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那個鬼民是整個事件的主腦，他的傷口經過簡單的處理，尚能支撐這場審問。

他斜靠著椅背，說話有些吃力。

“那個司機撞了人，賠了錢，心裏不好受了，就跑去找什麽後悔藥。好了，他媽的他自己不後悔了，車子沒有撞人，也沒有被公司開除，繼續當司機開車，結果卻帶著一車子十幾個人奔赴黃泉。這事不怪她，怪誰！”

鬼民艱難地擡起手臂，直指顧念雪。眼中對她的恨，是顧念雪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濃烈的。

正如鬼民所言，後悔藥能改變某一個後悔的瞬間，繼而令後續的事情也發生變化。

潘毅當初就是靠著這麽一顆神藥，改變了歷史。他沒有發生車禍，沒有賠付全副身家，沒有被汽運公司解雇，更沒有被社會上的人唾棄。

他舒舒服服地過著日子，直到一年後，再次宿醉的他迎上了一只從草叢沖出來的野狗。他心慌意亂，兩眼朦朧，手腳遲鈍，方向盤打偏了，一輛載著十六個乘客的小巴士沖下了山腳……

潘毅是要背負刑事責任的，可是他已經魂歸地府。

汽運公司承擔起了所有責任，也對事故中喪命的乘客的家屬一一做了賠償。

人間的怨恨似乎解除了，但在冥界的這些人，卻憤懣不甘。

他們當中有已入天年的老人，有家庭的經濟支柱，有腹中孕育著新生命的準媽媽，也有尚未成長的少年……

就因為潘毅的不良習慣，他們的人生被強行終止。

進入冥界成為鬼民，他們找到了各自的親屬，又聯系上同車的遇害者，合計之下，才有了這一出刺殺舍求先生的戲碼。

他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會有地府的大神在側，更沒算到舍求先生身上竟有大能耐，抵擋了他們的行刺，甚至將傷害反彈到了他們身上。

堂上一片靜寂。

主審官望向宋既白，無聲詢問該如何處置。

宋既白心中早有判斷，但沒有直接審判，他是酆都城的主，做事的時候可得穩著。

倒是五官王聽完期因後果，神色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他審判的鬼魂中，怨恨比他們重的多了去，但錯就是錯了，他不會因為所謂的同情而疏了判決。

“哼，這並沒什麽為難。根據冥界律法，惡意持械傷人就該重罰，打魂神鞭各打三鞭，以儆效尤。而這些小鬼竟然還敢在陰神面前行事，更難以饒恕。”五官王淡淡地看向宋既白，“本王那裏有一個大地獄和十六小地獄，可以借給宋城主用。”

宋既白不著痕跡地向顧念雪的方向靠近一點，低聲問：“你可要為他們求情？”

顧念雪面容平靜，不見悲喜，說：“不，一切交由宋城主發落。”

宋既白點頭，起身站到中間，主審官見狀也立刻來到他身後。

“爾等持械傷人，犯了冥界律法的惡意傷人罪，聚眾鬧事罪，按照律法應各罰三鞭。但念在事出有因，且沒有造成惡劣後果，本城主酌情減輕。劉霍聽命。”

站在宋既白身後的主審官立刻站到他身前，垂首恭敬地等著城主的發落。

宋既白：“劉霍管轄不力，罰你一月俸祿。所有涉事鬼民無視律法，各罰一鞭，收押中心府衙七日，反省過錯。”

劉霍擡手作揖領命，隨後命鬼差將他們押到刑房上刑。而他也是聰明人，知道場上的三尊大神還要商議，於是安靜退出，給他們留了一個安靜的空間。

五官王面露不善。“宋既白，枉你還跟小雪兄妹相稱，她被人行刺，你竟然還能輕罰？”

顧念雪望向宋既白，但見他眼睛微瞇，似笑非笑地說：“五官王，你過激了。”

“我……”五官王靜下來，才感覺自己的反應確實過度了。暗自罵自己不夠冷靜，也害怕自己說多錯多，畢竟對面那兩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於是五官王擺擺手，轉身離開 ，麻溜得很。

只剩下兩人，空氣中突然有些凝固的感覺。

“宋既白，你身上的雷傷好些了嗎？”

“天譴之傷，恐怕沒那麽快好。”

“對不起……”

“咱倆之間只剩下對不起嗎？”

宋既白眼中含笑，刻意與顧念雪保持距離感。

顧念雪亦隨意打量這個暖閣，跟她在電視上看到的所差無幾。

暖閣上方掛著“明鏡高懸”的匾，屏風上繪著海水朝日圖，寓意是為官要清似海水，明如日月。

唯一不同的是，堂鼓、儀仗和刑具被擺到了其他地方。所以這個暖閣看起來便寬敞了許多。

顧念雪目光落在屏風上，輕柔地說：“當然不是，我把你視為兄長，當做最好的朋友。你給予我這麽多的關懷和幫助，往後你有需要小雪的地方，我也會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宋既白微微一笑，雖然心中有些許苦澀，因為“赴湯蹈火”不是他想要的，而他亦不會讓她去往任何危險的地方。

“有你這句話，也足夠了。”宋既白找了張椅子隨意坐下，盡量克制自己的目光不要過分追隨著她。“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你還悶悶不樂？”

顧念雪：“我在反思，這一年多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做錯了。”

“哪裏有錯？”

“改變了人的命運軌跡。”

顧念雪一向是個輕快又直接的人，很少見到她透出這樣的眼神，深沈的，困惑的。

“你的命運軌跡不也被改變了嗎？”

“……”顧念雪頓住了，是啊，自從得到青金玉，她的人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到底是她被強行改變了命運軌跡，還是她命中本該如此？

“多思無益，我更希望你跟以前那樣，一心想著掙錢，成為陰陽兩界的女富豪。”

“你是說，我該繼續？”

“停下來，或者往前走，都是你的人生。沒有誰能指揮你，你只要聽從心就好。”

宋既白坐著，仙骨飄飄雲淡風輕。

顧念雪站著，亭亭而立從容肆意。

在他們短暫的對視中，有一些心事被抹去，留存下來的，是人與人之間最真摯的交流與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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