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的歲月無盡，朝朝暮暮，潮起潮落，天地間的萬千風景也不過是耳目之愉，聊以慰藉。

重雲殿裏的生活日覆一日，轉眼已是六年。

時近黃昏，瑤光立於殿前，天風陣陣，吹拂過她的眉眼。一身紅衣比天邊的晚霞還要艷麗上幾分，卻更襯得她明眸皓齒，膚白如雪。衣袂飄飄間，仿若要乘風而去一般，仙姿出塵，風華絕代。

她平日裏雖然多穿白衣，不過墨玄卻發現她似乎很偏愛紅色，穿來更是有一種飛揚與驚艷。

瑤光今年已經17歲了，不過因為修行的關系，身體的生長速度卻越來越慢，看起來還不過14、5歲的樣子。饒是如此，她的容貌卻也有了不小的變化。圓潤的臉龐漸漸瘦削了下來，下巴尖尖。長睫下的雙眸微微上挑，眉眼間已多了幾分柔美與嫵媚。眼波流轉間，於靈動之中愈顯成熟，笑起來則更是明麗動人，光華耀眼。

“師父，”瑤光已經覺察到了身後的人，“剛才千落師兄來，是有什麽事嗎？”

“嗯，不算什麽特別的大事，卻有些麻煩。”

瑤光這些年來一直潛心修行，加之三清的事務本就不算太多，一直以來也都是千落在幫她師父處理，她這個做弟子的在這方面倒確實不曾有為墨玄分憂。

“如果師父有需要瑤光的時候，就盡管吩咐好了。不過不知道這回是什麽事？”

瑤光知道墨玄目前還是想讓她把精力都花在修行之上，因而除了課業之外，很少有讓她去做其他的事。

墨玄也沒說什麽，只是從袖中拿出來一封信。

瑤光接過那封信，看到了下面的落款和印章，吃了一驚。

她畢竟在凡間呆過幾年，又生於官宦之家，所以認得那按著的印信。

“趙恪……皇室中人？”瑤光看著她師父。

“他就是人間的太子。”

聽他這麽一說，瑤光從頭到尾的把信瀏覽了一遍。

“這信上的意思……是說皇宮中出了妖魔鬼怪，甚至還迷惑愚弄君王，要我們去除妖？”

墨玄點點頭。

“這幾十年來人間一直承平，上天也並無異象，說明皇室應當還是順天意，得民心的。既然如此，皇宮自然會有真龍之氣籠罩，妖魔應該避之不及才對。而且帝王若是得道，也會受上天庇佑，尋常妖魔又怎麽可能近得了身？”

“我也這麽想，只怕其中還另有緣由。不過他既然專程寫信來求助，身份又擺在那裏，不能置之不理。”

六界各有法則，一般而言仙界不會插足凡塵之事，但若是關系到人間帝王，那又不一樣了。君主挾天下之威勢，身貴權重，一言可以興邦，一言亦可以廢邦，萬民福祉世運興衰皆關乎於此。

“那師父打算怎麽做？”

瑤光雖然不怎麽幫墨玄處理各種事務，但大大小小的事她卻都是知道的，偶爾墨玄也會和她談論一番甚至會詢問她的意見。

“我打算讓你千落師兄去一趟。”墨玄說著，又稍稍停頓了一番，似是在思索什麽，繼而便看著眼前的徒兒說道：“瑤光，這些年你的修為也大有長進，是時候該讓你出去見識見識了。”

“師父是讓我一道去？！”瑤光一聽，立刻眼眸一亮。

“有這個打算。這次的事牽扯到人間帝王，麻煩是麻煩了些，不過危險應該不大，你去一趟看看也好。不過，人間有人間的行事規則，到時候不管有什麽事都記得先和你師兄商量，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師父，那我跟千落師兄什麽時候出發？”

“怎麽，這麽急著就想出去了。”墨玄看她迫不及待的樣子，微微一笑。

“是有點。”瑤光誠實地回答。

想想她已經7年沒有踏足過凡間了。何況以前她在凡間的時候，也不曾怎麽好好看過玩過，這次雖然有任務在身，但畢竟是可以游歷一番的嘛。

“我跟你師兄已經交代好了，你們過了明天再出發。”說著，墨玄又細細地囑咐了瑤光一些事，其實也無外乎是讓她小心行事不可亂來之類的。要是這個時候玉容他們在一旁的話，肯定是會驚訝原來他們的掌門也能說這麽多話的啊……

月華流影，丹桂飄香，又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

瑤光踏著月色自重雲殿一路而來，轉過回廊，穿過小徑，衣袖處不經意地就染上了陣陣花香，風一吹便是暗香浮動。

“瑤光，我們可就等你了。”

剛到落風坡，玉容就向她招手。

“這麽晚把我叫下來，莫不是……”瑤光看著地上擺著的三、四個食盒。

“賞月啊，順便也給你和千落踐個行。”玉容說著，便從食盒裏拿出了各式點心，還有一壺酒和四只酒盞。

玉容極擅廚藝，做得一手好菜，還釀得一手好酒。

“踐行就免了，我和瑤光應該也不會去太久的。”說話的是千落。

“可不是，你不過就是想拉人出來聚一聚而已，還賞月呢。”寧封毫不留情地揭穿了玉容的真實想法。

三清就他們四個親傳弟子，平日裏也常打照面，感情好自是不用說。加上玉容生性是愛熱鬧的人，除了修行以外也沒其他什麽事，所以隔三差五的就會叫上其他幾個人一起聚一聚。

“餵餵！我是喜歡大家在一起聚聚，不行啊！你不喜歡可以不來啊，我又沒求你來！”玉容立刻回嘴。

瑤光和千落互望了一眼，知道這是他們兩個經常上演的戲碼，也懶得去勸。

“玉容師姐和寧封師兄一直都是這樣的嗎？”瑤光在千落身邊坐下，給自己和千落各斟了一盞酒。

“是啊，他們兩個打一見面起就似乎很不對盤，卻偏偏還是一道入門，也是一起被止水師叔收為弟子的。”千落想起第一次見到玉容和寧封時，正是在來三清的船上，那個時候他們倆也不知怎麽回事就已經是對上了。

這一晃也幾十年了，他們兩個卻一直不見有消停。眾人對此早已是見怪不怪了，哪天他們兩個要是不吵了，那才叫奇怪呢。

“原來是這樣，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吧。不過我看玉容師姐和寧封師兄這麽些年，大概都已經把鬥嘴當情趣，不亦樂乎了吧。”

瑤光故意把後面的那句話說得很大聲。

果然，正拌嘴拌地起勁的玉容和寧封立刻停了下來，異口同聲地對瑤光喊道：“瑤光你在胡說什麽呢？”

見此情景，瑤光不由一樂，又對千落說道：“看看，這默契。”

而玉容和寧封則是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然後又立刻在同一時間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各自把玩起了眼前的酒盞。

畢竟是自己的師兄師姐，瑤光也不能打趣太過，於是就拿起酒壺一一給他們斟上了酒。

“說起瑤光，你這還是第一次出門吧。”說話的是寧封。

“嗯，是啊，這七年裏我都沒離開過三清一次。”最遠她也只去過那個離這裏不遠的種著各種仙草的小海島。

“聽說青隱上仙不是一直想讓你去小瀛洲嗎？你怎麽也不去。”玉容問她。

這幾年裏青隱來三清倒來得夠勤快，瑤光跟他也漸漸熟悉了起來，而青隱更是不遺餘力地想讓瑤光去他的小瀛洲轉轉。

“其實去不去我倒是沒什麽，不過看師父好像不怎麽想讓我去的樣子。”瑤光想起每次青隱要來，她師父的眉頭就難得會皺上那麽一皺。

而且就算去，她也想和她師父一起去。

“掌門跟青隱上仙的交情非比尋常，你若真開口說要去，他自然是會讓你去的。”千落說。

“我聽說掌門和那位青隱上仙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不過就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認識的又怎麽有今天這樣的交情，那位青隱上仙，從傳聞來看，他的性子應該跟掌門不合的居多吧。”問話的是玉容。

“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聽說他們兩個起初認識好像是因為……”千落頓了頓，但還是說道，“是因為那位瓊華上仙的關系。”

“那位瓊華上仙？！”

“師父還認識瓊華上仙？！”

玉容和瑤光同時問道。

瑤光是聽說過瓊華上仙的名號的，但是關於她的事在仙界似乎是禁忌一般，很少有人提起，瑤光也只知道一些大概。

千落點點頭：“不止認識，當初掌門，青隱上仙還有瓊華上仙，他們三個的關系據說非常好。說起來，當年元始天尊還指點過掌門一二，而瓊華上仙又是元始天尊的徒弟，算來跟掌門也是頗有淵源。”

“不過誰又能想到元始天尊唯一的弟子，還是神族的後裔，最後卻……”寧封說著，搖了搖頭，似乎有些嘆息。

“是啊，瓊華上仙那樣的人物，不管仙術、容貌還是血統、身份，都是獨一份的。據說她有傾世的風采，容貌無雙，愛慕她的人要是全集中起來，只怕整個三清都裝不下，怎麽最後偏偏喜歡上了魔君呢？”玉容也是一臉想不通的樣子。

“那當初師父和青隱上仙沒有攔著她嗎？”

“想必肯定是攔過的，”寧封回答說，“不過聽聞瓊華上仙的性子似乎還挺執拗的，就連天後都拿她沒辦法。”

“沒錯，跟瓊華上仙的容貌同樣有名的就是她的性格和行事了。”玉容說道。

“好像據說她不怎麽喜歡做神仙，還曾一度舍棄神族後裔的身份跑到凡間去待了好些時候。後來也不恢覆神身而是以凡人的身份修得上仙，且只花了五百年的時間。”千落說。

“那師父是花了多少年修得上仙的？”

“八百年不到一些。但掌門畢竟與瓊華上仙不同，也沒有拜入元始天尊的門下。”寧封說道。

“那青隱上仙呢？”瑤光繼續問道。

“青隱上仙比掌門和瓊華上仙修行要早上很多，而且他修的是辟谷與坐忘之術，更耗費時日一些，據說是修了一千多年。”千落回答她。

“對了，千落，你入門時間最長，當時也已經在三清了，你可見過那位瓊華上仙？”玉容始終還是對那位瓊華上仙更感好奇，不過因為如今仙界很少有提到她的時候，玉容雖然入仙門幾十年了，但知道的並不比瑤光多多少。

而千落修行已有百年，又是前任掌門的弟子，上回的那場仙魔大戰時盡管因為資歷尚淺而不曾參與，不過卻是他們這些弟子中少數親身經歷過的人。

“我並沒有見過那位瓊華上仙，很多事情也都是聽別人說的。說起來……”千落似乎是想起了什麽。

“說起來什麽？”玉容問道。

“沒什麽，只是想起師姐她曾和我說過，她見過瓊華上仙一次，好像以前瓊華上仙也常來三清。”千落所知道的關於瓊華上仙的事，多半是聽他的那位師姐所說。

“這麽說來，現在恐怕已經沒有見過她的人了啊……”不知為何，瑤光心中似有些隱隱的失落感。

“掌門自然是見過她的，想必還很了解她呢。”大概同樣身為女子，玉容倒覺得對於那位瓊華上仙，自己更多了一些理解和傷感。

“玉容！”千落看了她一眼，“瑤光，你最好不要去問掌門。瓊華上仙的名號在仙界，至今還類似於禁語，掌門這百年來也不曾提及過關於她的只言片語。”

瑤光點點頭，說：“我終歸只是好奇，但會有分寸的。”

說著，瑤光便壓下了心中那種莫名的情緒。

今天她才知道原來她師父還有青隱上仙和那位瓊華上仙關系匪淺，但即便是他們兩個當初也沒能阻止她，只是不知道她師父心中是失望多一些，還是無奈多一些。

就著月光美酒，瑤光他們又聊了好一會兒。

那個時候的瑤光以為神仙的時間幾乎無窮，所以他們無須傷感歲月蹉跎盡白頭，老去光陰速可驚。時光把一切都漸漸沈澱，變成了看盡人間興廢事的閱歷，以及不曾歡喜不曾愁的淡然。所以他們可以對酒當歌，超然世外，耳畔的陣陣驚濤卷起千堆雪，眼前的明月當空桂影婆娑，都不過滄海一粟，既是過眼雲煙，卻又永恒無盡。

回到重雲殿時，已然很晚了。瑤光以為墨玄早已休息，不想卻看到他的身影正立於殿前。

“師父。”瑤光走了過去。

“你喝酒了？”她還未走近，墨玄就聞到空氣裏漂浮著一股酒香和桂香，隱隱還夾雜著其他一些香味。

“啊，是啊，玉容師姐釀的桂花酒。忍不住多喝了幾杯。”此時瑤光的臉頰在月色下微微泛紅，雙眸也不似往常那般清亮，朦朧間卻又是另一種美。

墨玄並沒有說她什麽。這些年來他除了在功課上督促瑤光之外，其他的事情則很少管她。曾經那個還不到她腰際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眼看著都快到他的肩部了。

瑤光亦沒有再說什麽，只是靜靜地立於墨玄的身邊，看著遠處的海上明月，煙波浩渺。

每當這個時候，瑤光就覺得她離她的師父，也不是那樣的遙遠，他此刻就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看著這天地間的萬物和景致，她也不曾期待過什麽，只要能夠這樣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六年的時間，說長並不長，但那差不多是瑤光一半的生命了。在她記憶裏，除了父母之外還不曾與人朝夕相處過如此長的時間，加之那個時候的她還久病纏身，真正與父母在一起的時日恐怕還沒這麽長。

此番雖然只是去凡間走一遭，想來也不會需要多久，不過也不知是否是這月色的緣故，心下無端竟生出了幾分悵然。

她自然是會想她師父的，就是不知道她師父會不會像她那樣的想她。

“瑤光，時候也不早了，你明天要出門，去睡吧。”墨玄也沒看她，只是淡淡地這麽和她說。

“嗯，知道了，師父也早些休息吧。”說著，瑤光便打算要告退了。

“瑤光，”

誰知她才剛轉身走了沒幾步，她師父又把她叫住了。

“人間繁華，多聲色耳目之娛，可不要太貪玩了。”

瑤光稍稍楞了一下，然後很快又明白過來了：

“弟子知道了。不過，師父你若是這麽不放心我，幹脆就不要讓我去了嘛。”

說這話時，瑤光的眼角眉梢皆飛揚著一股神采，她師父這是舍不得她了吧。

而墨玄卻只是似笑非笑地說了她一句：“你總歸是要長大的，還能在我這兒待一輩子不成嗎？”

他師弟止水曾半開玩笑的要他將來還是少讓瑤光出門的好，否則回頭肯定會有一長串想求親的人紛至沓來，到時候三清只怕是要不得安寧了。

瑤光聞言，心底卻忽然沈了一沈。也沒再開口說些什麽，便轉身匆匆地回房去了。

她始終有一天是要離開的嗎？

那麽，那一天會有多遠？而離開的原因，又會是什麽呢？

而她現在所在的一切，其實都是在讓自己遠離他嗎？

一直以來她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出色，要擔得起作為他弟子的聲名和職責，他的期許她從來都不敢辜負也不願辜負。可是，如果有一天當她把這些都做到了之後呢？她還有理由留在他身邊享受著他那看似淡然實則卻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愛護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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