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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長路漫浩浩(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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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花漫空羔兒傳,夜酣掬檐茗可煎。人誇江南谷簾水,我酌天上白玉泉。”素手如玉,一手執壺,一手執筅,點水擊拂,若行雲流水,只見杯盞之內濤煙裊裊,湯花蕩漾,時而似游龍戲水,時而作雙鳳翩躚,一會兒又繁花盛開,下一刻又幻成了枝葉葳蕤。

再一刻,水住,筅停,湯花如流雲四散,現出一汪鮮白水面。玉指纖秀,將一碗清茶托至上位者面前,氤氳之後,人五官清疏,目似流泉,隱約透著一笑:“殿下,請。”

他接過,淺啜一口:“好茶,好茶!先生可謂是‘三昧手’了吧?”

點茶的人輕笑,自己也抿了一口,並不回答。

他挑眉:“怎麽,葉先生是覺我們烏桓人乃是夷狄粗人,不能懂得貴邦上國大族的泱泱茶道?”

“不敢。”雪山之上,峭壁之旁,白衣白氅的漢人軍師纖弱如崖上雪蓮,不勝寒冷的輕咳了兩聲,方道,“殿下能於此冷峭奇絕之地,賞對面水天一色,享苦雪烹茶之樂,又能說出‘三昧手’這樣的行家之言,豈能說是不懂茶道?依在下看,非但是懂,且還比一些中原更懂些。”

“哈哈……”孑利聞言面色立霽,長笑過後,隨即一斂,細長眸裏光影一錯,看向對面,“苦雪烹茶,不知是雪苦,還是茶苦呢?”

葉冉一怔,旋即又恢覆了微笑:“原來殿下非但懂茶道,還懂禪道。”

孑利端詳他片刻,露出暧昧不明一笑,又覆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他依舊是淺嘗輒止,悠悠然問道:“如此風雪如此清寒,殿下於此絕地品茶,可是在等什麽?”

“果然是什麽也瞞不過葉先生。”他微笑,“先生看呢?”

他沈吟:“靈水之惟是鐵了心不會援救朔方了,咱們這手伏兵已然落空。不過,要是今兒他真病死了,伏兵於此,倒也或許能堪奇用。”

他不置可否。

他便又道:“殿下莫非已召回了二位賢王?這是在等他們?”

孑利終於眉梢一動:“先生認為要召回他們?”

“朔方有什麽好打的?不是葉某小瞧二位賢王,除非是殿下,只怕別人要拿下朔方,還是很要費一番周折,折損不少兵將的吧。但以殿下的聰明,又怎會做賠本的買賣?”葉冉冷笑,“朔方寧王雖愚魯,打仗卻有兩把蠻勁,殿下何苦作了別人的擋箭牌,幫人家鼓舞士氣同仇敵愾?”

“是啊,不如我現在撤兵,讓你們軒龍人自己狗咬狗去。”對面人的一瞬色變落在烏金眼底,他眉峰不禁揚得更高,眸裏忽然寒光一閃,“葉先生啊,你這麽著急勸孤撤兵,是不是怕孤當真打下你朔方?”

葉冉咳嗽了兩聲,眸裏波光縱橫,亮出刀光一片:“葉某只怕殿下得隴望蜀,貪心太過,蹉跎了我的覆仇大計。”

孑利瞇眼凝視他半晌,終於笑了起來:“哈哈哈,先生說得都有道理。我正要讓二王回來修整,不過卻不在今日。今日,孤王是在此等候一位新朋友——”他凝視對面的水眸,一字字道:“孤正在等著認識——蘭王妃。”

兩三點茶湯濺在石上——他施施然看著對面一貫從容的人第一次失態——葉冉將再穩不住的茶碗索性壓在了案上,擡起眼來:“殿下何意?”

“消息最靈通的葉先生竟會不知道嗎?”烏桓太子瞇縫起烏金眸,“連孤的細作都來通報了:靈水有人馬出城奔洱鋆海而來,其中正有蘭王正妃!”

葉冉卻未如他所料的再露出慌張之色,反冷冷一笑,眺望著遠方山下若隱若現的煙塵,淡淡道:“知道了又如何?殿下不妨等他們來了再說。”

話音未落,便有探馬來報:“稟太子:軒龍軍已到達洱鋆海!”——因太子跟漢家皇朝學了避諱,烏桓軍中也稱海,而不用烏桓語稱“孑利”。

“多少人馬?”

“五百左右。”

“就這麽點?”孑利倒有些意外,“有什麽動靜?”

“撒在海邊廢城間,像在找什麽。”

“冰焰花。”孑利這次看向葉冉,“是吧?”

葉冉卻看那探馬,問道:“他們幾人一組?可有特別?”

“約莫二十人一組,都是騎兵,其中十人持古怪盾牌,另外十人的武器也很奇特。”

孑利霍然起身:“取千裏眼來!”

手下忙取來遠鏡,烏桓太子登高遠眺:洱鋆海畔,沙土之中,廢城之間,對方甲兵若隱若現,二十人為一組,一式一樣打扮,十人持特制盾牌在外,身佩火銃,十人各持兵器在內,拿的是長槍、長矛,連單刀亦是長柄,還有鐵制的一桿……

人似聽見了他心中疑惑,葉冉亦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淡淡接口:“是不是狼筅?”說著,手一伸。

人見太子竟輕輕巧巧的將千裏眼放在他手裏,白衣如舞,看不清那漢人軍師神情,只聽他讚道:“這是誰布的兵?端地好陣!倚土城,傍湖水,大陣之中隱藏小陣,環環相扣……”

不待他讚嘆完,孑利便問:“以騎兵沖之如何?”

“此陣應是諸葛武侯八卦陣的變陣,目的是以弱制強。他們的騎兵勢弱,持此等古怪兵器,更加說明他們實際上是馬上步兵。”葉冉搖頭,“殿下,他們擺這個陣就是為了遏制您騎兵的沖殺——烏桓鐵騎雖勇,但一旦沖入陣中就會被他們分割包圍,陷入孤立無援境地,從而被個個擊破。”

“有這麽厲害?”

“殿下請看。”葉冉遞回千裏眼。

他見玉指撥開霰雪,點點瑩光,亮於眼前,隨那光亮一一看去,聽那人冷冷笑道:“殿下騎兵之所以所向披靡,乃因一往無前,勇不可當,而今若入此陣則如蛟龍入泥灘,只能按他們依廢城所布的環形陣線而行,則殺氣銳減,壓根發揮不出威力,只是白白損耗而已。”

“那若於他們回靈水途中伏擊呢?”他又問,目光卻從鏡後悄悄飄向身邊——那人沒有察覺,水漾清眸遙望著遠方,風雪阻隔不了那凝註的視線,仿佛那灰蒙蒙的一泊湖水內藏了什麽能牽引他所有的註意,竟是難得流露的一點真心……烏桓太子不禁玩味的勾起唇角。

凝神遠方的葉冉卻未發現孑利的探詢,仍是搖頭:“亦不可。對方人數看起來雖少,卻因陣型關系實際變化無窮,這就是葉某所說的大陣之中套小陣——他們二十人為伍,乃是又組成了一套鴛鴦陣,此陣能以一敵百並非虛言,殿下,您若派兵追擊,兵力怕是有所不濟。”

孑利暗自算了算手上兵力,的確不夠硬性堵截,而旁邊那人面上竟已浮出淡淡淺淺似恨似惘,含憂帶笑……不由驀地放下千裏眼,鷹眸對上那人雙眼:“那照先生所言,孤王是無計可施了?”

葉冉回眸,並不回避。

他牢牢盯著,忽然笑了起來:“但孤聽說八卦陣有九宮八門,從生門殺入,往西南休門殺出,再覆從正北開門殺入,此陣可破。”

葉冉也笑,水眸粹亮:“殿下盡管遣人一試。但葉某須得提醒殿下:此次並非一般的八卦陣,而是八卦、鴛鴦雙陣合璧。布陣的人是個天才!”

孑利上前一步,忽然出手,一把捏住那纖秀下頜,面上仍是笑瞇瞇的:“呵呵,那這個主意如何——孤將所有兵力集中不惜代價只沖一個點——告訴我:蘭王妃在哪兒?”

依稀是雪光,又依稀是別的什麽,在那黑眸中流轉飄舞,跌宕求索,掙紮沈浮,最後凝成一抹水一樣的微笑,掌中人看著他,仍是搖頭:“這個主意也行不通。我根本就不認識蘭王妃,人家是天璜貴胄美人如花隔雲端,我一介書生一身病骨如何能認得,如何能高攀?”

他手上力道加大,似要將那纖細捏碎,他眉心已擰起,卻依然在笑:“……殿下……難道是不敢……堂堂正正……一戰嗎?”

烏金眸裏火光一閃,手下也更用力。

葉冉眉心已凝成了繩結,喘息道:“您不敢嗎?!咳咳……堂堂正正的……與蘭王對陣,而不是靠瘟疫……咳咳……和女人……”

烏桓太子的手陡然松開,眸裏風起雲湧。

他被他推得一趔趄,伏在山石上,咳嗽不停。

過了一會兒,“先生,唐突了。”孑利好像這才發現了自己失禮,忙伸手來扶。

他不敢亦不能拒絕,一手放在他手上,另一手卻掐進冰雪裏,兩面一般冰冷刺骨。

孑利拉他站起,面上已恢覆了往常和煦的笑容,滿目愧疚,一勁致歉:“是孤一時心急,手重了。”說著竟上來撫摩那被捏腫的肌膚。

他渾身僵住,只聽烏桓太子笑笑說道:“怎樣才能揭開這層假面呢?”眸心沈黑。

他吸了口氣,擡睫回望:“殿下,聽說烏桓人也是和胡人一樣不喝無根之水的,您要不要也去找朵冰焰花解‘毒’?”

烏桓太子笑容一滯,但旋即又綻放開來,扔下一句極低沈的:“那咱們就走著瞧,看看誰先揭下誰的!”說罷揚長而去。

漢人軍師立在原地,一手扶著料峭石壁,一手掩著口唇悶咳,一陣風來仿佛就能將那白影吹散,目光卻仍如釘子一般紮在天邊漠漠層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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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得冰焰花的過程比想象中順利得多,一路上只有幾騎烏桓探馬不遠不近的跟著,並未遇到大股敵人。一進城,見亦扮作兵士的林雲起忙不疊的解下頭盔,寒冬臘月,白胖額頭上竟是一頭大汗,一半是焐的,一半卻是提心吊膽,這才回味過來方才出城實際殺機四伏,斷雲連忙走到他跟前,因著男裝,便是一拱手:“讓林先生費心了。”

“王妃,不敢。”林雲起連忙抱拳還禮,“這是林某份內的事,還請趕快配置靈藥醫好王爺。”

聽他言語拳拳,斷雲不由眼眶一熱,林生也舉眸看來,微微一笑。此時二人皆是騎兵裝扮,於馬上拱手對視,竟別有一番惺惺相惜意味。

卻不知一旁少年看在眼裏,胸中一股莫名烈焰竟又死灰覆燃。

斷雲便要去配藥,卻見林雲起朝她身後看去,道:“景純?”

一騎行來,正是墨生,看樣子已在路邊等待了些時候,上來對林雲起略一點頭,便對斷雲道:“馬車已備,請王妃上車。”

她不慣騎馬,聞言自樂得乘車,心中猜到這般體貼定是那人細心安排,心頭一熱,唇角不禁揚起,一掀車簾,卻又凝結:“之惟?!”

馬車寬敞,擱了暖爐,鋪了好幾層軟墊也未覺得局促,倚在那層層疊疊之中的正是該臥病在床的蘭王。沒開窗,車內甚是昏暗,借一線天光,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卻也難掩那身形上的倦意,見了她,仍是露出一抹月華似的微笑:“快把簾子放下來。”

她忙落了車簾,坐到他身邊,急急問:“你怎來了?”

車簾一落,那一線光明也就隱滅,他神情更加難以分辨,回答:“悶得慌,出來溜溜,順便接你。”

馬車咯吱一聲輕響,馬脖子上銀鈴叮咚,車行動起來,她聽見外頭墨景純不知對誰說道:“沒事了,各自回營吧。”忙揭開一角窗簾,看見四散而去的幾營將官的背影。

之惟靜靜看著她動作,一點光暈照了他臉,素白如月,而這抹月光只照著那纖麗的素影,溫柔的,卻是用盡了所有輝光。

斷雲已然明白了大概,放下簾子,轉過身來看他,道:“要是我真遇上了烏桓兵,你這是打算傾一城之力去救我?”

他笑:“自己老婆總是要搶回來的。”

“那靈水城怎麽辦?”

“孑利手裏沒那麽多兵,能同時劫你,再同時打靈水。”

“那如果他有呢……你……你又怎麽辦?”

他長久沈默,昏暗中,神色與往常似並無太大變化,只眸裏依稀一道淺淡的水痕,輕輕答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她本意只是責怪他不顧自身,卻沒料得了這麽一句,後來回想起來,其後種種,竟都一語成讖。

這時,她只能一把抱住他,淚落在他不能見處,笑罵:“就你愛胡思亂想,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之惟,我采到冰焰花了,你的病一定能好的,所有人都會好起來的!”

他“嗯”了一聲,揭開她頭盔,撫著那如雲秀發,墨黑的綢緞,襯得那手格外蒼白。他自己看著看著,久了,竟覺刺眼。

只覺她將他抱得更緊了,整個腦袋嵌在他頸窩裏,肌膚溫暖,幽香滿懷,哭哭笑笑的,說道:“之惟,你回去一定要再多吃點,你以前中過毒,腸道受損,脾胃虛弱,一下子可能會經不住冰焰花的藥力,所以,一定要多吃一點先墊一墊,讓腸胃有個準備。”

他又“嗯”了一聲,兩指夾起她一束烏發,拇指細細的揉搓著。

她還在叮嚀,語氣越發熱烈:“冰焰花本也是毒,我還得和陳老大人他們再商量商量,再調配幾次,看看劑量,還得再找幾條獵犬先餵了試試……”

“那麽費事幹什麽?”忽然聽他笑出聲來,“你先餵了我不就行了?”

“王、爺!”她轉過身來,微惱的看著他,“我這是在說正經的呢。冰焰花雖采來了,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有奇效啊,況且它本身又是種毒藥,不弄清楚了敢給誰吃,誰又敢吃?”

他斂容,點頭:“是是,柳大神醫,外行人之惟受教了。”

她被他逗笑,暗沈中也能看見水眸裏明媚的光芒,柔聲道:“之惟,相信我,一定就是冰焰花!”

太肯定了,像個賭徒,又像個孩子,可他卻極鄭重的點頭,亦像個孩子,也陪她作個賭徒,傾其所有,一字字道:“我信你。”

她撲過來又抱住他,仿佛只有彼此體溫暖著體溫,心跳貼著心跳,方能認得準認得真。

他伸手亦擁住她。

外頭車輪行走的聲音,馬蹄聲,銀鈴聲,鎧甲碰撞聲,人聲,風聲,雪落的無聲有聲……所有的,都再聽不見,只餘彼此的心跳,隆隆的,融和成一脈心聲……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她掀開車簾,見竟是玉佛寺前,回眸,雪光映亮他澄明的笑容:“去吧,我在家等你。”

她點點頭,走下車,一直望著他車輪轆轆遠去,兩行印記在雪地裏向遠方延伸,心頭從未有過這般盈滿:因為有個人,總能在旅途的下一個路口,等候她前行。想著,蘭王妃不禁露出絲甜蜜的笑容,再不停留,忙往寺裏奔去了。

馬車行到布政使府偏門口停下,墨景純查看了四周確無旁人,這才掀簾,抱了那人下來。

蘭王顯然不慣此等待遇,臉上立刻一紅,喃喃道:“……景純,你扶我就行啦。”

“沒事,王爺,就兩步路,放您下來反而麻煩。”

“不麻煩……”蘭王還要再言,卻被最信任的幕僚刀鋒似的冷冷一瞥,只能噤聲。

他已無語,墨生卻還不肯放過,道:“王爺,真讓您下來,您自己真能走?”

之惟默然,隨後挑眉:“景純?”

墨生低眉相視:“王爺,在景純面前你也要裝嗎?您這次出來怕不僅是為了調兵吧?”

之惟不回答。

他盯著他,咫尺相對:“您是還有一手準備:要是王妃沒能采到冰焰花,您就會出馬車,大張旗鼓的自己‘走’到眾人面前去接她,對嗎?您要讓全城的人都看到,即使沒有特效藥,王妃的醫術也是值得信任的——你已被她‘治好’了,對嗎?可您是‘好’了嗎?還是,這就已是您以為的‘最好’了?”

之惟閉上了眼睛。

“王爺——”他十多年來第一次這般接近的端詳,這般清晰的看清那眉心已烙下的一道淺痕,兩鬢不知何時多出來的點點霜花,亦是第一次這般接近的將最心底的話吐露,“王爺啊,您道您相信王妃,相信我們,可您為什麽就不肯相信您自己呢?”

之惟睜開了眼。

他卻再看不清他的目光,淚水已模糊了視線,斑斑點點滴落在那錦衣玉帶水色藍襟之上:“王爺,請您給自己一點信心:您一定能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的清明山河,就在您自己的掌上!”

一直在旁伴隨的林雲起也將目光投了過來。

蘭王擡起眼來——

雪,不知何時竟已停了。遠遠近近,大地一片蒼茫。

作者有話要說:  說實在的,這兩口子過得真是有點難……某舒自認已經寫得夠快了,可還是在寫……虐……

原諒從開始構思的時候,這幾天在寫的這一段段以及接下去的就是在往高潮走(肯定有人會說是虐的高潮,汗),情節推動著一浪接一浪,其實我自己也有點應接不暇,昨天寫到的一段,更加是汗顏,貼出來肯定又要被罵後媽了:(

但我想,洋洋灑灑寫到今天,才真正是又找回了一些手感,找到自己真的要用文字很大聲的表達出來的東西。一直在寫,在寫,這兩天近乎瘋狂的在寫,謝謝有你們一直在看,支持我一直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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