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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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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和趙繼的婚禮辦得很風光。請帖發遍了豫章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 登門賀喜的賓客絡繹不絕。趙府門前大擺流水席, 鞭炮聲聲,嗩吶吹打,半個豫章城都聽得見。莫依然站在鎮國公府門前, 看著杜月的花轎顫顫離去, 心裏竟是五味雜陳。

她轉身, 大門內庭院寬闊, 一眼望不到頭。

靜和走了, 杜月嫁了, 曾經的歡聲笑語已經湮滅不可聞。從此,這個鎮國公府,真的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夜深了, 莫依然閑得沒事, 獨自在書房內看書。經史政要堆滿了她的書架,想找一本消遣的市井小說竟都不能。莫依然嘆了口氣,剛走到窗邊,就聽到老吳的聲音:“爺,攝政王來了,在前堂。”

即便知道了她的女兒身,府內的人也還是改不了稱呼。

“知道了, 我就去。”莫依然應了一聲,開門往前堂走去。

回來之後,攝政王忙於處理朝內積壓的公務,一直沒有時間見面。於朝政之事上, 莫依然覺得已經到了放手的時候,因此也就沒去趟那渾水。她倒是很努力地在適應現在的生活,清凈悠閑,無所事事。就是有些太過無所事事了些。所謂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她終究還是過不慣這樣的清凈日子。

正堂門大開著,趙康就坐在側首的席位上靜靜喝茶。他穿著黑錦繡金絲蟒袍,親王的金冠高高戴在頭上。即便只是這麽隨意地坐著,都顯得器宇軒昂。

莫依然走進門,微笑道:“怎麽有時間過來了?”

他看到她,起身迎上去,道:“你不來找我,我自然就來找你了。”

他攜著她的手,兩個人走到桌邊坐下。

“整日不見人,都在忙些什麽?”

“我能忙什麽,不過是張羅著嫁老婆罷了,”莫依然淡淡道:“朝中的事都安排妥當了?”

杜月和趙繼的婚禮,趙康雖未能到場,但也親自上了一份不菲的賀禮。他舉目四望,鎮國公府仍舊是往日的樣子,卻分明冷清了許多。想必這些日子依然過得也很寂寞。趙康心裏責怪自己的疏忽。

於是他攜著意中人的手,柔聲說道:“積壓的公文已經都處理完畢了,剩下的掃尾工作交給趙繼就行。我多抽些空閑來,陪陪你。”

莫依然卻是一笑:“你我之間,原不必這樣刻意。”

趙康點了點頭,心知依然不似尋常女子,不可以小女兒心思揣度她。與其談這些風月,倒不如將朝中大事講與她聽,於是神思一轉,說道:“對了,那個《英雄榜》是怎麽回事?”

莫依然一笑,道:“可別小看這《英雄榜》,沒有它,豫章城不一定能守得住。”

趙康深以為然,眼下危機已過,卻到了該收尾的時候:“趙繼可是焦頭爛額的。他讓我問問你,該怎麽個排法?”

莫依然想了想,說:“虞江九龍幫第一,山東馬幫第二,臨北鏢局第三。其他的各給個像樣的封號就是了,如此,眾人信服,當不會引起什麽爭端。”

趙康看著她,道:“依然,你還是回來吧。沒了你,辦什麽事都不順手。”

莫依然笑道:“你別想,我已經告老還鄉了。”

“你才多大……”

“牧臣,我三十歲了,”莫依然看著他,說道,“尋常女子在我這個年紀,孫子都快抱上了。”

趙康在她耳邊道:“咱們沒有兒子,哪兒來的孫子啊。”

莫依然側目:“你瞧,你既想我回朝,又說出這樣的話來,是什麽道理?”

趙康看著她,眸中湧動著深沈的光:“昨日皇帝詔我,說下個月初一他就要下詔退位,將皇位傳給我。”

“這麽快?”莫依然問道。

趙康說道:“不快,已經拖了十年了。他也該過兩天自己想過的日子了。”

“依然,在我登基稱帝時,我希望你能在我身邊。”他看著她,眸中有閃動的光芒,道,“做我的皇後。”

莫依然一驚:“皇後?”

趙康道:“帝後同心。如此,你便可與我一道臨朝聽政。如何?”

莫依然一頓,燈光下笑容單薄:“不用這麽急吧。”

趙康對她突如其來的冷淡有些疑惑,道:“怎麽?你不願意?”

莫依然站起身,緩步走到窗邊,道:“王妃過世還不足一年。你這樣,讓她泉下如何能安心?”

他蹙起的眉頭緩緩舒展,道:“這就是你擔心的?”

莫依然回首,道:“牧臣,我們的事可以等。我不想讓你心裏不安。”

他看著她,低聲笑起來,道:“不會。”

他走向她,輕聲說道:“王妃她,沒有死。”

“啊?”莫依然一怔。

趙康道:“她只是離開了王府,離開了我。”

“你去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日子是在黑暗中度過的。就在那個時候,她提出了離開的請求。我給了她足夠的銀兩,親自送她走。或許是為了懲罰我之前的淡漠,她選擇在我最痛苦的時候離開,把我一個人扔在那個王府裏。”趙康的聲音暗沈,道,“她說,她已經在我身上浪費了半生的時間,她不想連下半輩子都一起浪費掉。”

莫依然有些驚訝,繼而釋然。她往前一步,轉身望向窗外的皎皎明月,但覺清風拂來:“沈王妃,也是一位寬宏的女子。她不是為了懲罰你,她是不願看見你痛苦的樣子。”

“嫁給我,”他的聲音就在她耳旁,“我們等了太久。依然,嫁給我。”

莫依然想不到拒絕的理由。於是點點頭,將臉埋入他的胸口,壓下心頭那一點恍惚的不安。

他的笑在胸腔中回蕩,轟隆隆在她耳旁作響。這樣難道不好嗎?轉了一圈,她還是嫁給了自己十五歲那年愛上的人。

可是為什麽,她仍舊覺得擔憂恐懼,甚至更勝於當初。

十日後,皇上下詔退位,禪位攝政王。新皇封先帝為恪王,移居章華園。改元定安,定於次年元月初一舉辦登基大典。

一大早,鎮國公府的大門前就熱鬧了起來。一輛又一輛的馬車首尾相連,直把長街堵得水洩不通。

老吳一路往門內通報。莫依然剛剛睡醒,披衣走出來,見老吳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問道:“這怎麽回事?”

老吳喘著氣指了指大門的方向。莫依然擡腿往外走去。

車隊正前一頂綠呢小轎,禮部尚書站在轎邊,對著莫依然躬身行禮:“給鎮國公請安。”

“程大人,這是怎麽了?”莫依然問。

程尚書說道:“王爺吩咐,給您定制皇後禮服。”

“這麽急?”莫依然蹙眉,“這車裏都是什麽”

程尚書笑臉說道:“都是必備的材料。”

“用得了這麽多?”莫依然一驚。

“這還是少的呢,”程尚書道,“大人,您今天沒事兒吧?咱們得趕緊開工了,不然一個月可完不了。”

莫依然徹底驚著了。

程尚書見她沒有反對,立刻沖身邊的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會意,沖車隊高聲喊道:“卸貨!”

一人高的銅鏡四面擺著,五個禦用裁縫圍著她上下丈量。莫依然張著兩個胳膊,看著鏡子中穿金戴銀的自己,怎麽看怎麽像是趕廟會時出行的城隍爺。

她忽覺胸口憋悶,喘不上氣來。然而這種感覺也不過持續了一刻,就迅速消散開了。

一群人從早上折騰到晚上,仍舊沒有停下的意思。直到木西子來了,莫依然才終於將人們都打發了出去。

“喜事真是一場接著一場啊。”木西子一進門,迎頭就是一句。莫依然讓她到桌邊坐下,道:“你消息還挺靈通。”

木西子說道:“我早就看出來了。那天入城,王爺與你並駕前行,立你為後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原來,所有人都已經心知肚明了麽?

莫依然話鋒一轉,道:“大晚上的,你又跑過來做什麽?”

木西子玩弄著手中的茶杯,道:“我想著,你這兩天肯定需要人幫忙,就過來了。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你只管吩咐。”

“杜月明天就過來了,我這兒人手足夠。你要是有事,別耽擱著。”莫依然淡淡道。

木西子瞥她一眼,道:“我能有什麽事。帝後大婚之前,我就在你這兒住下了,怎樣?”

“可以啊,”莫依然一笑,漫漫說道,“對了,你又去過章華園沒有?”

木西子神色一黯,道:“我去那裏做什麽。”

莫依然早已料到,傾身看她,道:“西子,你可以在我這裏躲一時,卻不能躲一世。況且,你躲得了他,躲得了你自己的心麽?”

木西子默然。

莫依然拍拍她的手背,道:“你且安心住下,好好想想。是時候給自己一個結果了。”

木西子驀然擡起頭,一雙瑩然的烏目望著她:“依然,你呢?現在這個結局,是你心中所願嗎?”

莫依然心頭一驚。暗淡的天光從窗外照進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場朦朧的臆想。許久,莫依然勾了勾唇角:“自然。”

杜月於次日入府。一頂輕便小轎,擡著紅妝新婦,可讓木西子好一頓調笑。杜月是個爽利幹練的性子,一進門就張羅起來。冷清了這麽久的鎮國公府,終於又因為她的到來而煥發了生機。

新皇登基將至,來鎮國公府拜望的人也絡繹不絕。一道道名帖遞上來,可愁壞了莫依然。這些都是當年的同儕,說起來也都是老熟人了,應當要見一見的。可見了面又肯定會有些尷尬。是該稱相爺,還是該叫皇後?莫依然有心同他們敘敘舊,卻難免顧及君臣有別。杜月看不下去了,幹脆把門一關,拒不見客。

趙繼的性情太過溫順,杜月嫁給他之後愈發的雷厲幹練了,走到哪兒都是一副震懾全場的氣勢,仍舊幫忙料理著鎮國公府的大小適宜。木西子就笑稱她是一個主母,當著兩個家。

日子熱熱鬧鬧地過著,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的樣子。莫依然甚至有些希望就這麽一直維持現狀。她不知自己心裏究竟做著怎樣的打算,此時此刻她也不願深究。惟願現世安穩就好。

一切本該如此,直到,一位訪客的到來。

老吳進來通報的時候,莫依然正和木西子在垂花拱門下喝茶。杜月到處抓人回拜貼,她倆就跑到前面門洞底下躲清閑。老吳一路急匆匆地趕來,道:“爺,門外有客來訪。”

“不是說了我不見客麽?有事你去回月夫人。”莫依然道。

老吳說:“這位,不太一樣。他說他姓趙。”

“趙?”木西子渾身一緊,道,“不見。”

“請他進來。”莫依然說。老吳點頭,退了出去。

“依然!”木西子嗔道。

“此‘趙’不一定就是彼‘趙’啊。趙棣姓趙,趙繼姓趙,就連當今皇帝也姓趙。哈,我是想見見的。你不想見,自可以躲開呀。”莫依然一指後面的屏風,給了她一個眼神。

門外腳步聲已經近了。木西子低聲說道:“怕了你了!”急忙起身躲到屏風之後。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一人推門走進來。木西子躲在屏風後往外看,只見趙棣一身素白常服,面如冠玉,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不覺心頭一動。

莫依然站起身,低身行禮,道:“陛下。”

“莫大人快請起,”趙棣微微笑著,道,“我已經不是皇帝了。現在,倒是我該叫你一聲皇嫂才是。”

莫依然含笑,道:“王爺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恪王,恪忠職守,算是大哥對我這十年帝王生涯的蓋棺定論吧。”他雙目幽深,和趙康的很是相似。

他的目光淡淡掠過桌上擺著的兩個茶杯,道:“我今日來,是有件事求皇嫂。”

“別這麽叫。王爺有事,盡請吩咐。”

“我在找木西子,你見過她嗎?”他問。

木西子聞言,急忙躲了回去,背靠著屏風,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莫依然看著他,目光緩緩移到房內的屏風上,挑了挑眉。趙棣會意,剛要往那邊走,卻被莫依然拉住了。

“沒見過,”莫依然說道,“西子不在我這兒。”

趙棣一怔,繼而會意,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了。我再去別處看看。”

莫依然問道:“天地這麽大,你去哪兒找?”

“你可知,在接到你死訊之時,大哥說過什麽?”趙棣說。

莫依然一怔,怎麽也沒有想到他會把話扯到這件事上。她雖不知他要說什麽,卻還是順著他的意思問下去:“什麽?”

“大哥說,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生而不可死,死而不可覆生者,皆非情之所至。”他微笑,道,“你們兩人曾經陰陽相隔,他尚且能找到你。現在我和西子站在同一片土地上,望著同一個月亮,我又怎麽會找不到她呢?我就算踏遍千山萬水,也要讓她回到我身邊。我要還她一個白頭之約。”

莫依然沖著趙棣一挑大指,唇語道:“厲害。”

趙棣赧然一笑。

然而屏風那邊,卻仍舊沒有任何動靜。

趙棣蹙眉,看著莫依然。莫依然沖他揮揮手,指了指門邊。

趙棣會意,道:“那我就不打擾了。豫章城我已經找遍了,或許她去了別的地方。我即刻出城找她。”

莫依然道:“那我只能祝王爺好運吧。”

兩人一步一步往門前走著,眼看著就到了大門口。就在此時,一個聲音說道:“你打算去哪兒?”

趙棣一震,豁然轉身,兩人目光相撞。莫依然淺笑,退出門外。

隔著那麽多刀光劍影,她望著他,眼前這個儒雅的中年男子,竟還帶著她夢中那少年的笑容。

“找你。”趙棣輕聲說道。

木西子低眉,道:“我不就在這兒麽。”

他緩步走向她,道:“西子,我自由了。我終於離開那個皇宮了。還記得當年我們說過的話嗎?我願意陪著你縱馬天下,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們現在就啟程。”

“不重要了。”木西子淡淡道。

趙棣蹙眉,眼中的光芒漸漸幻滅:“你還是不能原諒我,是麽?”

木西子搖搖頭,道:“我是說,去哪兒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

他的眉色舒緩,上前一步,緊緊將她抱在懷中。

“對不起。”這一句話,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木西子伏首在他懷中,道:“剛才,你是已經知道了我就在屏風後面吧?”

趙棣微微一笑,道:“知道。”

“那你的那些話,都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木西子仰頭問他。

趙棣看著她,說:“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話。我只是覺得,像剛才那樣讓你‘偶然’聽見,效果更好。”

木西子看著他,忽然跳起來在他頭上猛敲一下:“好你個頭啊!”她笑著趴上他的背。趙棣背起她,仿佛還是年少時的樣子。

“那個……”莫依然尷尬地站在門前。

木西子立刻從趙棣的背上跳下來。

莫依然清了清嗓子,道:“月兒讓我問問你們倆今天是不是留下吃晚飯。”

“其實,都行……”木西子神色仍有些尷尬。莫依然看著她,唇邊揚起一絲笑意。

其實杜月根本就沒讓她來問,她就是故意闖進來,看看這個別別扭的木西子到底被整治順溜了沒有。

木西子氣急,追著她滿屋子跑,道:“你就是個壞人!壞人!就喜歡拿我開心!”

第二天,木西子和趙棣一起回了章華園。莫依然目送他們的馬車出城,心中默默感謝上天的眷顧,給了她們各自一個美好的結局。

天上飄著濛濛的雨,遠處山色翠微,層林盡染。小路上一個女子獨自撐傘而來,月白襦裙掃過路邊的青草,被殷出淺淺的水漬。她在灰色的石碑前站定,望著上面“鎮國公墓”四個大字,輕輕嘆了口氣。

這個墓碑,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死過一次,她才終於看清了自己。

莫依然轉向一旁想毗鄰的石墓,擡手撫著上面的刻字。冷泠泠的雨水包裹著她,好像是天都哭了。

“韓大哥,我來看你。”莫依然輕聲說道,“你還好麽?”

石碑上,“韓擭”兩個字虬然有力,與他的性情一模一樣。

“你到了那邊,沒有找到我,肯定又罵街了吧?”她蹙眉,淡淡說道。

“對不起。”一絲哽咽在喉頭。

莫依然低頭,道:“你都看到了吧。望國被我們打敗,北地也已經安定。虞國會越來越好,你放心。”

細雨仍在沙沙地落著。

“下輩子,咱們再一起上陣殺敵。”

馬脖子上的銅鈴叮當作響,一輛朱紅色馬車緩緩停下。沈學士執著拐杖走下車架,立在不遠處,靜靜等待著。

莫依然淡淡說道:“韓大哥,我會常來看你的。下次給你帶酒來。”

她說完,俯身行禮,撐傘向後退去。

沈學士立在車架旁,低身一禮,道:“相爺重情重義。”

“或者說,是內疚,”莫依然回頭望著那兩座墳墓,只覺心頭蕭瑟。

“沈學士找我,當是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說吧。”

沈學士微微笑道:“自相爺回來之後,一直沒有個說話的機會。老夫也是來敘敘舊。”

莫依然低頭道:“是晚輩疏忽了。”

沈學士笑著擺擺手,道:“來來來,咱們車上說話。”

………………………………

馬車沿著小路駛向豫章城,一路細雨霖鈴,芳草萋萋。到了定國門前,卻並不入城,而是靠著城墻邊停了下來。灰色的城墻直通天幕,馬車便顯得愈發渺小。

窗外雨仍舊淅淅瀝瀝地下著,空氣中都是熟悉的潮濕味道。沈學士閉目坐在窗下的陰影裏,蒼老的聲音略帶暗啞,說道:“老夫最近聽到些傳聞。聽說,大虞要有一位朝堂出身的新皇後了,是嗎?”

莫依然淡淡一笑。新帝早已昭告天下,禮部也已經制備了禮服。一應的程序都走得差不多了,沈學士此時這一句“聽說”,用得著實微妙。

她也只能照常答話,等著他的下文:“是。”

“老夫還聽說,這幾日以來鎮國公府訪客不斷,可是相爺卻關閉大門,拒不見客,是嗎?”

莫依然點點頭:“是。”

沈學士睜開眼睛,渾濁的雙眸望著她,道:“相爺,老夫鬥膽問一句,在您心裏,老夫究竟是個什麽分量?”

莫依然一怔,繼而答道:“在我還是四品文淵閣長史的時候就認識先生了,這麽多年風風雨雨,先生就如同我的老師,時刻給我以指點。我待先生,如同恩師一般。”

沈學士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便以老師的身份,問學生一句話。”

莫依然有些訝異,然而心中已經知道接下來的話不會一般。否則,任何一個大臣,也不可能向即將登位的皇後說出這樣的話。

莫依然低頭,態度謙恭,道:“先生請講。”

沈學士看著她,緩緩問道:“你可有心做第二個呂雉?”

一陣沈默,唯有簌簌的雨聲。然而莫依然心頭卻如驚雷炸響。一直被她埋藏在心底的念頭,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被人昭著於眾。她知道,她其實心裏一直都清楚。這個皇後之位對她來說,不僅僅是嫁給一個心愛的男人那麽簡單。

莫依然微微沈了神色“”“先生何出此言?”

沈學士咳了兩聲,側頭看向窗外冷清的天色:“你入朝十載,為相五年,功勳卓著。老夫一世為官,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將滿朝人心聚於一身之人。你的女兒身,或許曾經給你帶來了諸多阻礙,可是,也為你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

莫依然蹙眉:“請先生明示。”

“皇後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古至今,後朝權大,越過前朝之例比比皆是。漢高祖劉邦之妻,權傾朝野,鋒芒無人能及,”沈學士看著她,道,“依然,以你現在在朝中的聲望,成為呂雉第二簡直一入反掌。如果你想,取皇帝而代之,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渾濁的眼睛閃著光芒,道:“我只問你一句,你是否有高升一步之心?如果有,老夫、趙繼、三省六部、滿朝文武,都是你的勢力。只要你一聲令下,改朝換代,不過是一夕之間。”

這一席話,在莫依然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她蹙眉看著眼前的老者,驚訝於他洞悉一切的智慧和深不可測的心機。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不是在問皇後,而是在問丞相莫依然。你是否有心,取趙氏而代之?”沈學士神色淡淡,然而口中吐露的卻是雷霆萬鈞的言語,“畢竟這天下,原就是虞氏的。”

莫依然心頭一驚。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莫家的淵源,她自己的身世,原來一直都沒有逃過這位老臣的眼睛!

那他今日所言,又是何目的?難道他真的是虞氏的舊臣,想要趁此機會改朝換代麽?

一瞬間,莫依然的心中閃過千萬個念頭。這些日子以來被她刻意忽略的想法,如同千萬匹脫韁的野馬,又好似陽光下喧囂的塵埃,翻湧奔騰而來。她是第一流的政客,最懂得審時度勢,做出最利於自己的選擇。高升一步對她來說,並不像沈學士說得那麽輕易,卻也並沒有那麽難。皇後之位已在囊中,趙康對她從無戒備。培植羽翼,取而代之,似乎只是時間的問題。

她並不想傷害趙康,可保不齊有人替她想。一旦登上那高位,被她羽翼護佑的人,總會想方設法將她架上更高的峰巒。今日的沈學士,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麽?

所以在趙康為她捧上鳳冠時,她會如此的游移不定。並非她不願與他白頭偕老,而是她太清楚,一旦鳳冠加身,他們兩人之間,註定不會像如今這樣純粹簡單。

他們之間,註定會隔著幾重風雨。

可她終究還是舍不下他伸出的手。

“恐怕要讓老師失望了。”莫依然臉色暗沈,道,“我無心做什麽呂雉。我是踩著萬千屍骨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能夠全身而退,我已經很知足了。”

莫依然緩緩說道:“今天的話我就當從沒聽過,老師保重。告辭。”

她起身,剛要往車下走,卻聽沈學士說道:“機遇千載難逢,相爺真的就這麽坐視不理麽?那萬人之上的位置唾手可得,相爺,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莫依然倏然回頭,沈學士的雙眸仿佛寒潭,深不見底,內裏仿佛蟄伏著巨獸。此人狼子野心,於江山不利。這一瞬間,莫依然心頭竟起了殺念。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牧臣的妻子。”莫依然聲音冷肅,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然氣勢:“老師,難道真要把我推入那萬丈深淵麽?”

沈學士微笑,眸中寒霜化盡,又是一派古樸泰然:“老夫就是不想看著將來的皇後墜入萬丈深淵,才要現在給您提個醒。”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陽光穿過厚重的雲層照下來,在老者的白發上鍍了一層金光:“我剛才所講的,朝內持此想法的大有人在。三省六部,各地要員,都是你一手提拔。他們跟著你變法革新,跟著你步步高升,他們已經把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你身上。莫依然,你是大虞丞相,你是鎮國公,你的身上系著多少人的前程。你永遠不可能只做一個男人的妻子。有些事,就算你不想做,也會有無數的人逼著你去做。”

莫依然心頭一緩,周身肅殺的氣勢消散。她堅定地說道:“國逢明君,是天下百姓的幸事。逆天下大勢改朝換代,於江山不利,於國運有損。於公於私,我都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他呢?也對你有一樣的承諾麽?”沈學士看著她,搖頭苦笑,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明白,他不僅僅是個男人,更是個君王。他有萬裏江山,將來啊,定然也會有三宮六院。你不會永遠是他的唯一。他可以為了那個皇位殺死自己的舅舅,放逐自己的親人,囚禁自己的手足,你怎麽知道不會有那麽一天,他為了江山,背棄你呢?”

莫依然的心猛地一空。

沈學士渾濁的雙眸仿佛看穿一切,道:“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子。你的聰明之處,就是懂得權衡取舍,不像我那個傻女兒,一門心思只知道對她的男人死心塌地。孩子,別丟了你的聰明,否則你對他來說,也就一錢不值了。”

“好好考慮考慮我說的話吧。你要留下來,就註定成為他的對手。你若不想與他決裂,最好在一切便得不可收拾之前,抽身離開。”

………………

莫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鎮國公府的。她腦子裏全都是沈學士所說的話,甚至連傘都忘了打,全身都被細雨淋濕。老吳遠遠看見她,急忙撐了傘迎出來,道:“哎呀,爺,您怎麽不打傘呢?你看看這淋的,非著涼不行!快快快,快進來。”

莫依然在府門前站定,擡頭望著那金金字牌匾出神。細雨落在她臉上,一點一點,涼絲絲的。她閉上眼睛,心中卻是一片混亂。

她緩步走進內堂。仆婦走上前,說道:“爺,您可回來了。月夫人等了您一上午,才剛剛走。”

“哦。”莫依然並沒有聽到心裏去。

仆婦說道:“今兒禮部把禮服送來了,月夫人想給您試試呢。您先看看吧,就在這兒。”

明黃綾子包裹著大紅錦緞,上繡著九鳳合歡圖,金絲繡線密密匝匝,綴著層層珠翠。皇後鳳冠就放在一側,黃金鑲著珠寶,戴在頭上足有千斤重。

光影轉換,仿佛一眨眼,便到了大婚當日。

莫依然看著鏡中的自己,鳳袍綬帶,金冠霞帔。鳳儀宮的鈕螺鈿花鳥銅鏡映著她被胭脂覆蓋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四位掌宮嬤嬤低身為她整理裙裾。引領尚宮低聲說道:“娘娘,吉時就快到了。一會兒您就跟著奴婢走,可一步都別踏錯了。”

一步,都不能踏錯。

腳下的絲毯紅得像血,兩側百官列隊,她所走過之處紛紛下拜。紅毯盡頭,一襲帝王冠冕的趙康截然而立。莫依然緩緩朝他走進,一步一步。陽光下,他的面容都已模糊,唯一清晰可見的,只有象征著皇權的帝王冕旒。

近了,更近了,近到只有咫尺之遙。趙康輕輕執起她的手,莫依然卻突然躲開了。於是趙康的手就那麽僵在了空中。

“依然?”他喚她。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

莫依然擡起頭,終於從那重重冕旒之後,看到了那雙粲然的眼睛。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她自詡天下一流的政客,從沒有人能在她身上討到半分便宜。一切熙熙攘攘,盡在她掌握之中,如今又何必如此患得患失?

何不趁此要他一個承諾?這念頭剛一生出來,就被她打消了。能說出來的承諾都算不得承諾。更何況,她也並不是一個會輕信人言的人。

她信的是自己。什麽三宮六院,不存在的。眼前這個男人,絕對不敢冒著再一次失去她的風險。畢竟,她從未依附於他。

只有弱者才會患得患失。她莫依然不會。若真有那麽一天,便舍了這皇宮,舍了他,山高水遠,自有去處。

“你若有一天惹了我不高興,我還是會離開你的。你懂?”莫依然仰頭道。

趙康蹙眉,唇邊一絲苦笑:“大婚之日,你又來威脅我。”

“這不是威脅,只是提前告知,讓你心裏有數。”莫依然道,“若真有那麽一日,你不必來找我,我也再不會同你一起了。”

趙康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肅然神情。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給你離開我的理由。”

他攜著她的手,不容置疑地想著高臺走去,一步,又一步。

莫依然目光所及之處,木西子跪在趙棣身邊,向她淡淡微笑著。

趙繼低著頭,看不清面容。

沈學士跪在上首,渾濁的眸子,仿佛看透她內心最後的一點陰霾。

文武百官,俯首下拜。然而這其中,又有多少人包藏禍心,窺竊神器?這表面恭謹的三呼萬歲之後,又有著怎樣的權謀算計?

莫依然側頭看著趙康。萬民俯首中,只有她,是和他並肩站立的。

也就是這一刻莫依然才忽然明白,只有她,能成為他最後一個敵人。

他們緩步走到天壇之下。禮官聲音高亢:“新皇登基——”

趙康掀袍邁步。莫依然忽然伸手,緊緊拉住了他:“牧臣。”

趙康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她:“怎麽了?”

天壇肅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二人身上。莫依然緩緩擡眸,正對上他幽深如海的眼眸。

冕旒之下,他靜靜望著她,雙目中是她熟悉的深沈熱烈。

他還是他,還是她的牧臣,還是那個同她一起走過風風雨雨的人。

權力不過是他們的戰利品,它永遠不能使他們分離。她和他並肩攜手,立於這風口浪尖。權謀詭詐又能如何?他們是萬民的主宰,這江山,她奪得來,就守得住。他們敢相愛,就敢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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