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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歪頭綻出笑容。從開局到現在,他一直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於是她費了好大的心力步步緊逼,可算讓他有了這番評價。

“陛下輕敵了。”她執筆在手邊的紙上寫道。

霍祁頷首承認,卻是一句“輕敵本是大忌”還未說出來,陡然覺得馬車停了。

……到了?

好像並不會這麽快,且並無宮人來回話說已快到了。

車簾很快揭開,二人一壁回過頭去,一小黃門在車下一揖,躬身道:“稟陛下……前面有人……擋了去路。”

有人擋路?!

這事聽來便奇了。此道直通珺山行宮,又是禦駕要過,必定早早清過道,不僅如此,前面開道的禁衛也不少,竟會有人敢擋路?

席蘭薇只是訝異,霍祁眉頭一皺:“何人?”

“是……是個女子。”大抵是連那宦官都覺得荒唐,說話說得斷斷續續的,擡眼打量了一下帝王神色,又續道,“本是要直接擋下,但她言及……”

他的話語驟然停了,連面色都白了一白,好像是要說及什麽忌諱的事情。

皇帝神色未變,輕一擡下頜,吐了一個字:“說。”

“她……她言及已故的杜充華和衛才人……”

席蘭薇一怔,險些沒反應過來這二人是誰——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兩個稱呼了。她甚至都快忘了,杜氏失子而亡後追封回了充華的位子。

舊事突然被提起……

席蘭薇神情如常自若,只看向皇帝,不知他會如何反應。

皇帝看一看眼前棋局,好像對此並不甚關心似的,隨意地一揮手:“暫且押著,待到了行宮再說。”

行程便照舊繼續,在漫天星辰逐漸明晰的時候,終於到了行宮。

馬車進入宮門便分散往各處。天色已晚了,也做不得什麽,直接送各宮嬪妃去各自的住處。

禦駕在廣明殿前停下,霍祁步下馬車,自然而然地扶了緊隨在後席蘭薇一把,笑容溫和道:“時候不早了,快回去歇息。”

席蘭薇頷首福身,向側旁退了半步,待得皇帝進殿去了,才朝著為她備好的步輦而去。

眾人到達行宮的第一日,持續了四五個月的平和便就此打破。

起因還是那莫名其妙出現的半截擋道的女子,皇帝沒有當晚召她問話,她便在夜裏出了事。

是看守的宦官急匆匆地去廣明殿稟的事,有人在那女子的晚膳中下了毒。急傳了太醫,索性中毒不深,人救了回來。

如此下毒……大有殺人滅口的意思。

原被涼爽夜風吹得舒服、在廊下小坐賞月不急於就寢的席蘭薇聽罷一怔,遂是冷笑:“什麽來頭?”

“奴婢不知。”清和垂首囁嚅道,“奴婢也覺得奇怪,這得是怎樣的來頭,敢半路擋下禦駕、還未如何便要被滅口。”

總不能又是個長得傾國傾城或是歌舞過人的,讓宮中妃嬪欲除之而後快。

靜靜等著,滅口的事都鬧出來了,下一步不會來得太慢。

涼風仍自習習吹著,卷得枝頭窸窣,有淡淡的樹葉香味縈繞院中不散。天邊的煙雲被微風吹得時不時遮上月光,這番安靜卻又不靜的景象,讓席蘭薇忽而靜不下心來了。

有些紊亂的腳步聲傳來,能聽出就在院門外的宮道上。由遠及近,始終行得很急。

接著,很快又宦官出現在面前,拱手一揖:“美人娘子。”

席蘭薇頷首,等著他往下說。他道:“陛下旨意,傳美人娘子去廣明殿。”

又緩緩地一點頭,席蘭薇行出回廊,步子穩穩地往外行去。那宦官卻奪上一步擋在她身前,在她怔然間遞了個眼色迫著秋白清和退遠些。

月色下,席蘭薇聽得他低聲道:“袁大人讓臣務必先行告知娘子一聲……那女子所言於娘子不利,各宮主位皆在廣明殿……”

聽似無甚關系的兩句話讓席蘭薇心中一緊,舒了口氣強自定神,覆又示意秋白清和跟上,舉步往外走去。

☆、43 雙方

夜色迷茫下,一匹駿馬在寂靜中撕出一片嘈雜。那馬兒奔得飛快,氣息卻仍舊平穩,馳了好久,在一處頗為氣派的府門前停下。足下踩出幾聲“嗒嗒”,又長呼出一口氣,立穩了。

這處宅子在珺山腳下,一年裏少說有□□個月空著,卻修得儀制規整。前廳寬敞恢宏,庭院清新雅致,府中各處別院也皆各有景致。因傍山而建,泰半的樓閣與青山相映,錯落有致。更有清溪自山上而下,在府中花園一隅轉了流向,借著假山成了瀑布一道,直直灌入府中小湖。

策馬之人在門前下了馬,守門的小廝打量了他一眼便連忙開門迎他進去,一壁走著一壁道:“殿下在書房。”

那人緩點了下頭,就疾步行了進去。顯是對府中格局已十分熟悉的樣子,全不需人帶路,左轉右轉,很快已到了書房門口。

兩名容貌姣好的婢子候在門口,見了他頷首一福,未加通稟就推開門恭請他入內。

他跨過門檻,掃了眼正借著燭火看書的那人,一揖:“殿下,成了。”

“哦?”霍禎神色微有一動,繼而帶起笑容來,擡眸睇了一睇他,似乎有點意外,“這麽快?”

“是……”他拱手道,“臣剛探過行宮,一刻前,陛下已傳席氏前往。殿下此時去,應是剛好能……”

語中驟停,心知肚明的話沒必要說出來。他頓了一頓,轉而又道:“但臣不知,殿下為何行此一步。席氏入宮,殿下需要的不一定從她身上而來,這般算計可值得?”

“沒什麽值不值得。”霍禎笑容輕松,便站起身來,隨手將書卷扔在案上,踱著步子往外走去,“你行走江湖,做事也會算計那麽多值不值麽?”

馬車順著山道急趕而上。夜幕下,兩旁的樹枝本就模糊得看不清是什麽數,目下行得快,草木山石更都化作了幻影在兩旁轉瞬即逝。

相較而言,山上那處行宮倒是清晰多了。

在黑暗中,行宮靜靜的,但只是各處宮室透下來的光火也能讓人看得出來,那是一片多恢宏、多氣派的地方。雖不在長陽,也到底是天子居所。

天子居所……

霍禎透過疾馳中不時掀起的車簾淡看著行宮,看得愈久,那一抹冷嘲就愈加分明。就好像能感受到宮室中用以乘涼的冰雕溫度似的,生生把他心底的冷意全引了出來。

那萬眾朝拜的位子……皇帝已坐了兩年有餘,滿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都道是“眾望所歸”。

眾望所歸?

霍禎仍還記得,他第一次聽到有人對霍祁說這四個字,是霍祁冊封太子的時候。一位外命婦在皇後面前,滿面堆笑地道著賀,好聽的話很多,這四個字卻堪堪刺痛了霍禎的耳朵。

他與霍祁均是嫡出,他也一直知道自己是“皇次子”,上面還有一位兄長。但在足足八年的時間裏,宮中是沒有那位皇長子的,是以一眾皇子帝姬尊他為長,更是聽過各方的私下議論——照這般下去,同是嫡出,太子之位只能是皇次子的。

直至他八歲那年,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皇次子”。一直隨在他們的祖父——太上皇身邊的皇長子霍祁突然而然地回了宮,讓整個皇宮都為之一振。

霍禎記得很清楚,皇長子車駕到了長陽城門口那天,才四歲的荷月帝姬興沖沖地來找他,要拉著他去皇城的城墻上一看究竟,她說:“大哥哥回來了,母後說,父皇派了太子儀仗去迎。”

太子儀仗。

就那麽一次,就全變了。闔宮的皇子帝姬添了一位兄長,皇帝多了一位很合心意的繼承人。

“籲——”車夫一勒馬,繼而下車一揖,“殿下,到了。”

“嗯。”霍禎應了一聲,步下馬車。行宮門口的侍衛見了他不禁一怔,當即一抱拳:“殿下安。”

禮罷,管事的那人又道:“時辰已晚,殿下稍候,臣去稟一聲。”

廣明殿中燈火通明,不僅是一眾主位嬪妃到了,就是低位的宮嬪也陸陸續續地來了。幾個時辰前在結束了旅途顛簸、目下又安歇不得,眾人面上均是難掩乏意,但看到殿中跪著的那人時又都打氣些精神,同時帶上三分好奇。

這穿著一身粗布跪在殿中的女子……就是傳言中截了禦駕的?

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長得也忒普通,又看著好像有點眼熟。但不同於旁人對她的好奇,她對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提不起興趣來,只是垂首靜默跪著,不聲不響,若不是尚能見到她時不時地眨一下眼,眾人幾乎要懷疑這還是不是個活人了。

在這一幹低位宮嬪聽了風聲趕來之前,殿中的一眾主位已將來龍去脈弄得清楚,見她們來了,也沒為她們多做解釋,只是繼續著方才的談論。

吳昭媛清泠泠一笑,嘲諷分明:“臣妾今日還奇怪呢,得是多大的事,能讓一個姑娘家冒死覲見,倒是難為她忠心。”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讓眾人聽得都有點不舒服。她說著一哂,疲乏地按了一按太陽穴,又繼道:“不過這前腳到了行宮、後腳就趕著去滅口,倒也真是雷霆手段,將門之風啊!”

仍是嘲諷的口吻,這一句卻讓雲裏霧裏的宮嬪們吸了口涼氣,齊刷刷地看向了席蘭薇:將門之風?鳶美人要殺人滅口?

任憑吳氏說著、眾人驚著,坐上帝王半點反應都沒有,只凝視著手上那兩頁供狀。事實上,就是方才,也只是袁敘向一眾主位道明了始末,皇帝壓根不曾開過口。

這供狀是眼前女子解了毒後寫下的,內容實際上很是簡單,卻在緊張中多了些廢話,故而足足寫了兩頁紙。

意指席蘭薇要拉攏泠姬陷害杜氏腹中之子不成、就索性先害了杜氏又栽贓泠姬。

“你說鳶美人栽贓泠姬。”皇帝將紙張擱在案上,目光仍未移開,終於沈沈地開了口,“可有證據?”

“有……”那女子垂首道,大約是因為剛解了毒,聲音沙啞不已。顫顫巍巍地從懷中取了一個錦囊出來,交給身邊的宦官。宦官轉身行過去呈上,皇帝一壁打開那錦囊,一壁聽那女子稟道,“這是泠……衛才人留的遺書。她本是要奴婢呈給陛下,可奴婢沒機會面聖便被送回了家中,故而此次不得不擋駕……”

周圍的人又都抽了口涼氣,這才想起為何看這女子如此眼熟,原是衛氏從家中帶入宮的宮女青煙。

合著這早已出了定論的事竟還能有個轉折?不僅杜氏是枉死、衛氏也是?始作俑者是席蘭薇?

雖仍沒太明白,這轉折也足以教眾人目瞪口呆,各自啞著聲不敢言,互相看一看、又一次一齊看向席蘭薇。席蘭薇神色淡淡地坐著,瞧不出什麽,從容得仿佛這事跟她沒什麽關系一般。

“陛下,越遼王到。”在殿門口稟事的宦官躬身長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眾人的神思都扯了回來。

席蘭薇擡眸看過去,霍禎已進了殿,腳步隨意地走著,玉冠束發折扇輕搖,一副前來討閑茶喝的樣子。

霍禎合了折扇一揖:“皇兄。”

皇帝輕一點頭,隨口問了句:“什麽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霍禎說著,忍不住疲憊似的打了個哈欠,繼而環視眾人,好像剛剛意識到闔宮皆在一般微露訝色,“皇兄這是……有要緊事?”

他問罷,霍祁一笑,跟這親兄弟也不多掩飾,示意袁敘說給他。

霍禎認真聽著,覆下的眼簾掩住了眸中閃現的幾許厲色。心知皇帝不僅平日裏將後宮的一碗水端得很平,更是對哪個嬪妃都不甚在意。再得寵的嬪妃,遇了事,也都是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從不會因寵愛而有所偏頗。

那今日……

既已鬧到了闔宮皆知的田地,下一步大抵就是讓宮正司審席蘭薇或是她身邊的宮人了。皇帝不會有什麽猶豫,更不會著意去護她。

那麽,總需要有個人去護席蘭薇。

袁敘三言兩語將事情解釋得清楚,不僅讓霍禎聽了個明白,更順帶著讓一眾仍雲裏霧裏的嬪妃們也明白了。

霍禎的視線慢悠悠地劃過席蘭薇仍自沈靜的面容,輕蹙著眉頭問皇帝:“那……皇兄想如何?”

“這種事。”皇帝輕聲一笑,如墨雙瞳中冷意與不經意並存,“自不能聽一面之詞,如何決斷,還得召宮正司問過審過。”

似乎已把意思說得明確,與往日無甚不同。霍禎眉頭一舒,繼而又很是不滿一般蹙得更緊了些,他一揖,皇帝卻忽而又一笑,在他未能將早已想好的袒護之語說出前,話鋒一轉:“但朕早先應過蘭薇,她雖口不能言,但無論出了什麽事,朕先等她一句解釋。”

他說罷,緊抿的薄唇似乎仍帶著些許笑意,側眸看向席蘭薇,眼中除卻對解釋的等待再無其他,沒有懷疑更沒有責怪。

霍禎一噎,便也向席蘭薇看去,她好像陡然松了口氣似的身子一動,接著很是自然地行到了皇帝身邊落座,又很是自然地執筆寫了起來。

☆、44 攪局

席蘭薇跪坐在案邊,一筆一劃地靜靜寫著。霍禎沈下一口氣,凝視著她的側臉,那微微泛著紅潤的勝雪肌膚與他近在咫尺,賞心悅目之餘,乖順的樣子更是讓他雙目刺痛。

他只覺得,眼前之人原該在他的王府裏,要寫什麽來看也該是給他看,而不是給他的兄長。

霍祁的目光則盡數落在席蘭薇筆下。她寫字的時候十有□□是這副認真的神態,寫下的字也總是娟秀漂亮,再大的事,也能讓人平心靜氣地去看。

“臣妾雖與杜氏交惡,但不曾害過她的孩子,更沒本事借旁人之手害她的孩子。”她筆下停頓,“臣妾有幾句話想問這宮女。”

他頷首應允,席蘭薇便撐身站了起來,剛向青煙走了兩步,忽地想起些什麽,又回過頭來重新坐下寫說:“陛下覆這宮女位份可好?”

“……什麽?”霍祁聽得一訝,從未聽過這樣的要求。便是平常,覆嬪妃位份的事情常見,也未怎麽聽說去覆個宮女的位份。只覺她這要求奇怪,不過也不是難事,便點頭應了:“可以。”

於是席蘭薇抿笑一頷首,覆又起身,行到青煙面前,睇一睇她,緩了口氣:“陛下覆了你原該有的位份。”

她動罷口型,清和便很快將話替她說了出來,青煙自然一楞。

清和繼續道:“衛氏依正六品才人禮葬,算起來,你就該是典侍。”

席蘭薇慢條斯理地同她說清了她現在的身份,神色稍緩,面上蘊起笑容:“你在珺山等陛下多久了?”

青煙擡了擡頭,喃喃回道:“今日上午剛到。”

“哦……”席蘭薇點了頭,清和便順著她的神情替她“哦”了一聲,又續道,“你今年多大?”

青煙怔了怔:“奴婢十八歲……”

接著便聽到清和略笑了一聲:“跟我……哦,跟美人娘子同齡呢。”

倒是傳話傳得太快險些忘了把稱呼改過來。也無妨,殿中眾人均知席蘭薇口不能言,就靠這兩名婢女替她說話,偶爾出個岔子也無人會去追究。

清和正了正色,觀察著席蘭薇輕動的口型再問:“從衛家來的?”

青煙又是一怔,頹靡的神色顯得很是虛弱,又被這東一句西一句、無甚因果的問話弄得添了些許惴惴之意,幾乎反應不過來了:“是……”

僅僅一個字,她的話音尚未落定,席蘭薇忽地綻出笑容,半刻未作停留地轉過身去,幾步便行回皇帝身邊,重新落座,微一偏頭:“陛下覺得如何?”

此次她沒有動筆,也沒在他手上寫字,霍祁難免看不懂,便看向清和。

清和忙一福身:“美人娘子問……‘陛下覺得如何?’”

“嗤。”霍祁一聲輕笑,心知她指的是什麽,有意就不順她這個意,淡看著她,原本如寒潭般的雙眸卻分明添上了暖意,“等你說。”

弄得席蘭薇禁不住瞪他一眼,扭頭看向青煙,還得繼續勞煩清和代她說話:“衛氏是梧洵選進來的家人子,梧洵至珺山少說半月,然則半月前,宮中都尚未得知避暑旨意,你如何知道?”

“這……”青煙腦中一懵,好在很快回過神來,立即道,“奴婢並不知……只是也在宮中有些時日了,見今年暑氣重,便猜想大抵是要來避暑的。於是早早地啟了程,一路往這邊趕,想著如是能趕著在路上得見陛下便等一等,如是遲了……”她狠命一咬嘴唇,說得艱難,“就是冒死也得到行宮求見……”

席蘭薇微微蹙眉,餘光與霍祁一觸,見他正笑看著她,臉上的笑意端然是在說:“這般解釋說得通,你如何?”

在席蘭薇道出下一句話之前,霍禎轉過身去。足下站定,他冷睇著眼前長跪的宮女,神色沈得讓眾人都不禁一顫:“你是如何來的珺山?”

到底不同於清和方才的軟語,霍禎的聲音讓青煙登時一陣瑟縮,忙答道:“行了數日……”

“行了數日。”霍禎重覆著這四個字一聲輕笑,“梧洵至此如若步行,你得從初春開始走——怎的,從那時起你便知今年暑期重了?”

語中森然愈甚,厲色縱使只在臉上顯了一瞬便消失不見,還是讓青煙連呼吸都亂了起來。

他居然在替她說話?!

前世記憶刻入骨髓的席蘭薇不得不震驚於此,愈發覺得這人當真是奇怪透了……上一世,她全心全意地嫁給他,他先視她為棋子、後視他為棄子;這一世,她那般果決地毀了婚約,他何苦送手釧在前、這般回護在後,圖個什麽?!

思量中一陣窒息,席蘭薇側眸打量皇帝的神色。

他仍很平靜,似乎正深思著眼前這令人頭疼的後宮之事,未對霍禎對席蘭薇的態度有甚不快。

稍稍放心,席蘭薇重新看向眼前的二人。在霍禎的迫視下,青煙已然方寸大亂,目光閃爍地慌亂思索著,如何把前面已然對不上的話語圓過去。

“誰安排你來的。”霍禎繼續逼問道,“誰讓你栽贓給她!”

他的質問聲沈且森冷,在殿中回蕩著,帶著一種淩人的正氣。

正氣……

這個詞劃過席蘭薇的腦海時便讓她差點忍不住自嘲得笑出來,繼而讓她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她不需要這種“正氣”,她不需要這個人來護她。

“青煙。”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開口的是秋白。她的語聲比清和多了兩分生硬,聽著力度強些。

話麽……自然也是替席蘭薇說的。

話語中能尋到一分若隱若現的冷笑,與席蘭薇面上的那抹冷意如出一轍:“你若‘行了數日’,鞋子便不該仍有八分新;如是坐著馬車一路顛簸而至,便不該發髻齊整。這些皆可不提,這通往行宮的道早已清道戒嚴,你是如何潛到此處擋駕的?是哪個世家有這樣大的本事這樣大的膽子,敢安排你做這樣的事!”

“沒有!”興許是被逼問得太緊,青煙猛地擡了頭,原本嘶啞的嗓音在用力後更顯得刺耳,“沒有……是我曾隨才人娘子來過,對此處算是熟悉,知曉如何避開人罷了!珺山這麽大,值守的人總有疏漏的時候,我只消得進來了,再在林中找個地方避起來何難?”

她雖是神色驚慌,話說得倒仍舊在理。席蘭薇神色微凝,平心靜氣地註目她的面容許久。努力地回想一番,想起衛氏在時身邊宮女的樣子——相較之下,如今看上去確添了些許滄桑,倒真像趕了許多日的路一般。

“好,就算這說得通。”席蘭薇仍舊神態平穩,幫她說出這話的秋白卻定力差些,語聲有些顫抖起來。席蘭薇淡掃她一眼,秋白一噎回看向她,眼中擔憂分明。

“就算這說得通,鳶美人的清白也不是你想汙就能汙的。”霍禎接過了席蘭薇的話,席蘭薇一急,雖是“怒喝”卻也只能無聲:“不勞殿下多言!我是死是活也和殿下沒關系!”

“不勞殿下多言……”秋白的話說至一半哽在喉中再不敢說。席蘭薇的口型她看得清楚,只是這話莫說她一個宮女講出來不合適,便是席蘭薇親口說出來也不合適。

愈發覺得霍禎在此比這青煙還讓她惱怒,席蘭薇的目光冷涔涔地從霍禎面上一劃,強不去理,耐下心來料理眼前的事。她看向青煙,笑容舒緩快來:“陛下覆了你原該有的宮女位份,我就按宮規辦事。你位居典侍,方才情急之下稱呼間卻疏漏頗多,是為不敬。來人,先拖出去杖二十。”

席蘭薇朱唇動得輕緩,秋白膽戰心驚地說完後幾乎窒息,與一眾訝住的嬪妃一樣,皆看向皇帝。

霍祁自然也將這話聽得清楚,睇一睇一臉淡然的席蘭薇,輕聲一笑:“合規矩,按鳶美人的意思辦。”

席蘭薇遂抿唇一頷首,似有道謝的意思。誠然,說此話之前她便知道皇帝十有八|九是會答應的。從方才反應,就知他在此事上到底是向著她的,這種並不逾矩又不至於要了這宮女性命的決斷於他而言無關痛癢。

那便正好,席蘭薇知道,人在受傷虛弱之中更容易動搖不說,思緒也更為遲緩。待得打完再帶進來問話,青煙便更難迅速反應過來、編好說辭圓謊,漏洞百出之下,皇帝心中只會偏頗更甚,於自己有利無害。

她揣摩得明白才敢開這個口,六宮卻仍驚訝於皇帝竟是答應了,四座皆驚中任由宦官進來拖了青煙出去。青煙從見到皇帝點頭應允時便霎然面色慘白,雙臂被宦官一捉,渾身登時一搐,當即破口大罵:“……賤|人!你戕害皇裔栽贓娘子!”

“若不是念著皇裔的事要查著個清楚,單憑你這話我著人打死你都不多餘。”席蘭薇面容清冷地聽著秋白用適當的口吻說完,淡看著青煙掙了又掙,繼而又罵得更狠,“狐媚子!入了宮還和越遼王扯得不幹不凈!衛娘子死得冤!可憐她沒有家世撐腰更沒有個藩王相助!”

“鐺。”一聲鐵器撞在地上的聲音,青煙的叫罵卻陡然停了。席蘭薇一驚,擡眸望去,卻見青煙杏目圓瞪,死死地瞪著她,胸前一片血跡蔓延開,越蔓越大,轉瞬便已染紅半邊衣衫。

“啊——”坐得離門近些的宮嬪發出了尖利的喊聲,繼而整個殿中都陷入混亂。席蘭薇顫抖著,目光死死地凝在斜刺在地上的那枚鏢上。那是自青煙後背穿過又自胸膛穿出的一枚銀鏢,鏢身上已染滿了鮮血,刺在青煙面前半步遠的地上,光澤刺目。

“有刺客!”轉瞬間,外面便傳來了呼喝聲。殿中嬪妃亂作一團,禁軍們的反應倒仍舊沈穩。

“鐺。”又一聲悶響,這回夾雜著刺入木頭的聲音。這枚鏢是刮著大殿右側的燭火而過的,飛刺而來的同時,那半邊的燈火盡數熄滅。

“別怕。”顫抖不止的肩頭被人緊緊一環,耳邊帝王的聲音繼而提高兩分,“踏著西側屋檐而去了,搜後山。”

席蘭薇愕然。一片混亂中,他竟還能定著神將那腳步聲聽得清楚。

☆、45 來者

自那熄滅燭火的第二枚鏢飛進來之後,那刺客就再沒有別的動作,應是真的如皇帝聽見的腳步一樣,往後山逃去了。

於是殿中逐漸安靜下來,宮人們重新點燃燈火,席蘭薇望過去,見蠟燭沒有一支斷了的,似乎那刺客只是用鏢飛過的風力熄了燭。

好功夫……

對於那人是誰,席蘭薇自然有猜測,看向霍禎,他卻背對著她,視線低垂看著青煙的屍體,仿佛仍被驚得愕住。

禁衛取了那兩枚鏢下來,一支染滿了血、一支幹幹凈凈。置在檀木盤中呈上,皇帝掃了一眼,眉頭陡一蹙:“都退下。”

各宮嬪妃連忙起身施禮告退,不敢多言半句,連衛氏的事也不敢再提。說到底,衛氏和杜氏皆已死去多時了,皇裔也不能起死回生,眼前剛剛出現的行刺自然更為嚴重。

“回去歇著。”霍祁對席蘭薇道。仍凝視著那兩枚銀鏢,俄而伸手緊攥起來,也不顧其中一枚上盡是血汙。席蘭薇怔然發現,方才在混亂中都仍從容自若的皇帝眼下竟有些氣息不穩,“衛氏的事不再提了……你回去歇息便是。”

“陛下?”席蘭薇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須臾,旁人幾乎已退盡,他才終於回過神來,側首看向她,說出的卻還是那句話:“回去歇著。”

看出她被他的話弄得惶惑,霍祁此時卻實在說不出安慰她的言辭。看著她站起身向他一福,肩頭仍有微微顫意,拂過他的目光擔憂滿滿,終於向殿外退去。

殿門闔上時有輕微的響聲,之後就是死一般的寂靜。霍祁展開手掌,視線再度落在那兩枚鏢上。血跡已有許多染上他的手,他手指用力一撫將餘下的血跡也抹凈,銀色的鏢身上,只刻著一個清清楚楚的字:燕。

“蘭薇!”霍禎一語喝住剛退出殿外的席蘭薇,疾走過來,衣袍夾風。蘭薇如舊冷著一張臉面對他,疏遠地退開半步,頷首等著他的話。

霍禎打量著她,眉宇淺皺:“我沒有惡意,你何苦連句話都不讓我說?”

“我與殿下毫無瓜葛,怎敢勞殿下為我開脫。”席蘭薇輕笑,繼而又向後退了半步,能與他遠一些便要遠一些的意思。

霍禎聽完清和的話語,回以輕笑:“你曾是我未婚妻。”

“六禮未行,口頭之約,殿下何必如此在意。”席蘭薇話語委婉,心中卻冷笑不止。雖摸不準霍禎究竟圖什麽,但上一世的種種也足以讓她銘記,他現在對她也是決計沒有真情的。她會再感動一次,才是傻透了。

“殿下是不是很想讓陛下廢了我?”她思忖著說。頓了一頓,旋是一笑,“是了,也怪我毀約在先讓殿下丟了人。可殿下一次次在眾人面前袒護我去惹惱陛下,就不怕陛下廢了我的同時也對殿下存了不滿?就算是要報覆我,殿下也把得失算清楚為好。”

她言罷一福,低首時道出的兩個字秋白未能看清故而也無法說,霍禎自己倒也看明白了:“告退。”

霍禎踏著夜色回到府中,下人們覷著他的神情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不知方才去行宮出了什麽事,總之山上山下都混亂了一陣子,禁軍將各處搜了個便,就是目下也還戒著嚴。

在書房壓著火飲下一盞茶,那身影終於從屋檐上落下,一閃身,躍窗而入。

“殿下。”楚宣一揖,平靜如常。

“誰讓你殺的那宮女。”霍禎擱下茶盞的力氣有些重,盞蓋一顛、又與杯沿一磕,輕輕一響。

“她所言之事超過殿下預想了。”楚宣語聲沈穩,“殿下被汙與宮嬪有牽涉,總不是好事。”

霍禎強沈下氣息,目光微凝,又道:“你拿什麽取的她性命?把皇兄驚成那般。”

“能讓陛下暫且無心管雜事的東西。”楚宣輕一笑,口氣散漫,“殿下不必多問。”

似乎無心多加解釋,楚宣四下看了一看,又道:“沒別的事,臣告退。”

拱手一揖,他提步向門外走去。霍禎也沒有再加詢問,垂下目光,只想著方才席蘭薇對他的冷言冷語、和在殿裏的一顰一笑。

愈想愈是郁結,這女人真是好膽識,敢在殿中喝他,倒不枉皇帝寵她……

手上一緊,直接攥得咯咯作響。天子寵妃——那本該是他的正妃。

他費了許多心力讓席蘭薇對他心生好感,而對於席垣的猶豫,他更是用了旁人難以料及的手段。最終可算是讓席垣點了頭、同意將女兒嫁給他,誰知道……

也不知哪裏出了岔子,這一貫最聽父親話的席蘭薇竟著了魔似的要進宮,任旁人如何指指點點都沒用。

他為了那個位子而設計的重要一步,就這麽被毀在了半道上。

一拳狠砸在案幾上,愈想愈是窩火——席蘭薇進了後宮也還罷了,他後來想借著楚宣削去皇帝左膀右臂的安排,竟也因為她就那般敗了。

在宮中眾人眼裏,這刺客實在詭異了些。頭一枚鏢取了青煙性命尚可認為是她彼時恰在門口擋了他,第二枚熄了半數燭火也可解釋,就當是光線暗些更易行刺——可這兩枚鏢後,他竟就沒別的動靜了?片刻間便逃得無影無蹤,連嘗試著去取皇帝性命都沒有,這刺客……做事也太隨性了。

一連數日,席蘭薇時常在夢中被驚醒。每一次,都是在一個無比正常的夢境中倏爾聽見銀鏢帶來的那一聲“鐺”,每一次都是輕而沈的聲音,卻如同直刺入她心裏一般讓她渾身一緊、而後醒來。

必是楚宣……出入宮中如入無人之境的難尋第二人。

但他想幹什麽?席蘭薇清晰地記得那時霍禎的反應,他雖是背對著她去看青煙,但脊背分明帶著顫意,說明這非他安排的。

可楚宣……不是他的人麽?

席蘭薇想不清楚,幾次都想……若不然稟明了皇帝算了,直接讓他查楚宣去。又一次次地強忍下這個想法,告訴自己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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