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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虛舟飄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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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人敏銳的嗅覺讓他感覺到了風中的那一絲血腥味。接著他便沿著血腥味傳來的方向撥開足人高的棺草,接著就看見一個狼狽的黑衣人,風帽兜的紗簾都撕成了破布條,他背上背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眉目如畫,沈沈的睡著。

黑衣人的右手幾乎血肉模糊皮開肉綻,傷口處處能看見白骨,黑紫的血液滴落在地,周圍幾寸的草叢瞬間枯死。

青衣人笑了一下,用竹杖戳了戳地面,道:“呵,怎麽這樣潦倒?”

黑衣人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他,開口道:“我不管你是何人,救他。”

青衣人提了提竹杖,微微一笑,吐聲道:“醫者懸壺濟世,扶危濟困,理所當然。”

尊主瞇了瞇空洞洞的眼,戒備地看著對方。

青衣人也不惱,微微躬身一禮,道:“在下葉虛舟,虛舟飄瓦的虛舟。”

“請跟我來。”

“等等。”尊主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攔了一攔,道,“後面還有個小童,勞煩葉大夫去將他帶出來。”

葉虛舟:“……”

尊主淺笑:“醫者仁心,勞煩。”

葉虛舟撐著竹杖勉力一笑,道:“好。”

……

浴盆裏放了八角、茴香、桂圓……熱氣騰騰,浴盆底下似乎還燒著火。水的溫度很高,白決的皮膚被燙得泛紅。尊主在另一邊,目不轉睛地用一雙沒有了眼睛的眼睛對面睡顏安然的少年,止不住地勾起唇角。

溫煦的陽光打在白決平靜的眉眼之上,長長的羽睫微微一顫,睜開。

白決:“……”

一睜開眼就看到這麽刺激的畫面老夫有點吃不消。

“醒了。”尊主慢慢地靠近,聲音裏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白決僵硬地看著那只修長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整個人沈了下去。

“咕嘟。”

“咳咳咳咳……”

尊主心頭一緊,遠山般的眉頭微皺,一把將白決撈了出來,抱在懷裏,輕輕地拍了拍他光滑的後背。

平心而論,這個湯水的味道不錯。

如果煮得不是自己就更好了。當然,如果沒有赤誠相待的尊主在對面就好了。

白決盡力分散自己放在尊主身上的心思,以免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屏風外傳來一陣咳嗽聲,有個稚嫩的童音傳了過來:“葉大夫,我爺爺他……”

“會好的。”聲音的主人似乎是輕笑了一下,溫和道。

“可是……”那個童子似乎還有些遲疑。

“你不相信我,難道還不相信我的醫術嗎?”

那童子當即連聲道:“不不不不,葉大夫,你妙手仁心!世上再沒有比你更好的醫者了!”

葉大夫又笑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這是給我戴高帽嗎?”

“不不不不,我是說葉大夫醫術高明,沒有什麽可以難倒您的。”

“那就是說,這次的瘟疫是無解的了?”

“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

白決坐在帶著詭異香氣的湯料裏,隨便尊主摟摟抱抱,心裏嘀咕:這是哪兒來的沒事找事玄門醫?

天下千萬道法,劍可為道,陣可為道,琴棋書畫無不可入道,就算是飄渺虛無的功德都大可以入道。

這治病救人的醫術自然也可以為道。

幾百年前,素景九洲遭逢大災,餓殍千裏,民生雕敝。

白決獨身行走人間,降妖除魔,疏靈滌世,他就見過一名這樣的玄門醫者。

完全不收銀子,整天最開心的就是治病救人,即使被人賣了還笑呵呵地給人抓藥,叮囑人家一定要按時吃藥。

如果可以白決一定能離他多遠就跑多遠。

但是他不能,作為一名即將升仙的功德道散修,他需要那場瘟疫為他帶來的功德。其實,說到底,功德道應該是世間最虛偽的道了。沒有災禍就沒有功德,沒有功德就不能成仙,所以很多功德道散修不但不厭惡災禍,反而盼望著世間多些災禍,好讓他們大賺功德。

那名醫者不是功德道散修,卻偏偏總是在搶功德道的戲碼。

白決一度想要下黑手,把人給弄到什麽秘境裏關個幾年,等他攢夠功德成仙了再把人放出來。

然而,他在行動之前在醫者草廬裏看到了一塊牌匾,牌匾上寫了四個字:天下無醫。

很難說這四個字對白決有什麽觸動,但當他見到醫者本人的時候,他忽然就不想動手了。

長話短說,簡而言之。

他長得真好看。

不僅長得好看,還因為長得好看而與白決的前師門嫡傳師兄弟有那麽幾分神似,讓白決忍不住掛念,沒舍得下黑手。

白決雖然沒有心,但是他挺念舊情的。

於是,兩個性格天差地別的仙門同道就這樣搭上了夥,白決負責劫富濟貧震懾八方,他負責妙手回春收服人心。

即使是再兇惡的疫情,再危急的病癥,似乎就沒有什麽可以難倒他的。

本來兩人混得風生水起的,卻忽然有一天,他就倒下了。

醫道路途漫漫,醫念入皮、入眼、入骨、入心,則無不可為藥。

醫者自為藥。

他把自己作了一昧藥,醫治天下——舍生忘死、舍己為人。

白決沒有阻止他,仙途太過漫長,有無數人殉了自己的道。求仁得仁,並無不妥。他身死道消之前,以滿身功德為代價求了白決一件事,請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大成醫者能入藥這件事。

太危險了,他不希望自己的後輩變成別人眼中的香餑餑、人參果!

從此以後,世間只知功德道散仙白決濟世救人,卻不知有個醫者以本尊入藥醫治了天下萬民。

這種風格的藥療之法,明顯就是那家的後人。

白決感覺到了那種柔和的氣血藥力,緩慢地在奇經八脈中游走,破碎的通道依然沒有被連接上,但是那些瘀血郁氣卻被一掃而空。

外頭唧唧歪歪了半天,葉大夫終於打發走了那個小童,轉身繞進了屏風後。

江南風骨,天毓靈秀。

這名醫者的皮相也是極好的,讓人忍不住地想要信任。

尊主直接把白決整個人埋在了懷裏,遮得是嚴嚴實實,只留下白決的半張臉對著醫者。

習以為常如白決,冷靜地笑了一聲,勉強對著葉大夫頷首道:“多謝前輩出手相助。”

“莫謝,我是葉虛舟。昨日去崖底尋黯魂花,也是緣分,見到你們兩人,自然也就救了一救。醫家本分,不必多謝。”葉虛舟葉大夫好脾氣地看著身不由己的白決,“不過,葉某行走人間這許多年,倒還從未見過白公子這樣的經脈氣象。”

白決自然道:“胎裏帶毒,命裏半截,確實。”

尊主忽然握緊了白決的手,附耳道:“你不會死的。”

“我不會讓你再死了。”

白決看了他一眼,沒有反駁。

葉虛舟也不便在這種事上多問,隨手給兩人遞了兩件件外衫,垂眸道:“還請兩位出來吧,這藥力也吸收得差不多了。”

待白決出了門,才發現這位葉大夫絕非常人,亦非常仙。原來他築廬結庵居然住在了一座亂墳包上!處處白旗招展,紙錢飄搖,鬼魅非常。

然後,白決又定睛一看,遠處一排草席裹屍擺放得整整齊齊。

有個小孩兒神神叨叨地盤腿坐在一邊,嘴裏念念有詞,聽著卻不像是在念什麽超度經文。

白決靠近了幾步,忽然發現——

“嗯,命犯火煞,照理說不該病死,怎麽如今卻趕上了這種瘟疫?”

“誒呀!這具屍體好!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放在本宗的雜役隊伍裏也是挺不錯的。”

“可惜了,這位公子有進士命格,怎地卻夭折在了這裏?”

“賊眉鼠眼,獐頭鼠目!這等人!死有餘辜!病死簡直是便宜他了!”

……

如此邪門之人,想來除了牧辰也沒有別人了。

白決走過去,出聲道:“你的坐忘仙法修得如何了?”

牧辰瞬間收起了對那些橫死之屍的垂涎之色,正經地起身,小臉上寫滿了浩然正氣,有板有眼道:“我雖說修為淺薄,但見了這種魔頭造下彌天大禍,心中也是不忍的。當務之急是你我二人應該齊心協力,去收了那邪魔妖道!好還天地一個清明!給百姓一個太平!”

要不是白決深知牧辰是個什麽人,這句話聲情並茂地說出來他也是要信的。

早個百八十年,在這位正出名的時候,哪怕不是什麽喪心病狂神擋殺神的角色,那也是兇名遠播的。據說曾經有窩不長眼睛的囂張悍匪倒了八輩子大黴居然在這位爺路過的時候跳出來要他留下買路財,結果這位爺二話沒說沖上人家老巢將那上上下下的匪徒總共千把人給屠了個一幹二凈。後來,官府上山收拾殘局,那慘烈的場面足足嚇昏了周圍幾個郡頭趕來的捕快。

不過,殺孽雖重,這人嘛卻也不失正骨。

白決勉強給了個面子沒有拆穿牧宗主手癢癢見獵心喜的事實,詢問道:“所以你看出點什麽來了?”

牧辰見事情揭過,也就難得地認真道:“人禍,但不知道是不是西陸魔界的冥君。此人來勢洶洶,想來禍首應該跟這些百姓有仇。”

他想了想,又補充到:“而且還是血海深仇。如果是我的話,要屠城也不會用瘟疫這種法子,太慢。但這種瘟疫還有種特性,就是讓一個人由內而外地緩慢腐爛,在痛苦與絕望中一點一點死去。就算是放在宗裏,這種過於陰損的手段也是被禁止的,不過我真是想不出,到底是什麽事才會讓人記恨這酆都城的百姓到這個地步?寧願自己折壽也要這樣折磨他們?”

白決點點頭,沒頭沒腦地誇獎道:“你這也是挺熟練的了。”

牧辰一臉茫然:“你這幾個意思?”

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道:“嘿!什麽叫我也挺熟練了?爺當年也沒屠多少城啊!”

白決也察覺到自己言語中的不妥,只好耍無賴地跳過這件事:“……沒事,我隨口說說,咱們去城裏看看吧。已經三天了,現在回林子裏找郎小將軍他們已經有些遲了。此地離酆都不遠,我們不如就先去酆都城,打聽打聽他們的消息。我總覺得,酆都城的這場瘟疫跟我們遇到的那些東西有關系。”

牧辰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只見白決背後的黑衣尊主一聲冷笑。

他自覺地閉上了嘴。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看到這裏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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