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將創世圓規的支點駐於人類身上，另一足，則劃向了廣袤混沌的未知世界之中。

隨著時光的流逝，文明紀元接連崛起，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先知們對星辰之間與無限未來的預言並未如期發生，那些存在於幻想中的藍圖，始終也只能是幻想。

這是個糟糕的時代——星雲的核心上只有三個大陸還有人居住，人類經過了三次人口大膨脹與突如其來的核戰爭，最終縮減到不足五億。核的資源已被開采殆盡，巨大的能源管道貫穿了地心，汲取著地核中鈾裂變所產生的能量。地表已成為一片廢墟，鋼鐵之國占據了最大的領域——古稱第三大陸的一塊地方。

中央計算機取代政府、立法院與法院，成為新的國家機器，然而在過去的某一天，伴隨著它的覺醒，機器人統治了整個世界。人類或者被驅逐，或者開始逃亡，或者被統治……

鋼鐵生命體占據了地面，常年工業生產釋放出的硫布滿天空，令機械之城被黃雲所籠罩，地面高樓林立，卻都是冰冷的鋼鐵工廠。而深入地面之下，才是人類居住的地方。他們作為鋼鐵生命體的奴隸，每天生活簡單劃一，輪班睡覺，整點起床上工……猶如被圈養的動物。

我們的主角阿卡如今正生活在機械之城的地底世界，正是“蟻巢”生活區中所居住的人類的一員。

阿卡今年十六歲，在流水線上擔任檢修技師，他的工作是每天接待不同的機械生命體，為他們調試與替換，測試中央技術區開發的新技術零部件。稀奇古怪的機器人經過他的面前，並提出或合理或無理的要求。

“更換我的紅外線透視鏡，目標型號RM47。”一臺擬人機器人吩咐道。

“對不起，庫存沒有了。”阿卡答道，“要等到下個月。”

“更換我的紅外線透視鏡，目標型號RM47。”機器人重覆道。

“沒有了。”阿卡道，“庫存空。”

“人類控制法第三條，”機器人以死板、僵硬的聲音說，“人類不得違反智能生命體提出的任何要求，否則將就地處決。”

阿卡開始考慮換一個回答方式——上一任的檢修技師正因此被激光削掉了腦袋。他盯著這名主顧的激光發射口，此時發射口已開始預熱，他的小命頂多只剩下十秒時間。

“倒數。”機器人警告道，“十、九……”

“請稍等。”阿卡飛快地答道，並從抽屜中選出一塊打磨好的鏡片，為機器人換上，那是昨天另一個機器人換下的廢品。

機器人答道：“匹配不符，紅外鏡故障。”

阿卡道：“技術錯誤，需要檢修，請重新排隊，並為我的服務打分。”

機器人開始采集阿卡的人像，阿卡緊張而忐忑地註視這個機器人，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投訴，但總比丟掉腦袋要好。

機器人走了，阿卡松了口氣。

“幫我換個能源池。”又一名智能生命體坐到工作臺前。阿卡暗道謝天謝地——這是一個克隆人。

克隆人與機器人不同，他們不像那些冷冰冰的鋼鐵生命，是與人類接近的物種——機械城內的住民分為三等，上層是鋼鐵生命，中層則是這些克隆人，而底層才是阿卡這些原始人類。

“需要電池還是核能池？”阿卡問道。

“電池，”克隆人答道，並目送剛才的鋼鐵生命體離去，“我以為你會直接被激光切成小塊，這樣會很麻煩。因為我的認路系統總是出問題，不在這裏換好，還不知道怎麽回去。”

克隆人轉過身，阿卡打開他背後的一個匣子，說：“你的定位系統受潮了。”

阿卡打開燈光，為克隆人更換零配件。克隆人一聲不吭，沈默地坐著，阿卡忍不住觀察他的側臉。

所有的克隆人都長得一模一樣，人類只能通過著裝或是編號牌來區分他們，而克隆人只有男性。這個問題困惑了阿卡相當一段時間。

比起鋼鐵生命，阿卡更願意為克隆人提供服務，只因他們有感情，也有喜怒哀樂，偶爾會受激素影響，不像機器人一樣，一旦人類在機器人面前執行了錯誤命令，就會被當場格斃。

“你是新人。”克隆人說。

阿卡問：“你怎麽知道？”

他看了一眼電腦上的記錄，顯示最近的三年中，這名克隆人從未到阿卡的櫃臺前來過。

克隆人答道：“因為你很好奇，看了我很久，剛從蟻巢出來的人類，通常都這樣。”

阿卡不敢接口，根據前輩的吩咐，最好也不要去招惹克隆人。克隆人受喜怒哀樂的影響較強烈，體內激素一旦失調，同樣也會殺死人類。

“工作的時候分心，”克隆人說，“容易犯錯導致顧客評價下滑。”

阿卡忙點頭道：“謝謝您的提醒。”

阿卡的評價系統一共有五分基礎分，每得到一個D級評價扣一分，而增加一個A級評價則漲一分。一旦五分的基礎分扣光，就會被行政系統判斷為“需處決”。

需處決的人類被認為不再對社會有貢獻作用，將被帶到生產加工廠，進行蛋白質分解，也就是處死。身體構成則回歸生物能系統，成為制造新的克隆人，又或是生產營養品的材料。

阿卡為克隆人更換了定位系統內的電池，順便給他更換了另一塊老化的導航芯片，這樣定位系統將工作得更好。

阿卡說：“好了。”

“技術很好。”克隆人輕松地說。

阿卡答道：“謝謝。”

克隆人離開的時候，順手給阿卡評了個“D”。

阿卡心裏充滿了憤怒，卻不敢作聲，飛快地看了電腦屏幕一眼，還有三十秒才下班。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電子聲響起，阿卡飛速擺好工具，收拾自己的東西，轉身時背後的通道門開啟。

“請在十秒內離開檢修臺。”電子女聲提醒道。

阿卡進入環形隧道，腳步聲密集而有規律，檢修處開始換崗。人類從四面八方匯集到中央大廳，接受金屬攜帶物檢查，電子聲嘀嘀響。通過大門後，平臺轟然下降，進入地底。

與阿卡著裝相同、年齡不一的人類工人各自從不同的通道離開，乘坐電梯上上下下，在狹小的空間內互相推擠著，各自神色匆匆，誰也不說話。

電梯第一次停下，進來兩個機械巡邏兵。擁擠的人類忙不疊退後，給它們騰出一個位置。

“叮”的一聲紅燈亮起，電子女聲提示道：“等候其餘升降機逆行。”

電梯裏十分悶熱，所有人都在流汗，卻不敢亂動，也不敢說話。阿卡身邊的一個人用手肘碰了碰他。

阿卡轉頭，這才驀然發現，兩個機器人亮起燈，攝像視角轉向阿卡。監視器打開，光圈推進，又退回，鎖定了他胸膛前的口袋。阿卡的心臟頓時猛烈地跳了起來。

“你做了什麽？”身邊的人低聲問道，“它們好像盯上你了。”

阿卡一瞬間全身打顫 ，想起他在工作時，偷偷藏起了一塊芯片。

機械巡邏兵電子聲響起。

“警告，你的體溫過高。”

電梯內的所有人都緊張起來，機械巡邏兵自帶紅外線探測器，監視整個蟻巢內的所有人類。阿卡頓時想到一個畫面——在機械兵的紅外線系統中，整個電梯內，自己的體溫造成的紅外線輪廓，一定相當顯眼。

“沒有什麽……異常的吧？”阿卡顫聲道，“我……我又沒有犯法。”

所有人都看著阿卡。

“叮”的一聲，電梯的綠燈又亮了，電梯繼續下行，發出“隆隆”巨響。

“接受檢查。”機械巡邏兵提醒道，“警告，進行四類探測。”

阿卡唯一的一個念頭就是：完了。

只要機械巡邏兵搜查出他偷走的芯片，阿卡馬上就會被當場射殺。他的汗水涔涔淌下，腦海中一片空白。

然而，站在阿卡身後的另一個中年機械師不停地發抖，臉色慘白，汗如雨下。他的痙攣幅度之大，幾乎撞到了阿卡。

阿卡猛地回頭，被那中年人抓住肩膀，一時間不知所措。

“救救我……救救我……”那中年機械師仿佛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緊緊攥著阿卡的手。

所有人同時都意識到一件事：這個男人要被處決了。

+++++

“到達處，蟻巢。”電梯內女聲響起。

電梯大門打開，那中年人瞬間推開阿卡，沖了出去。

“警告，馬上停下！”機械巡邏兵同時追了出去，電梯內的人一擁而出，只見那中年人飛奔進走廊。

“臥倒！”有人喊道。

整個走廊裏的人都炸了鍋，天花板上的監視器“嗡”的一聲射出細小的鐵釘，鐵釘展開翅膀，在空中亂飛亂射。

“砰”的一聲巨響，奔跑中的中年人被鐵釘穿透顱骨，撲在墻上，牢牢釘在了墻壁上。

人群開始不安，並議論紛紛，阿卡滿身冷汗，從對話中得知，那名機械師今天積累了三個D評價，吃完最後一頓飯後，就將被押去處決。

阿卡趁著機械巡邏兵收拾殘局時，屏住呼吸，離開了走廊。他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沖進了浴室裏，打開冷水，沖著自己的身體，降下因緊張而不住升高的體溫，並平息劇烈的心跳。

阿卡全身濕淋淋地滴著水，恐懼突如其來地籠罩了他。他知道那名被處決的機械師的下場是什麽——屍體被帶走，放進工廠內冷凍，再肢解，並分批扔進分解液裏腐蝕，成為基本營養物質，以培養新的克隆人，或做成動物飼料。

阿卡只覺得自己內心有一股憤怒與痛苦在左沖右突，他想發瘋般地大喊，卻喊不出來。想發洩，卻又無處宣洩，到處都有監視器，連吼都不敢吼。他背對監視器，掏出衣兜裏偷出來的導航芯片看了一眼，那芯片就像個燙手的山芋，令他十分害怕。

得盡快將它處理掉……阿卡越想越後怕。他走出浴室，烘幹身體，回到生活區內。

蟻巢內的人類來來去去，各有工作。回到了自己的區域，阿卡總算松了口氣，疲憊得無以覆加，這是他上班的第一天。

他看了一眼表，可以休息十小時，進入生活區時，有人朝他點頭。阿卡便朝他們不自然地笑笑。

“阿卡哥哥下班回來了！”一個孩子叫道，“地面怎麽樣？”

“第一天上班有什麽感覺？”一名年輕人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卡點頭道：“還……還好。”

這裏居住的，大部分都是比阿卡年紀小的少年。蟻巢分為一萬四千個區域，每個區域中的工作者被稱為“人類代表”，人類代表在地面工作的表現，直接影響到整個區域的生活質量。剩下的人類則由機器人進行培訓，或自我繁殖，或學習技術。

同樣，多次考試未曾掌握任何技術的人，也將被判定為無貢獻者，等待他們的結局是處決。

阿卡心事重重地想起自己那個“D”，以及即將到來的投訴。法律系統會分析他的工作錄像，運氣好，或許只會被判定為“B”，不減分也不加分。但要是被判為“D”，自己接下來的壓力就大了。

少年們在起居室內閱讀，而阿卡在一旁默默地吃完了配餐，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趴在桌旁看他。

“我可以吃你的水果嗎？”小孩問。

阿卡道：“當然。”

阿卡把水果遞給他，小孩接過就跑了，與他的玩伴們分享阿卡的特別待遇。

不到片刻，電子聲廣播通知，休眠時間啟動，需要休眠的人類回到睡眠室中。阿卡便把收拾好的盤子扔進垃圾桶，憂心忡忡地回到休眠室。

每個人類都有屬於自己的休眠艙，這是蟻巢中唯一的私人空間，阿卡設置好催眠波段，鉆進了自己的休眠艙內。空間是寬敞的，足可容納兩個阿卡擠著睡覺，艙內還擺放著一小盆的綠色植物。

外面暗了下來，休眠艙蓋上。

阿卡打開臺燈，摸出今天偷回來的老化導航芯片。這塊芯片對阿卡很有用。

他想睡一會兒，不想出去了，至少今天不出去。只有睡眠能讓他暫時忘記那個“D”的煩惱。然而催眠波響起後，阿卡躺了一會兒，只覺得十分煩躁，他翻來覆去，都無法入睡。

他強迫自己閉上雙眼，卻未能成眠，腦海中一直想著他放在陸地上的某個機械裝置以及今天偷回來的導航芯片。半小時後，阿卡起身，打開休眠艙，鉆了出來。

休眠大廳內，一排排的休眠艙發出藍光，阿卡快步離開大廳，按下指紋，回到生活區內。這裏一如既往地聚集著不少人類，阿卡從安全通道內進去，沿著樓梯快步下到地底，躲在樓梯拐角處。

突然間，他聽到背後發出一聲輕響，似乎是門被推開了。

那一刻阿卡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是什麽人？他下意識地要轉頭，卻強行抑制了這個念頭。

不能轉頭，阿卡告誡自己，沒有發出機械聲音，不是守衛，應該只是有人類過來，不知道有什麽目的，難道除了自己，還有人發現了這條通道？

關門聲響，阿卡松了口氣，這個時候才回頭看，那裏沒有人。他心裏忐忑，趁監控攝像頭轉向別處時，默念三秒，箭一般地飛射出去，鉆進了垃圾槽。

阿卡順著垃圾槽一路滑向生活區外的垃圾處理箱。這裏的垃圾每六小時被焚燒一次，充滿了刺鼻的氣味以及未曾散盡的煙霧。

他從垃圾槽的一個破口鉆出來，從一個生銹的梯子爬下，海風撲面而來，潮汐的聲音鋪天蓋地，幾乎快淹沒了他。

這見鬼的天氣……阿卡開始後悔今天出來了。他仍然沈浸在方才的緊張中，是有人發現了這個通道嗎？但怎麽可能？垃圾處理箱已經廢棄很久了，附近也沒有新的腳印……

+++++

垃圾槽直通海灣處，天空，大地，一片黑暗，閃電將天與海連接在一起，大海的咆哮與雷雲的翻滾仿佛在警告他，讓他盡快回去。

這不是出行的好天氣，天與海之間，阿卡成為一個小黑點，在礁石上艱難地攀爬，爬向海邊的某個隱蔽巖洞。他在這個巖洞裏，藏了一臺機器。他不住祈禱，這個時候過去，東西還在那裏，沒有被人帶走。

這種事如果被法律系統知道，阿卡很清楚等待著他的只有處決一途。但他從十歲開始，無意中發現了垃圾槽內這個通往外界的通道後，便忍不住地想出來呼吸外面的空氣。

盡管空氣中一如既往地充滿了刺鼻的硫黃味，海面也布滿了漆黑的石油，但這都不能阻止阿卡向往自由的內心。他用了六年的時間，把蟻巢內的一些生活物資，以及垃圾槽內的鋼鐵材料零零碎碎地運到了這裏。

開始時他只想造一艘小船，離開機械之城，去尋找一個能生活的地方。聽說在大海的彼岸，仍有人類聚集的國度，那裏沒有中央計算機“父”的轄制，也沒有隨時殺戮人類的機器人，那是真正的、由人類做主的國度。

阿卡向往著那個地方，並用他的知識開始陸續組裝這個交通工具，然而他收集到的材料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最後他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機械裝置，像是一個機器人。

阿卡在這個機器人裏留出座艙的位置，讓它看上去便於駕駛，並為它起名叫做“K”。比起機械之城裏那些技術覆雜而精細，使用核聚變能源池的鋼鐵生命體，K這貨簡直就是一個破爛。

但阿卡非常滿意他的傑作，至少K不會接收“父”與法律系統的指令，也不會朝人類發射激光，阿卡讓它做什麽，它就做什麽。這種駕馭一個機器人的行為，令阿卡非常有成就感。

他忍不住會把K當成自己唯一的朋友，這個秘密他憋得非常辛苦，誰也不敢說，並期待著有一天能駕駛K離開這裏。

但在那之前，他首先要為K裝上一個能從海水中提取氚的裝置，並配合聚變反應堆供能。

山洞內昏暗潮濕，外面的雷聲、海浪聲驚天動地。阿卡走進昏暗的山洞裏，打開光源，扯下披在K身上的帆布。鋼鐵機甲註視著阿卡。

它沒有智能，但阿卡設想總有一天，會令他獲得簡單的智能。

他擰開K的前胸蓋，為它裝上今天偷回來的那個導航芯片，試著接通能源，等候導航系統初始化。

外面雷聲一聲大過一聲，海浪瘋狂咆哮，仿佛有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上了山洞外側，轟然巨響。

阿卡顧不得K，轉身跑出洞外，生怕礁石洞內進水。然而剛跑出一步，便有什麽龐然大物被駭浪卷起，朝山洞洞口沖來。

“啊——”阿卡的聲音淹沒在巨響聲中。

那一刻他看到海水中有什麽東西發著光，撞向山洞洞口處，緊接著發出四分五裂的巨響，從高達十餘米的礁巖上摔了下去。一連幾聲悶響，那是金屬撞擊巖石的聲音。

阿卡被海水潑了一身，驚魂未定，趴在礁石洞口朝下看，看見閃著光的金屬，被黑色海浪卷走了。那似乎是個大家夥，說不定有用。

但阿卡不敢貿貿然下去，否則海嘯會馬上將他卷走。

他先是把K的能源關上以免受潮短路，再在洞口焦急地張望，海浪漸漸小了下來，他看清楚了——一個金屬箱子在海水中浮浮沈沈，時而被海浪卷向岸邊，時而又被潮水拖向海中。

阿卡祈禱老天把那個合金箱子留下來，裏面會有什麽？或許箱子的材質能給K做一個新的機身，又或者合金箱子裏，有一個他最想要的核聚變引擎。

海浪漸漸平息下來，大海終於恢覆平靜，風暴過去。

阿卡艱難地下到海灘旁，黑色的石油鋪滿整個海面，他在沙灘上留下一連串腳印。

一個浪花把箱子推到岸邊，他看見了！

阿卡沿著海岸線飛速奔跑，沖向那個合金箱子。先前在礁石高處所見並不真實，走到近前時，才發現那不是什麽箱子，而是一個休眠艙。

阿卡充滿疑惑地看著休眠艙，海浪又要將它卷走，阿卡忙跳進海水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休眠艙推上岸邊。

“萊恩……共和國。”阿卡看到了休眠艙上的一個徽標，那是一個獅子的形狀。

這個休眠艙非常地堅固，而且外表銹跡斑駁，掛滿了海草，顯然是在海中漂流了很久很久。休眠艙上破了一個洞，裏面有一半石油，掩蓋著一具屍體。

阿卡嘆了口氣，在海上漂流了這麽久，想必已經腐爛了。有沒有什麽遺物？

阿卡翻出扳手，設法撬開眼前的休眠艙，然而它紋絲不動。他氣喘籲籲地撬了半晌，忽然註意到休眠艙下的一行字。

“7210年4月，黑石。”

7210年！

阿卡頓時大驚，今年是10073年，這是一具將近三千年前的古代休眠艙？！

他看了許久，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麽拖下去，便開始找休眠艙的開關，這具古代機械的構造與所有阿卡已知的科技都有不同。

阿卡如獲至寶，屏住呼吸，猶如發現了一個新世界。關於古代科技的想法一瞬間充滿了他的腦海，說不定古代人留下了什麽智能科技，又或是武器。退一萬步說，即使是拆下幾塊能用得上的電路板……

阿卡不知道碰到了什麽東西，整個休眠艙亮了起來，他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退後。旋即想到，休眠艙裏應該不會再有人活著了，畢竟經過了快三千年。

休眠艙緩緩打開，阿卡上前去，赫然發現裏面還有一層。雙層休眠艙的夾層內充滿了石油與海水，一瞬間傾瀉出來，騰起陣陣濃煙。內層艙蓋是透明的，上面顯示著低能量的警告。

艙蓋打開，煙霧散盡。

裏面躺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男人手腳勻稱，足有180厘米高，頭發很短，是黑色的。阿卡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軀體。

那男人還活著。

遠處傳來的機器人警衛巡邏的電子聲在海浪中隱隱作響，阿卡暗道：“該死！”他手腳並用地把男人抱出了休眠艙，背著他朝高處跑。而四百米外，兩艘海岸警備船破開海水，朝岸邊沖來。

阿卡的心臟怦怦直跳，他抱著男人攀爬上礁石，遠處已響起警報聲，他從衣兜裏掏出遙控器，山洞裏“轟”一聲巨響。

K跌跌撞撞，拖著尾焰沖了出來。阿卡一手抱著那個男人，另一手抓著K的金屬手臂，K在礁石上碰了幾下，撞丟了幾個零件，零件叮叮當當地滾落下去，掉進海水裏。

阿卡眼前一片漆黑，抱著那個男人，隨著K再次沖進了山洞裏。

+++++

足足過了數分鐘，阿卡才緩過神來，拍了拍那男人的臉，男人仍在昏睡。K則大步回到它的位置上，恢覆了沈默。

阿卡爬出洞外，朝下眺望，看見巡邏機器人將休眠艙帶走。這下什麽都沒了，只有撿回來的一個男人。

人類。

阿卡看著那男人熟睡的臉，忽然覺得十分無奈，一個人類能起什麽作用？休眠艙的話，好歹還能拆卸點材料下來，然而要把這個男人丟回海裏，卻又不是阿卡能做出來的事。

管他的，先這樣吧。阿卡爬起來，走到K的身前，繼續調試它的導航系統。這塊從克隆人身上偷來的芯片似乎確實是壞了，阿卡開啟音控導航，聽到一片沙沙聲。

“……系統癱瘓。”一個聲音從K的揚聲器裏傳出來。

“啊！”阿卡被嚇了一跳，萬萬沒想到K會自己開口說話。怎麽回事？自己明明沒有給K裝上思維軟件啊？！

K說完那句話，便再次沈默，冰冷的雙眼註視著阿卡。阿卡滿腹狐疑，打開K腹部的電路板，調試聲控頻道。

“弒父行動必須在……”K又說。

阿卡又被嚇了一跳，但這一次他找到原因了，是導航系統發出的聲音。地點定位回路裏，似乎被輸入了一些奇怪的信息。阿卡接好電路，開始播放導航解說，聽到了一段驚心動魄的話。

“各位反抗軍成員，革命的關鍵時刻即將來臨，代號：弒父行動，我們被統治的日子即將結束，新的時代必將到來。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二點，以人類換崗機會突破防線，就地解除機械武裝控制。當各區失去能源時，請反抗軍所有成員分批朝中央核心區潛入，屆時先鋒部隊將令防禦系統癱瘓。我們以炸毀中央能源爐，摧毀‘父’為目標，希望各位成功。”

阿卡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就這麽呆呆地站著，看著K。

十一月二十七日，今天是二十五日……這是一個玩笑？阿卡難以置信，但導航系統的芯片是在克隆人身上得到的，而克隆人根本不知道阿卡會偷走它，不可能提前植入這麽一段解說。

也就是說，最遲在四十八小時後，克隆人將與人類聯合掀起一場以摧毀中央計算機為目標的暴動。阿卡只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了……以至於他絲毫沒有發現，剛剛從海灘救上來的男人已經醒了。

阿卡茫然轉身，猛地與那男人撞了個滿懷，又是大叫一聲，臉上挨了一拳，重重摔在地上。

男人眼中帶著殺氣，冷漠地註視阿卡。

在K發出的燈光下，他們彼此相對，有足足半分鐘的沈默。阿卡腦中嗡嗡作響，簡直要炸了，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不停地掙紮。

“你想做什麽？”男人冷冷道。

阿卡眼裏帶著憤恨的淚水，瘋狂咳嗽，大口呼吸。

“我救了你！”阿卡發瘋似的朝他吼道，“你就是這麽對你的救命恩人的嗎？”

“哦。”男人冷漠地打量阿卡，阿卡擡頭的瞬間，竟有點恍神。

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皮膚呈現出健美的古銅色，頭發很短，就像剛長出來一般的圓寸；唇線猶如刀鋒般明晰，鼻梁高挺，雙目炯炯有神，眉毛猶如濃墨一般。

他的雙手雙腳修長，腹肌勾勒出的線條清晰有力，胸肌瘦削，猶如古代遺跡裏的英雄雕塑。

他的胸膛沾了不少黑色的石油，是剛剛阿卡背著他時蹭上去的，卻絲毫不減他完美身軀的美感——那是一種男人富有雄性張力的美。黑色的石油猶如油彩一般，更添其粗獷魅力。

“你……叫什麽名字？”阿卡問。

“名字。”男人微微皺眉，似乎陷入了沈思之中。

阿卡要站起來，那男人卻又一動，阿卡嚇得退開。

阿卡的疑惑比這男人更甚，他的問題一大堆，想問他是從哪裏來的？裝著他的休眠艙是什麽機構的？他在海底沈睡了三千年嗎？但阿卡知道，休眠超過一個月，因大腦封閉，記憶就會暫時被封存，所以他倒是不怎麽驚訝這個男人表現出失憶的神情。

男人冷冷道：“你怎麽救了我的？”

阿卡道：“你剛從海裏醒過來……”

阿卡朝那男人描述了一次撿到他的場景，男人始終以疑惑的神情看著阿卡，認真地聽阿卡的描述。阿卡邊說心裏邊想，這個人確實是失憶了。

“三千年。”最後那男人說。

“是的。”阿卡答道，同時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他足足睡了三千年，根據阿卡的了解，或許他的記憶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男人十分苦惱，竭力回憶，阿卡卻帶著點慶幸，朝男人說：“你睡覺的休眠艙技術不錯，因為你醒來後，還保留著語言與思考能力。”

男人沒有說話。

阿卡問：“你叫什麽名字？至少先想一個名字吧。”

男人沈默。

阿卡說：“或者我暫時給你起一個名字？裝著你的休眠艙上寫著黑石，你就叫黑石吧？”

“黑石……”男人喃喃道。

他沒有拒絕，似乎是默認了這個名字。

+++++

阿卡用帆布將K罩好，並找出一塊布，示意黑石披上，用別針給他做了個簡易的全身袍。

黑石穿著那身連體的亞麻布袍，猶如一座雕塑般，在石頭上靜靜坐著。

阿卡暫時安頓了黑石，打開K的導航系統，把那段話又聽了一次。無疑這個時候，克隆人的革命宣言比黑石更重要，他不敢想象如果這段話是真的，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會暴動嗎？阿卡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克隆人沖向中央城區，占領機械之城，炸掉能源爐的場面。一旦戰爭開始，自己將輕易撿到一個能源爐，逃向海灣，裝在K的身上，離開這個地方。

阿卡既興奮又緊張，仿佛被這個消息註入了一針強心劑。他決定回去觀察，腦海中都是廢棄機器人癱瘓的場面。

阿卡從黑石面前經過，說：“我走了。”

黑石不明所以地擡頭，眼中警惕之色一覽無餘。阿卡又頭疼起來，這個撿回來的失憶者，要怎麽安置？帶著他走？這人看上去似乎有點力氣，或許能幫上他的忙，但絕對不能帶他回到生活區裏去，否則一旦被機器人警衛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去什麽地方？”黑石問道。

阿卡不悅道：“跟你沒關系，陌生人，我救了你的性命，你連句謝謝也沒說。”

黑石沒有回答，問：“有吃的沒有？”

阿卡簡直要氣炸了，怒道：“你自己不會去找嗎？我又不欠你的！”

黑石驀然起身，阿卡馬上退後，抽出磁能扳手對著他，警惕地說：“別過來，否則把你電成焦炭。”

黑石眉目間全是戾氣，四處看了看。

真是夠了，阿卡心想，救了這個人，純屬自己倒黴。他退出洞外，不知道為什麽，又隱約有點擔心，最後還是轉身進來了。

“這裏有食物和淡水。”阿卡打開自己儲藏在角落裏的食品，朝黑石出示。黑石劈手奪過水瓶，喝了一口，緊接著仰脖，把一大瓶水灌了下去。阿卡這才發現他很渴。

“餓嗎？”阿卡問，並打開一個罐頭遞給他。黑石猶豫片刻，用手指從罐頭裏挖出一塊雞肉，放進嘴裏咀嚼。

阿卡道：“我走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自己找地方去。”

腕上的手表響起嘀嘀聲，阿卡知道不能再拖了，今天已經離開得太久了。便跑出洞外，沿著老路回去。

阿卡憂心忡忡，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那一段導航系統內的解說，這一切若只是個玩笑呢？可能是個玩笑嗎？

回去的路要走上足足半個小時，阿卡抵達垃圾槽的時候，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頓時傻眼了。

黑石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從蜿蜒的石油海灘上跟了過來。

“別跟過來！”阿卡焦急地大喊。

黑石站住了，阿卡朝他跑了幾步，說：“別找死！”

黑石現出冷漠的神情，阿卡的手表再次響起“嘀嘀嘀”的警報，沒有時間了，他又大喊道：“離開這裏！去哪都可以！別跟著我！”

說畢，阿卡一頭鉆進了垃圾槽，手腳並用地朝上面爬去。

他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了生活區，特地看了眼垃圾槽旁的地面，這次他發現了腳印——兩行雜亂的腳印。

也就是說，在自己進入垃圾槽後，有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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