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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十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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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歌聽到屋內窸窸窣窣響動, 是韓城起了的聲音。

“您要走了?”她輕聲問道。

“是。”韓城答道。他回身看了眼引歌,她雙手裹著衣裳坐在昏暗之中, 本就瘦弱之人被暗光噬掉了一層輪廓,只剩細細一條。他有心想再說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向她點點頭。

“您保重。”引歌的聲音很輕,輕到落進韓城耳中似一句囈語。

他走進月色中,小院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又吱呀一聲關了,一切歸覆平靜。引歌坐在那裏靜靜聽了會兒,他的腳步聲徹底沒了, 這才緩慢起身。

她來的時候身無一物,這會兒仔細看看,倒也沒什麽可帶走的。不, 她不再是賤民了。

她掌了一盞小燈坐於桌前, 一支筆握了良久終於落筆, 是寫給韓城:“別放在心上。引歌。”

引歌要走了。

她要去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日覆一日在她的夢中。她睡在烏篷船裏,烏篷船飄在碧綠的河面上, 阿婆緩慢搖著船槳, 口中唱著一曲悠長小調。那個地方她以為此生回不去了。

她出了門,走進夜色中。

這些日子, 隴原的街巷早已長在她心中,手邊是誰家的院門,街角又長著一株什麽樣的樹, 哪家的女子早起梳妝,她都知曉的清清楚楚。她緩步走出隴原城,對著那扇破敗的城門, 深深鞠了一躬,而後消失在夜色之中。

=====

眼前的那棵禿樹上掛著一只羊。

一只被放了血的羊。

定西跑上前去,見那羊脖子上掛著一顆獸牙,那獸牙他認得,從前荀肆脖子上掛的那顆。韓城送她的那顆。他拿起短刀將繩子割下,羊屍撲通一聲落到地上。彎身撿起那顆獸牙,跑回去遞到荀肆面前。

荀肆接過那獸牙仔仔細細的看,上面還沾著血。那晚韓城府上出事,丟的就是這顆獸牙。而今這獸牙被掛上一頭死羊脖子上。

雲澹在一旁看著,凝神思考。

“怎麽不說話?”荀肆輕聲問道。

“借一步說話。”雲澹向遠處走了幾步,二人站在一個僻靜的地方:“韓城而今在哪兒你可知曉?”

“按計劃,他應當在去北都的路上了。”

“去北都做什麽?”

“引蛇出洞。”

雲澹沈默半晌,方問道:“太險。呼延川其人狠毒,且性子陰沈不定,萬一他識破你們的計謀,韓城處境定會極險。”

“賭的是呼延川的貪念。”

雲澹看了荀肆半晌,緩緩說道:“呼延川有什麽貪念?依我看,北敕馬上就到他手中,哪裏還需要貪?他的貪念是你,你說你要引蛇出洞,搞不好便是羊入虎口。”

…他訓起荀肆來一套一套的,訓的荀肆睜大了眼:“聽你的聽我的!”

雲澹忙住了嘴而後笑出聲:“聽你的,你是將軍。”

“那不就結了?”荀肆哼一聲,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撒腿跑了。

雲澹站在原地思量許久,方對靜念說道:“呼延川應是知曉我來隴原了,但並不知曉我隨荀肆一道出征了。放出消息吧。”

“為何?”

“她既然要引蛇出洞,便將他引到這裏來。這樣,左是穆宴溪,右是荀良,她能有萬全之法。”

“荀將軍不與您說,興許就是擔憂您的安危,不敢用您去賭。”

“大可不必。”雲澹看了靜念一眼。若韓城因此殞命,荀肆又能心安了?

===

西北衛軍疾行四百裏,在蘭赫山以北一百裏處紮營。

這是雲澹此生走的最遠的一次。他站在營地朝北望,綿延不盡的枯草雪原,是他從未見過的河山。心中不免被觸動,想起尚年幼之時老祖宗與他說的話,老祖宗說有生之年,當去遠行,親歷江山,才能懷有敬畏之心。雲澹從前不懂何為敬畏,此刻懂了。懂了,便深覺肩上擔子之重,再不能輕易放下了。

荀肆在遠處看他許久。

他的背影被夕陽鍍了一層金黃,營地炊煙到他身邊幾縷,要成仙了一樣。

緩步到雲澹身邊,手背輕飄飄碰到他的,被他反手握住。

荀肆回身看看,有三兩人駐足朝他們望,她也不在乎。回過身去與他一同看山河之大。

“這下我知曉你為何喜歡隴原了。”雲澹低聲說道:“這樣的天地我也愛。”

荀肆偏頭看他許久方說道:“甫進宮之時你拿著阿大的折子來問我,北敕來犯,是守是打。”

“你說自然要打。”

“是。要打。”荀肆手指著遠方:“打到那裏,打下的江山你好好護著。”

雲澹沒有說話。

只將她拉進懷中抱著,直抱到日頭徹徹底底落了下去,定西在遠處喚他們,這才拉著荀肆的手朝營帳走,將她送到營帳口:“去睡吧!”

“不進來一同用飯?”荀肆偏著頭問他,他卻搖頭:“不了吧,孤男寡女,不好把持。”

荀肆眉頭一挑,老夫子又酸腐了呢。一挑簾走了進去,又躡手躡腳走到簾邊,將臉貼到帳篷上聽他的響動,聽他踏雪走了幾步,腳步聲咯吱咯吱,那腳步又近了,停在她的營帳前。荀肆咬著唇,手探到簾外,一把將他拉了進來。

營帳內並未掌燈,只燃著兩個火盆。昏暗之中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小心翼翼又慌亂異常。荀肆向前一步,腳尖抵到雲澹的腳尖,他微微後退一步,荀肆又跟了上去,直至他無路可退。

“你躲去哪兒?”荀肆輕笑出聲:“都到了本將軍營帳內還想逃?”她像個地痞無賴去調戲那大家閨秀,口吻輕佻,心卻怦怦跳。

“等我迎娶你,荀肆。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對你。”雲澹低聲求饒,他日日夜夜想她,何嘗不辛苦。但她是荀肆,他不願她背負任何一點汙名。

“你說的對,等你迎娶我。”荀肆輕推他一把,猛的掀簾走到營帳外,突然大聲喊道:“本將軍今晚成親了!!!!成親了!!今晚!!”那聲音打破了寧靜,傳出很遠很遠。

“荀肆!”這一句將雲澹嚇的半死,掀簾跟了出去,卻聽到周圍想起吼叫聲,敲打銅盆的聲音,火把跳動,有人唱起了長調。

荀肆大笑出聲:“瞧見沒?成親了!天地為證!”

雲澹無法說出此刻的動容,只得一把將她拉進懷中,惡狠狠說道:“你是不是傻?嗯?是不是傻?”

“是!我可傻了!”荀肆仰起臉:“我這輩子只傻今日這一次,若明日我戰死了,你記得將我的墳挖在隴原,記得我的墓碑要朝向京城。死了我也要看著你…”

雲澹聽不下去了,堵住她的唇,慌亂將荀肆帶進營帳。動手脫掉她的甲胄,手掌於黑暗之中去尋一條出路。

眼前太黑,火盆裏嘭的炸了一聲響,荀肆嚇一哆嗦,縮進雲澹懷中。他的唇燙的嚇人,燙過她的舌尖,而後落在她耳後。荀肆止不住顫抖,腳一軟徹底跌進他懷中。

“雲澹…”輕聲喚他的名字:“雲澹,帶我去床上。”

雲澹不說話,呼吸都透著兇狠,帶著她跌跌撞撞尋到了那張木床,將她緊緊壓在上面。他身體的溫度透過衣裳傳到荀肆肌膚上,燙的她蜷起身子。

“雲澹,你中意如今的我嗎?”荀肆在他耳邊低聲慢語,牙齒輕輕咬住他的耳垂:“嗯?中意嗎?”

雲澹不知有多中意她,中意從前的她,也中意如今的她。手指去解她的衣扣,可他許久未這樣過,動作竟有些生疏,死活解不開,竟有些氣急敗壞,用盡全力一扯,黑暗之中聽到銅扣崩壞的聲音,其中一顆砸到木椅上,咚一聲,令這黑夜有了餘韻。

荀肆的肌膚觸到涼氣,她忍不住嘶了一聲,縮進他懷中,將自己交由他處置。

雲澹處置的狠,他收不住力氣,並無其他動作,只一心與她一起,殺個昏天暗地。鑒於改了七八次,系統仍舊不給過審。我也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還該改哪裏,也不想再改了,畢竟我的描寫中不涉及脖子以下了,甚至脖子以上都沒什麽了...上一版改完又被拒了,沒記錯的話這是第八次修改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哪裏寫的不行,說實話我有點崩潰了。咱也不知道這審核的人是系統還是人工,如果是人工,簡直太有想象力了。就這輛嬰兒車,您都能想象成豪車,在下著實佩服。我佛了。

木床吱吱呀呀要塌了一般,雲澹抱起她離了那床。荀肆瞬間被寒意浸透,轉而置身於一片滾燙之中。雲澹擔憂她冷,為她罩上衣裳,心中那經久的愛意彌散開來,察覺到她的手臂愈發的緊,呼吸愈發的亂,喉間的聲音愈發的細碎,終於肯說話:“好麽?嗯?”那嗓音像含著一口茶,混沌不清,又像一味藥,令荀肆頭暈腦脹,忍不住點頭:“好,還想要很多很多。”她就是這樣不知藏掖,她愛他,愛與他這樣親密,她想要很多很多。

“好。”雲澹答應她,將她抱到木桌上,手捧著她的臉深深吻她,外頭鳥兒叫了一聲,荀肆聽了歡喜,與他靠的更近,近到再無一絲縫隙。

荀肆腦海中閃過永明殿那一屋子陽光,他們的身形在光影中交錯。那時也是好光景,只是當時的她不那樣覺得。

想到不久後又要離開他,心中又萬分不舍。緊緊抱著他不放手,低聲央求他:“雲澹,別停。”雲澹心中滾過一絲疼,他如何肯停,恨不能這一生都長在她身體裏,與她片刻不分離。可黑夜短暫不禁過,眨眼間天就會亮。

營帳中有了晨曦透過的微光,帶著清早的霜氣將二人喚醒。

荀肆這一夜睡在他懷中,是少見的安穩滿足,明明該睜眼,睫毛動了動,卻假裝閉眼。雲澹洞悉她的心思,抱著她的手又緊了些。

荀肆忍不住笑出聲,窩在他懷裏撒嬌:“好冷,我不想起。可我又好餓。”

“何時開拔?”雲澹問道。

“午後。”

雲澹應了聲,用被子將她裹緊:“那你躺著不用起,我去給你尋吃食。”

“那你快些回來好不好?”

“好。”

雲澹出了營帳,再一次見識到西北的寒冷。地上結了厚厚的霜,寒風刺骨。他忍不住咳嗽一聲,靜念忙從一旁出來:“您起了?”

“嗯。”應了聲拉著靜念去了夥房,士兵們起的早,這會兒夥房裏已熱鬧起來,見到雲澹進去,有人笑出了聲:“將軍男人來嘍!”

雲澹此生第一次聽到這樣奇怪的稱呼,不是萬歲爺、皇上、不是雲澹、星兒,是將軍男人,言外之意他是荀肆的人。靜念覺得不妥欲開口制止,卻被雲澹攔住。他喜歡,甚至覺得美滋滋的。多好,將軍男人。荀將軍可是了不起,有男人了。

他笑著上前問一個大頭兵:“可有白面?”

“有。要用?”

“是。給你們荀將軍做一碗寬面。我自己來。”雲澹讓靜念幫他挽起衣袖,彎身和面,揉面,醒面,一氣呵成。又轉身去做澆頭。待澆頭做好了,面也該醒好了,用手扯了寬面,丟進開水鍋中,煮熟撈出,淋上澆頭。又尋了一塊兒厚布緊緊將食盒包裹住以免涼了。這才朝外走。

聽到後頭的大頭兵說道:“大將軍的男人真不賴。”雲澹忍不住笑出聲音,帶著好心情回到荀肆營帳:“起來吃面。”

“騙人,大清早哪裏會有面。”荀肆可未在行軍打仗之時吃過面,做面費時費力,大頭兵得不出功夫來。

雲澹也不做聲,打開厚布,從食盒裏拿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端到她面前:“快吃。”

荀肆裹著被子坐起來,伸著脖子看:“哪裏來的?”

“吃不吃?”

“吃!”而後張開嘴,含糊不清:“餵我。”

雲澹見她耍賴,手指在她頭頂敲了一下,轉身拿過木椅坐下,餵她吃面。雲澹的寬面師從荀夫人,是荀肆最愛的味道,一口入了腹,眼睛便睜的老大:“我阿娘來了?”

雲澹搖頭。

“那…”

“快吃。”雲澹不答她,餵她吃了這碗面,又去拿水幫她漱口,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是那時她還在宮裏時練就的。

荀肆吃了面,心滿意足又向後倒去,口中念著:“快來快來!再來造次一番!”

她聲音大,嚷的雲澹臉紅,動手捂住她嘴:“別鬧。”

卻見眼前人紅了臉,朝他眨眼,不是在玩鬧。

“敢不敢?”荀肆問他。

“不許求饒。”

====

偷來的浮生半日就這樣過了。

到了午後,溫度升高,他們開拔。將往之處是大義與北敕之界。荀肆帶一股精兵去奇襲,臨行前將雲澹交給靜念,並叮囑道:“好好護著他。”

雲澹竟難得沒說要與她去,在一旁點頭:“你當心。”

“沒啦?”荀肆笑著逗他,見雲澹不明所以,湊到他耳邊:“等打了這仗,再大戰三百回合如何?”她雲淡風輕調戲他,惹他紅了眼,幽幽看她一眼:“奉陪到底。”

荀肆嘿嘿一笑,翻身上馬,朝他抱拳:“再會。”

雲澹被她一本正經的姿態逗笑,也朝她抱拳:“再會,荀將軍。”

荀肆一腔柔情裝了滿懷帶人奔了北敕邊境。

北敕邊境多是一個個山包,將人打散了貓在裏頭,不許生火做飯,不許出響動,一動不動的貓著。荀肆這人打仗倒不魯莽,用的都是巧思。

第二日就陸續開始過北敕的兵,那些兵往小山包上射箭,西北衛軍將躲在茅草盾下,那箭射出來一點異樣沒有。荀肆待的住,仔細估摸著人數。按照線報,此次北敕會派兩萬援兵,其餘各部均去應付荀良和宋為了。

但呼延川這人陰險的狠,依照他的為人,應是會出其不意。如何出其不意呢?要看韓城的戲做足幾分。依照之前的計策,韓城假意查出是呼延川將引歌送到他床上,心中氣不過他用這樣骯臟的手段拆散他與荀肆,是以千裏走單騎,去北敕刺殺他。刺殺失敗,成為呼延川的俘虜,假意歸降於呼延川,被呼延川以俘虜身份帶來要挾荀肆。

此事按下不表。

荀肆揣測呼延川會派兩撥援兵,第一波是名義上的兩萬,下一波會更多,這樣便可以將荀肆圍在中間打,拿下她去要挾大義。

是以荀肆窩在那山坳裏一動不動。

整整窩了四天,終於覺得夠了,這才按原計劃向裏收兵。眼見著口袋愈發的小,卻聽探兵來報:另有一股北敕精兵前幾日從北敕出來,朝西走了。

“咱們的人呢?”荀肆問那探兵。

“還在那。只是少了兩千精兵,被與您一起來的那兩位男子帶走了。”

荀肆腦子轟隆一聲響,想起雲澹說她引蛇出洞,搞不好便是羊入虎口,心中咯噔一聲。然而眼下的人已是圍住了,迫在眉睫不得不打。荀肆一顆心亂的不成樣子,淚水在眼中轉了幾轉。牙齒狠命咬著嘴唇,咬出一道血印。在追雲澹和開戰之間猶豫不決。猛的想起他從前說過的話,要她信他。手背抹了把眼淚,腳一跺,對定西說道:“開打!”

荀肆這一仗打的昏天暗地,直打了三日三夜,待與穆家軍會和之時,戰場已是一片狼藉。張士舟將軍看著眼前橫屍遍野,朝荀肆豎起拇指:“了不起。”荀肆顧不得那麽多,問他:“敢問穆宴溪大將軍在哪裏?”

“得了皇上密報,奔西去了。”

“何時去的?”

“前日。”

前日…前日…差了一整日,戰場上時常風雲突變,須臾之間生死難測!荀肆抱拳對張士舟道:“戰場交與您了。”而後翻身上馬,帶著大部隊奔西馳援。心中念著你千萬別有事千萬別有事。

話說呼延川得知雲澹隨軍的消息,許久未大動的心念此時已按捺不住。親帥五萬精兵從北敕三路奔他包抄,一心上演擒賊先擒王。

結果那王帶著他們在山內繞了三天不見其人。呼延川氣急,命人放火燒山,而他則從另一側圍堵。終於見到了大義皇帝。

大義各部早已被派往左中右各路,此時這裏孤立無援。呼延川慶幸自己賭對了。他看著眼前那清俊無雙的大義皇帝,一瞬間有些楞神。

雲澹卻挑眉問他:“不請安?規矩白學了。”暗笑北敕沒規矩。

呼延川冷笑出聲:“我為刀俎你為魚肉,竟還妄想我給你請安?來人,給我綁了!”

雲澹眼掃過漫山遍野的北敕追兵,搖了搖頭。

“你搖頭做什麽?”呼延川問他。

“你還是比你父皇差了些。”見呼延川不解,雲澹樂意為他解惑:“差在…心急了。”

話音落,一支利箭射向呼延川,他躲閃不及,被射中手臂,猛哼一聲,起手朝雲澹飛出一支暗鏢,雲澹飛身閃過,卻被暗鏢擦破了腹部的肉皮。周圍混亂一片,他假意彎身,一支箭從遠處射出,正中呼延川頭顱。他血液汩汩流出,倒地之時連聲響都不曾有。

遠處接連的箭射出,是穆家軍的先遣援兵如約趕到。雲澹拿起手邊的刀劍,翻身上馬。他打小善騎射,那箭從他手中射出,長了眼睛一般,箭無虛發。騎著馬穿梭於戰場之中,手起刀落,人頭落地。

砍殺之間,一人騎著馬護在他身邊,他偏過頭看到韓城。

“第二箭是你射的?”雲澹問道。

“是!末將護駕來遲。”韓城人還未到北都,就聽沿途百姓說大義皇帝隨軍打仗的消息,又見當夜過了許多精兵,揣測呼延川改了主意要取皇上人頭,於是悄悄隨了過來。他見有人射出第一箭,卻被一陣妖風刮走,於是射出了第二箭。他救了雲澹一命,卻不知雲澹此番,先行救了他一命。

“不遲。”雲澹看他一眼,笑著說道:“韓城,多謝你。”而後指著遠處那片黑漆漆的人影:“惡戰來了。”

“末將護您。”

“同生共死吧!”

雲澹話音落,殺了上去。這一生,總要有一次,要與荀肆一起在舍命在這戰場上。他沒有食言。

========

呼天震地的喊聲響徹四面八方,千軍萬馬奔湧而來,最終匯聚成海,將眼前的敵軍淹沒。

荀肆最先殺將進來,見到站在那渾身是血的雲澹。熱淚奔湧而出,跳下馬狂奔到他懷中,渾身抖得不成樣子。

這一路,她不發一言。雲澹的千百種死態不停跳進她的腦海,每一種都令她心神俱碎。荀肆從未這樣怕過。

周身刀光劍影,不停有人倒下。懷中人抖的那樣厲害,雲澹甚至聽到她牙齒打戰的聲音,這簡直令他心痛安分。她身上的甲胄硌在他腹部的傷口上生疼生疼,他卻顧不得那疼,滿心滿眼都是他心中的肆姑娘,不想她再哭。不斷輕聲安慰她:“沒事了沒事了。”

哪裏能沒事,差點陰陽兩隔。荀肆愈發抱的緊,終於肯說話:“你要戰死了,我立馬改嫁!我嫁到北敕去,嫁到西涼去…”荀肆說著她想到的所有狠話,泣不成聲:“不許你死…”

“不死,不死。”雲澹脫掉她的頭盔,手指撫過她臉上的擦傷:“荀肆,別哭了好不好?眼淚流過傷口,會疼。”見她不聽勸,只得嘆了口氣,吻在她眼睛上。

顧不得什麽禮義廉恥,仿佛這天地之間只有他二人。

穆宴溪、荀良、宋為從遠處打馬過來,見到此情此景,口中那句“末將護駕來遲”生生憋了回去,穆宴溪喊了一句:“不得直視天顏!”而後調轉馬頭。倒也不用他喊,打掃戰場的士兵早已將荀肆和雲澹圍在當中,背對著他們。

荀肆聽到穆宴溪那句喊聲,這才回過神來,推開雲澹,臉紅成春花一朵,含情帶俏,惹人心慌。雲澹只看著她傻笑,他活了將近三十年,從未如此刻一般,心中浸潤著世上最甜的甘釀,只因眼前站著這個願為他赴湯蹈火、舍生忘死之人。他笑著笑著,又被淚水糊了眼,又把荀肆攬進懷中,全心全意吻她。吻世上最好的女子,吻自己的心上人。

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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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原城裏從未這樣熱鬧過。

最老的老人坐在街角曬春日暖陽,瞇著眼對身旁圍著聽故事的孩童們說道:“打記事起,一百年了,沒這樣熱鬧過。隴原人的好日子來嘍~!”老人說著眼角有些濡濕,他這一生,就長在隴原,從咿呀學語到垂垂老矣,隴原城裏過過兵、打過仗、餓死過人、也遭過屠城,但隴原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無論遭受多少苦難,它都還在這,堅強的活著,終於活到這一天,花紅柳綠、鶯歌燕舞、生機勃勃,終於活到了最好的光景。

最好的光景在隴原的街頭巷尾、城墻屋下,也在荀府。

紅木床邊坐著身著喜服的新娘,許是坐的久了,有些疲累。索性將腿盤到床上,小手探到蓋頭上,欲往上擡,被一旁的正紅拉住:“我的祖宗誒,不能壞規矩。”

原來是荀肆啊!

荀肆咯咯笑出聲:“怎麽就不許掀啦?又不是頭婚..”

“快呸呸!”正紅朝地上啐了一口:“頭婚您倒是掀了,也和離了。”

荀肆嬌哼一聲,乖乖把手放下。耳朵豎起來聽外頭的動靜:“他怎麽還不來?”

…正紅見她如坐針氈,又這樣心急,忍不住笑出聲:“急啦?離吉時還有一陣子呢!這會兒應是快從新宅子出來了。”

說著話,便聽見外頭隱約傳來鑼鼓喧天的聲響,正紅忙推開窗,院內那株海棠的香氣湧了進來:“姑娘您聽,說著話姑爺就來了!”

荀肆聽到姑爺二字,在蓋頭內紅了臉。說來也怪,不是頭回嫁給他,怎麽這回就這樣坐不住?單聽那鑼鼓嗩吶聲就令人心頭發癢:“正紅,你快去瞧瞧,看他穿了什麽,好看不好看?”

“還沒見姑爺不好看過,姑爺穿什麽都好看。您等著,我去探探。”正紅騰騰騰跑出門去,荀肆聽那腳步聲去了,心也隨著去了。

荀肆的心飄到雲澹那裏。

他身著喜服坐在高頭大馬之上,被孩童們圍著要喜糖。這會兒沒人把他當成皇上,在隴原人心中,這新郎只是隴原的姑爺,一切都照著隴原的習俗來。雲澹也沒有不耐,自馬背上拿下提前備好的一籃喜糖朝孩童拋灑。不僅備了喜糖,還備了碎銀子。

孩童們也不貪心,撿到喜糖碎銀子的便退到後頭,讓沒撿到的孩子來撿。大人們擔憂誤了吉時,在外頭大聲喊著自家娃的名字:“趕緊給老子出來,誤了吉時擰你腦袋!”

雲澹聞言笑出聲,在馬背上朝百姓們拱手:“多謝,多謝。待迎娶新娘大擺筵席,請各位父老鄉親捧場。”

這世上受皇上拱手禮,又要吃皇上喜酒的百姓,恐怕都在隴原城了。大家哄笑出聲,跟在一旁扯起了秧歌舞,隨著隊伍一同到了荀府,將荀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雲澹站在荀府門外,竟一時有些緊張,額頭滲出細汗。定了又定方大聲喊道:“小婿迎娶荀肆,請泰山大人、泰水大人準行!”

院門大開,雲澹看到院內怒放的春樹,眼中一熱,差點滾下淚來。幾步上前對荀良和荀夫人行禮:“請受小婿一拜。”

荀夫人抹著眼角的淚迎身上前:“使不得,使不得。隨我去敬香,而後去接她。”

“是。”

荀家的排位名字,許多雲澹都在朝志中見過,是世代守護隴原的英靈,他恭敬的敬香施禮,心中滿是敬畏。荀良一副錚錚鐵骨,此時也略微動容。

“走罷。”

雲澹站在荀肆門外,猛然想起第一回 見她,在京城外,紅妝十裏,她打轎上下來,那身紅衣隨微風飄著,一個飽滿的女子。他牽住她的手,此生他並未牽過那樣的手,肉嘟嘟一雙手,綿若無骨,掌心卻有薄繭,不知怎的,那時的他心中便被觸動了那麽一下。她坐於他對面,探頭到外面去,看來時的那輛馬車越來越遠,眼中滿是難過,像是失去了畢生所愛。那時的雲澹看著她心想:無論如何要待人家好啊,千裏迢迢來到這裏,不容易。

是,這一程不容易。是他將修年塞給她,而她欣然應了,幫他帶出了那樣好的一個孩子;是她在禦花園內坐於他對面不設防的睡了,他心中乍起漣漪;是她將後宮規矩一一破了,要他掉落煙火人間;是她偷了老祖宗的遺物贈與他,是她待他好而全然不自知;是她千裏走單騎丟到他腳下那顆人頭,要他從此不必犯難。這一程都是她,她那樣辛苦,卻從未說過。只在受不住之時輕飄飄一句:我想和離。

她太好。好到令他覺得他待她的那些好,不過是世間輕飄飄的塵埃,只輕吹一口氣就能散去。

雲澹站在荀肆門前,帶著所有的少年心意,赤誠熱烈。此時的他,像從未成過親一般,終其一生,就等待這一刻,帶著所有的心意迎娶自己心上的人。

他紅著眼擡起手輕聲叩門,口中喚她名字:“荀肆。”

荀肆端坐在床邊,聽到這一聲,那一顆心終於安穩下來,眼淚簌簌而落。他行至床邊,彎身抱起她,不發一言。荀肆將頭靠在他肩上,任雲澹帶她走出荀府。

當雲澹和荀肆出現在眾人面前之時,人聲鼎沸的隴原一瞬間變得安靜。人們看著皇上將荀肆送進轎子,又蹲下身來為她整理衣擺,那樣小心翼翼的溫柔。起身之時在她罩著蓋頭的頭頂親了一下,這才紅著臉上了馬。

多好的親事啊!多少女子終其一生也遇不到這樣好的夫君,將她捧在掌心放在心頭的夫君。被荀肆從小打到大的二流子們這會兒也感激涕零,感謝皇上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將肆姑娘那潑辣的性子改一改,以後也少動手打人。真是想的美嘞,挨打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雲澹將荀肆背進院門,院內站著經年故人。齊刷刷一排望過去,穆宴溪、春歸、宋為、陳大、歐陽瀾滄、宋清風、景柯、舒月,這些人有多少年沒有齊齊聚在一起過了?今日終於聚在了一起,聚在這座小城裏。曾經神仙一般的人物,而今面上多少都有了風霜,想來這半生竟是這樣過了。而今再想起來,夢一樣。

舒月擦了眼底的淚,說道:“我的星兒而今心也有了歸處呢,我是不是老了?”

“哪裏就老了?”景柯捏了把她的臉:“出息。”

“白發戴花君莫笑。”穆宴溪握住春歸的手,有些人無論過了多少年,都一如當初。

從前那些驚天動地的事而今都化為笑談,故事中的人早已洗盡塵埃,一生棲息在愛人身旁,無論天涯。

雲澹顫抖著手挑起荀肆的蓋頭,看到那張無論看了多少遍都看不夠的臉,她眼中噙著淚,輕聲喚他一句:“相公。”

相公,你我都知曉此生很難,難在你我各有抱負,卻彼此相愛;難在路遙馬急,愛的人不能時刻在身邊。

這不圓滿。卻也圓滿。

不在身邊,卻在心底。

從不後悔。

是的,從不後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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