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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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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稚斌效率果然很高,第二天就把密碼發給了王既晏。他說:“這人密碼設置很簡單,所以破解得快,對我來說就是日常練手的水平。”

王既晏看著密碼數字:101209,2010年12月9號晚上,自己在毛烏素沙漠中同法倫初遇。

他還真是個念舊的人。

這個郵箱可能是法倫在波特蘭大學任教時的工作郵箱,塞滿了學生們發來的各種作業和關於教學任務的詢問。既晏硬著頭皮讀這些密密麻麻的英文,收件箱最近的信件彌漫著感傷色彩,學生們對敬愛的“愛德華茲教授”離職表示遺憾,並期待他能夠繼續任教。有個學生說“你會六種語言,簡直太酷了!”;還有人說“你關於一個異世界的構思簡直讓我折服,你應該去寫小說,我會第一個去書店買”;有個女生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成為你的女朋友”。既晏翻到發件箱,法倫給這個女生是這樣回覆的:

感謝你美麗的語言。你是個天使,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她是個很可愛的中國女孩,我確信我會和她結婚。

竟然還有男生直截了當地問:你是gay嗎?我想約你去酒吧。

法倫回覆:謝謝你的邀請,但我的中國女友那裏有更醉人的美酒。

既晏一臉羊駝。他還能再肉麻點嗎?再不要臉一點?她隨手又點開發件箱中一個日期最近的信件,是法倫給華盛頓州西雅圖市某個country club發的,裏面談到他大概會在2014年初在那裏舉辦婚禮。

2014年初,還有兩年啊。王既晏當然不會認為法倫是想要跟自己結婚。

她用自由門代理翻墻上臉書,搜索“海曼·愛德華茲”這個名字,找出一堆人,其中有一個出生在美國華盛頓州,一看那個頭像,學生模樣,沒有戴眼鏡,理得整整齊齊的短發,還有點少年青澀的感覺,但那雙藍眼睛,王既晏不可能認錯。

臉書裏什麽都沒有,連個人基本資料都是空白。她正猜測法倫有沒有什麽隱藏日志之類的,砰的一聲,狗宅的大門被推開了,米琮一陣風一樣卷了進來。王既晏嚇了一跳,詫異地問:“你不是去學校補考麽?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米琮說:“我考完了,所以回來了啊。”

王既晏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不知不覺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天也快黑了。她合上電腦,抓起外套穿上,然後直奔衛生間梳妝打扮。

“你要去哪裏?”米琮問。

“我……我去進宮跟陛下商量點事兒。”王既晏含混不清地說。

她本來還想加一句“我要是十點之前沒回來你就報警”,後來覺得還是算了吧。她真有可能十點之前都回不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覆還。

她坐在皇宮大廳的沙發上聽法倫彈琴,她知道法倫彈的是高貴冷艷的貝多芬奏鳴曲,但她腦袋裏轉來轉去都是“不覆還啊不覆還,嘿巴紮嘿”的調子。

法倫終於彈完琴,款款向她走過來,眼睛笑得彎了起來:“你找我有什麽事?是要為你前幾天的事情做出解釋?”

“抱歉,那天我不是故意弄壞陛下的門鎖……”王既晏支吾著,又覺得不太對勁。她這一回明明不是來賠禮道歉,而是過來興師問罪的。

“然後,我就是想問陛下有關丁釋憂的事情。”王既晏直起腰,努力拿出氣勢,“他的死。”

法倫走到既晏面前,直接在茶幾上坐下,直直地望著她,沒有一點不自然的神色。他們挨的這麽近,王既晏想著冬苒家屏風上師父的剪影,想著沙漠裏呼嘯的風,她覺得自己可以做到不受法倫的蠱惑。

“2010年12月,師伯曾說您去過普化觀,而且留下了名片,您離開後不久師父就去世了。”既晏不敢去看法倫的眼睛,目光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飄來飄去,“海曼·愛德華茲,那個名片這樣寫著。還有底下的郵箱。”

王既晏說到這裏停頓了,法倫一言不發。她終於忍不住看了法倫的眼睛一眼,藍眼珠在光線昏暗的地方像是寂海黑色的波瀾,其下是無盡火海地獄。

“我知道師父並不是您直接害死的。但是,恕我冒昧,您卻跟他的死有直接關系。還有,”既晏平覆了一下激動的心情,“丁釋憂和您有什麽深仇大恨,您要把他的魂魄拉進寂海地獄?”

法倫盯著她,王既晏手心裏滿是汗,距離這麽近,她不敢看法倫的眼睛。明明是來討要說法的,她卻覺得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她不敢停下來,仿佛只有說話才能維系心臟的跳動。她說她本來已經招到了師父的魂魄,卻突然眼睜睜看著魂魄消失;她說她在花都請異人長谷川夫人招魂,這位怨靈集聚的奇人是如何答覆她的;康汀奈特大陸中,唯一與丁釋憂有聯系,丁釋憂的煙消雲散對其又有好處的,只有法倫一人。法倫一直都靜靜聽著,沒有反應,也不打斷;當她說到沒話找話口幹舌燥肺活量透支時,終於頹然閉上了嘴。

法倫依然沈默地看著她。

王既晏一瞬間轉了很多念頭。她想手上那個戒指保不住了,愛驢愛麗舍也要沒收,估計還要被凈身轟出康汀奈特大陸……不對,大陸契約在身,她不可能與大陸割斷聯系,所以只會被整得很慘。她又腦補金館長羅羅布扛著炸彈的表情“哥幾個同歸於盡吧”。當法倫開口說話時,王既晏嚇得差點從沙發上蹦起來。

“你知道,西吉斯是因為什麽而被處死的?”法倫又湊近了一些,幾乎是貼在王既晏的耳朵上輕聲說。他說話時濁音本身就重,語調一旦低沈,聽起來就像蛇的嘶語。

“是因為他發現您和丁釋憂的死有關系嗎?”既晏輕輕嘆口氣。她現在明白為什麽去年十月份西吉斯過來找她,說是得知了什麽秘密,卻又模棱兩可不肯直說,“那您何必殺他?您殺了他,最後這些事情我還是知道了。”

“我殺西吉斯,因為他是不聽話的棋子,不應該出現在棋盤上。”法倫微笑,他偏過頭,伸手撫弄王既晏耳畔垂落的頭發。既晏想躲又不敢動,“我殺丁釋憂,是因為你太愛他了,愛到超出了我的掌控。就算戒璽將你的記憶漸漸洗去,你還是忘不了他。這對我而言,多麽危險啊。”

“你要為了他而背叛我嗎,幽冥長女?”法倫收回手,依然歪著脖子,看著既晏,笑容和煦,如同一個慈祥的父親在誘導小女兒說出“我愛爸爸”。

“我在先王墓前發過誓,我願忠於陛下。但丁釋憂是我至親至愛之人,我不可能就這麽讓他死後還不得安寧。”既晏騰地一聲站起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座陰沈的皇宮裏呆下去了,“恕幽冥長女無禮,先告辭!”

既晏的腳步剛繞過法倫,她聽到冷冷的一聲低喝:“站住。”

那短短兩個字似有難以描述的震懾力,王既晏乖乖地站住,極力壓抑著不讓自己顫抖,心臟砰砰直跳。法倫的聲音聽起來好像真的有點火氣了,不再如以往那樣溫柔和藹;這是她第一次在法倫面前這樣無禮。此事可大可小,如果自己裝個呆賣個萌也許就過去了,可是她想著師父一生這麽多舛心裏就難過到不行。除了自己,還有誰能去救他?

她第一次這樣無禮,也是第一次這樣恨法倫,恨這個摸不透的男人。

“王既晏,你真的是……越來越讓我驚喜了。”法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有點嚇人。既晏想,這大概就是那雙藍眼睛背後的真實了。不過他真的知道“驚喜”這個詞語在中文裏的意思嗎?

法倫慢慢繞到王既晏的面前,蹲下身雙手抓緊她的手臂與她平視著:“幽冥長女,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游戲規則。”

當初法倫說過,兩個人之間是一場游戲,用背叛來界定輸贏,誰先背叛誰先負出。游戲輸了的結果,她不敢再想下去。先知西吉斯已經用命為她做出註解。這是一場不公平的角逐,可是王既晏無力逆轉。比之兩年前對丁解憂刻骨的恨,如今她只覺得絕望。

她說:“我要去寂海中救丁釋憂,求陛下成全。”

法倫用看瘋子的目光打量了她許久,他的雙手越來越用力,既晏覺得胳膊都快被掐斷了。法倫問:“你知道,沒有一個人活著從寂海上回來?”

既晏答:“我知道。”

法倫問:“你知道,我有多麽珍愛你?我費了多大的功夫才讓你留到我身邊?”

既晏擡起眼睛,看著皇宮的玫瑰窗,紅紅藍藍的圖案在淚光裏閃爍成混沌的萬花筒,話沖口而出時根本就沒有經過大腦:“陛下的功夫用得還不夠多啊……不然也不會讓我知道這些,西吉斯死得真是不值得……”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法倫不可置信地看著王既晏。他很少用這樣驚訝的目光看她,即使是這樣的驚訝也是轉瞬即逝,變成如隔水霧的譏誚。

“王既晏,你是我見過最蠢的人,理查德或西吉斯都比你聰明一百倍。”法倫的聲音不再帶溫度,有如宣判她罪行的米迦勒,“誰會去執著地愛一個死人?誰會在生前對你的感情視而不見?你永遠都抓不住你所有的,你永遠都在追尋虛幻的!”

當法倫終於撕下他那張溫柔的面具時,王既晏竟然忍不住笑了,眼淚伴隨笑容落下來。這才是真正的法倫,陰沈又惡劣,不可捉摸。

“那麽您呢?我的陛下,您玩弄人心,把每個人都當成是棋子。”王既晏低下頭,眼淚掉在法倫的金發上,順著發梢滾落,像是水晶珠子,“我願成為您最聽話的棋子,可是您何必這麽殘忍,難道殺了他還不夠嗎?”

她聽見法倫嘆息了一聲,然後自己就被對方緊緊地抱在了懷裏,無從掙紮,無謂反抗。她的臉緊貼著對方的羊毛衫,壓在後背上的手臂像是鐵箍一樣,她懷疑連肋骨都會被壓斷。那個人的嘆息就在耳邊,連氣流都撲在了她的耳廓上,可是又仿佛遠得相隔整個世界。這是掌握了她的命運的王。

王既晏的手僵硬垂下,鼻尖縈繞盡是法倫身上的氣味,兩年前,這氣味像是神秘的新大陸對□□;如今,這氣味又摻雜了不信任與抉擇的猶豫。

“王既晏。”法倫這麽說,聲音模模糊糊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我是間接殺死了丁釋憂,為了割斷你一切念想,讓他永遠都不得輪回,但是我愛你,我容不得你的心裏還有別人啊……”

王既晏心裏絕望如暗潮逐漸洶湧,似兩年前沙漠中的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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