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成灰，深冬無春。

如果她不是曼蘭鳶，仙上就不會把她獨自一人丟在守望雪山。

“雪兕，你為什麽不肯帶我出雪山？”

清脆的短笛聲一遍遍憤怒響起，雨軒在雪兕背上使勁地敲打著它的頭，“帶我走，我要離開這裏，我要去找仙上！求求你……”

雪兕碩大的身軀緊緊向後弓著，不肯再往山腰以下走去。

尋夢，千寸萬縷終不醒。

雨軒從雪兕背上翻下，摔落到雪地，顧不得拍去身上的積雪，一步一踉蹌往山腳跑去。

——我現在是鬼，凡人小丫頭，你怕嗎？

——不怕，我最不怕的就是死。

寒風刺痛身上每一寸骨頭，單薄的身影狂奔在千年不化的積雪上。腦袋中回響著和軫鬼的對話，不怕，她早就是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卻如此害怕失去仙上，失去她的精神支柱。

仙上你在哪？“化塵”在哪？茫茫逆世，何處去尋。

越跑越快，來不及抽出深陷積雪的腳，憤然倒下。淚水冰涼，雨軒這才想起東井臨走留下的話——

這兒可比仙山安全多了。

奇怪，明明雪地這麽冷，她卻不願爬起來。原來沒了仙上，她的心早就和花妖沒有區別，空空蕩蕩。

高大的身影從空而降，書澈披堅執銳站到雨軒面前，伸手扯下背後青色的長坎，一把裹起雪地裏的雨軒。

……青龍仙尊，怎麽又是他。每次自己落難的時候他都會出現。絕望的黑暗中透進來一絲光亮，雨軒凍青了小臉，寒冷讓她的話變得斷斷續續，“青龍仙尊，求，求，你，帶我去找仙上。”

堅硬的戰甲下藏著滿身傷痕的自己，在守望雪山外等了三天三夜等到了這麽一句話，書澈笑著，卻比哭著還要難看，“可以。說你喜歡我。”

喜歡，怎麽可能喜歡青龍仙尊。仙尊這話是什麽意思，為了仙上，說就說吧。

……話到了嘴邊，怎麽也開不了口。

“逗你的，走吧，去瀛洲。”書澈用一如既往溫柔的眼神看著雨軒，她若安好，又何苦去打擾。

書澈喚起佩劍，讓雨軒站在了前面。

佩劍上空，以極快的速度劃過天空，抹上一道淡青色的憂傷，青色向著前方黑壓壓的漩渦不斷延伸去。

***

離瀛洲還有好一段路的時候，空氣中就飄著濃濃的屍臭，刺鼻的酸讓人作嘔。雨軒用手使勁捂住口鼻，臭味還是無縫不穿地鉆進來。

曾經的瀛洲，已是人間地獄。上百具屍體。從瀛洲滅門那天就躺在這裏。血液已經流幹，黑色的蛆扭動著肥胖的身體在屍體上蠕動，爭搶最後一口潰爛的濃汁，互相撕咬流下黑色液體，液體再次滲入幹枯的皮膚，屍體變得更加死黑潰臭。

遠遠看去是黑壓壓的烏雲，離近了才發現是無數密密麻麻的蟲子，大大小小互相擠壓著堆在一起，只看一眼，就讓人渾身發毛，無法正常喘息。

腹內的東西翻江倒海沖到喉嚨口，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把差點吐出來的東西又咽了回去，雨軒小小的臉失去了血色。

“噬鬼摩羅，還不收手。”

清涼的嗓音打破這片死沈沈的地方。子辰右手握著“斬仙”，劍刃正指著黑色身影，凜冽的劍氣變得煞白，寒徹心谷。

仙山沒事，提到頭頂的害怕壓下，雨軒不自覺地往前跨了一步，完全忘記了身後的書澈。

看看四周，元德扶著墨染站在鎮魂塔底下，東井禦劍，浮黎騰雲，一左一右架勢在子辰身後。

曼芍藥和曼紫錵都沒有來。

雖然噬鬼摩羅身後有數百個小妖魔，從力量上看仙界還是遠遠勝於妖魔。

之前噬鬼摩羅一直被黑色瘴氣包裹看不真切，這次身周沒有瘴氣，雨軒竟也看不到他的臉，披散的灰白長發下是一團黑色的魔氣。

“折了千年修為就為了打散我的氣息，哈哈，仙界也不過如此！”空洞的聲音，憤怒中帶著諷刺。

子辰低眼掃過墨染，“斬仙”從松開的手飛入空中，劍身仙氣消失。慢慢擡起左手，頓時仙氣翻滾如浪，破開上空的蟲雲註入手中。

金色的劍身從白色仙氣中出現，劍柄上的祥雲流動。

“盜走“連魂”不久，你就想用它將自己四散的氣息打入不同的軀體重新聚集，卻不慎魔氣聚集過多暴走，滅門瀛洲。當時我就猜到，噬鬼摩羅，千百年來沒有軀體，氣息四散，躲在鎮魂塔底的日子不好過吧。”

噬鬼摩羅一陣狂笑，兩只浮著瘴氣的手互相拍打出幾聲巨大的空鳴，“仙界真是演得一手好戲，假裝被擊敗讓我放松警惕收集氣息，等了這麽久就等著今天一網打盡。二十八宿天，子辰，你以為你能贏嗎？”

子辰沒再說話。“空”在手上不停地流動，劍身漸漸透明，金色滲入劍心，從裏向外透著流光溢彩的金色光芒。

噬鬼摩羅大駭，“第九重宗動天！這不可能！”

沒有逃跑的時間，子辰揮劍而下，“空”畫出巨大的半圓，點點金光如煙火從圓中落下，噬鬼摩羅身後的妖魔被落下金光擊中後面目猙獰，黑色氣息從他們口中流出消失……

噬鬼摩羅身影漸漸變淡，狂笑卻不止，“子辰，你殺不死我的！仙妖魔混戰，罪魁禍首就是你，是你殺了雨軒之母，讓壁障動蕩，我剩下的氣息已全從壁障中出來了，哈哈哈……”

……

翻索著記憶，從有意識開始她就在星脊山，是彌天閣的第八代弟子。她是誰？無父無母，對於十四歲之前的事一片空白。

白色長袖揮動，幾縷黑發倒吹向上。柔荑右手布下“愈流”，慢慢將雨軒包裹送到自己面前。

光壁之外，雨軒看到元德、東井、墨染、浮黎，都用防備的眼神盯著她。心中的落空感漸漸變得強烈，一直不想去尋找的過去似乎所有人都知道。

俊美絕倫的臉，五官如雕刻般分明，烏黑的瞳孔深邃不見底。她的仙上，無論什麽時候都是這般迷人。雨軒站立在“愈流”中，正對著子辰。

“雨軒只求知道自己是誰。”

“雨軒，對不起。”

事情覆雜，只字片言不可能解釋清楚。雖然當年逼朱雀跳下誅仙臺，也是希望她十年後能重回逆世，卻未曾料到十年後她死在了人界。事實如此又如何，若不是自己做下這個決定，朱雀也不會慘死，其實也是他殺了朱雀。感慨萬千，牽一發亂了兩世。

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足以解釋一切，原來一切都是一個騙局。仙界殺了她雙親，又抹去了她的記憶讓她繼續留在仙界。多麽醜陋的真相！

雨軒反過來控制著“愈流”，步步倒退……

做夢都不敢相信的真相，此刻□□裸地擺在她面前。心中回響著曼紫錵的那句話——

仙界有什麽好，極冥之地才是你該在的地方。

……也好，她現在是妖，本就和仙界沒有關系。

臉色蒼白，心口的痛讓雨軒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她愛上誰都不該愛上子辰，這種痛，痛到無法呼吸，還讓她哭不出來。

“雨軒，跟我回鎖星閣。”

回去？現在還能回去嗎？回到殺了她雙親的仇人身邊？

睫毛漸漸生長由黑變藍，濃密的藍色遮住黑色的雙眸。右臂上的蘭鳶花炙熱發燙，無數藍色的花瓣憑空出現，圍聚在雨軒右臂，紛繁亂轉。迷醉的花香鋪天蓋地，遮住了所有的屍臭味。

在這個世上，除了愛與恨，還有更多的無奈。

***

書澈站在雨軒身後使勁搖晃著她小小的身子，“軒妹妹，快醒醒！這是幻象！”

徒勞。

兩人剛禦劍飛到鎮魂塔邊看到仙妖魔對勢，雨軒就失了魂般呆呆地站著。

曼芍藥騰飛在噬鬼摩羅身後盈盈地笑著，不變換著顏色的瞳孔看著雨軒……

浮黎憤怒，青龍已不再是仙界的人，明知這是一場惡戰還帶上雨軒。眼看著她身上的妖氣越來越濃，萬一曼蘭鳶這個時候醒過來，墨染廢了千年修為布下的陣法就功虧一簣！

……

“二十八宿天，子辰，你以為你能贏嗎？”黑色瘴氣中傳出空洞嘲諷的聲音。

沒有把握，但必須得贏。曼紫錵為了給噬鬼摩羅四散的氣息找寄宿軀體，已經取走了那麽多無辜之人的氣息。

“空”上的仙氣劇烈翻滾，似乎隨時都會沖出去。

氣流凝聚到一起，白袍翻飛，子辰揮起“空”。

“軒妹妹，不要！”

雨軒飄然騰空，飛離書澈佩劍。粉色衣袖滑落，露出整條白嫩纖細的手臂，上面的蘭鳶花顏色愈發艷麗，藍色花瓣圍轉在手臂四周，帶著她直直攻向子辰——

毫無防備，子辰的心口被雨軒的小手穿透。一陣炙熱高溫烤過心臟，雨軒抽回手，白袍仍舊一塵不染。

“曼蘭鳶！”

浮黎憤怒，揮起“祀血”刺向雨軒，眼看刺進她的心臟瞬間，“龍刺”沖出，彈走了祀血。

“哈哈，好戲，真精彩！”噬鬼摩羅瘋狂地笑著。

子辰向後踉蹌一步，右手捂住心口，左手凝氣出劍，劍氣沖向噬鬼摩羅，猶如白色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尾巴上面無數金色的光芒。

“光憑八重天就想打散我所有的氣息，白日做夢！”

強烈的白光照亮遍野屍骸，噬鬼摩羅一陣狂笑過後竟發出恐怖的長嘯，“不可能，這不可能！”

……黑影漸漸的淡去，身後數百的小妖魔面目猙獰，黑色氣息從口中流出後昏倒在地。

元德扶著墨染坐在鎮魂塔底，長舒一口氣，太好了，墨染仙尊趕上了。墨染廢了千年修為，花了這麽多天，隱著自己的氣息，在每個被寄宿的軀體上布下了仙咒。子辰的任務是擊散其中魔氣最重的軀體，剩下的只需拖延時間由他來布陣剝離。

仙界，演了一出好戲。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段有點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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