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暗夜之下，忽而天光大開，銀華燦爛。蒼茫無邊的雲海之上，似雪的白衣隨風翻飛，清冷俊逸的面容雖然一如往昔般無波無瀾，可是任誰都無法忽略周遭那股鋪天蓋的渾厚仙力，無聲而寂靜的威壓彌漫在天地之間，浩渺深沈。

無須任何的言語，如此凜然而冷冽的威儀已經足夠讓所有人不自覺地垂首臣服。

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瑤光的臉頰滑落，下一刻，墨玄就出現在她的眼前。

“師……”可是還不待瑤光開口喚他，大口大口的鮮血便自她的口中不斷溢出。赤見草的毒素迅速地蔓延開來，而體內不停奔湧逆流的血液更是讓她痛不欲生！

可是，這一切對此刻的瑤光來說都不算什麽，她現在只想撲進眼前這個人的懷裏，如此便什麽都不用想，更不必擔憂與害怕了。

她知道只要有她的師父在，她就不會受到一點的傷害。

瑤光緊緊地攥著他雪白的衣衫，鮮紅的血液不斷地從她口角溢出，但她卻恍然未覺。

忍不住，眼淚流得更兇了。淚水參雜著血水止不住地往下落，滴落在她自己的胸前，亦沾染到了墨玄的衣衫上，暈開地觸目驚心。

她想笑，想對他說一句“你終於來了”，可是此刻的她卻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只有無盡的淚水伴著鮮血，一滴滴，灑落在各自的心頭。

瑤光不清楚這是因為此刻身體裏的痛楚太難捱，還是因為見到了眼前的這個人才讓她這般失控。

“瑤光！”墨玄一把攬著她，另一只手趕忙扣上她的脈門。

她怎麽會傷得這麽重！

身中劇毒，血脈逆行，哪一樣都是極其致命的傷勢。不僅如此，她體內的封印竟然都有松動的跡象！一時間，墨玄都不知該先幫她處理哪樣了。

自從得知無法與天臺的眾人取得聯系之後，墨玄的心裏就一直很不安。而後，他甚至都沒有過多地考慮什麽，只知會了止水一聲便徑直去了天臺。

他擔心瑤光，更害怕她會出事。他後悔為何要讓她離開三清，離開自己的身邊。

直到那一刻墨玄才真正明白，原來她早已成了他冒不起的險。

深厚而溫暖的仙力自墨玄的身上源源不斷地輸入瑤光的體內，護住她的心脈。可是她臉上的神情依舊很痛苦，如玉瓷般光潔的皮膚上沁出了細微的汗珠。墨玄看了心痛不已，又趕緊往她嘴裏送了幾粒丹藥，但瑤光的神色依然不見緩和。

墨玄知道她的傷勢耽擱不得，必須馬上送去青隱那兒。

“師……父……”

盡管被赤見草的毒折磨地不輕，但瑤光卻努力地朝著眼前的人微微一笑。她看見了他眼底的擔憂與痛楚，一時心頭也是甘苦交加。

能被他這樣抱著，似乎已經是很久遠的記憶了。回首過往，他們之間好像一直都平淡如水，無波無瀾，不曾有過什麽驚天動地，海誓山盟，甚至連一句明白的話都不曾講過。

可是，從什麽時候起，心裏就深深地印下了眼前這個人的身影，氣息，一點一滴，不經意間的沈淪，直至驚醒時的萬劫不覆。

然而，意識到時，愛已成了罪，是此生都無法承受的業債。

怎麽辦，此時此刻她只想永遠待在這個懷抱裏。

“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墨玄安撫著懷中的瑤光，可他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瑤光心裏清楚自己的情況，可她還是朝他點了點頭，安靜地依偎在他的懷裏。

她不擔心，在他身邊她從來就沒有擔心過。不管她所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至少這一刻，是屬於他們兩個的。

墨玄的忽然出現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不過仙界的眾人在片刻的驚訝之後，內心都大舒了一口氣，原本渺茫的生機一下子變得光明無限。

星霜劍上的光芒從剛才起就一直不曾減弱，銀華璀璨之中，凜然而冰冷的寒意亦隨之彌漫開來，周圍的空氣都被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寒霜，極其細微的冰晶在暗夜下跳動著點點光華，美麗而寒冷。

天地間一片沈寂，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覆蓋了整座天臺山。

星霜劍的盛名與他的主人一樣六界皆知，可是卻很少有人見過它的真容。這百年來六界太平，墨玄更是甚少有出手的時候，眾人只知他的修為高深，卻不知深到何種地步。如今一見，才窺得一斑。

而此時被瑤光攔在結界裏的千落則是心中一嘆。

別人看來墨玄的神色似乎還如往常一般清冷而無動於衷，千落卻看到了他眼底所掩著的懾人寒意，他知道墨玄此番不僅是動怒了，更是動了殺意。

不遠處的紫尋更是近距離地感受到了墨玄不同尋常的氣息，內心竟也有些微的緊張。

而同時記憶中某些令他討厭的片段亦一一浮現了出來。

“你幹嘛總是來纏著我父君？你們這些神仙怎麽比妖魔還不要臉？”年幼的紫尋氣鼓鼓地質問著眼前的這個可惡女人，只不過此時的他實在太小，雖然心裏很想裝出點氣勢出來，可實際上不僅沒有半點氣勢，還有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喜感。

“什麽不要臉？我只是來找你父君打架的而已，誰讓六界之中也只有他勉強能當我的對手。”那個女子懶洋洋地說道。美麗的臉龐上一派慵懶閑適，然而眼眸之中的張揚與高傲卻是渾然天成，從不收斂。

“什麽勉強？！我父君是最厲害的！”紫尋跳著腳“駁正”道。

“最厲害啊……他確實有幾下子，不過是不是最厲害還得另說，至少我認識一個人和他一樣厲害。只不過那家夥無趣地很，不管我怎麽激都不肯和我動手，所以我只好來找你父君咯。”

“哼！胡說八道！你說的話我才不要相信！”被眼前這個惡劣女人作弄過無數次的紫尋憤憤地表示自己絕不會對她的話相信一個字的！

“你幹嘛這麽一副和我苦大仇深的樣子，要知道……我將來可是很有可能會成為你娘的耶~”趁紫尋不註意，她又一把把他抓過來，肆無忌憚地“蹂躪”著紫尋那時候還是圓滾滾的小臉蛋，“啊呀，小鬼你的手感還真是不錯，什麽時候我也去生一個來玩玩吧。不過要生也生個女孩子，長得要像我才好。”

她全然不顧紫尋一臉憤恨加痛苦的表情，兀自地自言自語道：“不過說真的小鬼，以後你若是見到他了，還是繞道走比較好，否則小心被他的星霜劍給一劍劈了。”

“說了半天，你說的到底是誰啊！”紫尋很艱難地才吼了這麽一句話。

“我說的是三清的墨玄。不過他這人雖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一副冰山樣，其實吧只要不惹他生氣就不要緊，他也不會跟你計較什麽的。不過說起來他有生氣過嗎？唉，所以說他這人無趣吶無趣，居然比青隱那溫吞水似的性子還要無趣。”

她一邊說著，一邊捏了捏紫尋的小臉蛋：“餵，說了這麽久了，小鬼，你爹到底在哪裏？該不會眠花宿柳去了吧，嗯？”

這最後一個字裏紫尋了嗅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危險氣息，他雖然不確定他爹到底去了哪裏，不過大抵和眠花宿柳能沾上邊。這要是真被撞破了……想到這裏，他不由得縮了縮腦袋。

“小鬼，你是不是……知道你爹在哪裏？！”

“呃……”紫尋掂量了一下得罪他父君和得罪眼前這個女人的後果，萬分艱難地咽了口口水，然後說道：“大概……在蘅姬那裏……”

“哦~在蘅、姬那裏啊！”她磨牙謔謔地說道，然後一把把紫尋從地上拉起，一瞬間氣場全開地說道：“走，兒子，跟你娘我捉奸去！”

紫尋：“……”

誰是你兒子了啊他什麽時候成了這個討厭女人的兒子了啊！而且為毛他也要去啊去了他父君一定會知道是他告的密啊！

總是被無辜殃及的紫尋一臉悲憤，可惜不管是這個女人也好還是他父君也好，向來都我行我素慣了，才不會顧及他的感受。這不，此時他已經被她像拎小雞似地拎著，殺氣騰騰地沖向了他父君的尋花問柳之地。而紫尋也只是稍稍撲騰了幾下，隨即便認命般地放棄了掙紮。

這是紫尋記憶中第一次聽到墨玄的名字。彼時的他還不知道今後他的那些至親居然都會與這個名字有著各種各樣的糾纏，以至於仙與魔，這本應該全然對立的兩個族類，也一時間模糊了界限，只是不知這其中的因果是愛還是罪。

紫尋看著瑤光靜靜地倚著墨玄，此時的她神情全然不似剛才的冷漠與傲然，反而是那樣的柔和與欣悅。

她對他竟然依賴與眷戀至此嗎？

天意，有的時候真是殘忍而又乖違，叫人百思不解，哭笑不得。

恍若白晝的夜色之下，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地註視著半空中的那兩個身影。

然而下一秒，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閃耀著熠熠銀光的星霜劍上忽然仙力暴漲，一聲吟嘯震得整座天臺山都晃了幾晃，隨後周圍百裏的氣溫急劇下降，漫天的冰晶凝聚成霜雪，鋪天蓋地毫不留情地壓下來，剎那間天地失色，只餘純白一片，蕭瑟冷寂。仿佛世間全部的色彩與生機都被埋葬，只有千年的霜寒，亙古不化。

明允在雲夢之時曾見過瑤光使過這“霜花葬”，那個時候他以為“霜花葬”雖是殺招，卻有一種純凈無暇之美，夢幻而美麗。今天再次見識到，卻不意它竟然能如此地肅殺與蕭瑟，凝重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冷冽的寒意隨之沁入骨髓，即便在場的眾人大都已非凡人之軀，卻依然擋不住這刺骨的冰冷，好似五臟六腑都在瞬間被凍結成冰。

一出手就是如此淩厲的殺招，眾人大開眼界之餘，亦不免有些心悸。

“掌門……”玲瓏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墨玄，盡管他的臉上還是一貫的毫無表情，可是周身的氣息卻冷冽異常，寒意逼人，厚重綿長的仙力不僅壓得人幾乎穩不住身子，就連整座天臺山都在這樣的威嚴與壓迫之下搖搖欲墜。

都說這位墨玄上仙修行至今，於世事早已透徹了悟，無情無愛，無悲無喜，從不動情亦不動怒。不過現在看來似乎也未必如此，至少他對自己的這個徒兒還是很愛護的。

“墨玄上仙，果然厲害……”明允輕聲地低語道，臉上隨即劃過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卻一縱即逝，快得讓人根本就抓不住。

再看著此刻他懷中攬著的那個身影，明允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麽。

她哪裏是總愛獨自承擔甚至於逞強，這只不過是她在外人面前的冷漠和無動於衷，是她需要獨自一個人面對風雨之時的堅強與固執。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面前，她是冰冷而無情的，是高傲而矜持的。

然而，她也是可以變得柔軟溫和，可以那樣全身心地去依戀與信賴一個人。會那樣溫柔而欣喜地笑，也會軟弱而無依地哭泣。她的感情，她的哀愁，她的美好，她的柔弱，全部的全部，原來早就已經給了一個人。

所以她才會對別人如此地冰冷，理智到近乎殘忍的地步。

所有的一切竟然是這樣的一個答案。

明允不由地在心底無聲地大笑。

果然，這世間全部的劫難最終都逃不過一個情字！

面對如此駭人而淩厲的招式，魔界的眾人都露出了憂色。

“君上……”留鏡此時顧不得破陣之事，而是飛快地回到了紫尋身邊。

他最是清楚目前的紫尋絕不會是墨玄的對手，為今之計……也只有撤了。

留鏡長嘆一聲。

就像仙界的人怎麽都想不到紫尋會出現在天臺一樣，魔界的人此刻也怎麽都想不到墨玄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君上，我們不如……”

“你退下吧，留鏡。”

留鏡本想勸紫尋不必急於一時，可他的話還沒說完，紫尋已經冷冷地打斷了。

“可是君上……”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紫尋依舊背對著他，不過周身的魔力卻急速地在增長。

留鏡能明白他想和墨玄交手的心情，墨玄的聲名赫赫，但是他到底能有多厲害，卻只有真正地與他過過招之後才能一清二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可如今這樣的情勢下……

然而就在留鏡憂慮不已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紫尋身上的氣息有變，赤紅的光自他身上直沖天際，原本黝黑而泛著紫光的眼眸慢慢被染上血紅的顏色，周身的空氣亦變得灼熱無比。

下一秒，留鏡就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麽。

可是，對手是墨玄，即便是紅蓮業火，只怕也……

十八道赤色的火焰自紫尋的身後瞬間蔓延開來，將他與不遠處的墨玄及瑤光團團包圍，鮮紅的火光映照之下，是紫尋那赤紅的雙眸和蒼白的面容，顯得他愈發地陰冷與恐怖。與此同時，整個天空都被紅蓮業火那熾熱的火焰灼燒得彤紅，顯示出一種詭異而可怕的顏色。

冰與火的交織下，兩股同樣駭人而可怕的氣息猛烈碰撞，激蕩起一個又一個急速旋轉的氣流，攪得方圓百裏的空氣極度地不穩，狂風怒號地動山搖。

瑤光在如此劇烈的空氣波動下，感到極度的不適，體內頃刻間便血氣翻湧，不僅如此，她還察覺到身體裏似乎有一股陌生而不安的力量正在湧動著，讓她心慌不已。

墨玄亦覺察到了瑤光的異樣。

盡管他用自己深厚的仙力暫時壓制住了她體內的毒，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血親就在身邊的緣故，她體內一直被控制地很好的魔血居然開始不安分起來。

再這麽下去要是她身體裏的魔氣被人發現可就不好了。而且……墨玄看了看不遠處的紫尋，他會親自出現在這裏，是否是因為瑤光的關系？

難道她的身份已然洩露？思及此，墨玄的心裏竟然難安起來。

紫尋的目的到底何在？

然而，還不待墨玄細想，那仿佛是要把世間萬物都燃燒殆盡的紅蓮業火已經朝他逼近。

“墨玄，你既然來了，就別想這麽輕易地離開。”紫尋幽冷的聲音好像來自黃泉地府一般，帶著沈沈死氣，陰森而殘酷。

“是嗎？”墨玄的臉上毫無表情，可他的語氣卻冷若霜雪，“當年你父親修得二十四道紅蓮業火，也一樣功敗垂成，如今你才修成了十八道，又能如何？”

“我父君當年是敗了，可他到底是因為什麽而輸的，你應該最清楚。”

墨玄聞言，忽然笑了一笑。

他對臨淵，實則並無多少個人恩怨，只不過仙魔對立，他的立場職責讓他務必要消滅魔君。

不過臨淵確實不愧為歷屆魔君中最厲害者。墨玄自從修得上仙之後，放眼六屆罕有敵手。唯獨對於臨淵，墨玄清楚即便自己能贏了他，亦是會元氣大傷。只是不料最後瓊華會突然出現，攪亂了整個戰局。

那時的墨玄雖然慶幸臨淵最後的突然放棄，可是心裏卻始終不明白一向野心勃勃想要君臨六界的臨淵，居然真的會因為瓊華而那麽輕易地便放棄他了的宏圖霸業。

江山萬裏，權傾天下，終究抵不過佳人一笑。

想來瓊華看得上眼的人，到底不會差到哪裏去。而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不枉費愛得如此艱難和辛苦。

高手過招只需一瞬便能分出勝負，何況瑤光的情況是一分一秒都拖延不得，墨玄為求速戰速決，出手本就沒有留什麽餘力。所以頃刻間，鮮紅的火光在漫天的雪花之下漸漸變得微弱繼而逐一熄滅，大地又重新被大片的純白之色覆蓋，千裏霜寒。

“君上！”留鏡趕忙上前來到紫尋的身邊，“君上，現在我們不宜硬拼，不如……”

他知道紫尋此刻一定心有不甘，眼看著天臺即將被攻破，去往仙界的通道將被打通，卻硬生生地被墨玄擋住。不僅如此，看墨玄的功力比之百年前又不知提升了多少倍，而紫尋繼任魔君之位也才不過百年，如何會是對手。況且……

如今魔界的元氣已然恢覆不少，但他們亦有他們的隱憂。

“君上？”留鏡見紫尋不僅一動未動，而且還好像根本就沒聽到他的進言一般，兀自執著地盯著前方。

“留鏡，你無須多言，我知道該怎麽做，撤吧。”紫尋壓下了心中的種種思緒，然而嘴角卻忍不住逸出了一絲笑意。

“君上？你……”留鏡很奇怪他怎麽似乎心情還不錯的樣子？

“我知道有些事不能急於一時，何況，我也已經找到她了。”

“君上的意思是說……”留鏡不無驚訝地也看向了墨玄與瑤光所在的位置，“她……”

“是的，就是她。很快，她就會回到我身邊的。”不管用什麽樣的手段，都不能讓她再留在墨玄身邊。

“這麽說君上是打算答應……那個人的計劃了？”留鏡聞言似是不讚同地皺起了眉。

“既然可以一箭雙雕，我們又何樂而不為？不管怎麽說，墨玄都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如果不除掉他，大業始終不能成。”紫尋望著遠處的天際，緩慢而又堅定地說道。

留鏡的眼底閃過一絲猶豫，但他終究是沒說什麽。

那個計劃，的確是目前來看最完美也是代價最小的一個計劃。

“我等著你，紫涵。”紫尋輕聲地說完這句話後，便消失在了天臺。

然而，這並非代表仙界的危機已經過去，相反，它才剛剛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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