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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憂傷以終老(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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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傷得不重,但在還沒拆掉紗布的頭一兩天裏,為天朝上國臉面著想,蘭王還是未去上朝,前幾天一直游蕩於政務之外的大將軍王只得起了兩個大早,替他料理了兩天早朝。戰神軍人本色性情直率,最厭惡臣工長篇大論啰嗦不休,於是,這兩天的早朝便結束得格外早,當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大部分朝政還是變成了奏折,最後還是要堆在蘭王的案頭。大將軍王於此,一面囑咐人要“好好休養”,一面卻又下了朝就一溜煙的打道回府,絕不肯於這文字功夫上再插一點手。

於是,不方便召見外臣的人只能每天更長時間埋首於案牘之上。卻沒有人知道,忙到華燈幾滅方有片刻停歇的蘭王,自案上擡起頭來,望見殿外清瑩瑩的一輪明月,片刻凝神,映著月華的眼裏不知浮起的到底是慶幸還是失落。

只斷雲一人望著那窗紙上映出的長夜伏案的影,心中隱有所動:如此緊趕慢趕處理政事,他無非是想能讓那人能早一日瞧見朝局穩定,早一些目睹下一個太平盛世的端倪——天家父子,這也算是對君父最好的一個交代了吧?可屬於血肉的那一部分呢?若不是真見,有誰會相信一兩句話出口竟比打造個升平天下更不易?令人嘆息卻又憐惜。

不過,這樣的日子也就持續到第二天早朝後。

斷雲正端著一應換藥物事往毓慶宮正殿走,迎頭就撞見大將軍王,遠遠的就朝她笑道:“紗布能拆了吧?”

她點點頭:“父王怎知?”

“戰場上什麽樣的傷沒見過,就他嬌貴,這點小傷還要包兩天。”大將軍王搖頭,似乎是對代主持了兩天早朝仍有一肚子物議。

斷雲便回他一笑:“這兩天辛苦父王了,媳婦兒代夫君先謝過了。”

“還是你懂事些。”他言有所指,挑挑眉峰,走近些,低聲問道,“這傷,能喝酒嗎?”

“嗄?”她怔了怔,見那星眸燦亮,對面人凝眸過來,不掩其內光華躍躍,這般殷切,教人如何能拒絕,只得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別太多吧……”

“放心,父王有數,主要是讓他倒酒……”大將軍王笑瞇瞇說著,一腳已跨入了毓慶正殿。

之惟果然在伏案忙碌,聽到人聲,一擡頭,露出絲詫異:“父王?”

大將軍王示意他不用起身,一面教斷雲上去給他換藥,一面道:“我過來是有個要緊事找你。”

“什麽?”之惟一聽,直覺要起。

卻被他擡手又摁回座上,“別亂動,待會兒疼啊。”大將軍王笑笑,終於悠悠然說出那所謂“要事”,“等你弄好了,陪我去討個酒債。”

“嗯——嗄?”之惟反應過來什麽,下意識的一擡頭,果然一痛。

大將軍王望著那剛將傷口撞上人手的人吃痛,立時齜牙咧嘴表情,吸一口涼氣之間,轉瞬忘記正要跟他詢問什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痛忘了。但見了那難得的一點孩子氣,還是打從心底裏浮上笑意。

就這樣,之惟跟著那所謂“債主”到了欽慶宮。

那一日,暖陽正好,照得一地流光溢彩,滿屋金光澹澹,不啻神仙殿宇。

只窗下、案上幾點寒素,修長葉片婀娜舒展,蔥郁中娟娟開得一枝早春,滿殿金碧輝煌中便不覺平添了幾縷清遠幽香——九重帝闕、空寂幽谷皆無改從容的淡素孤芳——浥露不掩骨,臨風忽斷腸。王者久不作,知君為誰香?

他看見誰的目光落在那一瓣勝雪瑩潔之上,繾綣溫柔,從不掩藏;也看見窗邊,誰的目光落在那天高水遠之處,清淺淡倦,不曾稍改,即使那目光的主人在窗下的煊赫天光裏已然纖薄得如那碧葉上的冰綃,似乎下一刻便會為陽光所融,化作一線殘香。

之惟當先掀袍跪下,叩首時,頭上痛了下,喚了聲:“皇上。”

另兩人雙雙轉眸。

窗邊,靖平帝望了他眼,又望向他身邊的人:“你怎來了?”

大將軍王看眼地上那個,又看眼問話那個,心道:你倆這是都準備就這麽說話?但還是認命的回了句:“來跟皇上要賬。”

“要賬?”

他笑,暖過三春艷陽:“皇上不記得了?那天你答應過臣弟的:等臣弟凱旋,你請臣弟喝酒。”

聞言,皇帝便也露出一笑:“原來如此,竟還帶了幫手來,難道朕還會賴賬不成?”說著便示意內侍去取宮中佳釀。

大將軍王開懷大笑,一面親自動手收拾案上物事,鋪排酒桌,一面輕踢了仍跪在地上的之惟一下,道:“這可不是什麽幫手,這是來幫咱哥兒倆斟酒的,難得讓這‘孝子閑孫’伺候一回。”

靖平帝笑容凝了下,隨後點點頭:“起來吧。”

之惟忙起身,從宮人手裏接過那禦藏的玉液瓊漿。

皇帝擺擺手,示意宮人都退下。

之惟便走上前來,為二人各斟上大半杯。

“瞧瞧!”大將軍王瞥著那未註滿的酒杯,嘖嘖道,“不愧是皇上你親生的,還是向著親爹啊——才倒這麽點,真會替你省錢。”

之惟臉不由一紅,還未及解釋是擔心酒多傷身,便聽靖平帝淡淡道:“豈不聞古有‘九龍杯’,又名‘公道杯’、‘平心杯’?註酒若淺,則滴水不漏;若滿,則流水殆盡。寓意知足者水存,貪心者水盡。告誡世人凡事需講平信公道,不可貪圖。”

“還是皇上博聞強識。”大將軍王含笑聆聽,聽罷,舉杯,“那便為這‘平心’,臣弟先敬皇上一杯。先幹為敬。”說罷,仰首飲盡杯中酒。

靖平帝以袖遮杯,慢慢置於唇邊,待放下酒杯,才知也是一飲而盡。

之惟又倒,想了想,還是比方才又少了一些。

大將軍王瞥他一眼,卻是滿滿笑意。靖平帝握杯在手,手指比那瓷杯還白,大半杯液體在杯中蕩漾,他註視著,久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大將軍王便顧自喝下杯中酒,把玩著手裏空杯,轉眸望向外頭青天白雲,輕笑:“平心,公道……呵呵,這老話還真是不錯——你爭我奪,你贏我輸,可到最後,又有誰得到?”

靖平帝的目光自杯中酒移向對面人,見琉璃窗透陽光燦爛,將那笑容照得絲絲分明,依稀還是當年舊模樣,一笑間雲淡霜天曙,只悄悄鬢邊幾縷白發生。

他坦然與兄長對視:“你抓住了,我放棄了,但看看這手心裏,現還不都是空空如也?”

守得雲開,卻都是滿滿傷懷。

江山如畫,卻怎比那一笑嫣然?終於登臨絕頂,卻更明白什麽叫無能為力;終於手握天下,才更清楚什麽叫無可挽回。得到更多,原來意味著註定失去更多,非但是已逝的換不回,更還有在握的留不住。如果,當初誰告訴他:一個夢圓,意味著另一個夢碎,那自己還會不會這樣一往無前永不言悔?

還是想他,即使已然心死成灰。留在這世上的實不過一個軀殼,靈魂早隨他而去,所以,這世間的一切,榮華富貴功名利祿,乃至萬裏河山,又與自己還有什麽關系?只一點點羈絆難舍,是答應過他的永不放棄——萬家燈火暖春風,他若化成那其中一盞,自己便作那燈芯綿延,不燃成灰,怎能熄?

都曾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卻也都曾體味過那人世間的至情至性,至真至美。只這一點,便值得為這錦繡江山——不論曾是誰最壯懷激烈的戰場,還是誰最纏綿悱惻的殿臺——醉一場,幹一杯!

竟是誰能解得這一刻心有靈犀?

細流涓涓自壺口流出,添上兩杯滿滿,清光四溢。

之惟看見皇帝的目光一瞬柔和如杯中水光,向他投來淡淡一瞥。

對面大將軍王已然執杯在手,笑意灑然,道一聲:“幹!”

靖平帝勾唇,與他一道滿飲此杯。

之惟正要再斟,卻被大將軍王一把拉到身邊:“來,你也坐下!”

忙看對面:帝王垂睫望著空杯,沒有反對。

大將軍王便從他手裏拿過酒壺,又替那人和自己各斟上一杯,道:“二哥,既幹了這杯,便請容臣弟鬥膽問一句:我當年那點事兒你都清楚,那你的……又是怎樣?”

旁邊之惟身體聞言一顫,被他在桌下輕輕拿膝蓋碰了碰,此後便是一僵。

對面靖平帝仍垂著眼簾,掩住所有情緒,半晌,拿起桌上酒杯,握住,骨節突兀,輕輕道:“三十年前,朕和她,是在西山臥佛寺後頭的竹林裏認識的。”

然後他停住,又是良久。

之惟終忍不住由盯著他的手,轉為盯著他的眼,看見那長睫偶爾幾下連續的撲簌,像有什麽紛至沓來,喉裏隨著一陣陣湧上似血似氣,仿佛人再一開口,便要有什麽沖破堤防,洶湧交匯於這小小方寸裏。

“那天,是她救了我。”帝王用了很長時間才說完這一句話,隨後,又用了更長的時間喝下杯中酒。瓷杯見了底,一抹亮光於杯底瑩潤閃爍,他凝視著,忽然一笑,一剎那,冰雪消融於那深眸之內,流水潺潺,春風化雨。然而,卻沒有再繼續。

對面的人望著,見那笑容漸漸淡去,眸光卻依稀瀲灩,但那人很快就將臉轉向了窗外,沈默中,陽光灑落那冰雪樣側臉,再看不清那眸底波影……之惟收回了目光,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是緊張還是別的什麽,讓自己的指尖都泛了白。

正在此時,一杯酒被推到面前,之惟低眉——是身邊那人。他拿起,仿佛那杯上還帶著那熟悉的溫度,一口飲盡,感到從喉到腹的辛辣和微溫。

大將軍王向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之惟剛要出言,卻被他搖頭阻止。大將軍王輕輕在他肩頭扶了一把,然後輕輕的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

之惟望著那背影走出殿外,長風吹動那玄裳博帶,金色的陽光瞬間灑滿了那頎長一身,那身影和晴朗的蒼穹似乎永為一體,無論身著什麽服飾,無論身在何處、何種時空。

他註視了良久,以至於沒有發現背後亦有目光投向他——垂暮的帝王靜靜望著對面那扭身凝註的身影,露出絲自己也未能辨明悲喜的笑容:竟是第一次發現,這孩子凝望的姿態是如此這般動人。卻不知,那墨玉瞳中追逐的背影裏可也有過自己的;又或許其實,自己自二十五年前太廟那一別開始,便在那瞳中永遠凝固成了“背影”……

待那玄影走遠再不能見,之惟方轉過身來,冷不防撞上帝王凝睇的目光,上面深蹙的眉峰,似乎永遠不能再抹平。一瞬楞怔,在他自己發覺之前,手已擡起,隨後又陡然驚醒——自己這是想幹什麽?而反應過來的後果便是一時不知該將那手放在哪裏,他聽見自己心跳得咚咚,耳根已不爭氣的在熱,也不知是為何,在誰面前都無所謂,就是不願在對面那人眼前露出哪怕一絲絲的窘。

皇帝便看見年輕的蘭王一轉過身來,整個人突然僵住,遲疑了下,側過臉去,一把握住酒壺,飛速的給二人各倒了一杯。動作至此才恢覆了自然,放下酒壺時,儀態已然如常靜雅,只是不意那一低頭間,耳根的潮紅反讓人瞧了個更分明——

是誰曾說過——“你這人好生奇怪——說謊從來不臉紅,難得說句真話倒紅耳根!”

恍惚間,仿佛那輕靈的聲音還響在耳畔,仿佛立在原地不動微笑,便還會有雙纖纖玉手輕輕覆上自己滾燙的雙耳,喧囂俗世中唯一的沁涼冰清……

連這一點,也像足了自己吧,這孩子,卻為何,像你的部分那麽少?

人不都說兒大肖母嗎?可為何一次次的試圖在那面孔上尋找,卻只能找到隱約的一點痕跡——那額頭、那鼻尖、那比別人都黑上一些大上一圈的瞳仁,瓷白微藍的底子上,比誰都顯得清顯得深——要不是這一些,真要每每錯覺,眼前立的乃是年輕時的自己。這樣臨鏡照影樣的感覺,哪裏是旁人想的饜足,而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失落——

為何在哪裏都找不到你?

我的傾城……

“傾城……”

似乎是錯覺,聽見極低的一聲,之惟擡眼,看見靖平帝面上清淺的笑意,如月,如風——一瞬間,令他想起那些荷塘邊的夏日,那一池的芙蓉如歌,淡靜開謝,淺吟低唱,原都是一般的,歲歲年年……花相似,人不同——那些都只屬於兩個人的前塵如煙,往世如夢。即使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只是兩個人的一生……眼眶驀然就是一酸,對面那明黃色身影映在眼底,時而模糊,時而又再清晰不過。

靖平帝低眉,半垂羽睫下眸光如天上初弦,水色澄明,緩緩道:“你的額頭、鼻頭、眼瞳……都長得像她——”他擡起眼來:“她叫傾城,人如其名。”

之惟不自覺的站了起來。

皇帝便笑了:“等會兒再去照鏡子。”

之惟不知自己恍惚在那笑裏,還是鳳眸深處那波光裏。

靖平帝仍望著他,也仍含笑:“她生在旸谷,也死在旸谷——你的命,是她拿自己的換來——她,就是你母親。”

陽光灑進,一地镕金。

滿滿的光明和溫暖,無形,卻有情。

他努力的去想去看,透過那光,透過那暖,透過那人聲音裏每一點沈湎的思念,可還是看不見。他拼湊不出從未見過的母親的樣子,卻還是能感覺到什麽,和對面深深註視的目光一樣,讓人覺得無端溫存,無限眷戀,在骨裏,在血裏,在那裏,永遠都在,永遠永遠……

那就是至親……

止不住的,落下淚來。

“之惟。”聽得靖平帝輕喚。

淚眼裏,那清臒的影似乎又飄渺了幾分,皇帝擡起手,指了指不遠處:“把琴取來。”

他擦擦眼淚,轉身捧來那具古琴。

陽光裏,一根根琴弦如一條條泛著金光的河流,靖平帝伸手一一觸撫,流光在他手裏一點一點回溯,輕聲道:“這是你母親留下的。”

語調溫柔,裏頭的懷念卻沈得誰也走不進。之惟見他將琴擺正,擡起頭來,鳳眸幽邃,悄愴如昔,言道:“素聞你善笛簫,谙音律……”

在他直覺的謙沖之辭出口之前,皇帝已然搖頭,輕笑:“別假謙虛了,去找管笛子,朕只彈一遍。”

之惟反應過來什麽,急忙遣人飛奔去毓慶宮取了支來,揣著,走到皇帝面前。

靖平帝看了他一眼,垂睫,撥動了琴弦。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清流淙淙,如鳴環佩。

天上人間獨一曲。

只屬於兩個人的高山流水——

一道是萬仞山巔飛流瀑,一條是白雲深處繞岫水,兩兩交匯,是誰陷落誰,是誰淹沒誰?

不過是一次邂逅相遇,從此流一程揚揚悠悠,偶一趟任意東西,陪君直下三千裏。

管它山生寒樹,橫河蔽日;管它千百成峰,爭高直指。我自湍湍,我自泠泠,只知這一路洋洋滔滔,雲落波心,心中有你……

這一路涉水而行,原只願從此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卻不料,夢裏西洲,終也避不過萬壑爭流晚來風急——

輕攏慢撚陡然間轉為淖註疊涓,琴音亦由恬靜平緩變為起伏跌宕,眼前仿佛能見:一葉危舟過峽,兩岸群峰簇起。一聲聲傳來千轉蟬鳴,無窮猿啼,一帶清流水湍如箭,沸騰澎湃,浩浩湯湯奔湧而來。

一往無前,更百折千回!

之惟手按在笛上,看見彈琴的人閉上了眼睛,眉峰微皺,蒼白的面頰上激越的神色一閃而過,隨著手上更加急促的勾挑,將所有的情緒都轉入了那指尖的逝水東去——

所有的愛,所有的恨——

竹林清溪,深宮恨水,幽谷血淚……

點點滴滴,都是那時光長河中的一朵浪花,都是長恨水長東,都是胭脂淚,都是離人血,亦都是生命裏最刻骨銘心的一場醉!

九曲寒波無溯回,縱是今朝,亦不悔。

他看見彈琴者眼角沁出的一點水光,滴落在那嶙峋的手背,那手顫了下,卻仍未停。他走上前去,掏出了笛子,放到了唇邊。

縱驚濤拍岸終也碎成千堆雪,縱千古風流也總被浪淘盡,千江流水千江月,終也只剩得三兩聲餘波激石,半江瑟瑟,粼粼光碎……

手背上的水跡漸漸風幹,手底下的弦音也似要隨那東風隱去——幾曾逝水留雲住?彈指繁華,無上風光,萬裏河山,又有哪一點能隨人歸?不過一場大夢,不過一首無名之曲……

正萬流入海之際,卻聽笛音一掠而起。清曠悠遠,如訴如泣。

像是江面上徜徉來一葉輕舟,湖水裏綻放出一片清荷,滄海上騰躍起一輪旭日——

笛聲三弄,梅心驚破!

遲暮的帝王睜開了眼睛,看見對面年輕的繼承人,閉著眼,橫一管玉笛,吹的正是自己所彈琴曲之旋律,淚流滿面,笛音卻那樣清越明麗。

千重山,萬重水,皆在那婉轉輕揚間;千般愛,萬般痛,也都訴與了響遏行雲裏。

皇帝微笑起來,輕將琴弦撥動。

笛聲亦隨之一轉,行雲流水,無間無隙。

歸去來兮,清光似練;

歸去來兮,春江萬裏。

樂音綿綿,似永無絕期……

直到弦音一滯,之惟下意識的睜眼,看見靖平帝雙手按在弦上,對他笑了笑:“這下,終於可以交給你了。”說著,以目光示意枕旁。

之惟走上前去,只見一只木匣靜置,便又轉眸望去,靖平帝點點頭:“打開吧。”

他小心翼翼打開,銅鎖輕輕一聲,如心中什麽輕啟,只見一幀黃綾靜臥匣中,下意識的,又轉眸。

倚在靠枕上,靖平帝又一次點頭。

他取出,展開,略略一掃:這竟是……?!

靖平帝望著僵立當場的人,輕道:“這就是你要的傳位詔書之初本:靖平十五年,朕心疾發作,恐不久於人世,故密宣內閣學士徐歆入宮斟酌,於此地,親筆立下此詔……”

他緊咬著唇,不讓淚水奪眶,恐模糊了那綾上朱砂如血,任斑斑點點打在心坎:“……皇五子之惟人品貴重,深肖朕躬……自宣詔日,即歸正統,立為皇太子……大將軍王至性忠直,大學士徐歆器量純全,此二人者,皆國之棟梁,餘王公大臣者,亦朕之股肱。願各秉忠良,一心一德,仍如朕在位之時,共相輔佐,俾皇太子之惟成一代之令主,則朕托付得人……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淚水,再壓抑不住順頰而下,當他看見詔書落款的日期——“靖平十五年七月十五日”——

正是那一天!

猛然擡眼,他看向倚窗而坐那人——

靖平帝望著他,淡淡流露一笑:“本該那天就交給你的,可真見到你時,朕猶豫了……”

他想起那一天,長空皓月,蓮燈千盞。

而此一刻,隨淚眼朦朧,那一抹明黃影影綽綽,恍如萬點流光又湧至眼前——

“朕答應過人的:讓你自己來選。那麽,之惟,現在你告訴朕——”靖平帝手摁在琴上,直起身體,輕問,“朕還需要……再猶豫嗎?”

淚如泉湧,他沈沈跪地,深深叩首,重重搖頭。淚滴像是急雨,一顆顆打在磚地上,激起一陣撲簌。他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在那雨聲裏響起:“臣……領旨謝恩。此後,定宵旰憂勤、兢兢業業,不辜負聖上厚望,不辜負列祖列宗,不辜負社稷黎民……”

靖平帝感到自己擡起了手,覺到自己在微笑,聽到自己輕輕說了聲:“好。”卻不知:那孩子有沒有聽到……

之惟聽到一聲,似乎是琴弦鳴動,又似乎是誰人低語——流年飛轉,一生所求——九州方圓在握,亦不及這輕輕一聲的盈滿沈重——

他擡起頭來,氤氳中,萬裏江山,萬裏燈明。

似乎是那些燈火匯集成的一股暖流,灼得人從心口到喉口都是滾燙,那一聲喚像是再壓抑不住噴發的巖漿,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響起,一聲沈沈的:“父皇……”

那人唇角含笑,手在琴上,只是,沒有回答。

他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又喚了一聲,那人還是不回答。

他握住他放在琴弦上的手,又喚,卻還是沒有得到回應。

握緊,再握緊……

呼喚,再呼喚……

也還是沒有。

他伸出手去,輕輕撫平那眉心的一道痕,又喚了聲:“父皇……”

仍然沒有回應。

他跪了下來,將額頭埋在那人膝上,喚了一聲又一聲。

淚水,將那明黃龍袍染得深一塊淺一塊……

高聲覆低聲,行行重行行……

然而那人卻始終沒有回應。

靖平十六年二月,帝崩於欽慶宮。

朝議,尊謚“英明睿聖憲皇帝”,廟號“明宗”。

蘭王之惟遵傳位詔書,歸正統,受遺詔,即皇帝位。即後世所謂之“仁宗”。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這一章,感覺空落落的。

短短六千字,分數次才完成,其艱難,也只有寫往世篇的時候,寫到最後的君成對話可比擬。最後一千來字,寫的時候,也又像往世篇時那樣有什麽順鼻淚管而下。。。(說實話,覺得並沒寫出什麽煽情效果,只怪自己越老越脆弱)

沒了靖美人,此後,真有點不知再寫什麽的失落。下面大約就應該是之寶風光登頂的段落了吧?卻並不覺得怎麽高興,也沒什麽仔細描寫的性質,那樣的輝煌盛大,友人說得好:“風光大嫁,嫁於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從此一生為其禁錮。”,真是虐得我都肝疼。所以,“憂傷以終老”,便是這樣的意思吧?

今天,偶然聽到林志炫在演唱會上唱《你的樣子》,忽然想起寫往世篇(其實最近和不少筒子一樣有返回去看,感觸很多)的時候,最初幾段的背景音樂裏大約還隱著這首歌曲,那個“你”是誰,“我”是誰,“孩子”又是誰——

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

象那夢裏嗚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遠去的誰的步伐

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你為何情願

讓風塵刻劃你的樣子

就象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經擁有你的名字我的聲音

那悲歌總會在夢中驚醒

訴說一點哀傷過的往事

那看似滿不在乎轉過身的

是風幹淚眼後蕭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為何人世間

總不能溶解你的樣子

是否來遲了明白的淵源

早謝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不變的你

佇立在茫茫的塵世中

聰明的孩子

提著易碎的燈籠

瀟灑的你

將心事化盡塵緣中

孤獨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寵

ps:靖美人的故事會在完結後交代的。以他這樣的人,之寶只好郁悶到死都不知道爹媽當年那點事了,還好,咱們還有番外,有番外:)

謝謝你們,俺又話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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