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南屏山。

茶鋪裏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茶客，卻有一個說書人正在吐沫橫飛地說著段子。這說書人說得賣力，故事也跌宕起伏，茶客中卻只有一個人時不時擡眼瞧瞧那說書人，其餘人都皺著眉一副生厭的樣子。

說完一段，老板正要趕人，卻有人喚了一聲，“哨子，好久不見。”正是之前唯一一個狀似聽了書的茶客。

被喚作哨子的說書人扇著折扇，老實不客氣地湊了過來，從桌上拿了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牛飲了起來，喝完把碗一放，抹了抹嘴角，忿忿地抱怨，“人心不古啊！老子說得這麽賣力也沒人給點賞錢。”

“哨子……”那茶客搖了搖頭，“你聽沒聽過一句話？”

哨子把折扇往木桌上一拍，挑眉拿著說書的勢頭問道，“什麽話？”

茶客好笑地挑了挑唇角，“不作死就不會死。”

哨子更為兇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瞪著茶客，“徐曠！你給我說清楚，我就說段書哪裏作死了！”

原來那茶客正是十年前找回天策府的徐曠，當年的幼小孩童此時已是個英俊沈穩的少年郎了。只見他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茶，說道，“南屏山乃是浩氣盟的門戶，你在這地方講惡人谷‘黑鴉’陶寒亭的好話，不是作死又是什麽？”

哨子被他噎住，眼神游移地轉移話題，“……你來找我幹什麽？”

徐曠詫異地挑眉，“我有說我是來找你的嗎？”順便看著哨子瞬間通紅的臉色嘲笑道，“自作多情也要有個限度。”

哨子抱頭蹲了下來，“天吶，想當年我剛遇到你的時候你是一個多麽純良的好少年啊，這才過了一年，你怎麽就這麽兇殘了！”

“彼時年少無知……”徐曠笑得很愉快，“尚且不知道對什麽人說什麽話。對付你這種人啊，隨便揉捏便是了。”

哨子欲哭無淚，祭出殺手鐧，“你還想不想讓我幫你找人了！”

果然，徐曠立刻收了調笑的表情，認真道，“你有妞妞的消息了？”

哨子眼神游移，“還沒……”說著，趁著徐曠還沒開口，扇子往桌子上一拍，一只腳踏上了凳子，“你就告訴老子是個七秀弟子，七秀弟子多了，老子怎麽知道你找的是哪一個！”

“就是因為不知道是哪一個才叫你幫忙。”徐曠沒好氣地瞪著他，“當時你怎麽拍著胸脯保證的？”

“那你倒是多告訴我點消息啊，這你讓我怎麽查啊！”哨子翻著白眼，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我哪知道你什麽線索都沒有。”

徐曠臉一紅，知道自己是有點強人所難，但仍是嘴硬，“你至少知道她是十年前入的門，小名叫妞妞。”

“你饒了我吧，妞妞這小名多常見你又不是沒概念。”哨子撇了撇嘴，“怎麽，你給她寄信都沒的回音？”

徐曠掐了掐眉心，“寄了不知道多少封了，都給我退了回來。”

哨子狐疑地打量著徐曠，“餵，你說實話，是不是做了什麽人神共憤的事兒了，怎麽七秀坊那麽不待見你？幫你查個自己的弟子也不肯。”

徐曠嘴角抽搐，“你才做了人神共憤的事兒呢！”

哨子一楞，不屑地切了一聲，吊兒郎當地說，“你就承認了吧，坦白從寬！”

徐曠正要回敬，茶鋪外來了一個探頭探腦的少年，“徐大哥在嗎？”

哨子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徐曠苦惱的表情，“你那個什麽徒弟來了？叫餘……什麽來著？”

“什麽徒弟，不過是多提點了兩句。”徐曠回了哨子一句，對門外的少年招手揚聲喚道，“七河，這邊來。”

被喚做餘七河的少年蹦跶了過來，“徐大哥我沒來晚吧？”

“沒，來得還挺快的。”徐曠給少年順了順亂糟糟的頭發，挑眉看著哨子。

哨子的嘴角抽了抽，“我就這麽討人嫌？——我說你要是正事的話我恐怕能幫上忙。”

“……你還是退散吧。”徐曠揉了揉太陽穴，無比苦惱。

哨子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你人脈也挺廣的，不然也不會出現在這兒了。——恐怕我的仇人比你的朋友還多，無怪你不願意跟我扯上關系。”

徐曠橫了他一眼，“都說了少自作多情——你能有幾個仇人？”

哨子微微搖頭，“算啦，既然我這麽惹人煩，也不跟你扯了。”說著，他搖著折扇信步出去。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風聲，哨子擡手便用折扇擋了下來，卻是一個荷包。

“小心點，我還等著你的消息！”徐曠朝他擺了擺手。

哨子楞了楞，笑了出來。

這不是什麽臺面的事但是他是知道的——神策軍到處給天策使絆子，他們的軍餉已經告急很久了。而他手裏的荷包分量很足。

這也是為什麽年僅十七歲的徐曠人脈其實並不差。

因為幼時過得苦，好容易到了天策又因為執著地單修鐵牢律心法不受重視，徐曠其實並沒有什麽存在感。從十三歲出江湖，他便一直自己摸爬滾打，混成如今的老江湖可吃了不少苦頭。因此他對那些初入江湖的人十分關照，若是人好他便多幫，若是脾氣不投緣他也不會說重話只是默默斷了聯系而已。但這也足夠他打開人脈了——有許多他都不記得了的人仍然記得他，就像當年洛陽城外救了他和妞妞的那個少女也許已經不記得這兩個孩子了，但是他仍然記得。因為那是第一個對他伸出援手的人，也因為他非凡的耐心。

哨子瞄了一眼坐在徐曠對面喝著茶水的餘七河，微微嘆了口氣。

他一直想問徐曠是怎麽活下來的。

不是說餘七河性格不好，是這孩子天生就有點笨，別人說一遍就會的東西給他說三遍他也未必有印象，還喜歡刨根問底，用給一般人解釋的話他還聽不懂。多少人都被他逼得受不了直接拿槍桿子抽過去了，唯獨徐曠有耐心一點一點地教。教到如今餘七河雖然比不上同齡人的平均水平，但出門去總不會坑人，常人理解不能的招式套路也彌補了他實力的不足，也算走得自己的江湖路了。

“要讓我帶這麽個徒弟，還不如弄死我算了——要麽我就弄死他。”哨子頭一回見到餘七河的時候這麽與徐曠說過。

徐曠卻笑道，“他只是個護短的一根筋而已。”

哨子搖頭，“我瞧你也經常一臉崩潰。”

“但他聽話。”徐曠嘆了口氣，“這麽個單純的人，誰敢扔他一個人？說不準就讓誰拐歪了，還不如教著。”

“要說單純，你也不遑多讓啊。”哨子回憶著，喃喃了一句，揣起了徐曠扔給他的荷包往浩氣盟走去。

徐曠和餘七河仿若未覺，喝了桌上的茶，徐曠對老板道，“老板，這馬可否在您這裏寄放兩日？”說著，在桌上擺開了一溜銅板。

老板心裏算了算帳，喜笑顏開，“自然可以，便是多兩日也沒問題。”

“那便拜托您了。”徐曠與老板道了謝，起身對餘七河道，“咱們走吧。”

餘七河應聲跟著徐曠起身。

等離茶鋪遠了些，徐曠低聲問，“七河，馬是出來買的吧？”

“嗯，原來的馬我帶回營地了。”餘七河應著，“徐大哥，好歹我也只比你小一歲好不好。”

徐曠嘆息，“我就是不放心啊。”

餘七河鼓了鼓嘴，不說話。

徐曠瞧了瞧他的，問道，“你是不是跟小迪鬧別扭了？瞧你有心事的樣子。”

餘七河聞言，一張臉不由得垮了下來，“小迪嫌棄我了。”

“她要嫌棄你早嫌棄你了。”徐曠笑了，“她跟你說什麽了？”

“小迪說，她愛玩，安定不下來，不想跟我了。”餘七河苦著臉說，“原來還回我的信，可是這都快一個月了，她還沒回……她一定是真的嫌棄我，不要我了……”

“鬧了半天，這才是你忽然想出來跑江湖的根本原因？”徐曠哭笑不得，“你這算什麽事啊。”

餘七河在天策的時候，徐曠只需要教他武學便是，他半年前非要跟著徐曠出來跑，讓徐曠覺得心力憔悴，畢竟江湖覆雜，帶這麽一個一根筋的二楞子實在是心累。結果鬧了半天是這麽個緣由，倒讓徐曠無奈之至，“小迪待你多好，她若嫌你早便嫌棄了。這姑娘是天殺營的，待回去問問天殺營是不是要有大動作。”

“徐大哥，你是說，小迪她是……不想我擔心？”餘七河長大了嘴，“她會不會出什麽事啊……我，我……”

他後面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徐曠敲了回去，“做好眼前的事。說句不好聽的，小迪應付不來的事，你去了也是添亂。”

“……我知道了。”餘七河苦著臉揉了揉額頭被徐曠敲了的地方，“可咱們要幹什麽去啊，府裏的密令就讓我到南屏山來找你。”

徐曠愕然，“府裏居然連是來做什麽的都沒和你說？”

餘七河點頭，眼巴巴地看著徐曠。

徐曠按了按眉心。他知道這孩子口風緊，無所謂的，但是……這要怎麽給他解釋清楚啊！

感覺到熟悉的無力感，徐曠嘆了口氣，“我估計……將軍的意思是叫我帶你出來見見世面。咱們和神策關系越來越差，總得出亂子。早點出來見見也好。”

“……我這半年已經見了不少了啊？”餘七河很茫然。

徐曠微微嘆息，“四年前，你當我為什麽忽然就出來了？”

“什麽什麽叛亂……”餘七河鼓著嘴，“根本沒叫我嘛，我怎麽知道。”

“嗯，所以才要叫你出來見見。”徐曠淡然地道。

“哎……？”餘七河仍然不明狀況，徐曠卻不再多說，只問他，“我上回與你說過，你穿雲的發力點不對，改過來了嗎？”

餘七河的註意力立刻被轉移了，立刻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保證，“改過來了！絕對沒問題！”

徐曠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嗯……一會我看看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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