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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蘭澤多芳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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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軒龍英明睿聖憲皇帝之下靖平十五年

七月中,左都禦使成倬奏報錢法之壅,乃由王府私造,官法難加。並劾神武將軍劉岐、洪武將軍劉峻染指其事。

上命大理寺查之。

下,通諭各省勘各局各礦。

八月,命蘭王代天總理神武案事務。

斜陽西下,照著空空的戲臺。

之惟一到東宮天響閣,就發現自己來早了,不見人影的四圍擺放著桌椅花卉瓜果,華彩絢爛,琳瑯滿目,搶在人先兀自熱絡。諾大的觀戲樓外花木扶疏,樹影郁郁,卻連一絲蟬鳴都聽不到,只聞得悠悠的大約是笛聲傳來,斷斷續續的,未感嘹亮,但覺縹緲。

他循聲而去,只見戲臺後面原竟是另一方天地:一戲班子人馬正忙前忙後——大約是常進貴人府上獻藝的,因而極懂得規矩,雖然忙碌卻能不發出一點聲響,唯一的響動便是那生澀的笛聲——一旁花影中,一人正教另一人吹笛。

之惟一見便笑了:“靜王好興致!”

正橫笛試吹的人便放下了笛來,對他微笑:“蘭王也來得這般早。”

“不及你,不及你。”之惟說著便朝他走去,“怎麽,對這個感興趣?”

“哪裏,之忻是來得太早了,百無聊賴,聽他們吹得好聽便自己拿來試了試。初學不堪入耳,讓內行見笑了吧?”靜王交還了笛子,接過的人躬身退回了戲班。靜王自己則和之惟一道往樓前面走,邊走邊說,“蘭王笛簫雙絕,那可是朝野聞名的。”

這回便輪了之惟謙虛:“哪裏哪裏。”

“名師出高徒。”靜王淡淡道。

之惟眉棱微微一動,繼而又笑:“說真的,靜王若是真對這些小玩意感興趣,何須向這些戲子們討教?宮裏樂坊我倒還真識得幾個樂師,要不改日,咱們一道去請人指點指點?”

“呵呵,之忻還是免了吧:你是知道我這身子骨的,方才能吹出響來已經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要再讓我吹出雕來,只怕就要背過氣去了。”

“你啊你啊——最近身體可是好些?”

“好多了。”

二人說著,已走到了戲臺正面,只見暮色四合攏住樓臺四面,寂靜空曠的戲臺上,唯有深藍色的幕布隨風輕漾,一浪浪排過,如同奔湧的江面。夕陽下,開演前的一切似乎都格外沈靜,隱藏在幕後的故事恍如一輪沒江的圓月,只待夜來之後,輝煌燦爛。

之惟因問:“可知今日排了些什麽戲?”

“太子說是讓兄弟們自己點,不過,應是已定了《夜奔》壓軸。”

“怎是這一出?”之惟笑笑,望向天邊,喃喃道,“可是那‘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

“就是這一出。不過,蘭王可別再往下念了。”

“怎麽?”

靜王的目光從他臉上移向戲臺,輕輕吟道,“‘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呵呵。”卻聽之惟笑出聲來,“你不讓我念,自己怎反念了出來?”

靜王回眸看了他一眼,還未及答話,只聽前方人聲傳來——原是其他人也到了。二人便忙迎上前去。

走在最前的是太子之恒,也是今日的主角——壽星公——原來這天正是他三十四歲生辰,不然哪裏聚得齊這班各自開衙建府各自忙的天家弟兄。只見他頭戴翼善冠,一身赤紅袍,前後及兩肩各盤著一條金龍,腰系玉帶,足蹬皮靴,看來容光煥發,滿面春風,富態的方臉上一雙細長的眼睛,一笑起來便更顯和藹親切,一見二人便笑道:“瞧瞧,瞧瞧!我就說嘛:果然是這兩個無事人來得最早!”

在他身後跟著三人,左首一人一聽他這話,國字臉上便顏色一變,極輕的哼了一聲,別眼看向一邊。只見這人也是頭頂翼善冠,不過穿的是皂色袍,盤領窄袖,因為身形魁梧,顯得英氣勃勃,這便是皇三子寧王之悅,今年三十有二,其母劉妃乃是將門之女,兩個舅舅也被封為神武、洪武將軍,因這出身背景,便在一眾儒雅倜儻的皇子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離寧王最近的那人似乎聽到了他那一聲悶哼,便走得離他更緊了些,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寧王一瞥,見是二哥信王之愷,就沒再作聲。

那信王長寧王一歲,卻顯得老成許多,一張瓜子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修眉長目,倒與東宮有幾分相似,只是膚色略深些——大約是多年侍弄花草的緣故——笑起來也少了東宮幾分從容,多了些微靦腆。拉住了寧王,他自己開了口:“大哥果然料事如神:這兩個小的,一個早朝下了就溜,還有一個幹脆告病不來,原來是都早早的跑這裏來窩著啦!”

幾人於是俱笑。

“二哥說得即是。”只聽跟在太子右首的那人也笑道,說著看向對面,“老七啊,你這病倒病得合適:早朝去不了,可哪裏一有吃喝玩樂的美事兒,你就立刻精神。”說話的人與太子長得極像,乃是與東宮一母同胞的弟弟,排行第四,封為廉王,名曰之慎——只可惜世間取名泰半與人不符,即使天家龍子也不能免俗——朝堂上下都知其是個沖動多嘴的角色,但因了亦是嫡子,自是無人敢杵逆。

一聽這話,靜王面上已是一白,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淺淺一笑。

他不反駁,便又有人出了聲——正是寧王,國字臉上似笑非笑:“人說思多傷身,七弟看來自然是最聰明的那一個:曉得什麽場合該露面,什麽熱鬧定得湊得……就好像天上有沒刮風,最先知道動靜的必是那個見風就咳嗽的……”

此言一出,廉王先笑,寧王更是自得的大笑,其餘人也跟著輕笑起來。靜王咬了下唇,低下頭去。

之惟在旁見了,不由想起方才花陰深處那人與戲子一處學笛的情形,便也笑了,說道:“太子殿下的壽辰,誰敢不來?誰不來,我第一個殺到他家去!”

“呵呵,之惟你別難得到早了就賣乖,誰知道你這個風流才子是跑來作甚的——為賀壽還是為聽戲——不,‘看’戲!五郎啊,你自己心裏明白……”

太子隨口一聲“五郎”卻叫得人心頭一跳,幸好很快就又有別人開玩笑岔開。說笑中,幾人按序一一落座,也不知是天家體制,還是東宮自出心裁,兄弟六個竟不同席而坐,而是一人面前一張半月形食案,六桌之間距離不近不遠,剛夠交頭接耳。上首是幾個兄長,因六皇子早年夭折,此地便數之惟與靜王之忻最幼,二人座位也就挨在一塊。仆人早已上齊了酒菜,斟得了玉液瓊漿。眾王爺便齊齊舉杯,向太子祝酒賀壽,一時倒也融洽。

酒過三旬,幾人都有了微醺之意,尤其寧王和廉王,二人離得最近,又都是浮躁性子,喝著喝著竟鬥起酒來。其餘諸人笑看兩人出醜,也不阻攔。卻哪料鬥到最後,兩人俱是大醉,竟都開始口沒遮攔起來。

只聽廉王大著舌頭說道:“……你……你說你喝輸了,酒……就,就……把你王府輸給我,可是真——的?”

“真的!我……我……寧王什麽人……我……我給你……立……軍令狀!”寧王因著背景雄厚,向來倨傲,此刻被廉王一激,立時嚷嚷起來。

餘人笑聲中,廉王跟著大笑:“好,好……我跟你立!你……你……不過,說清楚,你府裏的東西,歸不歸我?”

“歸,都歸你!”寧王一梗脖子。

太子因是素日和善,雖居上位,卻也是和眾人調笑慣的,此時便笑瞇瞇的插上一句:“老三,你可當心了老四,待會別把王妃也輸了給他!”

旁人便都跟著他笑,之惟也含笑舉杯,卻見杯中水光離合,不由瞥眼身邊:靜王垂睫望著酒杯,面上敷衍的笑容顯是已擱了許久的,對著這般鬧騰,竟是心不在焉。之惟慢慢喝下杯中酒,也不問,轉眸繼續又觀看起那頭搶先上演的戲碼。

果聽廉王笑嘻嘻的又道:“王妃……我可不敢,誰不知道三嫂……厲害?!我……我是看中了三哥那裏……藏著寶……”

“你說什麽呢你?”寧王一聽,一拍桌子,“你……說清楚了!”

“我早聽說了……三哥你別生氣……誰不知道啊:三哥府裏藏的都是寶——‘靖平通寶’……”廉王話沒說完,寧王已騰身站了起來:“你!你放什麽屁?!”說著,就要撲上前去,卻沒想到腳下一絆,“撲通”一聲就栽在了酒桌之上。

眾人忍著笑,紛紛做出虛扶之狀,寧王臉一紅,眼看就要發作,最終卻還是坐了下來。

太子暗中瞪了廉王一眼,廉王也就不再出聲,過了會兒,便轉過去神色自若的和身旁奉酒的侍女嬉鬧起來。

之惟瞥見信王伸出去絆寧王的腳還沒來得及收回,便裝作不察的慢悠悠的別過眼去,正見身邊靜王淺酌了一口酒,然後低低的咳了兩聲,便問道:“嫌辣?”

靜王沒說話。

“嫌辣就說嘛。”

“不想與哥哥們殊異了。”靜王笑了笑,放下杯子。

“……”之惟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便道,“那你自己就少喝點嘛。”

靜王搖了搖頭:“今日此來,之忻就知定是要喝酒的。”說著,就又端起杯,卻被之惟摁住。他不由擡眸,卻見之惟已然別過了眼去,只輕輕留下一句:“那就先吃兩口菜。”

靜王望著他,將杯子壓在了案上。

如此又飲了片刻,大約是怕再多了都要失態,太子便命撤了酒席,換了瓜果香茶,吩咐戲班伺候。眾王爺仍在原位坐著,謙讓一番後,各自點了一出,隨後就都安靜了下來,等候好戲連臺。

鑼鼓喧天中,首先出場的是信王點的猴戲《水簾洞》,大聖出世,石破天驚,一時群猴雀躍,倒也滿臺熱鬧,逗得眾人前仰後合,正合了慶壽的氣氛。

第二出乃是信王點的是《單刀會》。其後是廉王的《精忠記》。自也是各有各的佳妙。再後則是蘭王選的《長生殿》,靜王挑的《牡丹亭》,兩個小的自又被哥哥們取笑了一番,但一聽那宛轉簫笛,一見那柔媚做功,餘人倒反又比兩個點的還早沈浸其中,

最後壓軸的自是太子欽定的《夜奔》。此時月已東升,灑得臺上臺下一片銀輝,幕布前的一切都氤氳了一層溶溶的藍光,只聽臺上那林沖唱道:“數盡更籌,聽殘銀漏。逃秦寇,哎好,好叫俺有國難投。那搭兒相求救……”黑色身影浮動,有如汪洋中的一葉小舟。

這頭之惟含笑相看,一手支頤,一手擊節,臺上唱詠似遠似近——“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曲調應是《新水令》。奇怪,明明已過了方才閑聊時靜王所道的念白“傷心處”,卻為何反更聞悲聲起伏,憤懣難平?

聽著聽著,身上忽然多了幾分倦意,眼皮也沈了許多,滿眼魚龍光轉,似臺上輝煌,又似臺下暗湧滔滔,卷天席地般漫湧而來——“望家鄉去路遙,望家鄉去路遙……”——這會子明明是身在京兆皇城腳,卻為何暗裏湧著離奔潮?一波一波,一浪一浪,仿佛真如那風雪沈夜,裹得人四肢浸涼,罩得人渾噩難逃。

口中忽然一股淡淡腥氣,緊接著一陣冰冷直竄向後腦,之惟不覺握住幾上微溫的茶杯,只聽耳中隱約——“百忙裏走不出山前古道……”——笛聲一變,正是轉調時分,簫聲隱隱,笛聲卻越拋越遠,如江潮之中孤舟蕩開一線水紋,霎時就沒了蹤影——眼前一黑,他猛然松了握杯的手,一把捂住嘴唇。袖上一熱,心下一涼。

茶杯掀落,幸好是摔在波斯氈上,並未引得太大動靜,臺上唱念依舊,不過另外幾個皇子還是都轉過了臉來。之惟望著袖上暗紅,正自心驚肉跳,忽覺身上一暖,已被人扶住,聽到是靜王的聲音:“蘭王,你喝醉了?”

他一省神,急忙做出幹嘔連連之狀。靜王將他攬向自己方向,背過眾人。其餘人便都紛紛一邊嘲笑,一邊嚷嚷去拿醒酒湯之類。之惟邊“吐”邊連連擺手,最後還是靜王代他說的話:“還是我送蘭王回府休息吧。”見眾人沒有異議,便扶著之惟出了東宮。

才出了門,之惟便一下子倒在了靜王懷裏,候在門口的兩府眾家將連忙上來攙扶,七手八腳才把昏迷的蘭王塞進了轎中。

靜王似乎有些疲倦,扶轎輕喘了兩聲,方道:“把蘭王送到我府裏。”蘭王府的雖不明就裏,也不敢違逆,擡了轎子便往靜王府走去。

靜王坐進自己轎中,給貼身隨從遞了個眼色,那隨從急忙匆匆而去。

靜王微微一笑,便叫起轎,正要放下轎簾,卻被一只手攔住,他擡眼一看,竟是太子。

太子看了看四周,也鉆入轎中。他直覺避讓,卻被摁住。只見太子一臉似笑非笑神色,眸中卻極陰沈,低聲道:“這次之惟的事,你怎看?”

他斟酌了下,回答:“天賜良機。”

“哦?”太子笑笑,“你是說他恰好在你要插人的時候犯病?”

“我看……像中毒。”

太子又哦了一聲,看了他一眼,沒再多問,說道:“我早朝時便見他面色有異,一早通知你準備,卻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撐著過來。你待會回去,好好查看他的病情,如果是好的話,自不必說;如果不好……”他擡眼看著對方的眸子,“之忻,你可知道該怎麽辦?”眸光裏寒光掠過,竟似刀鋒。

靜王只覺面上一冷,不由打了個激靈。太子卻已站起身來,手在他肩頭有意無意的拍了一下,緩緩道:“我的好弟弟啊,你可千萬別枉作好人。”說著,便走了出去。

靜王再次落下轎簾,只覺眼前驀然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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