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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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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時日不短了,大抵明白皇帝的喜怒,暗一咬牙閉了口,不敢再多言半句。

一眾內外命婦玩得盡興,霍祁則是看南瑾大長公主的面子才勉強來了的,是以也不去多理其他,只伴著大長公主。

除了他,南瑾大長公主旁邊還有個說個不停的羋恬。羋恬是另一位大長公主的女兒、還有著翁主封號,算來確實是自家人,也確實自幼就和皇室皆熟,說話就少些忌諱。

她甚至敢明目張膽地抱怨說:“表哥也忒不近人情,新春佳節還讓沈寧去查案,留我一個人在沈府過年。”

皇帝淡淡睨她一眼,駁得不給情面:“你什麽時候‘一個人’在‘沈府’過年了?從除夕算起,這十六日裏分明有十二日在宮裏。”

“……”羋恬當著大長公主的面如此被戳穿難免覺得丟人,面頰一紅,瞪了皇帝一眼,暗自嘟囔,“要不是沈寧不在……我哪至於天天來煩蘭薇……”

一壁說著一壁奇怪,皇帝到了也有一會兒了,蘭薇呢?或者……她至少該安排了人才是。

而這安排了的人,總該比夏月的人早一步來才是。

兩個宮娥“闖”入傲雪園時鬧出了不小的動靜。恰在不遠處守著的袁敘頭一個反應就是即刻叫人來轟她們出去,明日非發落了不可。待得定睛一看是誰,卻是心裏一緊——鳶美人身邊的人?怎麽這樣來了?

疾步走去,揮手讓死命攔著她們的宦官退下,問得慢條斯理:“兩位姑娘,何事?”

“袁大人。”秋白清和齊齊一福,繼而眉頭緊皺著你一言我一語,“美人娘子……美人娘子不見了。”

“兩刻前說要出來隨意走走,我二人便隨她一同出來了,誰知……”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麽,跑著就追了過去,我們本還跟著,後來突然見她回過身來揮手……好像是不許人跟著的意思,便猶豫了一瞬,結果就那麽一會兒,人便不見了……”

二人分明是一路急趕來的,說話時氣息不穩,好像每一句話都要費很大力氣才能說得清楚。天又冷,檀口張合間白氣出得很沖,每一處細節都讓袁敘看得出這二人急成了什麽樣子。

雖然知道在宮裏,好端端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丟了,袁敘也不敢耽擱,重重地“唉!”了一聲,連忙去稟皇帝。

霍祁聽罷來龍去脈也是帶著些驚奇地啞了一瞬——不是不關心,只是這事聽來實在太稀奇了。且不說宮裏能不能丟個嬪妃,光是蘭薇為什麽突然跑著去尋東西就足夠奇怪——這可是席家的貴女,儀態舉止都是沒得挑的。

就為有疑惑才難免更擔心,聲音雖仍是沈穩,那兩分平日裏沒有的厲意也足夠讓宮人們不敢小覷:“去找!人若不夠,調禁衛來!”

原本一派祥和的燈會就此打斷,宮人們滿是焦急地尋著人,一眾宮嬪倒是不知是回宮自己歇下合適、還是做些什麽表一表關心合適了。

腳步聲、喊聲從傲雪園逐漸散開,宮娥宦官們一並尋著一並喚著:“美人娘子?鳶美人?”

許久都沒有任何回應。

席蘭薇倚坐在假山下的山洞裏,恰好能看到離得尚有些距離的含翠閣一隅。

夏月應該已在裏面準備妥當了吧?也不知備了身怎樣的舞服——總之,定然是能讓人過目不忘的才對。

呼喊聲漸次響起,一疊壓過一疊,越喊越是焦灼。聽得出人很多,甚至能分辨出其中幾個聲音是禦前得臉的宮人的。

添了這麽大麻煩,事後必定得好好謝一謝他們。

小腹搐痛,席蘭薇眉心陡一跳,目光再掃過那一抹翠色時就分明有些不滿了——偏挑了這日子惑君,她還來著月事呢。

探出頭望了一望。人果真來得足夠多,宮燈便也有很多,照得一片明亮。明亮中那一抹玄色映入眼簾,身邊的幾人都是一臉焦急——秋白清和到底會辦事,果真是引著先往這邊來了,不然,她還得再多凍一會兒。

在羋恬第七聲擔憂不已的“蘭薇”喊出後,席蘭薇沈下口氣,邁了出去。

正苦苦尋著她的眾人齊刷刷一停。霍祁視線定住,看著她從假山中走出來,帶著滿面的迷茫。在看清眼前的這陣仗後,迷茫間更添惶恐,在離他還有七八步的時候就俯身拜了下去。

“美人娘子?”

“美人娘子!”

兩個侍婢驚喜地喚出,一時什麽也顧不得地就迎了過去,連規矩都忘了。

☆、40 足印

看到她毫發無損,霍祁先是松了口氣。縱使之前也覺得出不了什麽事,眼下看她如此安穩地出現在面前也還是不一樣的。

又側眸看看隨著的眾人——她毫發無損,他們可是勞師動眾啊!

踱著步子行過去,耳聞著積雪在腳下被踩出的輕微響聲,霍祁在她面前停了腳,口氣淡漠:“幹什麽去了?”

他已經很久沒用這種口吻同她說句話,看得出她一陣瑟縮,很快一叩首,額頭在積雪上一觸,直起身來,望著他張了張口。

——他明白,她這是需要紙筆寫來解釋。

輕“嗤”一聲,霍祁的神色未有緩和,一壁伸手扶了她起來,一壁口氣更顯不滿:“匆忙來找你,哪會備著紙筆?”

席蘭薇貝齒輕咬了咬嘴唇,伸出手指,猶豫地探向他。

——要在他手上寫?

這麽多人呢!

霍祁睇視她半晌,無奈一喟,到底只好伸出手去,手掌擱在她面前展平,等她解釋。

分明是她不對在先,偏生還得他耐下性子來。

“臣妾看這地上痕跡著實奇怪……回想先前行刺之事,恐有關聯,故一路尋來。”

不解釋還罷,這話一寫出,當即讓皇帝一驚。眉頭一皺,揮手讓候在她身邊的秋白清和退遠些,沈然問她:“什麽痕跡奇怪?”

便見席蘭薇側過首去,指了指地上。

二人一並走過去,蹲□,能看到雪地裏的腳印。齊齊的兩排,並不算深,看大小似乎是個女子。

宮中宮女嬪妃這麽多,有個女子的足印不稀奇,只是這兩行確實詭異了些。

每個腳印上,都有四個小洞,前面腳掌處有三個、後跟處有一個,左右兩邊是對稱的。

霍祁看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一面不覺得這能跟刺客扯上什麽關系,一面又覺得席蘭薇的謹慎也是有道理的。

“這是……”霍祁眉頭皺得又伸了些,一壁細思著各樣可能,一壁索性蹲□去看個清楚。

不遠處的一眾宮人,見到的便是鳶美人在皇帝手上寫了句什麽、繼而皇帝問了句什麽,然後二人便一同走了幾步……似乎朝地上看了一會兒,又一並蹲下了。

奇怪……

宮人們面面相覷,最後一齊把目光投向了大監袁敘。大監到底是好定力,眼前二人舉止奇怪成這般,袁大人他仍是眼觀鼻、鼻觀心,半點不該有的反應都沒有。

於是一眾宮人便也靜下心來候著,早晚會知道個所以然。

這般靜默持續了好一陣子,皇帝和鳶美人仍望著地思量著什麽,強壓好奇心的宮人們卻見一抹暗紅遙遙跑來。

寒冬臘月的,花雕了大半,宮裏本就少了很多顏色,這一抹暗紅簡直紅得讓人心驚了。

再仔細看看——那似乎是身舞衣,女子持著裙擺,半挽的水袖輕垂著。

夏選侍?

一眾宮人再度面面相覷,不知這又是哪一出。

“陛下大安。”夏月在兩丈外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除卻因急於查看出了什麽事疾奔而至導致的氣喘連連,沒有什麽別的驚慌。

“選侍?”皇帝的目光從那腳印上挪開,看向夏月,目中的疑惑更添一層,分明是不解她為何在此處。

夏月緩了緩氣息,遂浮起笑容,柔聲道:“臣妾正在前面的含翠閣練舞……”

話未說完,忽見席蘭薇猛一擡手去拽皇帝的衣袖——這動作太明顯,以致於夏月一怔之下直接把後半句話噎了回去。

皇帝看向席蘭薇,見她帶著幾分驚疑又拽了拽他的衣袖,問道:“怎麽了?”

席蘭薇指向夏月剛走來的方向,接著站起身徑自走過去,站定後又指了一次。

霍祁也站起身,放眼望去,夏月身後的雪地上又多了兩行腳印,與他們方才看到的方向恰好相反,卻同樣每個都帶著四個小洞,腳掌處三個、腳跟處一個,左右對稱。

皇帝的目光凝在夏月面上:“怎麽回事?”

夏月一怔,大惑不解:“什麽……”

“這腳印,怎麽回事?”

夏月這才聽懂,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瞧了瞧自己剛留下的腳印,仍有幾分茫然地解釋道:“這是……臣妾在練舞,啊……是相和大曲,鞋上嵌著擊鼓所用的銅珠……”

原來如此。

在皇帝神情一松的同時,席蘭薇也長籲出一口氣來,仿若提心吊膽了多時突然意識到只是一場誤會一樣。面帶紅暈地抿出笑來,繼而沈了一沈,轉身行回皇帝面前,遞了個眼色讓清和上前。

“臣妾多疑,添了這樣大的麻煩,陛下恕罪。”清和看著她的口型替她道出了這句話,她同時便要拜下去。膝頭觸地間即被人扶住,他的話語七分無奈中又夾雜三分笑意:“無礙。”

夏月仍舊怔怔,全然不知究竟出了什麽事。

“恕妾身多句嘴,夏選侍也太不知輕重。”羋恬秀眉蹙得舒展不開,面容上的不悅教人一目了然,“前些日子在自己宮裏稱病不出,南瑾大長公主想再見見你這新宮嬪你都推著不來;如今又在這含翠閣練舞,練也就罷了,非挑這麽雙奇奇怪怪的鞋子,惹得這許多麻煩!”

夏月仍是不知她到底“惹”了怎樣的麻煩,但聽得羋恬所言,再傻也明白這是有意在皇帝面前說自己的不是。同樣眉頭一蹙,話語間幾分習慣性的嬌嗔未消:“沈夫人把話說清楚,臣妾怎的就惹麻煩了?習舞、練舞,皆是為陛下心悅,夫人怎的隨口就指責起臣妾來?”

明明知道夏月也確實冤枉——瞧她這副樣子,是當真還沒弄懂始末。卻沒有耐心與她多做解釋,甚至看著那暗紅的舞衣都覺得煩躁。伸手一攬席蘭薇,霍祁不耐道:“要看舞,宮中自有舞姬,你別添麻煩就是。”

半伏在皇帝懷中往回走,完全轉過身前,席蘭薇餘光輕輕劃過夏月姣好卻有些發白的面容,唇畔勾起的笑容間挑釁分明。

目光只相觸了剎那,席蘭薇便心滿意足地在那發白的面容上看到了陡然掀起的驚怒。

她根本不屑於瞞著夏月始末,倒是樂得讓她看出,這一切都是她的計。

即便她無事,那燈會也無法再繼續了。各宮都被攪了興致,早就各自回去歇下。席蘭薇便隨著霍祁去了宣室殿,喝了一碗溫熱的姜湯暖身。

姜湯偏熱了些,她喝不快,清晰地感覺出緩緩流下的暖意在腹中箍住,逐漸驅散開那雖不嚴重、卻縈繞已久的痛感。

待得一碗飲盡,渾身都輕松了些。席蘭薇擱下碗、接過清和奉上的帕子拭了拭唇,這才看向始終靜坐在旁冷著一張臉的皇帝。

明眸帶著疑惑眨了一眨,明顯在問他:“怎麽了?”

“信期未過還冰天雪地地四處跑。”霍祁悠悠擡起目光看向她,清冷一笑,“你瞎擔什麽心,就算真和刺客有關,也還有禁軍呢。”說著一停,又想起些別的,續道,“還不讓人跟著,若真是刺客,你打算自己再過一次招?”

席蘭薇扯扯嘴角,暗說這不是想讓她二人去請你麽……又不想再讓更多宮人知道,畢竟信不過。

面帶委屈,指下寫出的卻是:“若非刺客,臣妾自然無礙;若是刺客,莫說臣妾,就是闔宮嬪妃估計也打不過,何必拉她二人陪葬?”

想得極是明白。霍祁冷哼了一聲把手抽了回來,斜睇著她又道:“其他無妨,這燈會可是南瑾大長公主提的,你改日自己跟她謝罪去。”

誰知蘭薇微一偏頭,笑了一笑,垂眸看他不再伸手讓他寫,纖指便沾進了他的茶盞裏:“明明是外命婦提的議。”

“……”霍祁一噎,心下感嘆真是天道輪回!早些時候,他剛拿這話嗆過吳昭媛,這才過了多久,就換她嗆他了?

他嗆吳氏可是為她開脫,她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席蘭薇在將近亥時的時候才離開宣室殿。霍祁倒想留她,她卻不肯——平日裏那般“侍寢”也還罷了,這信期何時可是有檔可查的,她此時再留在宣室殿,明日非讓六宮譏諷而死不可。

何況還得回假山邊取回東西。

暗怪自己謹慎得過了頭,生怕自己一提刺客的事皇帝當真教人在附近搜上一搜,便把那雙鞋藏得很嚴實,以致此時都不能差清和秋白替她尋回來。

擔心被人瞧見了生疑,席蘭薇吩咐清和秋白去附近的兩個宮道上守著,自己躡手躡腳往假山邊去了。

假山修得嶙峋,席蘭薇把那雙鞋褪下、換了尋常繡鞋後,便將那雙藏在了一個傾斜向上的小口裏。洞口微高,她踮著腳尖才能勉強夠到,又有些深,手探進去只能觸到鞋面,拿不起來。

早知道換個地方藏……

席蘭薇一邊腹誹著,一邊卯足了力氣繼續去夠。努力又踮了踮腳、甚至跳了一跳,還是沒能把它拿出來。

長緩口氣,打算歇一歇繼續,指尖下觸著的鞋面卻突然一滑,分明是被人抽了出來。

席蘭薇大驚失色,驀地回過頭,看向身後黑暗處,不知那人是何時出現的。

“美人娘子。”沈穩的笑音帶著點玩味,那人掂了一掂手上的鞋子,鞋底的銅珠在透進來的月光下反著微光,“娘子真是心思縝密。”

☆、41 驚遇

“你……”席蘭薇驚得杏目圓睜,大是想喊出來呼救,恨極了自己出不了聲。

黑暗中,那人背對著洞口,席蘭薇只能聽其音不能見其面容,他卻剛好能借著月光把她的驚恐盡收眼底。

“覺得我不該在這兒?”他輕一笑,“還是覺得我此時進不了宮?”

他輕聳了一聳肩頭,很是不屑的樣子:“你明明早就懷疑過我是刺客,又何必驚訝於這個?”

席蘭薇向後跌了一步,身子靠在假山上猜沒有摔倒,繼而聽到一聲輕笑,他又道:“也不必怕,我若是想向陛下稟明,就不會這般前來了。”

她這才猛一定心,目光落在他的穿著上,雖是瞧不清楚,也能看出那不是禁軍都尉府的曳撒。

“我只是不喜歡一直有人這麽疑來疑去、興許哪一天還會把我捅出去的感覺。”他說著,席蘭薇幾乎能從他的口吻中想象出他帶著怎樣邪氣的笑意,“所以借此來告訴美人娘子一聲,你我都有軟肋在對方手上,還是都別吭聲為好。”

……軟肋?

席蘭薇看向他托在手中的那雙舞鞋上,口型不屑:“這也算軟肋?”

“嗯……”楚宣的目光也看向那雙鞋子,“自然。”

伏在假山上的手陡然一緊,險些就要劈斷指甲。席蘭薇惶恐不安地看著他——他竟然能看得懂?

“單憑雙鞋不能把你怎麽樣。但你別忘了,我是禁軍都尉府的鎮撫使,若我給陛下一個說得過去的推斷,他會信的。”他仍把那雙鞋執在手中,雙手相搭一拱,口吻轉得恭敬了些,“娘子想不想聽聽臣看出了什麽?”

席蘭薇不言,心知眼下處於弱勢的是自己,她想不想聽無妨,他想說她就得聽。

“夏選侍早去了含翠閣不假,卻不是走的這條道,而是北邊那條——那條宮道上的雪都被宮人掃凈了就是她吩咐的,因為她準備了這許久,不想讓陛下見了臟了的鞋子而生不快。”楚宣緩緩說著,字字清晰地傳入席蘭薇耳中,讓她心裏一提,“這條道上的足印,是美人娘子踩出來的,娘子踩過之後行到此處為止、換了鞋,將舞鞋藏於此。”

楚宣說著一笑,旋即又道:“美人娘子的腳確實和夏選侍差不多大,按理說看不出什麽來。不過……娘子,夏選侍練舞多時,穿這鞋早該習慣,不會被銅珠磨得不適,留下的足印也不會分明著力不勻、深淺不一。”

席蘭薇心中悶住,細細打量起眼前之人,忽然意識到自己真是低估了他。

“美人娘子。”楚宣眼眸微瞇,也審視著她,“這法子委實不厚道,她想爭寵,你還不如想個法子讓她爭不到——卻是讓她準備數日後還未一試就毀了,真是好手段。”

楚宣譏諷著她,席蘭薇回以輕笑,斂下驚慌,終於調整好心緒,檀口輕開:“楚大人能看得懂,倒是省得我找東西來寫了。”

楚宣一笑。

“大人真當這算得什麽‘軟肋’?後宮之事,除卻當真惡極傷及人命的能論是非,旁的手段有什麽是非可言?左不過……是陛下喜不喜歡罷了。就算楚大人把這事稟了陛下,她該不得寵還是不得寵,何況陛下如今喜歡我,他便總能說服自己不信楚大人這番論調!”

楚宣把她的唇語讀得清楚明白,亦察覺出了她話中的氣勢洶洶。待她言罷,笑聲短促:“我還以為娘子夠聰明。”

……什麽?

“娘子這話說得通,許是我太自信了、也許我確實不能讓陛下信這些,但是……美人娘子。”他凝著笑意,在欣賞完了冷靜下來的席蘭薇後有些讚許,又續道,“那若美人娘子、或是席家和昔日的刺客有些說不清的聯系呢?”

席蘭薇登時再度失色,雖不明其意,恐懼感還是無可控制地在心底蔓延開來。仿若黑暗中一點點生長的藤條,胡亂長著,很快把整顆心都包圍住了。

“那珊瑚手釧……”楚宣提醒了她一下,末音微微拖長了,又很快頓住,續說,“我還以為娘子會明白——我能在黑暗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拿走,就能在我想往娘子宮中、或是席府‘添’點東西的時候輕巧添上。”

席蘭薇聽得近乎窒息,一口氣還未松下來時,他便又蹙眉添了一句:“娘子至少該知道,我出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出入席府只會更容易。”

他……

席蘭薇牙關緊咬,平覆了半天氣息,才掙出一句:“我父親一世英名……非你說毀便能毀的。”

“最能毀人的從來不是證據確鑿。”楚宣輕哂,“是‘莫須有’——莫道岳飛冤枉、莫覺宋高宗昏庸,如此之事,帝王多會‘寧信其有’。”他的目光凝在她面上,輕輕笑問,“你信是不信?”

潤朗的詢問口氣,好像是在問她有沒有興趣賭一把來驗證此事一樣。席蘭薇覺得自己近乎崩潰,心在胸中撞得仿如要沖出胸膛一樣。

她輕而易舉地阻了夏月博寵,卻招惹上這麽一個勁敵。

“娘子知道怕便好。”楚宣的口吻中帶了些輕蔑,繼而踱上一步,在席蘭薇未及躲閃間就輕擡起她的下頜,“若不知道怕,死得更快。”

離得這般近了,席蘭薇可算得以在黑暗中看清他。四目相對,他溫熱的氣息讓她感受得分明,她卻渾身發冷。

她正要掙開,他卻恰好手指一扣鉗住了她的下巴。笑容深深的,他一點點地湊近她:“後宮佳麗三千,單說從五品美人也不止你一個——不過,你倒是個名副其實的‘美人’。”

席蘭薇不住顫抖著,黑暗中他又一聲輕笑,繼而俯下首來,薄唇便觸在她額上。

他的嘴唇是溫熱的,還有些幹。席蘭薇心中一緊,瞳孔驟縮,動彈不得地僵在原地,見他在短短一瞬後就放開了她,似乎又審視了她一番,轉過身去走出假山。

席蘭薇很快就回過了神、趕了出去。茫茫夜色中,楚宣已消失不見,她望向地面,他甚至連個腳印都沒留下。

在她與秋白清和會合的時候,二人望一望她,怔然問她“娘子……鞋子呢?”的時候,她才如同被人在眼前打了個響指似的驚醒了。

被他拿走了……

她面上的沈靜與心中的驚慌截然相反,搖了搖頭,告訴她們:“在附近,尋了個妥當的地方丟了。這麽一路拿回去,中途會遇到什麽說不好的。”

……遇到什麽?

秋白和清和皆有不解,相視一望,又皆覺得席蘭薇素來謹慎,聽她的必是沒錯的。

席蘭薇屏退了闔宮宮人,躺在榻上徹夜未眠。總覺得額上被他穩過的那一處難受到了極致,手觸上去、或是拿鏡子去照,又完全正常。

她望著鏡子裏那張臉,也知道這難受是怎麽回事——她覺得自己被侵犯了。

她是席家的獨女、更是嫁了人的,卻在月黑風高之夜,被個……犯下滔天大罪的惡人這般吻了,縱使吻過無痕,也如同在她臉上留了個刺字似的。

奇恥大辱。

席蘭薇“啪”地一聲將銅鏡拍在案上,提步站起來要往外走,被怒火躥得忍不住要即刻把此事稟了皇帝。

跨過門檻前,腳步卻又不得不停住。

……她說楚宣夜入後宮、非禮了她,證據呢?

楚宣卻有她栽贓夏氏的證據——就算那個不要緊,按他的話說,他想給席家、或是給她漪容苑“添”點什麽,也是簡單極了。

她開罪不起這個人。

滿腔的怒火無處可發。席蘭薇在臥房門口徘徊了良久,最後,還是走回了榻邊。

疲乏不已地癱坐下去,沈重一嘆,連想寬慰自己都不知如何寬慰。

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席蘭薇苦笑,“說不出”並不可怕,她從前畢竟還能寫呢。目下……卻是連寫都不能寫,這等恥辱只能強忍著。若讓皇帝知道楚宣吻了她……若皇帝不信,是於她無益;若皇帝信了,只會於她更無益。

陽光投入窗欞,窗欞上的花枝圖案在地上投出一個模糊的陰影。席蘭薇站起身,若常更衣盥洗。眼眸下暈著的兩片陰影清晰極了,清和一見便怔住,關切問她:“娘子昨晚沒睡好?”

席蘭薇點頭,敷衍著解釋是被月事擾的。為遮困頓,只好多施脂粉,厚厚地一層敷在臉上,席蘭薇對鏡看著都覺得太厚了,那兩片烏青卻仍舊隱約可見。

“咦?”秋白打開門時一楞,俯身拾起置在地上的那只盒子,一邊走進來一邊奇怪道,“娘子,這也不知是誰擱在門口的。”

說著就要打開,席蘭薇渾身一個激靈,一把搶了下來,倒弄得秋白也驚住,愕然打量了席蘭薇半晌,看她的神色,好像這東西很要緊似的,便垂首低低道:“娘子恕罪……奴婢不知道是娘子的東西……”

自然不是她的東西,她的東西裏有幾樣是她二人沒見過的?

席蘭薇凝視著那木盒,看得愈久,心速便愈亂了起來——應該是他,但是是什麽東西?他又是什麽意思?挑釁麽?

揮手讓二人退下,席蘭薇在安靜無聲的臥房中將其打開。木盒中唯有兩物,左為一瓷瓶、右為一紙箋,她拿起紙箋,上面的字跡清晰,卻和她從前見過的楚宣的自己不一樣:“房中徘徊一夜未眠,早時必精神不濟。惹得娘子如此委實抱歉,特奉一江湖奇藥,活血養氣。”

乍然覺得這簡直荒唐——他覺得她敢用?

再一思,是了,他根本犯不著用這樣的法子害她。想要她的命昨晚要了便是,他是禁軍都尉府的人,他知道哪些證據需要毀了。

手中執起那枚瓷瓶,通體都是極亮的寶藍色,沒有常見的盛藥瓷瓶的精致花紋,又有那麽點不一樣的氣質在裏面。

江湖奇藥……

席蘭薇揭開瓶塞一嗅,倒是香得很。再看顏色潔白,幹幹凈凈的讓人很放心。

冷一笑,席蘭薇把那瓷瓶擱了回去,蓋上盒蓋,隨意塞進了衣櫃一隅,見也不想見到的樣子。

第二卷:輕輕耳畔語

☆、42 盛夏

自上元之後,後宮好生平和了一陣子。無論是皇帝還是執掌鳳印的景妃都把一碗水端得很平,夏月沒再施什麽博寵的伎倆,送她進宮的吳氏亦悄無聲息。

於是便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本該百花爭艷的春天,一陣熱風席卷,轉而就是艷陽高照、夏日臨近。

席蘭薇立於窗前,望了望刺眼的陽光就蹙了眉頭。眼見這個夏天必定熱極,循理來講該到避暑的時候了——上一世的此時,旨意也差不多下來了,不僅宮中忙碌,奉旨的同去的宗親命婦亦各自在府中準備著。

目下,宣室殿那邊倒是還沒什麽動靜麽……

霍祁到漪容苑的時候,席蘭薇正倚在榻上小歇。

雙眸輕闔著,神色懨懨。因是在自己宮中,她睡姿雖然仍算優美卻明顯隨意。側臥在榻,竹青色絲質曲裾松了腰帶,領子便也有些松開。循著望去,恰能看到鎖骨那漂亮的弧度,又正巧有塊玫紅的碧璽墜子斜撘其上,仿似遮掩,膚色與那墜子相碰卻襯得紅的愈紅、白的愈白,反倒更妖嬈了些。

房中置著偌大的瓷缸,缸中置著用以解暑的冰雕。霍祁看過去,那冰雕已融了大半,造型模糊,費力地分辨了半天才看出原本大約是個雕成了個麋鹿的樣子。

再看看榻上睡得香甜的席蘭薇,忽地想戲弄一番,信步走過去,低頭一看,缸中除了融下的水外,果真還有碎冰飄著。

睡得意識迷蒙地席蘭薇倏爾感覺頸間一涼,接著,那涼意順著流了下來,滑滑的、水水的,一直流到肩頭。

凍得脖子一縮,睜開眼來滿是不快,待得看清了眼前是誰,又不得不把這份不快忍下去。

她坐起身,咬了咬下唇一頷首:“陛下。”

仍舊發不出半點聲音。算起來也醫治了有半年了,一點起色都沒有,從最初的她著急、霍祁哄著,到現在連霍祁都有點著急——卻還是得照舊哄著。

“睡得真香。”霍祁一邊說著一邊坐下來,看看她肩頭濕了的一塊——是那塊小小的碎冰在衣服裏融盡了。他一笑,又道,“不過愁眉苦臉的,是覺得太熱了?”

席蘭薇如實點頭,確實太熱。熱得晚上時常睡不好,白日裏覺就愈發多了。

“過幾日就動身去珺山。”霍祁淡笑道,“給宗親命婦的旨已經下去了,宮裏也該著手準備了。”

席蘭薇又點了點頭,想問一聲有哪些宮嬪隨行卻又沒有問——問了又如何?就算有自己不喜的人,她出口攔著也是不合適的,何必早幾日知道讓自己添堵。

“避暑時日不會短,朝中重臣也隨著——你父親也會去。”霍祁說著頓了一頓,又道,“你如想見他,隨時見就是了。”

她父親的生辰又不遠了。

四日之後啟程,此行要三四個月才回來,隨行之人自是不少。鹵簿從朱雀門而出,揚揚灑灑地鋪出去好遠,席蘭薇坐在車中,揭了簾子去看,只覺交錯的紅黑華蓋鋪了滿眼,首尾都望不到盡頭。

隨行的名單是景妃擬的。除卻幾個有大錯的、或是位在散號有長久不得寵的,宮中的嬪妃幾乎盡數隨去,又是將一碗水端得很平的作法。

這倒是挺好,得寵與否且還另說,炎炎夏日,誰也不願在宮裏悶著熱著。

珺山行宮在長陽北面,山清水秀不說,據說風水也極好。是以早在大夏定都長陽之時,便將避暑之所選在了這裏。偌大的行宮方圓萬頃,有亭臺樓閣、亦有策馬狩獵之所。

絕好的地方,離得卻有些遠。足足行了五日,才在晌午時聽宮人稟說今晚便能到了。

霍祁隨意地“嗯”了一聲,又問赫契王室到了什麽地方,宦官如實回了,席蘭薇持著白玉盞的手輕輕一頓:差點忘了……這一年同來珺山的還有赫契人呢,那麽……那場馬術……

她沈下心來,興許這一世不一樣呢,一切都說不準,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夕陽西斜,天色昏暗下來,街道兩旁投射下來的樹影也顯得黯淡了。席蘭薇覷一覷霍祁,挪了一挪坐到他身邊,執了他的手剛要寫字,就被他擡眸一瞪。

接著他抽回手去:“幹什麽?又想回去?”

“……”自然,她已經一連三四日到了早晨就被他召過來、臨睡才許回去了。來了又無事可做,更是連聊天都麻煩得緊。總是這麽幹坐一整天,他無甚不悅,她卻自己都覺得煩了。

指尖隨意劃拉著想了一想,一頓,她又強拽過他的手寫道:“陛下幹什麽總把臣妾扣在這裏?”

扣?

這詞用的!

“禦醫說了,旅途勞頓,且易水土不服,朕怕你嗓子有什麽不適。”他支著額頭斜覷著她,說得隨意散漫。

……哪至於。

席蘭薇一邊不服氣,一邊撇了撇嘴,只好耐著性子坐回去——雖則自己都覺得煩,可他既這麽說了,她也怕有閃失,巴不得趕緊開口說話呢。

“就快到了。”霍祁銜笑,“一天都坐下來了,差這一時?”略作思忖,他又說,“不然,下盤棋?”

於是棋盤呈上,黑子白子顆顆落下,起初落得很快,而後越來越慢。

霍祁捏著一顆白子,用食指拇指交錯摩挲著,俄而淺蹙了眉頭,轉而又是輕笑:“不錯麽……”

席蘭薇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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