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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沅夢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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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斑斑回答,身後的陣法裏忽然傳來一聲聲撕心裂肺的痛呼,沅夢回頭一看,只見金不棄被困在陣法中央,又開始瘋狂地“砍”自己的脖頸,脖子上轉眼就駭人地紅了一片。

沅夢看得心驚肉跳的,唯恐下一刻金不棄的腦袋就會掉下來,他咬咬牙,把斑斑的皮毛一揪,硬生生地掉轉頭回去:“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不管!”

斑斑腳不停當,掙紮著不肯扭頭:“那是個死陣,我趁他發瘋時好不容易才能制住他的,大火即刻就會燒起,什麽都會燒得一幹二凈,你和那大魔頭無親無故,犯不著為了他去冒險!”

沅夢聽了更加著急,貼在斑斑的耳邊大聲吼道:“我還欠他一個夢!”

像有什麽在心口不住跳動,那些一遍一遍造過的夢在腦海中不斷閃爍,桃花、長風、歌謠……沅夢頭疼欲裂,仿佛有什麽呼之欲出,他不由分說地按住斑斑,竟如有神助地勒住了他奔 跑的腳步。

當他騎著斑斑風一樣地奔回去時,大火已經熊熊燃起,金不棄困在火中,痛苦地嘶聲淒喚,沅夢心急如焚,顧不上許多,要斑斑停了陣法後就沖了進去。

熱浪迎面撲來,那一瞬,沅夢感覺到似乎有一股力量掙脫束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像源源不斷的清泉,湧入他的體內。

而在這同時,他身下的斑斑也悄然發生了變化,那雙有著萬獸之王氣魄的眼眸裏,刻滿了對命運的絕望與不甘。

紅光大作間,洶湧的火龍受到強大的沖擊,宛若碎成了漫天桃花,紛紛揚揚地灑滿了大地,絕美震撼。

本正發作的金不棄仰頭一看,瞳孔皺縮,難以置信

“斑修,白虎斑修!”

他脫口而出,只見半空中的斑斑褪去渾身的花色,瞬間變幻成了一只純白的老虎,而他背上的沅夢也緊接著發生變化,仿佛那褪下的花色全部聚集到了他身上,在陣陣光芒中縈繞在了他額間,匯成了一道鮮艷的桃花印記。

漫天桃花中,那個身影騎著白虎,沖破火龍,像當年的夭夭一樣,披荊斬棘,從天而降地來到了金不棄身前。

金不棄震驚莫名,雙手激顫,濕潤了眼眶,在周遭包圍的熱浪中喊出了那個他魂牽夢繞了四百年的名字。

“夭夭,是你嗎?你回來了嗎?”

(九)

十裏春風不如你,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就沒有了春風谷。

故事停在那一年,最好。

那一年,金不棄打下了擂臺,贏得了夭夭。

那一年,桃花開滿了山谷,一切還是歡天喜地的模樣。

夭夭穿上了紅嫁衣,與金不棄共結同心,在所有人的註目下,成為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但一生一世,竟是那樣短。

在洞房花燭夜時,金不棄“原形畢露”,不,確切地說,是他太過歡喜,一時心神松懈,未壓制住體內的魔性,叫另一個“金不棄”跑了出來。

夭夭和春風谷的人都不知道,其實金不棄本就是一只雙頭大金鵬鳥。

生來便有兩個頭,兩種性格,兩方思想。

他們可以說是“兄弟”,也可以說是鏡子裏的另一個自己,他們心靈相通,彼此相依,有著世間最微妙的關系,卻無時無刻不想著吞噬對方,獨占身體。

金不棄曾對沅夢說過,若是早些年的他,即使他不吃他,“他”也會吃了他!

這個“他”,指的就是他雙頭中的另一頭,生來帶著魔性的另一個“金不棄”。

這個“金不棄”大部分時間都是被壓制住的,更像這具身體裏的一縷邪念,狡猾、自私、狠毒……可怕到就似一個真正的惡魔,叫同為一體,相對溫良,主宰身體的那個金不棄都不寒而栗,只想徹底擺脫“他”。

就在那一晚的洞房花燭夜,主宰身體的金不棄一時松懈,沒能壓制住邪惡的“金不棄”,叫“他”跑了出來,打昏了白虎,重傷了夭夭,殘忍地將真相剝開在了難以置信的夭夭面前。

他一步步將她逼到角落,笑容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無比扭曲,他說:“你當真以為我想娶你嗎?別做夢了,我不過是想得到你春風谷的鎮谷法器!”

傳說中春風谷的鎮谷法器是一片桃花刃,至柔至堅的神奇力量,能夠幫助雙頭共身的大金鵬鳥分開彼此,幻出新形,不再拘於一體。

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兩個金不棄頭一回達成共識,來到了春風谷。

主宰身體的金不棄性情孤傲,向來在天地間獨來獨往,不將萬物放在眼中,他本想硬闖春風谷,搶得那鎮谷法器,卻不料小覷了那谷前的陣法,不僅沒有找到法器,反為那陣法所傷,渾身是血地倒在了恰巧經過的夭夭面前。

夭夭絕不會猜到,當時血淋淋的金不棄,與她四目相接時,腦海裏想的不是別的,而是奮力一擊,還有幾成把握能夠殺了她。

所謂的一見傾心,漫天桃花下的美好初遇,一切的一切,通通都是騙人的。

那是帶著魔性的“金不棄”在事出變故時,臨時狡猾改變的計劃,“他”與主宰身體的金不棄商量,不若將錯就錯,利用夭夭的善良與純真,先在春風谷安頓下來,然後慢慢找尋那鎮谷法器,最終成功得到那片能將他們彼此分割的桃花刃。

於是,一場披著含情脈脈的外衣,內裏卻滿是陰謀算計的局,就這樣在紛飛的桃花下開始了。

金不棄一面養傷,一面借著夭夭作掩護,暗中尋找那鎮谷法器,但無論他如何找尋都尋不到,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他潛入春風谷的祭壇,在閣樓的頂層裏無意中翻到一本手劄。

手劄已經泛黃破損,帶著神秘久遠的氣息,記載著春風谷曾發生過的樁樁歷史,聯系起那上面隱晦的只言片語,主宰身體的金不棄大致猜到,那傳說中的桃花刃可能與春風谷的歷代聖女有關。

帶著魔性的“金不棄”趁機進言,說要更加親近夭夭,從她身上得到桃花刃的秘密。

於是,金不棄開始一步步取得夭夭的信任與芳心,在朝夕相處間叫夭夭徹底墜入了這張早已鋪好的情網中。

但有些東西,卻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改變……

她對他比著手語,說不會棄他於不顧,她騎著白虎護在他身前,對那些包圍住他的居民說誰想成魔?誰又願被天地所棄?

她全身心地照顧與信任他,他與她見第一面時腦中起的是殺意,她眸中泛起的卻是無言的溫柔。

他從沒見過她那樣的女子。

或許是他見過的女子本來就少,他一向獨來獨往,獨歡獨苦,獨生獨死,老天爺除了多給了他一個頭,一絲他萬分不想要的邪念外,對他別無仁慈。

但自從來了春風谷,身邊多了口不能言,但心如明鏡的夭夭後,他忽然覺得,這是不是老天爺善心突發,額外給他的恩賜?

他帶著夭夭飛入雲中,唱著嘹亮的歌聲,無憂無慮,那一刻,他有些恍惚起來,是否假戲做久了,竟也會成真?

他拼著性命去打擂臺時,看到角落裏夭夭眸中的淚光,竟也一時分不清,他的奮不顧身究竟是為了得到法器,還是發自內心地為了她?

他身體裏的魔性“金不棄”瘋狂地叫囂著,你瘋了嗎,快下去,想接近那啞巴聖女用不著搭上自己,你想死我還不想死呢!

但他已停不下來,他望向夭夭,血珠子滑過長睫,渾身都在痛,但心裏卻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那一瞬,夕陽灑在他身上,他的念頭忽然簡單而純粹起來,他要贏,他要得到桃花刃,他要娶她

不是利用,不是欺騙,只是用桃花刃將他與那絲邪念分割開來,以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去娶她。

他要和她相守一世,不離不棄。

他想有個家,在這天地間有個家,僅此而已。

但他卻沒有提防到最後,洞房花燭夜時,他對她問出桃花刃的秘密,她毫不疑心地全盤相托,竟激得他體內的魔性“金不棄”跑了出來,釀成了一場滔天禍事。

原來那鎮谷法器不是藏在別的地方,而是就封印在夭夭的額間,正是那片鮮艷欲滴的桃花印記!

春風谷的聖女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印記,擁有著至柔至堅的力量,是春風谷的守護象征。

但就在那一夜,這個守護破滅了,與世無爭數百年的春風谷被鮮血染盡,屍橫遍野,火燒漫山。

而犯下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彼時魔性發作,完全控制不住體內熱血的“金不棄”!

醒來後,昔日繁盛的春風谷已是滿目瘡痍,焦屍遍地,主宰身體的金不棄後悔莫及。

他發了瘋地去找夭夭,雙手在屍體堆裏刨,刨得指縫裏滿是血屑,但他卻根本找不到了,一場大火把春風谷燒得面目全非,不辨焦屍,哪還能分得出誰是夭夭的屍骨?

絕望叢生的一顆心於是抱著一絲僥幸,也許夭夭根本沒有被他殺害,她在一片混亂中逃了出去……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開始在人間尋找起夭夭,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又過起了從前獨來獨往,獨生獨死的日子。

每當一次次徒勞無功後,他都會流連在當地的桃花下許久,夜深人靜時,冷風吹過他的發,他的心,他看著月色下的桃花,眼前仿佛浮現出夭夭的微笑。

他其實知道,知道也許一開始就是他自欺欺人,但他不願去想,不敢去想,他一廂情願地騙自己,一騙就是四百年。

體內魔性的“金不棄”有時會惡毒地嘲諷他,說他假惺惺,說他是殺人兇手,那時的他會熱血上湧,狂躁不已。

終於,在一個冷月淒風的夜晚,他忍無可忍,幻出雙頭金鵬的原形,與魔性“金不棄”殊死一戰。

他不要再和“他”共生一體,不要再讓這絲邪念存於世間,更無法容忍“他”對春風谷犯下的滔天罪孽。

“他”毀了他的新婚夜,毀了他的家,毀了他此生唯一愛過的女子!

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下,他血紅了眼,帶著滿腔仇恨,硬生生地將那個頭砍了下來,鮮血四濺。

血淋淋的頭顱滾到了地上,魔性“金不棄”至死都睜大了眼,不敢相信,主宰身體的金不棄竟拼著同歸於盡的風險也要除掉“他”!

在九死一生後,金不棄咬牙從鬼門關掙回了條命,他告訴自己不能死,他還沒有找到夭夭,沒有找回他的家。

此後的日子裏,他時不時會發作,盡管魔性“金不棄”已除,但“他”帶給他的陰霾卻經久不散,只要一想到春風谷,想到夭夭,他就恨到不行,恨到熱血沸騰。

那時發作的他會在月色下以手做刃,瘋狂地砍著自己的脖頸:“砍死你,砍死你……”

就這樣,他在世間苦苦尋覓了四百年,忍受著寂寞與痛苦,為了一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跋山涉水了四百年。

陪伴他的只有那個用靈力凝聚而成的夢,夢裏桃花依舊灼灼,山谷裏只有雲和歌,夭夭站在藍天下,笑得春水搖曳,溫柔了他整顆心。

直到沅夢吞了他的夢,他痛苦絕望,以為最後一絲念想也要破滅時,他卻仰起頭,在熊熊大火中看見

他的夭夭騎著白虎,穿過了火浪,揚起了片片桃花,從天而降,美得像一個夢。

一個他悉心呵護,整整做了四百年的夢。

(十)

有些事情也許早已註定,躲也躲不掉。

比如相遇,比如相別。

白虎斑修就算帶走夭夭,將她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還是逃不掉宿命的糾纏。

春風谷被血洗的那一夜,斑修從昏迷中蘇醒,眼見著金不棄發狂,山谷血流成河,他在一片混亂中帶走了身受重傷的夭夭,從此開始了流浪天涯,相依為命的日子。

在途中他從一群地頭蛇手中救下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那老嫗是只噬夢精,也是個巫醫,她時日無多,感念斑修的恩情,將畢生靈力傾註給了當時昏迷不醒的夭夭。

她還會一種巫術,應斑修的要求,不僅治好了夭夭的啞癥,還將夭夭改頭換面,徹底變作了另一個人。

夭夭額間的桃花印記也被斑修轉移到自己身上,隨著夭夭的記憶被一同封印起來幻作滿身花色,掩人耳目。

因老嫗來自沅水江畔,重獲新生後的夭夭便化名“沅夢”。

為了躲避金不棄,不再因桃花刃引來豺狼之徒,於是他們一個就成了“大花貓”斑斑,一個就成了“噬夢精”沅夢。

將老嫗安葬後,那群地頭蛇找來,他們的真身均是一些無惡不作的小妖,因為封印桃花刃耗損了太多靈力,那時的斑修法力低微,為免招來禍事,他便帶著沅夢開始了人間四處逃亡的日子。

起初他們過得很狼狽,又要躲金不棄,又要躲地頭蛇,還身無分文,吃了上頓沒下頓。

但若要斑修來選,那定是他最難忘的一段日子。

能夠守護他心中的聖女,能夠和她相依為命,不離不棄。

那些從沒流露過的心事或許永遠都不會有人知曉,但那有什麽關系呢?他在,她在,歲月那樣漫長,他惟願她好,一心一意地守護她,不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許是老天爺也想讓夭夭重獲新生,不再陷於過去的痛苦中,醒來後的沅夢與夭夭截然相反,性情喜好無一相同。

夭夭是個啞巴,沅夢卻是個話癆;夭夭性情溫婉,沅夢卻是大大咧咧,義字當先;夭夭從來不食人間煙火,宛若世外仙姝,沅夢卻比誰都適合在人間混,滿滿當當的人間煙火氣,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凡夫俗子,壓根不會引人懷疑。

這樣也好,斑修暗自點頭,這樣的沅夢就不會引人註意,不會被金不棄找到。

他只願她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再痛苦掙紮。

可斑修怎麽也想不到的是,即使變換了性別,變換了面容,變換了一切的一切,夭夭竟還是會遇上金不棄,並且在四百年後的今天,竟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沖進陣法,救他一次!

兜兜轉轉的宿命中,難道有些東西當真註定逃不掉?

百靈潭裏,風聲呼嘯。

白虎斑修終於變回了原本的模樣,他渾身如雪,眸中含著萬獸之王的氣魄,守在屋外,靜等潭主春妖出來。

屋裏躺著的正是被烈火灼傷的沅夢與金不棄,不,確切地說,是情急之下沖破封印,在漫天桃花下蘇醒過來的夭夭。

她在大火中抱住金不棄,以身相護,是跨越四百年後的本能反應。

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護著他就已成了她的一種本能反應。

屋外的斑修在一陣白光中幻作了人形,他雪衣墨發,悄無聲息地貼在窗前,癡癡地向裏望去。

低不可聞的嘆息中,風裏似乎傳來他哀傷的喃喃

你不會棄他於不顧,我卻也不會棄你於不顧。

命運這樣的荒唐不公,又能怪得了誰?

(十一)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百靈潭裏春風拂面。

孔雀公子孔瀾搖著折扇,看著湖對面的一人一虎與一鵬,已經見怪不怪,呵呵兩聲,抓起筆寫下了新的判詞。

騎在白虎上的夭夭依舊是沅夢的模樣,只額間多了片桃花印記,他轉過頭,冷冷一聲,喝住了後頭緊跟不放的那道金袍。

“站住!你別再跟著我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我也不想見到你。”

即便陳年往事徹底揭開,真相大白,她也仍舊存有心結,無法面對昔日的愛人,更無法面對春風谷死去的族人。

她寧願永遠做沅夢,做那只無憂無慮的噬夢精。

但金不棄卻再不願離開百靈潭,他要用餘生的漫漫歲月來祈求夭夭的原諒,他要守在她身旁,再不離去,就像當日的誓言一般,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可惜金不棄每日的相隨不放,這一人一虎一鵬的組合,瞧在別人眼中卻不是那麽回事了。

孔瀾笑得暧昧不明,刷刷刷,提筆寫下了新的判詞:

繼佛心無垠,魔眼司瞳後,百靈潭再添怨侶,此風若長久盛行下去,恐潭中繁衍堪憂,生息堪慮,可嘆,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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