棒的娛樂吧？

希揚這頭心裏這些壞心眼的想法理士德是完全沒有意識到，不過他也被希揚那一雙眼睛盯得心裏發虛得厲害，自從見到希揚本人開始，他就覺得希揚墨綠色的眼瞳漂亮是漂亮，可沈郁得厲害，像是沈澱了無數心思一樣，偶爾直勾勾地盯著人看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心裏沒有底。

……就好比現在——該死的，他剛剛怎麽能一個心慌就忘記了身份呢？！這樣一來，要是希揚發現了他的真正身份，他絕對會被趕出去的！

即便是作為機械人管家，希揚從一開始對他的態度也是抗拒的，要是讓希揚發現他是故意來接近的，以後想要出現在這個人面前都是不可能的了！

這樣的念頭在腦中浮起的瞬間，理士德的心臟就不受控制地緊縮了一下。

身體……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讓他不受控制的程度越發變大？

然而，以為希揚盯著他是有所發現、將會有所行動的理士德卻沒有等來任何宣判，希揚似乎只打算那樣看著他而已，看上去居然並沒有下一步就要做些什麽的打算，理士德在心裏大大地打了個問號，但同時也沒放過這個機會。

他托著少年的手問道：“這樣放著可不行，我幫您上藥吧？”

希揚“唔”了一聲就算是答應了，理士德心頭懸著的石頭瞬間落地，他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讓希揚坐到了廳裏的沙發上，自己則去取了醫療箱來，單膝跪在了希揚的面前。

理士德將醫療箱放在一邊，開了箱子之後就很是自然地想要去摘手套，但手才剛動了一下就剎住了勢頭——摘了手套豈不是意味著就要和希揚……肌膚相親嗎？

以他現在的狀況，和希揚有這種程度上的接觸的話，會有怎樣的後果他根本想象不到。

但理士德可以肯定的是，出現前一秒剛剛露出馬腳、後一秒又被看出問題的可能性可不是一般的大！

要摘手套的動作微妙地一滯之後，理士德硬是佯作流暢地將手伸向了醫療箱裏的外傷用藥罐，可他沒想到自從坐到沙發上之後就一直一語不發的希揚在這時候突然開了口：“不脫手套嗎？”

理士德在那一瞬間有種隱藏著的小心思被撞破了的窘迫感，他立刻擡眼看向希揚——微側著身體倚在沙發靠背上的少年和半跪著的理士德雖然是在同一高度，但希揚的視線從理士德戴著手套的手挪到他臉上與他對視的時候，理士德居然有種自己正在被面前的人俯視著的錯覺。

希揚墨綠色的眼瞳又深又沈，眼底似是透著不悅：“你就是這樣‘尊重’你的主人的？”

一頂巨大的帽子帶著若有若無的怒氣扣到了理士德頭上，這使得他不得不在第一時間垂下頭去：“請寬恕我的疏忽。”連解釋都沒一句，理士德直接擺出了認錯的姿態，隨即迅速無聲地摘下了一直沒有離過手的白手套。

希揚這是頭一回看見理士德的手——上一世他幾乎沒有好好觀察過理士德，即便是死前他見了理士德最後一面時這個人已經不是一身管家制服，但當時他的目光已經近乎渙散，自然也沒有可能好好地再看一眼理士德。

理士德有著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手掌寬厚，比希揚的手幾乎要大出去一整圈……看著就來氣。

希揚看著他的管家將藥品準備好，垂著頭來托他的右手，自己的手被對方那堪稱謙卑的動作輕柔地半握在掌心，希揚立刻就感受到了從理士德的掌心傳過來的略微有些偏高的溫度，此外，理士德那小麥色的膚色和有些粗獷的指關節也襯得希揚的手更顯白皙細長。

……就是氣人。

希揚皺起了眉頭，身為一個男人，他這雙手確實怎麽看怎麽礙眼——或許他應該接受適當的體術訓練來強化自己的身體，至少，別看上去這樣的柔弱。

手背上的幾條擦痕實際上連小傷口都算不上，被理士德消了毒又噴了藥，最後眼看著他的這位管家居然拿起了一卷繃帶打算給他纏上，希揚本來有些不耐地張口就想要阻止，但轉念一想，他又將話咽了回去。

理士德的包紮水平還挺不錯，三兩下就將希揚的這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傷口給包紮完畢，希揚單手撐在沙發扶手上支著臉一路看下來，也沒有發覺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來。

……那他剛剛那一瞬間的猶豫是什麽意思？

希揚一直都盯著理士德看，自然沒有錯過他剛剛那毫無緣由的不自然停頓。他想要逗弄這個人的心思被勾了起來，自然也就不會放過對方的不對勁，哪怕任何一個極小的瞬間，希揚都不會放過，就因為這個，他才故意說出那樣無理的話去為難理士德。

可理士德這行雲流水一般處理傷口的行動卻又正常無比，毫無疑問地讓希揚生出幾絲不滿。

“……還有脖子上的瘀傷。”理士德將外傷藥和繃帶都放好之後，換了一瓶藥酒，稍微倒了些許在掌心之後，終於擡頭來看希揚：“請您稍微將下巴擡上去一些。”

希揚反常地沒有照做。

他直視著理士德的雙眼，好半天才在理士德的又一聲詢問之下微微擡起了下巴——在理士德輕揉他脖頸上那五道瘀痕的整個過程中，他都沒有挪開視線。

直到療傷結束，理士德收了醫藥箱起身離開，即便是從他離開的背影中嗅出了倉皇逃離的味道，希揚也沒有再發出一絲聲音。

——他的眼睛……

理士德的眼睛，那雙溫暖的金褐色眼睛裏，瞳仁竟然是、豎線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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