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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盡付一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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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

徐曠與葉采桑本就騎的惡人谷的黑馬,在黑沈沈的夜幕下,就像是兩道黑影。

天策擅馬戰,葉采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跟在徐曠身後,向狼牙軍的大營疾馳而去。

看守側門的衛兵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等他們看清了想要示警,卻被徐曠一記斷魂刺挑翻了一個,葉采桑也已翻身下馬,雙劍一錯一式帝驂龍翔,內勁激蕩,徐曠順勢一記戰八方掃開了周圍的人,縱馬就向營地中央奔去。

葉采桑運起輕功,追著他的快馬,雙劍帶起一道道弧光,炫目而刺眼。

徐曠長槍閃動間,不光掃開了擋路的人,還不時挑翻一兩堆篝火。縱然營帳裏可燒的東西少了些,但火石總歸是有限的。

他們在狼牙軍反應過來之前,快速逼近糧草所在,然而總有人能反應過來的。

一個扛了一桿大錘的將領攔住了他們。

葉采桑腳下一頓,卻聽徐曠喝道,“采桑你進去!不要停!”說著,一撥馬頭便朝那將領踏去。

那將領大喝一聲,伸手一按,竟生生將急速沖擊的馬匹擋了下來,好在徐曠也未曾指望這一蹄子能踏翻那將領,已側身下了馬,手中長槍毫不遲疑地掃了出去。

葉采桑聽得徐曠的喊聲,咬牙縱身一躍,雙足連踏,從營帳頂上快速掠過,直奔輜重糧草而去。

狼牙軍雖說將補給放在了營地中央已很是安全,但他們仍然派了不少人守衛。這些守衛早已被營地中的動靜驚動,盯上了急沖而來的葉采桑。

葉采桑知道她不可能殺進去,於是雙劍一劃,腳下帳篷的氈布被她撕裂了一大塊,支撐帳篷的木頭也被她砍碎,她腳下的帳篷立刻傾倒了下來。她腳在碎木上用力一蹬,身形立時拔高了一截,反手一兜,氈布便裹了一塊碎木。

“看火!”葉采桑輕叱了一聲,側身一踢碎木,手中彈出一粒火石,那氈布包裹的碎木便成了一團火球,直向營地而去,火星飄飄蕩蕩。

葉采桑成功點了一堆火的同時,徐曠並沒有和那將領纏鬥。

天策門派輕功沖刺極快,他在營地中鉆來鉆去,找見火堆便打散一地。

不多時,營地中央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采桑!走!”徐曠大喝了一聲,隱約聽得遠處葉采桑應了一聲,他便向北方躥去。

狼牙軍已亂成一團,“救火”“快追”的喊聲紛紛擾擾,反而不知道該聽誰的。

將領怒吼了一聲,指派了一番,整個營地裏才井然有序了起來,而徐曠與葉采桑已經快從北面沖出去了。

“他們沒有馬!”狼牙軍的軍士們喊著,就近扯過不知是誰的馬,催馬便朝二人追去。

“那邊是峭壁,咱們上去就是活靶子。”葉采桑對徐曠喊道。

徐曠道,“這動靜已經鬧得夠大了……不過也許還可以再鬧得大點。——你手裏的火藥還剩下多少?”

葉采桑眼睛一亮,“火藥?”

一旁的一座小山丘上有兩個人影,一坐一站。

坐著的人身邊插著一柄巨大的劍。

只有藏劍山莊的弟子才會用這樣的重劍。

“我以為你不會來這裏。”站著的人開口說話,聽聲音卻是哨子的師父。

坐著的人托了下巴,“我為什麽不能來?”那正是哨子,“許你殺他們,不許我來給他們送終?”

他師父低頭看著他,“你在南疆折騰那麽久到底為了什麽?——你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必須死。”

哨子嗤笑了一聲,“因為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而不是我替他們選擇的。他們可不傻。”

山坡下傳來一聲巨響,火光沖天。

哨子的師父調笑道,“看樣子他們是活不成了?”

“嗯。”哨子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右手握住了重劍的劍柄,卻沒把它提起來,而只是拽著它向山下走去。

他的師父笑了,“去報仇?”

哨子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應道,“我說了,是送終。”

重劍在他身後劃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仿佛他在劃清界限。

今日之前的他,和今日之後的他。

他的師父看著他遠去,咂了咂嘴,搖頭道,“還是如此不知輕重。”

如此說著,他卻也沒在山頂等哨子,而是往長安城去了。

鬧出了這麽大動靜,皇宮裏那位要是還能坐得住就有鬼了。

就是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為他葬身了。

那日前去追殺徐曠與葉采桑的人只回去了不到十個。

他們說他們遇到了修羅。

那柄重劍一刻不停地揮舞,劍的主人卻一直面無表情,直到最後他們潰散,他還一個一個地追擊。

斬盡殺絕。

長安城北的火光被守軍看見,方知長安幾已被圍困。

六月十三日,天方破曉,玄宗攜寵臣妻妾西逃,留下一座空城予天策將士與原本天子腳下的百姓。

六月十七日,天策將士死守不退,無一生還,留守文官開城納降。

狼牙軍入主長安城,派出一隊向西探查萬花谷所在,卻被幾個萬花弟子攪亂視線,久尋未得。

終於入谷之時,入口處遍布機關,死傷慘重。

待最後一人自升降機關進入谷底,繩索當即自行崩斷。

三星望月上已能聽見下面的叫喊聲。

那是天工弟子布下的機關。

曾容急匆匆地托著小彩,讓她坐上羽墨雕,小彩卻死活抱著她不肯松手。

“小彩!你不要鬧!”曾容氣急,“聽話!”

“我不要!我要師父陪!”哪怕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的曾容已是聲色俱厲,小彩依然不肯放手,“我要和師父在一起!”

曾容用力把她拉開,“小彩——沒時間了!”

“既然沒時間了,小容你就陪這丫頭一起去吧。”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曾容詫異地回頭,“谷主……”

東方宇軒對她頷首,“切記勿再用萬花之名行事。”

曾容抿了抿嘴,道,“我會回來的。”

“不必。”東方宇軒搖頭,“照顧好孩子。”

曾容卻固執道,“我會回來。”然後抱著小彩一起坐上了一只羽墨雕。

東方宇軒看著遠去的大雕,微微搖頭,道,“點火。”

摘星樓上火光閃現。

留在谷中的大多是文人醫者,沒有殺敵之力,但他們可以選擇——同歸於盡。

曾容將睡著的小彩托付給一個農婦,又催了羽墨雕回谷,放眼望去,卻只有一片焦土。

曾經芳主一脈弟子悉心照料的晴晝花海,如今黑如永夜。

落星湖心的小島上也未能幸免。

這片桃源,如今只剩下焦黑色,了無生氣,毫無聲息。

“師父……阿雪……”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羽墨雕鳴叫了一聲,仍落在了三星望月。

曾容踉蹌著從它背上下來,身遭只有灰燼,腳下的青石板也已開裂。

她終於明白谷主為什麽要告誡她,告誡所有離開了的弟子,離開這裏就不可再用萬花之名行事。

因為萬花將不覆存在。

她本是想與這裏同生共死的,可是造化弄人。

曾容跪在地上,向原本摘星樓在的位置叩頭,然後轉身叫羽墨雕送她回去那個小村落。

那雕兒待她在村口站穩,鳴叫了一聲,直沖雲霄,再也不見。

“它也回谷去了……”曾容仰頭看著越飛越遠的大雕,輕輕嘆了口氣,“阿雪……我總會回去找你的……”她低聲呢喃著,轉身走進村子。

小彩還在等著她。

那是她的徒弟,既然她活了下來,便也要讓她的徒弟活著、長大……然後老去。

為師承諾過,要讓你比為師還要厲害,為師自然是要做到的。

尾聲 太素十針

多年後。

農家小院,柴扉輕掩。

院中,一老漢與一中年女子相對而坐,石桌上擺了一壇濁酒。

老漢給二人皆滿上了一大碗酒,笑道,“蘇夫人醫好犬子,感激不盡。老漢學藝不精,醫了一輩子的人,到頭來連自己兒子都醫不好,真是慚愧。”

被稱作蘇夫人的墨袍女子淡笑搖頭,“過獎。我醫術仍是不夠精進。”

“哎,您這可就是埋汰老漢啦。”那老漢喝了一口酒,“您那一手都快能起死回生了……”

“師門絕學而已。”蘇夫人搖頭,“師門醫道絕學太素九針,小至疏通血脈,大至恢覆元力氣血皆有可為。第九針‘鋒針’乃是大師伯與師祖共同研習而得,修至極致,只要心脈不損便可將人救回,故有起死回生一說。”她說到這裏,端起了面前的瓷碗,啜了一口碗中的濁酒,臉頰卻當即升起了一團紅暈,看樣子酒量相當不好,“當年亂世,我與師父吵著要師公回來。師父說,是我不認真學,師公生氣不回來了,要我好好學。她說,何日我習得太素第十針,師公便會回來了。”

那老漢一楞,道,“可……不是太素九針嗎?”

蘇夫人努力扯著嘴角,想要微笑,但眼角還是有淚水流出,“是啊……大了我就知道師公再也回不來了,師父也總有一天會回不來的……可是我還是想要練出太素第十針,我想要師父師公看到……可是大師伯的鋒針……除非,除非我真的能起死回生啊……”

“這……”老漢想要安慰她,卻見她已經放下手中的碗,爬在桌上小聲啜泣了起來。

他嘆了口氣,還是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嘆道,“你這是心病啊。”

蘇夫人止了啜泣,怔怔地擡起頭來,“心病……難醫。”

老漢楞了一下,“怎麽?”

她微微地笑了,“第十針……有著落了。”

老漢哈哈笑了起來,喝了一大口酒,道,“恭喜夫人了。對了,尚未問過,夫人師門是……?”

蘇夫人楞了一下,搖頭道,“無門無派。”

“怎麽可能……”老漢明顯不信。

蘇夫人低頭苦笑,“當年……離開師門的人不可再用師門名號,沒有離開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我如今……無門無派。”她的手按在了心口。也許是喝了半碗酒的緣故,她的話有些多,“我離開的時候大概才四五歲,只在那裏住了半年多,印象也不深。師公也只陪了我那半年……可是我很想他。我知道他對我很好。師父也很想他,我知道的。”她越說聲音越小,“師父也快不行啦,她自己知道的。她應該會回去的,可是她不帶我回去……我根本就不認識路啊……”說到最後,她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老漢搖了搖頭,回屋取了大衣給她披上。

這姑娘,年紀不小了,之前看著也是一副沈穩端莊的樣子,可現在就這麽的孩子氣。

正如被稱作蘇夫人的蘇彩所說,曾容回到了萬花谷。

她早已一頭白發,此刻正站在谷口眺望。

原本迎客使李東流會站在這裏,為每一個出入的弟子準備好馬匹,為每一個慕名而來的人介紹這谷中的人和事。

不遠處就會停著羽墨雕,它會載著人到這谷中各處去。

而如今這裏只有她一人,陪伴著她的是清脆的鳥鳴。

幾十年過去,當年的灰燼早已又生了一片綠草,只是不覆當年芳主一脈弟子悉心培育的花海。

她輕輕嘆了口氣,苦惱地看著原本是淩雲梯的地方。

那裏現在雜草叢生。

她的輕身功夫一直不太好,現在又已年邁。

但總不能就一直站在這裏。

曾容深吸了一口氣,縱身向谷中躍去。

落地時,她仍是勉不了踉蹌了幾步,有些不適地按住了胸口。

站在原地調勻了氣息,她慢慢地在谷中走著。

不遠處就是仙跡巖。

顏真卿在這裏教谷中的孩子們習字,蘇雨鸞常在撫琴臺上彈琴,林白軒日日畫盡了這一方天地。

現在只有翠綠的荷亭亭玉立。

“阿雪,我回來了。”她淺淺地笑著,盤膝坐在一堆朽木前。

那原本是一間小屋,蘇雪兒的居所。

“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的。”她側著頭,仿佛身邊有誰在聽,“小彩早就長大啦,也成家了。她的醫術比我好呢,可惜我一點花間心法都不會,你也不說去教教她。你走得倒幹凈,又不是不知道這孩子有多鬧,我哪鎮得住她?成天叫我要找師公來,我上哪給她把你找來?只好編了個謊兒啦。只是,這孩子好像當真了呢。都這麽一把年紀了,還惦記著呢……”

說著,曾容咳嗽了兩聲。

她輕輕地撫著自己的胸口,微微閉上了雙眼。

“阿雪……”

輕輕的呢喃,消散在風中。

—全文完—

外傳·人生如戲座上觀

一、萬骨未枯·徐雁孤X李素

【自白】

我走在長安繁華的街上。

那場亂世已經過去幾年了,這都城的街道雖不如往日喧囂,卻已能看見舊日的影子了。

耳畔充斥著家長裏短、游商的吆喝、男人們磕煙鬥的聲音……似乎遠處還有哪裏的戲臺在唱戲。

我順著聲音走了過去,站在圍觀的人群之外,扶著鬥笠,看向那臺上依依呀呀的戲子,不由笑得有些嘲諷。

人世百態,一方戲臺又如何演得盡?

這廣闊無垠的世間,才是那最大的一方戲臺,每個人都是戲子,也是那臺下叫好的觀者。

唯獨我,從未出演,只站在原地,看了一出又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戲在我眼前上演。

哦,你問我是誰?

你可以叫我哨子。

不,這當然不是名字……我想沒有哪家父母會想不開給孩子起這種名字。

只是他們都這樣叫我罷了,因為我靠說書謀生。

——哈,真要是那樣倒好了。

只是,故事說得多了,自己見過的許多事情反倒是記不太清了。

嗯……讓我想想看。

外傳·人生如戲座上觀

【第一段回憶】萬骨未枯(徐雁孤X李素)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萬骨未枯,將已不在。

那是開元二十七年。

我五歲。

可我的師傅已經叫我哨子了,盡管我知道我應該姓葉,但他似乎沒有給我一個完整名姓的意思。

是師傅,不是師父。

我承認的師父只有一個,但不是他。

至少我師父決不會像他一樣,拎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到戰場上去。

是的……戰場。

明教最大的據點,光明寺。

原本這只是一個江湖門派,但這裏已經成了一個戰場。

師傅帶著我站在附近最高的一座山上俯瞰。

天策府已經有年頭沒打過硬仗了,但他們並沒有手軟……相反,他們兇狠得過了頭。

師傅說,你看見了嗎,他們是東都之狼。

狼崽子終於開葷了。

那時候我什麽都不懂,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他就笑,說這頭狼很兇,隱元會都能讓他們生撕下一塊肉來。為師很肉痛的。

我是後來才知道,天策府的人曾經順藤摸瓜追查隱元會的真面目。他們追查了十七個人,幾乎挖出了站在最幕後的師傅,逼得他不得不壯士斷腕,親手殺了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得知這件事的時候,我有一種微妙的快感,盡管我知道我未來會執掌隱元會,我依然不能抑制自己為天策叫好。

而天策的名字,就是在那一場戰爭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裏。

師傅說,他們是東都之狼。

是的,他們是。

他們兇狠地撕開敵人的胸膛,他們不畏懼死亡,他們不會為身邊倒下的戰友停下腳步。

那時候的我什麽也看不懂,只是在漫天的火光中茫然地盯著離我最近的這一路軍隊。

我們其實離他們並不太遠,至少我能看見帶隊的是一男一女兩人。

男的騎了一匹棕黃色的馬,背著弓箭;女的□□卻是一匹白馬,一點花紋都沒有的白馬。

我把自己裹在披風裏抵禦著尚且嫌冷的山風,目光一直追著那兩人。

那兩人功夫都很好。

他們縱橫馳騁,一路沖殺——但明教盛極一時,教中好手也是不少。

很快,兩個明教弟子就分別纏上了他們。

那女將脫身不得,卻是防得滴水不漏,只是也無暇分心。

那男的卻不一樣,馬兒靈活地跑動著,試圖纏上他的明教弟子一直都沒能成功地阻止他的殺戮。

忽然,那男的長槍向下一探,挑起了個東西。

我向前湊了湊,看出那是個孩子。

“師傅,這裏怎麽會有小孩子?”我詫異地指著那邊問。

師傅揉了揉我的頭發,說,“這裏是明教總部,家眷自然也是在這裏的。不過……也沒準是別的什麽人,誰說的準呢?”

那時的我還有著小孩子特有的執著,不依不饒地問師傅,“你不是說過,隱元會無所不知嗎?”

師傅搖頭,說,“是隱元會,不是我,也不會是你。”

現在的我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可那時我卻不懂。

我只是茫然地看著師傅,註定徒勞地指望他給我答案。

可是他就像沒發現我的疑惑一樣咂了咂嘴,戲謔地說著,“啊呀,死了。這一路的領隊……是叫徐雁孤吧?本來還說再多派幾個人手關註一下,這次不用了。”

我回過神來,連忙向山下看去,正看見那將軍摔下馬去,他的馬兒卻踱著步子,穩住了它背上的孩子。

那女將嘶喊著沖了過來,卻已經於事無補了。

我看著她奮力擊倒身邊的明教弟子,翻身坐到了那匹棕黃色的馬上,攬住了被獨自留在馬鞍上的孩子。

那女將這一翻,倒躲過了砍來的幾柄長刀,只是她自己的白馬躲閃不及,踉蹌了幾步,嘶鳴著倒在了地上。

然而那女將卻什麽都不管。

那日後來的時間裏,我的眼裏只剩下了她。

那時的我還看不懂她長槍的招式,只記得她不管不顧地沖殺,哪怕渾身浴血也未曾停下一刻。

我問師傅,她是誰。

師傅說,她叫李素,是徐雁孤的妻子。他原本很關註這一對夫婦的,兩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將才,日後定會成為天策府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不過現在看來卻是不必了。

火光仍然閃耀著,廝殺聲卻已不剩多少。

日後人們提起這一場光明寺之變,大多只記得楊寧獨挑四大法王,天槍之名威震四海。

而我卻只記得戰火熄滅之後,那個名叫李素的女將踉蹌著翻身下馬,把長槍插在地上,低頭從自己膝蓋上拔下一枝箭,然後擡頭抱下了僵坐在馬上的孩子,將他摟在懷裏。

我想她手上大概還有鮮血,這樣抱那孩子是不是會嚇到他。

轉念一想,要說嚇,那從戰場中被撈起來的孩子也早該嚇傻了。

徐雁孤死的時候他正被抱在懷裏,想來是浸了滿頭滿臉的血吧。

我能看到他們,卻不知道在戰場上死裏逃生是什麽感覺。

所以後來我被師爹問到的時候無話可說。

師爹說,不是不傷心,是沒有時間傷心。而等到有時間的時候,卻早已傷心不起來了。

我不知道李素最後有沒有哭,也不知道她懷中的那個孩子是什麽感覺,但時隔多年的如今,我仍是記得清晰,想來那孩子也不至於記得太過模糊。

可惜我從來也沒機會去問他當時在想什麽。

哪怕後來的後來,我曾經站在他面前。

只是那時的他已經有了另外的牽掛。

我以為我也已經有了屬於我的那一份,並且我會一直擁有它,但事實上,我一無所有。

這是我經歷的第一場戰爭,也是那亂世降臨之前的唯一一場,故而我記得很清楚……

清楚到,年幼時的我常常被噩夢驚醒。

夢裏,我才是那個被徐雁孤救下的孩子,他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衫。

我好像還能聞到鮮血的味道,好像還能聽見李素絕望的呼喊。

甚至一年之後,我還會做這樣的夢。

師傅說這樣不行。

他帶我去了天策府。

原本是想帶我去找李素和那孩子的,但我們沒能找到。

他們說李素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沒和任何人說過任何話。

是的,兩個。

我無法想象,一年前那個在戰場上無所畏懼所向披靡的女將竟是有著身孕的。

而就在那時,她未出世的孩子已經沒有了父親。

“師傅,他們為什麽要走?”我坐在早春青騅牧場上嫩綠草地上,仰著頭問我師傅。

那個時候我還覺得他很高。

我還以為他無所不知。

可師傅坐在了我身邊,指著飛馬營的營地對我說,自己去問。

我猶豫了一會,還是去了。

我不太記得我問的那個人的樣子了,只記得是個老兵,頭發已經花白。

他說他是看著徐雁孤和李素長大的。

他看著他們從小小孩童長成英姿颯爽的戰將,看著他們成婚,看著他們攜手出征。

然後,看著李素獨自一個回來。

我還記得他說,他從沒想過那兩個人會白頭偕老,但他沒想到,這麽快。

“為什麽你不想要他們白頭偕老?”那時的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感情不好嗎?”

那老兵豪爽地笑了,他說,他們感情當然好,那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感情,哪有不好的。娃娃你大些就懂了,我們天策府的人,每次走過英雄路,都不指望自己還能回來走下一遍。

是的,後來我懂了。

只是已經太遲了。

東都之狼的名字早已經成了即將被淹沒的一粒塵埃。

我又問他,李素不是活著回來了嗎,她為什麽不在這裏了?

那老兵沈默了半晌,嘆著氣說,那倔丫頭,她是嫌棄她自己在這裏礙事。她的腿廢了一條,上不得戰場啦。前些日子她剛出了月子就自己走了。

我不明白,她有什麽礙事的。

上不得戰場,總還有別的事可做。

比如眼前這個照料馬匹的老兵。

如今我猜想,也許她也是順勢離開傷心地罷了。

就像我,再也不想到南疆去了。

再也不想。

只是那時的我不知道為什麽,很想知道李素的去向。

也許是孩子的執著。

但是如果我知道我的執著最終帶來的結果,也許我就會放棄。

不過沒有如果。

隱元會無所不知,但不是我。

師傅不幫我也不攔我。

我花了五年,終於在我十一歲的時候查到了他們的去向。

很偏僻的一個小村。

我想去那裏,師傅也允了。

只是,那時的我卻沒想到,師傅怎麽可能比我晚知道那裏的事情?

他只會比我知道得早、知道得多。

那時的我怎麽也沒想到,當我終於翻過一座高山,獨自來到那小山村的時候,會看到和六年前如此相似的場景。

李素坐在一匹棕黃色的馬上,手持一桿長槍,縱橫馳騁。

唯一的不同是她沒有穿著鎧甲,只是一襲已被鮮血染透的布衣。

我站在山頂,不知所措,直到肩膀被一只熟悉的大手按住。

“發生了什麽……?”我仍記得我當時的惶恐。

師傅說得淡漠,“九天有人不想讓四聖獸的秘密暴露。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不會洩密的,只有死人?”

“九天有人?”我那時很憤怒,“其實是你吧?”

師傅只是笑了笑。

我想,我原本也不喜歡師傅,但是怨恨,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吧。

因為師傅說,“這村子大約不會死絕,你看有誰活下來了盯著點就是。這些馬賊麽……為師去解決了就好。”並且還刻意地加了一句,“李素就不用了,她是外鄉人。再說看這樣子,大概也活不下去了。”

我想反駁,想要憤怒,但又無從出口,只能看著他離開,然後站在山坡上,看著我第一次見到的這座山村因為我固執的找尋而走向毀滅。

這和光明寺不同。

那是一場戰爭,而這是一場屠殺。

這個村子裏除了李素,沒有人會功夫,哪怕獵戶也不過身體強壯了一些。

而那些馬賊……或者說,所謂的馬賊,卻個個都是高手。

我已能看得懂招式。

李素的槍法簡明幹練,卻少勇猛,多守勢,大約是軍中分工的緣故。

然而那些馬賊卻幾乎都有功無守,兇狠非常。

我不知道師傅是從哪裏找來的這些人,他們看上去不太像是這附近會出沒的組織……這片貧瘠的土地不值得如此兇悍之人前來。

“解決這些馬賊……”我忽然想起師傅是這麽說過的。

看樣子他們也不聽話。

想來師傅是想要這村子裏四聖獸的秘密,但他沒有說讓我盯著誰,恐怕關鍵的那個人已經被馬賊亂刀砍死了吧。

眼前百多人的生死,不過是師傅一念之間。

我不再看向山下,只席地而坐,等待著寂靜來臨。

直到夜半,這山村才恢覆了本應有的靜謐。

只是我知道,這和它原本的靜謐已差了許多。

我不由得懷疑,這裏還有沒有活人了。我想要下去看看,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有動。

等天亮起來吧。

也許……會有什麽呢。

那時我還小,是熬不住一夜的,終歸是睡了去。

待到第二天醒來,已經日上三竿。

我意識到我肯定錯過了什麽,急匆匆地跑下山去,然後在村口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屍體已經僵硬了的李素。

看她的姿勢,臨死前懷中一定護著一個人。而她身邊也有拖動的痕跡。

有人活下來了,被她保護的那個人。

我站在她身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我只仔細地看過她那一眼,然而直到現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還是能看見她完整的面容。

因為我曾經天真地期待過。

李素……如果你是我師父,或者是我的母親,是不是,我會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是不是如果我曾與你一同生活過,我就不會變成如今的這幅模樣了……

然而後來,有人給了我那些我期待從她身上得到的東西。

可我親手扼殺了這一切。

第一個給我這些的人叫葉采桑,我的師父。

她比我還要小幾歲,有時候有些一根筋,功夫也沒我好。

可她是我唯一承認的師父。

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是這一年,順著劉家村山腳的鎮子尋找活下來的那個人的時候。

我認出了李素的那匹棕黃色的馬。

牽著它的是兩個孩子。

男孩一定是李素的孩子,他的眉眼仔細看能看出與李素有些相像,而那女孩定然就是那村子裏的人了。

他們從鎮子裏穿過,沒有片刻的停留,更是什麽都沒有買。

我看到了女孩腿上的傷,有些慶幸。

也許不是因為那女孩受了傷,他們早就走得遠了,我也就追不上他們了。

我趕在他們前頭到鎮口端了碗茶解渴,仔細地打量他們。

男孩的眼神很認真,時不時回頭和女孩說兩句話,神色溫柔,完全看不出方才遭了如此劫難。

正是我想象中的李素或者徐雁孤的神情。

那女孩卻是一臉的倔強,目光執著而堅定。

他們的眼神至死都沒有變過。

師爹一直是那麽認真地考慮著所有,那麽溫柔地包容身邊的每一個人;師父也從未放棄過她所認定的任何一件事情。

而我……

從一開始,就只是看著他們背井離鄉,直到看著他們慷慨赴死,什麽也做不了……只是看著。

就像那時的我,端著茶碗,看著他們慢慢走遠。

二、一世長安·尉遲孤X阿嵐

【第二段回憶】一世長安(尉遲孤X阿嵐)

我說過要守你一世長安,可惜守不了一世了。

既然是徐雁孤和李素的孩子,他們一定會去天策府。

我沒有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而是先一步到了洛陽安頓下來,慢慢等著他們。

那時城南的茶館還沒有開張,我最愛去城北那間小茶鋪喝茶。

因為那裏有個說書人,姓曹。我叫他曹叔,等那兩個小孩子的時候就纏著他教我說書。

曹叔在說書人的行當裏算是個高手吧,茶鋪裏的茶客大多是沖著他的書來的。

打小師傅教導我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所以那時我雖然還是個半大小子,卻把曹叔哄得開心。我又喜歡這東西,學得便快,曹叔喜歡得不行,幾天的功夫便將本事兜了出來。我想他是想收我做學徒的,只是不想表現得太急。我知道他的心思,當時也是挺想跟著他普普通通地過一輩子的吧,可是當那匹熟悉的棕黃色馬兒出現在我視野裏的時候,我還是從茶鋪悄聲地離開了。

畢竟我是被師傅帶大的。

他很成功地把我往他希望的方向折騰著。

我從人群中鉆過去的時候,只看到那兩個孩子被一群年輕人圍住了。

我知道那群人,是些混日子的紈絝。他們不缺那兩個孩子身上的那點錢,只是想去玩玩罷了。

我想如果我出手,一定是打得過他們的,但是免不了要出現在那兩個孩子面前了。

於是我有些猶豫。

在我還沒猶豫完的時候,那些紈絝忽然一齊發出了慘叫,旋即一個藍色勁裝的女子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那是蜀中唐門的裝束與武器,和師傅的很相似,但遠沒師傅的手法來得老練。

但是唐門中人所習皆為暗箭傷人,她會出現在洛陽肯定是有事要做——暗中的事。然而她就這麽不遮不掩地出現在了這裏,為了兩個無關緊要的孩子。

盡管她很快就離開了,但是這裏人流如織,總是會有些有心人註意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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