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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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出雲一個沒落的陰陽師家族，在我父親口中，我的家族曾是一個顯赫的貴族世家，作為出雲掌握歷法和信仰的家族，即使是本地大名也要向麻倉這個姓氏低頭。但傳到曾祖父那一代，輝煌的歷史遮蔽了族人的目光，對權術的追求和對修行的放松，讓這個榮耀的大屋搖搖欲墜。最終終結於京都的某位將軍手裏。

樹倒猢猻散，曾經枝繁葉茂的家族最終只剩下父親這一脈駐守在本家這座破落的大宅。父親總喜歡拿著宗譜，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述說這曾經的光榮。振興家族——是父親一輩子的願望，也是束縛我的枷鎖。

我並不擅長和人打交到，或者說我不擅長和那些世家公子交談。每次在父親好不容易得到的和權貴交流的機會裏，我總是顯得木納和愚蠢。

在陰陽術上，我更讓父親失望。不過是最簡單的術我花了三年才學成，微薄的巫力，對陰陽術的遲鈍讓我一無是處。

在我十五歲時，疾病打倒了父親，對現實的失望加速了他的死亡，我一直記得父親在病榻上抓住我的手，喃喃著最後的遺願：振興家族。那熱切的眼神讓我自責的想要去地府向他賠罪。

我以為我的人生會一直的灰暗下去，在自己無能的矛盾中痛苦一輩子，但我遇見了她，我的妻子美耶。她是一個溫柔的人，她那溫柔而堅定的話語照亮了我的人生，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讓我忘卻了父親那失望的眼神和斥責的話語。借用大海另一邊的國度的話，我想要和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在和她成婚三年後我收養了一個孩子，他是我在一次收租時遇上的。那時的他偷了一個饅頭卻被店主揍得半死，我制止了店家，把他帶回了家裏。他就像一只森林的小獸，警惕的看著美耶為他洗澡，包紮傷口。直到他因受傷而昏睡，他才放松了繃緊的身體。晚上他就開始做噩夢，我不知道他到底夢見了什麽，他死死的抓住美耶的手，嗚咽的聲音依稀聽得出是喊：“娘”我聽得出那是發自靈魂的思念。那種壓抑的哭聲也感染了美耶，第二天她希望我能收養他。在說出我們的提議後，那孩子定定的望著我們，那眼神仿佛想要看穿我們的內心。美耶以溫柔的目光回應著他。不一會那孩子開口說：“我，我可以知道旁人的內心……只要，只要有人站在我周圍我就可以聽到他們的內心想法。我，我是鬼之子，這是惡心骯臟的力量……”說道最後他看著我們，目光裏嘲諷，冷漠，在那眼底我確信還有一絲希冀，雖然他強作鎮定想要表示他的蔑視和不在意，但握成拳頭，顫抖不已的手暴露了他的緊張。這就是他那如同野獸一般的眼神的原因嗎？這種能力，我記得家族藏書上說過叫靈視吧，有無垢的靈魂產生能力。看穿人心，這樣的孩子，過早的領略了成人世界的汙穢和悲哀吧。被人知道了靈視……這孩子沒有朋友吧。在流浪的旅途中，還來不及體會信任，就嘗到背叛；還沒有認識愛，就必須忍受憎惡。

“你受了不少苦吧，我的孩子……”溫柔的聲音，美耶抱住了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先是一怔，然後將頭埋入美耶的懷裏，依舊是和昨晚一樣的壓抑的嗚咽……

夾雜著抽泣，他斷斷續續的述說著他的旅程，但越到後面他的聲音越平靜，越冷漠，完全不像一個九歲的孩子。

“從今天起，你就是麻倉葉王，這裏就是你的家……”我摸著那孩子的頭，至少這裏可以溫暖他吧。

因為靈視的原因，葉王並不喜歡和其他孩子玩，在發現家族藏書後，就一頭紮了進去。葉王在陰陽術上可以用天才來形容了。僅僅靠家族的藏書就可以自如的使用術，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可以使用的巫力也愈加深厚，那時……

看著葉王成天埋在書堆裏，我將他拖上街去收田租，他不能躲避人心一輩子啊。家族雖然落寞，好歹還有幾畝薄田，雖然從來沒收齊但靠著微薄的田租我們一家還是可以很幸福得過著日子。

“他在騙您，那一家明明收成不錯，今年結餘很多……”在又一次收到五成錢時，葉王憤憤的說。“嗯”我拉著他向下一家走去。“為什麽？明明是撒謊卻擺出可憐的樣子？”“葉王……”我停下腳步，蹲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依舊是嘲諷的眸子，清澈的映出人間，“他哥哥病死了，嫂子逃了，而他收養了他哥哥留下六個孩子，和他自己的三個孩子一樣。在這兩年的大旱裏，他，沒有拋棄任何一個……靈視只能看到心中的想法，卻很難正真認清一個人……”

在他來到我們家的第二年，我迎來了我第二個孩子，葉賢。而葉王也漸漸開朗起來，至少面對我們的微笑，是發自心底的。

葉王十六歲時，正式展現了在陰陽術上超凡的才能。那一次出雲出現了大規模的百鬼夜行，我微薄的巫力只能勉強保護妻兒，在危機時刻，葉王成功召喚出強大的式，前鬼後鬼。震驚了出雲的世家。我想父親的願望也許可以實現了……

果然,三年後的一次偶然事件讓葉王結識了以養病為名,實則避讓嵯峨上皇前來出雲的藤原良房中納言。(註1)在藤原中納言的支持下，麻倉家一躍而成為出雲最榮耀的家族。而那些以游歷為名，離開家族多年的，我只在族譜上見過的叔伯兄弟，忽然出現在麻倉家的大宅裏。而我則莫名其妙的成為了麻倉家的家主。

承和九年，爆發了“承和之變”（註2），藤原中納言因功晉升為正三位大納言，在他的舉薦下，二十歲的葉王執掌陰陽寮（註3）。麻倉家也成為京都炙手可熱的大貴族,我從來不知道執掌一個大家族是如此的困難,在那些風雅的貴族裏我顯得如此淺薄,家族裏的事務也讓我焦頭爛額。至今為止葉王也只有在家裏才會表現的像一個溫和的年輕人，面對外人他還是用他那帶著嘲諷和冷漠的眸子讓所有人心生畏懼，所以我也放棄了讓葉王幫助我的想法。所幸在那些叔叔伯伯的建議下，我設立了長老團，他們幫我打理了大部分事務，而我也可以和美耶，葉賢，葉王過著悠閑的生活。

“咕嚕咕嚕”牛車緩慢的在京都外圍的街道上行走，和城內繁花熱鬧相比，道旁是雙目麻木的平民，偶爾還能見到暈死在旁邊的窮人，也許下一刻他們就會死去。葉王看著車外在生死邊緣上掙紮的饑民，[即使即將死亡，也不過實在怨天尤人，絲毫不去努力掙紮一下嗎？真是渺小啊！]冷哼了一聲。牛車前一具屍體下爬出一只虎斑貓，執著的呆在屍體旁喵喵的叫喚著，只是饑餓讓他的聲音是如此的微弱。牛車停了下來，趕車的是身著白色狩衣的麻倉家弟子，“去去！”年輕的弟子揮舞著鞭子試圖驅逐虎斑貓，奈何虎斑貓無動於衷。弟子見狀更為生氣：“晦氣的東西，滾開”揚起鞭子就要抽上去。“慢。”清冷的聲音從車內傳出。弟子誠惶誠恐的放下鞭子，手足無措。掀開簾子葉王沒有理會那個弟子，看著那只虎斑貓：“因為他給過你一餐飯，所以守著他的屍體嗎。呵呵，如此幹凈的心靈在這物欲橫流的人間可是難見吶。小家夥，上來吧，我替你安葬那人便是。”說罷手中折扇一揮，幾個武士突然出現，將那屍體迅速掩埋好，隨即一聲輕響幾個武士化作紙人飄到葉王手中。虎斑貓亮晶晶的眼睛註視著這一切，跳上了牛車，葉王輕笑了一下，將那只虎斑貓抱在懷中，輕輕撓著貓兒的下巴，虎斑貓乖巧的“喵”了一聲，頗為享受的瞇起了眼睛。葉王退回車中。弟子見狀爬上牛車，揮了揮鞭子臉上一片惶恐之色，[嘖，這是怪物養怪物麽。]將車外之人的心聲聽個清楚，葉王只是哼了一聲：“面上尊崇心理害怕，人類就是這麽矛盾而愚蠢的生物，崇拜力量，卻又害怕麽，真是渺小啊。”說罷仔細看著懷中貓兒身後輕甩的兩條尾巴，笑著撫摸著貓兒說道：“呵，小家夥，即使死了還是如此的想要報恩吶，貓又麽？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吧，叫你股宗，可好？”“喵”虎斑貓響應了一聲，在葉王懷裏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蜷著尾巴睡覺了。

牛車穿過外城，駛進繁華的內城，在一門前有著三間獸頭的宏偉建築前停住，葉王剛一下車，便有一身穿紅衣的少年從側門跑出，“哥哥騙人，說好了帶我去除魔，卻一個人出去了。爹又不讓我獨自去，說什麽無論如何第一次除魔一定要哥哥跟著。哼，哥哥十六歲第一次除魔就是一個人擊退百鬼夜行呢，我也十六歲了為什麽就不能一個人呢？誒，哥哥你懷中是什麽啊？”少年跑到葉王身邊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個不停。葉王此時露出了真心的微笑，溫柔的拭去少年額上的薄汗，貓兒從葉王懷中跳下來，乖巧的跟在兄弟倆旁邊。葉王拉著弟弟往屋內走去，邊走邊道：“早上點卯之後被藤原大人（即藤原良房）留住了。”想到藤原良房示意自己附和他，為道康親王進東宮而鋪路，心中一片煩躁，“所以耽擱到現在，我們下午去好了，對了這是股宗，一個有趣的小家夥。”“股宗，這是葉賢，我弟弟。你們要好好相處哦。”葉王指了指腳旁的虎斑貓，而貓兒則配合的叫了一聲。“呵呵，好聰明的小貓，誒？他是靈？唉，哥哥你身邊就沒有一個活著的生物麽？”葉賢抱起了股宗，跟在葉王身邊。兄弟倆並肩走著，不過一個沈穩而風雅，另一個活潑而跳脫。“葉王大人，葉賢大人。”一個溫和的聲音想起，迎面走來一個三十多少的男子，溫潤如玉，沈靜如水。對著兄弟倆微微躬身行禮。“喲，清流‘叔叔’，又來找爹了。聽說你被長老團委以重任啦。”葉賢笑嘻嘻的打招呼。麻倉清流是麻倉家進京都之前回本家的，按輩份算是葉王葉賢的父親葉升的堂弟，又深得葉升信任，葉賢與他關系親厚，素來打打鬧鬧。葉王掛上客套疏離的笑容，點了點頭算作回應。雖然清流為人溫和寬厚，處理事務周全，深受麻倉家眾多弟子的愛戴和長老們的信任，但是葉王在他那溫和的外表下看到了對權勢深深的渴望。鑒於爹和弟弟頗為喜歡他，而他又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葉王也就沒有計較。清流笑道：“葉賢大人不要老叫我叔叔叔叔的，讓我以為我有多老似的。聽說葉賢大人就要出師去除魔了，那我在此先恭祝大人旗開得勝咯。”葉賢擺擺手，自信的說道：“那當然，我可是哥哥一手教導出來的。哎呀，不早了，娘還等著我們開飯呢。哥哥，快點啦，晚了又要被娘念叨了。”說罷便拉著葉王的手快步走去。清流看著兄弟倆遠去的背影，目光閃爍，【被家族慣壞的小少爺呢，真是幸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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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註1:此文設定年代是平安朝,此時大概的政治背景是前天皇嵯峨上皇(就是太上皇)和嵯峨上皇的弟弟淳和上皇一直在借由嵯峨上皇的兒子仁明天皇的手控制朝政,這兩位上皇希望淳和上皇之子恒貞親王承嗣大統,而藤原良房的妹妹順子嫁給嵯峨天皇之子正良親王(即仁明天皇),藤原良房自然希望讓順子所生的道康親王正位東宮.這就是政治的大矛盾.實際上在藤原良房就職中納言那年兩位上皇就相繼病死,一年後藤原良房就得逞了.真實的歷史上自然沒有藤原良房前往出雲的事,不過為了文章……特此說明。

註2：承和之變：據說七月十日，恒貞親王的親信春宮坊帶刀舍人伴健岑秘密走訪了阿保親王，請求共同奉東宮遠走東國，以應對即將到來的亂局。阿保親王乃是平城天皇之子，當年平城、嵯峨兩位天皇對立，平城天皇在藤原仲成和藥子的煽動下，也曾想前往東國號召兵馬，以擊敗反對勢力，阿保親王很可能也參與了謀劃。三十二年一晃眼就過去了，年已五旬的阿保親王早就沒了當年的雄心壯志，於是把伴健岑的陰謀密奏給嵯峨上皇的皇後橘嘉智子，嘉智皇後隨即通知仁明天皇和藤原良房。

七月十五日，嵯峨上皇駕崩，兩天後，伴健岑與東宮的另一名親信但馬權守〔權為額外派員之意〕橘逸勢同時因謀反罪而遭到近衛府的逮捕，經過審判後，分別被流放到隱岐和伊豆。親信被捕，主公不能說毫不知情，恒貞親王匆忙上書請罪，並請求辭去東宮。仁明天皇好言安撫，說你與此事無關啦，不必擔憂。

兩位上皇既然先後去世，仁明天皇感覺壓在肩膀上的大山已經傾垮了，他也一心想立自己的兒子為皇嗣，豈有愛於恒貞親王？只是好不容易碰上或者說設計了這一謀逆案件，東宮辭位則案件必然終止，若不預先深入挖掘，豈不是很可惜嗎？

到了二十三日，仁明天皇和藤原良房的挖掘工作終於完成了，於是廢黜恒貞親王的東宮之位，同時將東宮妃的父親大納言藤原愛發、中納言藤原吉野、東宮大夫文室秋津等60餘人全數貶職或流放。藤原愛發是良房的叔父，藤原吉野出自式家，他們都是恒貞親王派的實力人物，經過此次事件，被良房一舉鏟除了。

其實關於伴健岑等人的密謀，除了大保親王的告密外，並沒有足夠確實的證據，退一步說，就算證據確鑿，那也未必真與恒貞親王有牽連，再退一步，就算這一切全都經過恒貞親王首肯，前往東國也似是避禍，而非謀反。但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藤原良房利用這個機會，順利地踢開重重絆腳石，把自己外甥道康親王扶進了東宮，更給自己鋪平了邁向權力中心的道路。當年八月，他因功晉升為正三位大納言，848年又升任右大臣。

註3：天武天皇時期，陰陽師所隸屬的官方機構“陰陽寮”（おんみょうりょう）正式成立。隸屬於左弁官局之中務省，陰陽寮設長官“陰陽頭”一人，陰陽博士、天文博士、歷法博士各一人，漏刻博士兩人及陰陽師六人。其主要職責是負責天文、歷法的制訂，並判斷祥瑞災異，勘定地相、風水，舉行祭儀等，可支配人員計有89名。陰陽道至此成為律法制度的一部分，誰控制了“陰陽寮”就等於握有詮釋一切的能力。陰陽道成了天皇的禦用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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