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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多少風波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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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早城門一開,來東郊十裏亭與我會合,隨我走。”

姜綺在離去之前這麽對她說。

並非即刻要走,姜回雪在那一瞬間竟覺慶幸,幸得尚有一些時候能把事情好好想想,能把大雜院裏的居處稍做整理,火苗還養在竈爐內,得滅了才行,幾件衣物晾著還沒收,都收妥了才好,水缸裏還養著兩條大草魚,原本是要煮魚湯的,如今也得送出去才成……還有……還有……

還有太多的牽掛,處理不來的,只能割舍了。

白日裏,在那芒草坡上將牛妞喚醒,姑娘家一臉茫茳然,說是與默兒落在眾人身後邊拾栗子邊玩,一個回眸,默兒竟不見了,她一路往回尋,尋到芒草坡這邊,卻也不知自個兒怎會靠著巖石睡著。

不相幹的人兒,還是別知曉太多為好。

她將牛妞拉起,笑著告訴那姑娘,說默兒突然鬧肚疼,跑到隱密地方就地解決,臭烘烘的,要牛妞別等了,還說牛大娘在栗樹林那兒發大脾氣,要牛妞趕緊回去找她阿娘。

心思單純的姑娘聽到自家的火爆娘親發怒,飛也似的跑開,把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全拋下。

她回到大雜院,先冰鎮遭姜綺摑打的面頰,怕婆婆或老嬸子若見著了要多回,還好僅留微紅,沒有傷痕。

之後,她安靜地將該做的活兒一一辦妥,該送出的東西盡數送出,再整理出一個包袱,然後……盡量不去想默兒此時如何了。她怕意志還不夠強大,心若一直懸在那裏,強大的恐懼會把她完全吞噬,令她崩潰。

此去兇險,倘若無法周全,她已有同歸於盡的打算。

今夜註定無眠,怕是再也見不著這裏的人,怕是再不能透過這居處的格窗仰望那一彎清月,怕是……她緩緩立起,眸光瞬也不瞬,透過木條格窗看見那男人踏進大雜院裏,足下無聲,來到屬於他的舊家前。

“剛從宮裏出來,皇上賞了三盤禦膳房的點心,我瞧著作工精巧、滋味也還不錯,拿來給你和默兒。”隔著木條格窗,男人高大身軀大刺刺擋住那一彎明月,取月而代之的是他峻龐上柔軟的笑意。

姜回雪快要不能呼吸。

她沒想要“處理”他,因為他孟雲崢在她心裏想本無法“被處理”。

所以僅餘的這一晚沒想去見他,但他來了,夜都這般深,他偏偏還是來了。

很想哭,但不能,她要把事情做對,不為誰,就為她自己,為自己保有一點點值得回想再回想的蜜意。

她沖著他揚唇笑,隨即起身將已上了閂的門打開,迎他進屋。

居處就這麽點兒大,竈房當成小廳使用,迎他進屋等同迎他進竈房。

小竈房裏僅有明月光,姜回雪想起仍有些留紅的頰面,遂未點燭火,當男人甫將手中禦賜提盒放落在方桌上,她已禁不住一個箭步直直撲進他懷裏,便如那天她遍尋不到他,乍見到他,情難自禁一般。

孟雲崢簡直受寵若驚,心跳加劇,但這般突如其來的好運道怎可能往外推,他順勢擁她入懷,輕揉她的背心“莫非……是想通了?”

想通什麽?她知道他問的是什麽。

“嗯……”埋在他懷裏的腦袋瓜蹭了蹭,表示他說對了。

她老早就想明白,知道自己為他心動心顫,為他癡迷不已,知道心上住著個他,想一直、一直待他好,卻一直、一直這般裹足不前,知道是自己辜負了他,一輩子有愧於他。

捕捉到她那一聲輕細應聲,孟雲崢挺直背脊,單掌捧起她的臉。

他的掌心溫熱,她的臉膚同樣發燙,四目相接,他試探再問——

“若我現下求親,你說被求親的姑娘會不會允?”

被他捧在手中的鵝蛋臉熱呼呼的,她在害羞,但沒有拒絕。

孟雲崢深吸一口氣,嗓聲不禁微啞。“沒有答話,那就是默允了。”拇指摩挲她的臉膚,靜了會兒,道:“我孟雲崢心悅姜回雪久矣,欲求娶姑娘為妻,請姑娘與我共結連理。”

她的眸子亮晶晶,兩丸瞳仁潤在水中。

他見她抿了抿唇瓣,忍淚帶笑的一聲從唇間逸出,“……好。”

他眉飛目揚,長指微用力捺在她膚上。“再答一遍。”

姜回雪不由得笑出聲,雙眸彎彎,這一次她清清喉嚨,鄭重卻也帶著點小淘氣,答道——

“我姜回雪被孟大爺的自作多情深深感動,孟大爺鐵樹開花珍貴希罕,小女子舍不得把花摘下,決定把整株開花的鐵松收為己有,好好獨賞。”調息,眉眸認真。“我願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我還要……還要執子之手,與你相伴到老。”

“回雪……”孟雲崢完全沒想到今夜能“一舉中的”,更未料到能聽她道出對將來的想望。生兒育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亦是他所盼。

“孟大爺。”姜回雪略歪著腦袋瓜,面頰在他掌裏蹭了蹭,一聲“孟大爺”喚得半點也不疏離,微甜微潤,倒像對心上人的昵稱。

孟雲崢忽然回過神,彎身將她抱高。

她幾乎是坐在他那一雙鐵臂上,男人強健身軀是她的依靠,她手自然而然地攀著他的肩、環著他的頸,被抱高的姿態讓她難得可以垂眸俯看他。

“我真想大聲吼叫。”孟雲崢雙目炯炯有神,喜色外放,絲毫不想掩藏。

她幹脆一手捂住他的嘴。“默兒……在房裏睡著,大雜院裏的人兒也差不多都安睡了,不許喧嘩。”

他眨眨眼,盡是笑意,點著頭哼聲。“嗯……”

“好乖。”姜回雪另一手拍撫著他的後腦杓,如同他時不時會做的,安撫、欣慰、歡愉、憐惜……種種內心之情盡在這個舉動裏。

還有……她還有想對他做的——

挪開捂在男人嘴上的手,改而捧住他的臉,她將臉湊近再湊近,在覷見他目中瞳仁似驚訝至極般顫動時,她羞澀閉上雙眸,猛地往前一湊,終把自個兒的唇壓在他的唇上。

起初都是笨拙的。她是。他亦是。

腦子就像遭天雷擊中,孟雲崢一開始傻了似的不得動彈,是姑娘家蝶棲般的羽睫顫顫地刷在他粗獷面龐上,柔軟的清馨鉆進鼻間與他的氣息交融,跟著是一遍遍輾轉在他嘴上的豐潤嬌嫩……轟隆!又是一道天雷打下,但,終於把他打清醒,心儀的姑娘不顧羞澀,正努力在疼愛他。

他喉中滾出粗喘,張嘴納進她的唇舌,讓彼此更深一步糾纏。

芳唇裏的滋味既軟又香,比蜜棗甜糕還要可口,一旦發動攻勢,他立時奪取主導權,最後幹脆將她放在方桌上,他一雙如鐵條的硬臂撐在她兩邊身側,把她圈困在小小的地方,方便他仔細品嘗。

本能會驅使一切,所有笨拙的,最終都會化作火熱纏綿。

第一個親吻緩緩結束,兩人的額頭相抵,喘息聲不絕於耳……

姜回雪耳鼓直震,輕喘不歇,都覺快要不能呼吸,忽然,孟大爺的嘴再次貼上她,很輕很柔,滿是憐惜,她被舔吮得禁不住細細回吻……然後四片唇分開了,結束第二個吻,但不到幾息,又來了第三個第四個蜜吻,哄著她為他分開雙唇……

會上癮。

這個男人占據她的心,給了她一生至今最美好的回憶,從此午夜夢回之際,她必然會一次又一次地戀起他唇舌上的熱度。

“孟雲崢,孟大爺……我此生……”流淚了,哽咽到幾乎難以言語,她眨眨笑中帶淚的雙眸,好不容易才尋回聲音,虔誠道:“……此生,非你不嫁。”

她重新被擁進溫暖結實的懷抱中,男人摸摸她的發,柔情安慰。

她聽到他低聲笑著,輕啞嘆息——

“回雪,看來要趕緊成親才好,拖久了,我怕自制力不足,定會幹出一堆逾矩的事。”

她也笑了。

鵝蛋臉埋在男人胸囗,讓那笑聲聽起來悶悶的,她一雙藕臂將他環緊,聽著男人強壯的心音,閉眸去記住這一刻。

孟雲崢當夜離開大雜院舊家時,懷裏揣著的是一雙老早就為他納好厚底的黑靴,兩套剛裁好的秋裝和一件冬衣,是心上之人一針一線為他縫制的,他內心歡喜,真心喜愛,覺得自個兒鐵樹開花,把對著那姑娘盛開,真值。

翌日,他奉召再次入宮,年輕的新皇承平帝對“天下神捕”之職與幾件了結在他手中的大案子十分感興趣,問得頗為深入,亦問到各地風土民情,這上天,孟雲崢說起西疆域外各國各族各部的事,對年輕帝王來說,那些事太過精彩,他遂被承平帝賜晚膳並留宿在宮中雲書閣,陪帝王說話至深夜。

隔日午後才被放出宮,他不先回禦賜的府邸,而是打算趕往大雜院的舊家。

心心念念,反覆煎熬,與那姑娘也才一日多不見,已煎熬出某種不曾嘗過的滋味,帶著說不出的蜜意,甜蜜地焦灼著。

沒有什麽想法,只想著快些見到她,還有,還得快些安排好時候,帶她正式拜見恩師和穆府裏那些看著他長大成人的老仆長輩們。

但,他一出宮門就瞥見那人,是與他私下頗有交情的暗樁頭子,這人慣然躲在暗處,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此刻卻尋了來,絕非善事。

“說吧,是不是扶黎那裏又出事?”

暗樁頭子平凡無奇的瘦臉揚起一抹笑。“哪能啊。只不過咱手底下那群孩子們陸續把消息遞來,說是扶黎的薩裏央大王還算長進,在你看重的那幾個人的輔佐上,把當日逮到的那批江洋大盜審個底朝天,底細是掌握住了,只不過……”

又是“只不過”。孟雲崢眉峰成巒。

暗樁頭子沒想吊他胃口,從容再道:“只不過審出的結果實令人開心不起來。”

孟雲崢濃眉鎖得更深。“與青族‘魘門’有關?”

他會這麽猜測無可厚非,

這陣子有三撈人馬試圖潛近他身邊,暗殺的手法對他而言實在尋常至極,不提也罷,不尋常的是對方所使的毒,與當年毒害恩師穆正揚的奇毒極為相似。

暗樁頭子兩手一攤。“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青族‘魘門’不死不休,你能拿他們怎麽辦?”略頓——

“此次流竄在西邊與扶黎邊界的那群大盜,那幾個大小頭目全交代了,說是某日突然有個女人帶來數不清的金銀財寶,欲收他們為己用,替她辦事,更要他們盡量坐大,再占個山頭為王……仔細想想,實與當年雙鷹峰的匪窩有異曲同工之處,青族‘魘門’使著障眼法,有那些能隨意犧牲的盜匪在前,你破他山門,他自能搶先半步藏起真佛。”

孟雲崢略一沈吟,從中已尋出答案。“當年的雙鷹峰匪窩,今時的扶黎流匪,青族‘魘門’欲東山再起,卻因我的插手功虧一簣,莫怪……”點點頭。“莫怪追來帝京,連下三拔馬人。”雖說三撥,統共也就九人,暗器毒殺他不成,被逮住之後皆立時服毒自盡,他揭開他們臉上面具一瞧,個個形容可怖,那九人膚上爬滿血痕,宛若深受毒蠱之害,從裏到外龜裂開來。

暗樁頭子見他已推敲出來,遂趕著身邊馱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老驢打算離開,走不出三步陡地頓住,記起何事似的,回頭對著孟雲崢道——

“對啦,你之前興起,說要尋一尋當日從鷹嘴崖壁上跳落的那一雙姑娘,看能否從她們那邊探得一點青族‘魘門’的事,我在那邊的孩子們也來消息了。”

孟雲峰聞言雙目一亮。“尋到那一雙姑娘了?她們可是在沙奇大娘住的小山村裏?”

暗樁頭子表情略古怪,搖搖頭。“沒。她們不在那裏。孩子們進到小山村尋到當初照顧那一雙姑娘的沙奇大娘,說是五、六年前那雙姊妹便隨村裏的一支馬隊走商,進到天朝帝京,走商隊伍離開了,姊妹倆卻選擇在帝京落腳。”

“在帝京?”孟雲崢劍眉飛挑。“落腳何處?”

暗樁頭子道:“我的人亦尋到當時走商帶隊的老大叔,是那人出面幫兩姑娘在京裏尋得住處,用好便宜的租金賃了一個地方。”頓了頓。“就在松香巷的大雜院裏。”

轟隆!

仿佛天雷乍落,孟雲崢搞不清楚,只覺天靈似被什麽炸迸了!

腦中激光四閃,無數道思緒交錯紛起,模糊的一切層層掀去,真相直逼眼前。

她姊妹倆是從西疆一帶過來的。

她說,老家那兒什麽都沒了,決心賭上這麽一把,隨一支走商隊伍來到帝京。

她還答他,來到帝京,確實是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那麽,她認出他了嗎?

先前她裹足不前、遲遲不敢回應他的情意,莫非與她在“魘門”的那一段遭遇有關?

孟雲崢思緒飛,一幕翻過一幕,記起那時在雙鷹峰上尋得的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青春正茂的人兒落進那一幫惡匪手中、能有什麽下場?

最終是二十具的殘屍,但在死之前,又有誰知曉他們承受過什麽?

她們一雙姊妹……也曾經歷了那些嗎?

心像被刃剜開一般,他不斷回想她們倆漂流到雙鷹峰下的模樣,大的緊緊摟著小的,小的緊緊瑟縮在大的懷裏,連擡頭看他一眼也不敢。

“想必孟大人已知曉是誰,就不必在下多言……孟大人!孟大人且等等——”暗樁頭子拉著老驢望著孟雲崢疾去的背影興嘆。“唔……本想告訴他,那姑娘突然沒了蹤影啊,跑那麽急也沒用。”拍拍老驢的頸子,似跟驢子說起事來。

“好吧,不打緊,反正去到松香巷大雜院,尋不到人,他不知也得知嘍。”

十數日後。

尚未入冬,西疆域外的風已凜冽沁骨,時不時還會飄起寒霜,細小寒霜落在發上、身上,被風一吹化作冰水,濡濕頭發、滲進衣底,更添寒意。

姜回雪從未想過有一日將重回域外雙鷹峰。

但細細思量,她從未想過的事,此生至今已發生過無數,有很好很好的事,也有很壞很糟糕的事,好的那些她悄悄珍藏回味,壞的那些唯有她能修正、能了結,因為對目前的青族“魘門”而言,被門主認定為萬蠱毒膽的她,是最重要的存在。

那一日到東郊十裏亭,姜綺與三名門人已在那裏,為掩人耳目,幾人還特意扮成一同出游的一家人,他們備了一輛馬車給她,帶著她快馬加鞭趕了十多天的路。

馬車裏太顛,剛開始她都數不清吐過幾回,但還是盡量逼自己進食,能歇息就多歇息,她需要養好體力。

後來她一遍遍練起“活泉靈通”,發現心魂沈定,肉身亦沈定,對這一路劇烈的顛簸之苦也就覺得尚可應付。

姜綺將她送上雙鷹峰,但不是之前惡匪盤踞的那一座,而是青族“魘門”的根本,是那一座任無數毒物繁衍再繁衍的天然蠱甕。

姜回雪來過這個石室。

石室中有一堵墻面是巨大的天然晶石就地磨制而成,從晶石墻的這一端可以看到另一端,透過晶石看到的影像雖有些歪斜,但仍可明確辨認出所見之物。

這面晶石墻的另一邊就是那座蠱甕山腹。

當年她、默兒以及其他十三名女兒家,就是先被姜綺集中在這個石室裏,等門主一聲令下,便將她們一起驅趕進山腹裏。

她猶記得那時內心的驚懼慌亂,記得十幾個小姑娘家面面相覷著彼此眸中的淚,她記得寒毛爬滿全身的顫栗,也記得姜綺是如何拉開機括打開那道通往山腹的晶石門。

而此刻,當年那些恐懼和顫栗再次將她包圍,但……至少還有一點點安慰,她終於見到默兒了。

默兒蜷伏在角落,細瘦雙臂環抱曲起的雙腿,她將自己縮成一球,仿佛這般縮小再縮小,真能讓自己消失不見。

她奔到默兒身邊,心中疼痛,她知道默兒並非睡著或昏厥,但她讓自己一動也不動,連顫抖都沒有,就是安靜的、靜得不能再靜地蜷著。

她知道,定然是太過害怕,承受不住,默兒才會這般,將感情完全抽離,當個空殼。她沒有喚她,也來不及喚,那男人已赤足走到她跟前。

落入眸底的是一雙青灰膚色的裸足,腳趾根根扭曲,指甲呈現墨綠。

不用她擡頭去看,一身潔白的男人紆尊降貴般緩緩蹲下,灰色且布滿細細血筋的臉朝她湊近……湊得十分之近,近到姜回雪能從對方異變的白色瞳仁中清楚看到自己的神態。很好。她表情不算太糟。

就算毛骨悚然,被嚇到一顆心直顫,她也不希望看起來太軟弱可欺。

“魘門”門主的長相算不上絕世,然以俗世眼光來看,確實是美男子無誤,要不當初姜綺也不會輕易受他所誘,但如今眼前的這位魘門門主……姜回雪費了極大功夫才令自己不驚喘出聲。

困在“魘門”十年,豈會不知這個男人甚重外貌,當年都已年過半百,他依然保有光滑皮膚、烏亮豐發和俊美外表,可現下,奇詭醜陋到令人反胃。

“怎麽,認不得本門主了?”他嗓聲如粗礫磨地,忽地伸出幹枯五指輕掐她的咽喉。“可我認得你,是你……沒錯啊,眉眸長開,模樣出落得更水靈,是你……門主變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全拜你所賜啊。”

他不可能要她的命。姜回雪忍住被那只枯手貼觸肌膚所生的顫栗,挺直背脊直視對方。

男人又道:“自你逃離,這幾年我斟酌再斟酌的,想來想去僅除一個答案,當年你能死後覆生,全因你體內的大巫血脈。是……是的……”他點點頭。“只有這個可能……大巫之血轉成萬蠱毒膽,沖擊無端,才會從你體內爆出那一場氣勁。”

姜回雪暗自調息。“我不逃的,門主要的是我,與其他人無幹,我既已回來,請門主網開一面,放默兒走。”

“那就得看你怎麽做了。”代替門主回答的是姜綺,把姜回雪送進石室後,她就在一旁看著,眉眸間有種古怪狂熱。“你且乖乖受著,等門主徹底享用過你這頓大餐,以毒攻毒解了當初你引起的那波反噬,能恢覆得好,自然允你所求。”

反噬?姜回雪內心一凜。

體內那一場異變,她至令仍探索不出一個正解,但那千鉤一發間爆出的“能”,卻是讓長年以毒蠱之術駐顏、永保年輕俊美的門主大人遭反噬。

她自然明白姜綺所說的“徹底享用”是何意……

她以為只要門主破了她的身,魚水交歡,以她的血氣和女精為引,將毒素洩出,用她體內的毒引洩出他渾身劇毒,那他就可再恢覆俊美原貌。

“怎不說話?”門主大人桀桀怪笑,枯指從她的咽喉撫進領口,在她鎖骨處來回撫摸。

姜回雪咬緊牙關,終道:“我會做好的,求門主……憐惜……”

男人低笑,再次湊近,鼻尖滑過她的腮面和耳鬢,最後在她頸側不住嗅聞。“這就是……白族大巫的血脈煉化出來的萬蠱毒膽,這氣味……當真引人垂涎。”

姜回雪從不認為他們真會放默兒離開,即便他們得到想要的,默兒永遠會成為他們手中拿來操控她的工具。

她僵挺著,腦中一閃,忽而放柔語調。

“門主別忘了在這石室中,白族大巫的血脈可不僅我一個,門主的阿綺也是呢。但,她姜綺天生就是駑鈍之材,空有大巫血脈卻無半點靈通天賦,轉而投靠門主您,最緊要的關頭卻也不能替門主分勞解憂,這樣的還留著幹什麽?”

“姜回雪你說什麽呢!”姜綺揚聲怒喊。

姜回雪沒去搭理,逕自再道:“既然要當門主的藥人,一輩子服侍您,那論貌美,我不輸姜綺,論年歲,我比她還年輕還健壯,門主如今有我一個就好,何須再讓旁人近身服侍?”

“門主您別聽她的!她這是故意詆毀阿綺呢!”姜綺氣到滿臉通紅。

“故意嘛……也許。但詆毀,倒是未必。”男人紫唇微咧。

“……門主?”姜綺楞住,怔怔然看著男人捏住姜回雪的下巴,張開兩片紫唇已要親下。

姜回雪內心已做好準備,要親便親、要摸便摸,她拿這具身子當籌碼,伺機而動,結果預料中的那惡心感還未襲上,石室外已掀起大動靜,刀劍相交聲清晰可聞。

“不可能!”姜綺臉色一變。“咱們這些年藏得那麽深,這一次亦是化整為零之後再陸續聚集,為何官兵來得這般快?”

不是官兵,姜回雪沒心思多想,一路被帶到這座石室時,她已暗中留意聚集在此的“魘門”尚有多少人,就她所見,約莫還有近百名,這些門人的功夫輔以毒刀毒箭毒鏢等等,以一敵十不成問題。

往前既然確定無路,就只能後退,便如當年她背著默兒無法往峰底下逃,便毅然決然往上爬,是一樣的理。

她沒有遲疑,因為一切已在腦海中盤算過無數回,伺機而動啊伺機而動,她終於等到機會,自要緊抓不放。

趁著姜綺大叫,門主被引走註意,甚至起身踏離了兩步,姜回雪倏地抱住默兒朝那面晶石墻過去。

她算準方位,“啪!”地一掌重重擊向墻面角落的一顆突石,果然,就如同她所記得的,那道通往蠱甕山腹的晶石門應聲打開,無絲毫停頓,她拖著默兒連爬帶滾地進到山腹裏。

“姜回雪!”

她聽到姜綺厲聲大喚,她才不理,硬是把默兒蜷縮的雙臂掰開,掛到自個兒肩上,她馱著默兒後退再後退,打算往山腹的深處去。

當年,她和默兒皆從這個蠱甕山腹中活著出去,這一次也求老天爺眷顧,讓她們倆也能逃出生天。

她想過,若“魘門”眾人傾巢而出追將進來,山腹中的毒物想必也不會對那些人客氣,雙方都是這座山腹“主人們”眼中的珍饈,有沒有好運道或好本事逃過這一劫,只能交給老天爺裁奪,這是陷在這困境中,她唯一能想到的脫身之法了。

千不該、萬不該,這不可能啊,她怎會聽到那道令她魂牽夢縈的喚聲。

“回雪——”

往山腹深處奔逃的腳步陡頓,她車轉回身,透過那道再度關起的晶石門,她看到那人舞著一把天朝官制的刀劍,單槍匹馬打進石室。

她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雙膝發軟,伏在她背上的默兒險些被她摔傷。

不可能不可能,這萬萬不能夠!

放下默兒,她腳步踉蹌撲上那道已自動關起的晶石,她無法從這一頭打開。

她打不開了。

她整個人幾乎是貼在那道透明石門上,兩手不由自主地拍著、打著、推著,還以為這樣就能讓那扇晶石門再次開啟。

孟雲崢,你來幹什麽?你來幹什麽啊!

為什麽會來!

她以為自己喊出內心疑惑,質問著他,卻不知洩出雙唇的全是聲聲無意義的叫嚷。

這是她頭一次親眼目睹他對敵力戰,他很強,不可思議的厲害。

“魘門”眾人圍攻,他仗著一把銳器大殺四方,石室被他所破,包圍他的門眾裏三圈、外三圈將他困實,他長勁不竭,打倒一波又一波的敵手。

明著來不好使,“魘門”還有無數陰招。

姜回雪無法出聲提點,也來不及,僅能提心吊膽、睜大雙眸瞅著。

瞅著“魘門”門眾布出陣勢,毒箭、毒鏢與各種淬了毒的暗器齊發,瞅著令她牽掛不已的男人一擋再擋,連連擋開無數波攻擊,他……他毫發無傷,毫發未損啊……她身子發軟跪倒在晶石壁之前,卻見自始至終一直處在旁觀之位的門主大人驟然出招。

所謂“趁他病,要他命”,孟雲崢雖毫發無傷,卻也擋得驚險萬分、氣動微岔,門主大人趁機發勁,借眾位門人為屏障隱去身影,現身就下重手,貼身收藏的毒物驟發!

青族“魘門”這一記壓箱寶般的出招太教人防不勝防。

姜回雪眼睜睜看著孟雲崢不及旋刀回護,胸央與腰腹連中兩支淬毒袖箭,直刺入體。

不——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這樣對她!

她看他試圖硬撐,看他露出破綻後被那些人撲上來合力擒住,然後門主舉起他掉落的刀劍,對準他的左胸……

“啊啊——啊啊啊啊——”

她沒有辦法去到他身邊,沒有辦法為他擋開任何災禍,是她,都是因為她,才令他陷進危境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悲痛擊中她,無比兇狠,無比迅猛,雷霆萬鈞直直灌進她的天靈。

張口就是一聲迫過一聲的哀號,全身血肉痛到無以覆加,尤其是那一顆心,鮮活跳動的一顆,卻仿佛在被劇痛擊中的那一剎那爆裂成碎片。

她身軀異變再起,成束的黑氣從七竅噴出,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到,只有悲傷、痛苦和無窮無盡的焦灼,是那樣貼近再貼近,深入又深入,為著一份難得的情緣,為著一個赤誠待她的溫柔男人。

“喝啊啊啊啊——”

叫聲震耳欲聾,痛到不能再痛,那一面阻隔著她與心上之人的晶石墻被震得格格價響。

下一瞬——

砰!

激迸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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