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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重的顏色有點兒令人生畏。髻上白玉冠色澤溫潤,好像方才帶來的那幾分讓人望而卻步的敬畏感只是錯覺。他向殿內行了十數步,方躬身一揖:“皇兄。”

“二弟。”皇帝一點頭,著人賜坐。霍禎坐下來,神色從容若常,伸手接了宮人奉上的茶盞印了一口,什麽也未說。

霍祁一睇他:“有事?”

“並無它事。”霍禎擱下茶盞淺一頜首,“只聽聞今日是要問那日行刺的事,臣弟擔憂,特來看看。”

如此乍聽之下很是說得過去,此次行刺來得太突然,滿朝文武都對此很關心。但細一想,眾人又都存了個疑影,靜默少頃,可算是有膽子大些的嬪妃嘟囔著把這疑影說了出來:“查了也有幾日了,偏今天是禁軍都尉府找鳶令儀問話,殿下便來了……”

說得已足夠明白。席蘭薇面色一淩,輕浮的笑意好像在面容上添了一層霜霧。她凝視了那嬪妃須臾,一抹譏嘲的笑容現得分明,端得是有意讓對方覺出她有多瞧不起她。

那嬪妃被她這份譏嘲弄得面色一白,礙於皇帝在旁邊,忍著不快又囁嚅一句:“臣妾也沒說什麽,才人娘子何必如此反應……”

霍祁斜睨著席蘭薇,看她面上那份嘲諷一點沒減,提筆就開始寫了起來,不知她想拿什麽話嗆回去。

待得席蘭薇擱筆,皇帝徑自拿了那張紙來看,看罷忍笑交給宮女遞過去,那宮女無意中一掃也是一副抿笑的樣子。

那張紙上寫著:“陸瓊章若真想調好身材,就莫要死命地餓自己一整日、反在睡前忍不住吃東西了。”

這陸瓊章和席蘭薇同住祺玉宮,近來發福愈加明顯,瞧著身子“見狀”,可白日裏無論是晨省時見到她、還是閑來散步時碰上她,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有一次甚至差點栽倒在宮道上,分明是節食過了頭。

可即便如此,還是不見瘦、反倒胖得更加厲害——若是當真一點不吃,哪還有接著胖下去的?再說,那樣活到今日非得成仙不可,可見是晚上睡前總扛不住。

席蘭薇想著覺得可笑,倒也沒想過拿這個擠兌她什麽,畢竟事不關己。但今日是她找茬在先,她只好把這個寫出來反找陸氏個不痛快了。

陸氏看罷,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再看皇帝忍笑的樣子,更加氣不過,出言駁道:“誰……誰睡前忍不住吃東西了?”

席蘭薇索性懶得多理她了,只心中念叨了一句:嘁,那宮人大晚上忙著送進你房裏的那許多點心,難不成還是等著放到早上吃的?

“禁軍都尉府鎮撫使到——”宦官悠長的聲音響徹宣室殿,報得氣勢,實際卻還沒有方才詢問是否召見越遼王惹人註意。

一眾宮嬪該品茶便繼續品茶,一個鎮撫使罷了,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然而片刻後,仍持著茶盞的宮嬪們手上都一頓。

席蘭薇眉頭微凝,擡眸望向殿外,沈肅地看著,努力地想看到更遠、看清來人。

一派安靜中,一步又一步踏上長階的腳步聲很是明顯。那麽沈穩的聲音,傳入殿中時雖已顯輕微,卻仍讓人聽著感覺就像洪鐘撞響般有力。

長階級數很多,許久都未見來人是誰,但殿中眾人都仿佛看到那穿著飛魚曳撒的男子的身形,好像眼見著他足下的黑靴踏過一級又一級的臺階、終於出現在殿門口……

直至他真正站定在殿門口時,眾人才恍然回神,知他一個鎮撫使是穿不得飛魚服的,只是穿著一身簡單的寶藍暗紋曳撒。顏色極正的濃重藍色,穿在他身上,好像帶著奪目的光彩。

他面容謹肅,在門口停了一停,視線在殿中諸人面上一蕩,方提步入殿。每一步都仍走得鏗鏘有力,行入殿中一段距離,覆又一駐足,拱手一揖:“臣楚宣,拜見陛下。”

這聲音卻讓席蘭薇一滯。

有些熟悉、很是熟悉,熟悉得讓她渾身一冷,卻又很快告訴自己,這不可能……

這聲音,實在跟那刺客……太像了。那在黑暗中一次次傳入她耳中的聲音,讓她那時心慌又心安,如今在一片光明中再度聽見,好像反倒心慌更多些。

席蘭薇定了定神,見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淺一頜首,示意他有話盡管問便是。

“這位可是鳶才人?”楚宣問道。皇帝一點頭:“是,你有話便問吧。”

“請問鳶才人,那日可有看見刺客長相?”

楚宣言畢,等著對方作答。卻見這鳶才人執起筆來,不覺一怔,正疑惑不解,聽得越遼王在旁解釋了一句:“楚大人莫要奇怪,這位鳶才人……不會說話。”

“不是不會說話。”皇帝即刻接了口,淡睨了越遼王一眼,幽幽解釋道,“前些日子因故致了啞。”

語畢自己一滯,他好像在有意無意地去想席蘭薇會在意怎樣的說法。

楚宣怔了一怔,視線挪到席蘭薇肩頭,問道:“娘子肩上的傷,便是那刺客所致?”

席蘭薇一並答了,著宮娥呈給楚宣去看,紙上一共兩行字:“未曾見刺客相貌,只大致之其身量、亦聞其聲;肩頭劍傷確為刺客所致。”

蘭薇凝神,見楚宣接過那張紙去讀,便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連一點輕微的變動都不想放過。她覺得是自己多疑了,但還是謹慎為好,便刻意提了記得那人的聲音。

只見楚宣將紙持在手裏細讀了兩遍,視線始終回蕩在兩行字跡間,微蹙著眉頭仿若在思量什麽,並無半分半毫的慌張失措。

微微屏息,蘭薇心下思考著,如他是那人,他下一句會問什麽;如不是,又會問些什麽……

倒是沒什麽肯定的結果。

楚宣喟了一聲,擡起頭來緩緩道:“長陽已封了城,查了幾日沒搜出這人。才人娘子可否再與臣說說此人,記得多少便說多少……此事,總得抓住這人,才好知道始末。”

他的口氣平靜無比,甚至有幾分因為尋不到進展而帶來無奈。但是……就如那日在黑暗中,那刺客的聲音讓席蘭薇莫名其妙的心安一樣,此時他的神情,讓席蘭薇沒由來的懷疑更深了些。

☆、18 辯解

縱使心底生疑,蘭薇還是將那日的事詳細寫了下來,一句話都沒有放過。

寫至自己受傷後被那刺客扶著坐下時,微有一停,想了一想,還是如常寫了下去。寫罷這一段,擱筆停了,先呈給了一旁的皇帝。

皇帝輕怔,不解地看看她,席蘭薇抿笑,手指在那一段上點了一點,皇帝便看下去。

字跡清晰、描述得也清楚,遂是一笑大是無所謂:“朕知道,無礙。”

她與刺客相對而坐的事,先前禁軍就已稟過了。目下雖是加了那刺客扶了她一把之事,也沒什麽大礙。

於是蘭薇繼續寫下去,很快收了尾。足足寫了三張紙,由宦官交予楚宣,楚宣迅速看罷、疊好、收在袖中,遂一抱拳:“多謝才人娘子。”又朝皇帝一揖,語聲清朗,“臣問完了,回去著手徹查。”

霍祁點頭,隨口應了句“去吧”。楚宣再一長揖,剛欲退出殿外,宣室殿一隅卻有個嬌嬌柔柔的語聲想了起來,溫柔動聽,卻顯無善意:“楚大人留步。”

楚宣站定了腳,回首一望,旁人的視線自然也投了過去,但見泠姬嫣然笑著啜了口茶,向皇帝頜了頜首,曼聲道:“陛下,臣妾有一疑想問楚大人,不知可否?”

坐上帝王神色清淡,只覷了她一眼,微點頭道:“問。”

“謝陛下。”泠姬蘊著笑容道謝,每一個字都說得輕緩,就好像刻意地拖長了語調、讓眾人都聽聽她的聲音有多好聽似的。

她站起身,緩步行向殿中,在離楚宣還有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了腳,眼波一轉,徐徐問道:“本宮不懂這些辦案上的事,只是實在疑惑,該是怎樣的理由,能讓那刺客不取席氏性命、反倒與她同坐呢?要說……這席氏又不會說話,刺客總不能是在殿中覺得無趣了,想同她聊天解悶吧?”

嘲意分明的話語傳入諸人耳中,在座不少嬪妃都暗自點頭表示讚同。就連霍祁也不由得皺了眉頭,駁不得她這話——他不在意,只是因為相信這席家的女兒不可能與刺客有甚瓜葛,但泠姬的這一句疑問,卻是連他也想不明白的。

泠姬視線微偏,從楚宣身旁直投到席蘭薇面上,笑靨明媚:“鳶才人,你如何看?”

席蘭薇垂眸靜坐,聞言未動。這其中原因,她也是想不明白的。

這一席話本就只是想把這天大的疑團捅出來,問楚宣的意思不過是個幌子。是以話問出來了,眾人反是都等著席蘭薇的反應,沒什麽人在意楚宣的存在。

“請問您是……”楚宣在這一派靜默中突然開了口,短短四個字,倒是詢問泠姬的身份的。

泠姬秀眉輕輕一挑:“本宮是泠姬。”

“哦,泠姬娘娘。”楚宣遂露了些許笑容,垂眸一頜首,接下來的解釋說得坦坦蕩蕩,“臣拿不準原因,只是想著先前所聞諸多描述,有個猜測罷了,不知泠姬娘娘可有興趣一聽?”

泠姬嬌俏的面容上便顯了點不耐,輕輕一笑:“楚大人說了便是。”

“諾。”楚宣又一頜首,帶著沈吟踱了兩步,朗然道,“聽聞那刺客功夫極好,出入皇宮、收拾掉一幹宮人不曾引起任何註意;在近百禁衛到達宣室殿後,仍輕輕巧巧地躍窗而出——如此,此人恐非世家宗親所豢養的刺客,倒更像是江湖奇人。”

“江湖奇人?”泠姬聽得不解、更不屑,“江湖奇人又如何?便是不殺席氏的理由了?”

“泠姬娘娘莫急。”楚宣輕哂,續道,“江湖奇人雖有出手更狠辣的,但亦有許多決計不會傷老幼婦孺。按鳶才人方才所寫,她與那人過了數招,縱使發不出聲響,那人也有太多機會知她是個女子。”他回過頭望了一望席蘭薇,語中帶著些許思量,“若真如臣猜測這般,他不殺席氏,在情理之中,不需要鳶才人與他有甚瓜葛。”

他始終說得小心,不止一次地強調只是猜測而已。結尾添的那一句辯解……旁人順著聽下來覺得合情合理,卻讓本就存疑的席蘭薇再度眉頭一皺。

“大人覺得說得通?”泠姬自是對江湖之事一無所知,一時有點不得不信,還是強頂了一句,轉念一思,倒還真找到了破綻,“大人說那些個‘奇人’不傷老幼婦孺,他刺鳶才人那一劍可是不輕——若當真是不想傷,憑他的功夫,即便鳶才人與之動手,他防著便是了,何故一劍刺得那麽深?傷人卻不取其性命,倒更像是從前便相識、有舊怨又有舊情,想痛下殺手又到底不忍心。”眉眼帶笑,泠姬再度瞟向席蘭薇,半開玩笑的口氣很是明快,“該不是從前有什麽事,讓那刺客對才人你因愛生恨吧?在座的可也都知道,才人是長陽數得上的美人。”

席蘭薇當即只覺得,這泠姬不去舞文弄墨寫寫戲文、反是入宮做了宮嬪,真是屈才了。

眼下的情形卻不是單憑她的腹誹就能過去的,不知皇帝聽了這一席話是否也會生疑、會疑多少。席蘭薇低頭思量著,不僅想琢磨個說法堵她的嘴,也想讓自己想明白此事。

那一劍……刺在左肩上,用了十足的勁力,當時便讓她覺得若是再往下幾寸,她便沒命了。

而在她再度提劍、站立不穩倒向那人的時候,他卻忽然收了手……

沈吟中手被一握。席蘭薇垂下眼簾,視線停在那溫熱有力的手上,隨即便聽得皇帝道:“泠姬歌喉甚美,只莫把歌中故事當了真。才人入宮時日是不長,但此前身在席府——泠姬,你覺得席將軍不懂得如何教女麽?”

一字字擲地有聲,不滿與責問並有,聽著又好像並不是著意袒護席蘭薇,只是表露了自己一直以來對席家的敬重。

泠姬面色一白,伏地拜下去,謝罪道:“陛下恕罪。臣妾不敢說席將軍的不是,方才那猜測也確是不可信了些——可即便如此,陛下便不覺得那刺客對鳶才人這般很是奇怪麽?”

蘭薇側首看去,見霍祁仍是神色淡淡的,未因泠姬心急之下這頗有些不敬的反問之語顯露不快。睇視了伏地不起的泠姬片刻,他執盞抿了口茶,薄唇輕動,好像還認真品了一品,繼而從容不迫地回了三個字給泠姬:“不覺得。”

就算對蘭薇尚且不算熟悉,這種猜疑他也並不信。

語罷,殿中一冷。霍祁覺得如此問上去無益,便想吩咐眾人告退了。覺出身邊之人一顫,側首望去,卻是蘭薇提袖輕掩朱唇,略略一笑,放下手來,在他手掌心裏寫著:“臣妾有話說。臣妾寫出來,讓秋白替臣妾說了,可好?”

顯是對於此事有要解釋的。皇帝點頭應允,等著她寫。

席蘭薇寫罷一句便換一張紙、將寫好的那句遞與秋白,秋白也未有懼意,蘭薇怎麽寫的她便怎麽念,口齒清晰、不卑不亢,甚至讓眾人覺得……若是鳶才人能說話,現在大抵就是這個口氣。

“謝楚大人點明,臣妾也有個大概的猜測,不知泠姬娘娘想聽與否?”

泠姬微起擡頭,隱帶錯愕,木訥地點了點頭,正好接過席蘭薇下一張紙的秋白就又讀了下去:“在那刺客刺傷臣妾之前,並不知臣妾是女子。”

眾人都一怔。再等下文,倒是半天也沒等到。席蘭薇奮筆疾書著,似乎寫了很長才遞給秋白,秋白沈了沈氣,朗聲讀出:“那日雖是十六、本該月圓,然卻是陰天,烏雲蔽日幾不見光。刺客入殿熄了殿中燈火,臣妾也僅是燈火熄前一剎瞧見那人身形。此後半點餘光也無,雖都在寢殿之中、過過幾招,仍不知對方相貌如何。”

“是以那人亦不知臣妾相貌、身量,只覺被設伏,大抵猜臣妾是男子。故而一劍刺入臣妾左肩……楚大人,敢問這劍刺入我左肩的高度,如是刺至大人身上,如何?”

楚宣聽及問,微一思量,便道:“正中心臟,立時斃命。”

席蘭薇笑容漫出,頜首,隨手將又一張紙遞與秋白。

“臣妾受傷後,仍想與之一搏,提劍欲再刺,怎奈身形不穩撞在此人身上。他反手觸及臣妾腰間,大概如此才知臣妾並非埋伏在此的禁軍,故不再起殺心。”

秋白讀罷,殿中眾人只剩了低頭沈思的份兒,什麽也說不得——方才泠姬那番猜測就讓人覺得甚為離奇,席蘭薇這番解釋更讓眾人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回不過神卻又覺得頗有道理,只得安靜聽著。

“大人覺得可解釋得通麽?”秋白莞爾,略躬了躬身,替席蘭薇詢問楚宣的意思。

☆、19 激辯

“解釋得通。”楚宣略一點頭,眉宇間的沈穩不失兩分思量之意。

方才被皇帝斥了兩句的泠姬目下仍是跪著,聽言不由得猛擡了頭,輕挑眉頭尖聲道:“楚大人別怪本宮多嘴。大人受命查這案子,總是謹慎些的好,如此聽了鳶才人幾句辯解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為她開脫,未免行事太急躁了……”

“是行事急躁,還是受人之托?”慢悠悠的問話聽得席蘭薇一凜。側眸望去,當即心底輕笑不已:從前舊怨那麽多,她竟能出言幫泠姬說話?也真是為難了這杜氏……

倒是可見目下杜氏恨自己更多些了。

“都知道楚大人您和沈寧沈大人是遠親。”杜氏笑了一笑,續言道,“楚大人接手此案,只怕也是沈大人引薦的吧?哦……險些忘了,沈大人的夫人羋氏和鳶才人交好,莫不是想避嫌又想護上一把,便推了楚大人出來說這些話?”

杜氏慢條斯理地說著,繞過了刺客一事,反直指席蘭薇與幾人的關系。扯是扯得遠了些,卻遠比泠姬方才胡亂猜測席蘭薇與刺客有不軌之事要可信得多了。

一時殿中氣氛凝滯,宮人們屏了息、嬪妃們皆看向楚宣。皇帝和席蘭薇猶是神色無甚變化地靜默而坐,倒是越遼王霍禎一笑,拱手向皇帝打趣了一句:“先前倒是不知,皇兄的嬪妃們愈發愛猜事、愛說笑了。”

席蘭薇眉心猛一跳。霍禎這話明顯是打圓場不假,在她聽來卻不能不別扭——上一世的事全是算計、從一開始就是算計,那麽既然並無真情,她現在已入了宮,他何必再假惺惺的裝腔作勢?

若她能說話,即刻便要出言將霍禎嗆回去、不想他再接著往下說了。眼下卻沒什麽法子,只好聽著。

霍禎的圓場卻只能“打”到此了,見皇帝輕緩而笑,剛欲再開口說下去,楚宣倒先他一步開了口,將霍禎接下來的話噎在了喉中。

“臣既接手此案,就不怕旁人知道臣與沈大人是遠親。”楚宣的面色分明黯了兩分,沒打算在皇帝跟前掩飾這份不快。側目淡瞟了杜才人一眼,他又道,“陛下敢讓臣接手此案,也是任賢不避親——若就此有人疑臣是因兄嫂之故想護席氏,是否也疑陛下有意護席氏故而用臣?”

這話說得膽子忒大,但若要治罪,還絕不是他的錯。杜氏聽得神色一震,牙關緊咬著楞沒說出話來。

楚宣覆又側過頭去,視線下移,凝視在端坐在席的杜才人面上:“沈夫人羋氏與鳶才人交關系如何,就算人盡皆知,但與臣今日辦案無關。臣敢擔此任,自知不能辜負聖上囑托,一言一行皆經慎思,無袒護鳶才人之意。”語中微頓,楚宣將話語放緩了些,“但臣既辦著此案,便有權、有責憑自己所知判斷誰可疑、誰可信,這是臣職責所在,亦是禁軍都尉府職責所在。”

一席話擲地有聲,始終沈然的面容上,輕啟的薄唇將一字字清晰無比地傳入眾人耳中。有理有據、底氣十足,生生聽得很多人都提上一口氣來、怔在位子上。

口吻倏爾厲了兩分,楚宣的視線方從杜氏面上移開,冷言冷語地又續了一句:“無端猜忌,臣只解釋這一次。”

又是良久的沈寂。隨著楚宣話音落下,皇帝的目光緩緩地從眾人面上劃過,好像在等下一個說話的人,卻是久久沒有回應。

末了,皇帝徑自站起了身,在眾人未及回神間已行至大殿一半。跪了許久的泠姬可算回過了神,下意識還要再辯,有些阻擋的意思:“陛下……”

“問得差不多了。”皇帝停下腳步,回首瞥了楚宣一眼、視線又停在席蘭薇身上,“楚宣回去細查便是。鳶才人肩傷還要換藥,別耽擱了。”

席蘭薇聽言,雙頰微一紅。見他又分明是在等她的意思,垂首站起身,在眾人的註視下蓮步輕移,一直走到他的身旁、任由著他把她的手牽了起來。

霍祁半攬過她,低下頭輕聲道:“同去雲宜閣,朕正好還有點別的事。”

別的事?

為她換藥的幾名醫女已在雲宜閣候了多時,見皇帝一同進來,忙行了大禮。霍祁略一點頭,遂道:“先給鳶才人換藥吧。袁敘,去傳禦醫來,朕有話問。”

不知皇帝要問禦醫什麽,幾人也未敢多言,手腳麻利地為席蘭薇清洗傷口、換上新藥。蘭薇重新穿好衣衫時,宦官剛好來稟,禦醫到了。

又是一番見禮問安。禮罷,皇帝淡聲問那禦醫:“鳶才人肩上的傷,多久能好?”

禦醫一揖,如實道:“才人娘子這一劍刺得不輕,起碼還要月餘才可痊愈。”

這麽久……

席蘭薇咬了咬下唇,對這幾日的行動不便頗感不耐和惱火。那藥止疼效果極好,偶爾還會一時忘了有傷,猛地一動,每次都能疼出淚來。

“哦,不急。慢慢養著,別留下病根就是。”皇帝點了點頭,又道,“召你來是想問,才人的嗓子,在你看來能醫不能?”

禦醫一驚、席蘭薇也一驚。

禦醫擡了擡頭,觸及皇帝神色的時候登覺一陣壓力。聽他的問話,只是平平淡淡地問他是否能醫而已。可看這神色……端得是不許他說不能。

都知道席蘭薇的嗓子是因藥致啞的,也不知是怎樣的猛藥,聽說當場致了暈厥、醒來後便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了。

是以禦醫心驚膽戰地默了半天,這話還是不能不回:“臣……臣須得先診過、再回太醫院與眾位禦醫、太醫研究一番……”

“哦,那就先不必診了。”皇帝淡一笑,“你們擇個日子,一並來診過、再一並議個法子出來便是。免得你一人診了,回去再說不清楚,也無甚大用。”

“……”禦醫被皇帝噎得很徹底。一時甚至沒想明白,自己受召來雲宜閣走這麽一遭,怎麽就接了這麽個燙手的山芋……?!

目送著禦醫面帶忐忑地告退離開,席蘭薇回思著禦醫方才的神色變化,到底忍不住沁出笑來。走到他身邊坐下,覺出他瞟著自己、有意品茶不理自己,拽過他空著的左手就寫道:“陛下別為難禦醫。”

“嗯……”霍祁悶悶地應了一聲,茶盞沒離開嘴唇。

蘭薇蹙蹙眉頭,看他一副悠哉哉有意晾著她的意思,低頭一思忖,起身就去案幾上取了紙筆來。

認認真真在他面前鋪好,明眸大睜地望著他。

“……”霍祁覷著那白紙:什麽意思?他懶得說話她就直接當他也不會說話?還讓他寫?

看看端著茶盞的右手,霍祁可算騰出嘴來回了席蘭薇一句:“喝茶呢,別鬧。”

然後就又把茶盞湊回了嘴邊。

“……”明知他是成心逗她,席蘭薇還是忍不住就賭這口氣了。任由他右手端著茶盞繼續品他的茶,席蘭薇一睨他左手,溫婉笑著將毛筆蘸好墨,輕輕柔柔地擱進他左手裏。

霍祁一楞,隨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把筆握端正了。

冷睇著她臉上發自肺腑的竊笑,霍祁飲著盞中最後一口茶落了筆:“莫擔心,如此只為讓他們盡力而為。”

席蘭薇這才舒了口氣。至今仍覺這位帝王著實……喜怒無常了點,但還是言而有信的,他能把這話明說出來,就不怕他再“喜怒無常”一回了。

於是霍祁放下茶盞時,便見席蘭薇銜著微笑給他添茶,嫻靜的樣子一時襯得一切皆好。

剛擱下茶盞的手腕被霍祁一鉗,席蘭薇擡頭回視著,見他笑意深深:“誰告訴你朕左手會寫字的?”

他萬分確信,就連執掌鳳印的景妃也不知道。

席蘭薇歪頭,眨了眨眼,明擺著是在說:“沒人告訴啊……”

於是霍祁沈了口氣,改口又問:“怎麽猜著的?又從哪看出來的?”

這個問法對了……

席蘭薇忍著笑,將紙抻過來正對著自己,字跡輕松明快:“陛下知道握筆握久了,筆桿上會留指印麽?”

霍祁點頭:“是,怎麽了?”

席蘭薇笑意愈深,繼續寫道:“臣妾第一次去宣室殿,天明告退時恰逢越遼王求見,恐生不快,陛下便讓臣妾先在旁坐了,陛下可記得?”

霍祁又點頭:“記得。”

“陛下手邊筆桿上,指印朝右,可見是左手握筆留下。”

“……”霍祁沒話說了,真虧得她當時又是害怕、又是心驚,還有心思觀察這些。

再度執盞品茶,和方才那盞味道一般無二。於是霍祁面色肅然,左手拿起筆來就在紙上寫道:“喝膩了,換杏仁茶來吧。”

他以商量的口吻寫得客氣,席蘭薇回得反倒不顯客氣:“臣妾肩傷未愈,不便做事,陛下海涵。”

霍祁一悶。他曾和旁人一樣覺得她水性楊花,現在更是愈發清醒地意識到……就算她當真水性楊花,他在和她相處時,也全然顧不上這一點了。

☆、20 會診

席蘭薇從不在皇帝面前掩飾自己對這些事情的猜測,更有很多時候,似乎是帶著幾分炫耀,有意要讓他知道一般。

此番又是如此,在皇帝離開後,清和不由得蹙了眉:“娘子如此,多少有揣測君心之嫌,小心讓陛下生厭……”

蘭薇搖頭,塗了淡淡口脂的朱唇輕啟:“我有分寸。”

沒有過多的解釋,秋白清和也俱不再多嘴,相信她說有分寸,便當真是有分寸的。

從霍祁對她轉了態度的那一天起,席蘭薇便知道,就算是不去爭寵,這到了眼前的“寵”要怎麽受,還得想明白才好。

此前,就算霍祁不喜她時,偶爾也有個袒護——比如在面對越遼王時,又或是她被杜氏刁難時。那時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姓席、她父親是大將軍席垣。

後來,刺客那事,霍祁能不在意諸多解釋不清的議論、一味地只看到她在這事裏的機敏,半點不疑她與刺客有任何關系……同樣因為她姓席。

從入宮開始,她一直被這個席字庇護著,一直是。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個字是把雙刃劍。能把她護得多周全,就能讓她摔得多慘。

大世家的繁盛,素來是皇家所顧忌的。本朝尚不明顯,但往上追溯也不需扯到太遠,前朝大燕便是一輪又一輪的世家角逐。

從正史到傳記,席蘭薇讀過不少,許許多多的姓氏印在腦海裏,姜家、趙家、晏家、蘇家、楚家……還有在大燕氣數將近時最終得了天下的霍家,一個又一個,盛極一時,最終因為或悲或喜的原因消失在朝堂之上。

就算心思通透、知道這大抵是任何一個世家都逃不脫的命運,也不會有誰希望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甚至懼於在自己活著時見到。

霍家曾是大燕朝手握兵權的世家……那麽,不管霍祁對她父親有多敬重,在他的骨子裏,大約多多少少是擔心這樣的世家坐大的。

一面覺得霍祁不是那般心思陰暗之人,一面又還是添了個心眼。旁的做不了,但……不要讓自己的無心之舉給他徒增疑心便好。

所以,每一次在他面前道出自己的猜測,都是有心的。帶著得意與欣喜,把自己看到的宮中趣事毫無遮掩地講給他,讓他明明白白地感覺到,她是很有些“小聰明”的。

有小聰明且不知掩飾的人,那點聰明大抵也就止於此了;沒有忍而不發地冷眼旁觀,愈發顯得她沒有什麽“大志向”。長此以往,他自然覺得她不過是個在閨閣裏長大的心思縝密的千金貴女,這就好過讓他覺得她是席家的女兒,必對天下事皆有見解。

不僅能讓他在席家遇了事後不徒增懷疑,也能讓她在宮中過得更安穩——宮裏的明爭暗鬥,直接下毒下藥害人的少見,更多的是設個局,讓帝王覺得被害之人心思深沈、陰毒,會設令人發指的迷局害人。

可若她一直只是如此“小聰明”而藏不住事,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會信麽?

也許會,但總會有個疑,這疑沒準足以救她一命。

席蘭薇緩了緩神,支額闔目,思量今日在宣室殿中的種種。

杜才人後來出語加罪無妨,她害得杜氏直接被降到才人的位子上,杜氏有多恨她都在情理之中。

但是……泠姬?

她怎麽都沒想到,頭一個跳出來挑起眾人疑心的會是泠姬。

她和泠姬雖不交好,但也沒在明面上結過任何怨,泠姬今日卻是豁出去一般地說她的不是,皇帝面上的不悅都那麽明顯了,泠姬卻毫無所謂。

為什麽呢?嬪妃最在意的事,一件件地數下來……決計有一件是皇帝眼裏的印象。

是因為皇帝近來對自己太好、讓泠姬嫉妒了?說不通,一直以來,皇帝待六宮都很是公平,偏寵的情況少之又少。近日雖是對她關心多些,但也多是白日裏來問問傷勢、又或是晚上一起用個膳——她帶著傷,侍寢都不能,泠姬嫉妒個什麽勁兒?

再者,從入潛邸算起來,泠姬歷過的事也該是不少了。就是再蠢,她也該知道,新嬪妃若招人嫉妒,就不僅是招她一人嫉妒,她何苦強出這個頭?

還有杜氏……

杜氏那番說辭倒是沒什麽不妥,不妥在穿著上。她今日一襲深藍的曲裾,頭上珠釵也都是類似的顏色,搭在一起看著很舒服。只執盞飲茶間,袖中一串櫻桃色的手釧映入席蘭薇之眼,與渾身的藍色比起來,這手釧太惹眼了。

那是品質上乘的南紅,顆顆瑩潤,價值連城。這樣貼身戴著、掩在袖中的首飾,多是於自己重要、不求旁人多看的東西,席蘭薇頸上也有塊平安蓮花白玉佩就是如此,從幼時便戴著,求個吉祥寓意。

可這手釧麽……

同住一宮多日,蘭薇萬分肯定,這絕不是杜氏平日裏總愛戴著的東西。腕上平白添了這麽一串稀世珍寶、與衣服不搭也要戴著,卻又掩在袖中不為增色添彩……

又沒聽說杜氏近來請高僧開光了什麽東西,顯然也不是為了求庇佑的。

這些事想著總是心煩,是以想不明白的時候,席蘭薇如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雖則自己也知真正“想多”的情況少之又少,但能攔著自己暫且少個煩心事也好。

反正這八成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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