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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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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戰場吧!”

桂看著村子裏來來往往的武士,這麽說道。

那是又一波攘夷部隊從松本村經過時。

走上這條路不止是為了這個國家,也是為了他們自己。

村裏也接到了幕府下發的通告,什麽妄圖忤逆蒼天的罪人吉田松陽已被押送往江戶,等待最後的制裁雲雲。

村子裏的人們多數是受過松陽恩惠的,一聽這個消息也全都驚呆了,有來想幫他們把屋子再修整起來的,也有來提議照顧他們生活的,高杉全都一個個克制而有禮地道謝並拒絕掉,和桂兩個人一起把燒得不成樣的院子打掃幹凈,將殘留下來的書跟雜物一點點轉移到桂獨居的屋子裏。

銀時就窩在山下未被波及的道場裏,也不知道在做什麽,桂沒時間去顧及,高杉更是一眼都不想浪費在這個在他看來宛如廢人的家夥身上。

有些個年輕氣盛的已經畢業的學生背著家裏私下商量著要去江戶劫獄,有的又瞄上了最近又開始興起的攘夷風潮。

當然,忙不疊地想撇清關系的也不少,好幾個早在聽聞風聲之前就被帶回去的孩子也從家裏偷溜出來,站在了他們身邊。

幕府帶走了他們的老師。

他們的容身之處已經在火海中化作一片灰燼。

理想被摧毀,重要的存在被奪走,現實逼得他們退無可退。

那麽,就去推翻幕府吧。

懷著一番熱血,一番勇往直前的沖勁,來私塾上過課的早已加入攘夷隊伍的青年站在他們曾無數次揮刀的道場裏,揮舞著手臂號召道。

“這個世界已經變成了我們無法生存的模樣,我們必須要和天人對抗,為了我們的老師,也為了創造能夠自由飛翔的世界!”

高杉緩慢地將刀從別在腰間的刀鞘裏拔了出來,刺眼的光芒映在他帶著傷痕的臉上顯得過分猙獰。

“上戰場。”

平靜到一絲起伏都沒有的聲音。

他又回頭看向那些曾經的同學們神色各異的稚嫩臉龐。

“可以不來,那麽松下私塾也不會再有你們的位置。”

桂知道他是說給誰聽的。

對於上戰場這種事,銀時一直抱有不明緣由的抗拒感,即便眼下除了攘夷再沒有別的方式能夠救回老師,居然還試圖阻止他們。

像是那年把他們攔在去醫院的路上,銀時悄無聲息走出來,面無表情地把松陽給他的那把刀橫在道場門口。

“別開玩笑了。”

他看上去更像是在逼迫自己不被現實擊垮。

“會死人的。”

桂不知道他是在告誡他們,還是僅僅只想要說服動搖的他自己。

那時候高杉正在四周一片驚疑不定的目光裏一遍又一遍擦拭著鋒利到出鞘封喉的刀,聞言露出了輕蔑到骨子裏的神情。

他用怒到極點,反而詭異地冷靜下來的語氣冷笑道。

“懦夫。”

為何還能厚顏無恥地站在他們面前,拿著老師交給他的刀阻攔他們,而不是用這把刀砍下自己的頭謝罪呢?

沒有保護好老師,茍且活下來,連奪回老師的勇氣都沒有的——

為什麽在場的偏偏是這個家夥,為什麽最初遇見的是這個家夥,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從過去到現在,所選擇的一直都是阪田銀時——

為什麽不是我呢。

刀鋒淩厲的光芒映在他碧綠的眼眸中,神色冰冷而又悲戚。

為什麽會聽信那樣拙劣的謊言,為什麽不能再快一點,為什麽沒有趕上,為什麽連阻止這一切的機會都沒有。

為什麽我沒有——

松陽被帶走的那天,突破重圍拼命趕回來的高杉起先平靜得讓人有些害怕。

他看著頹然癱倒在焦灰之中的銀時,眼睛裏逐漸染上瀕臨崩潰的戰栗。

“你做了什麽呢?”

這份情緒並不是一瞬間爆發,而是緩慢地,隨著漫天飛舞的灰燼,一點點蠶食著少年那顆被席卷而來的痛苦彌漫的心臟。

“你在做什麽?”

“阪田銀時,你在做什麽?”

“你就這樣——”

痛苦化成無法宣洩的仇恨,這滿腔仇恨便沒有目的地失控了。

“高杉!你住手!銀時你躲開!”

桂慌忙去阻止暴怒起來要把銀時往死裏打的高杉,然而銀時動也不動,任憑高杉一拳一拳打在他身上。

仿佛從松陽被帶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停止了,所有事情都失去了意義。

高杉根本無法理解這個家夥怎麽還能平靜地坐在這裏,任憑他們的老師被奪走,不聞不問,連拼命的覺悟都沒有。

就算面對的是幕府派來的精銳部隊,就算毫無勝算,就算死也——

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被帶走!

“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保護老師的嗎!”

桂心知高杉喪失了理智,拼死拼活才把高杉拖開,他心裏的怒不比高杉少,只是他向來都是私塾裏最理智的那一個,好歹還記得他們的敵人是那個遠在江戶的幕府,而不是這個被揍的奄奄一息的同窗。

“夠了!高杉晉助你冷靜一點!”

他猛地發力把高杉推到地上,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你就算把銀時打死又怎麽樣!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把老師救回來啊!垂頭喪氣和打架又有什麽用啊你們這兩個混蛋!”

他看著兩個頹然坐在地上的同伴,又急又氣。

“難道你們就這樣絕望了,不去把老師救回來嗎!”

這時候的桂還是樂觀的,他一貫充滿希望和活力,無所畏懼地朝著自己心中崇高的目標向前走。

那是他的老師帶給他獨一無二的勇氣。

“老師——老師那麽強大,如果不是顧及村莊裏的其他人,和想要保護我們,怎麽會毫不反抗被帶走——你們兩個,振作起來!一起去把老師帶回來!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救她。

高杉驀然擡起了頭。

痛苦褪去後,眼底是如野獸般兇狠的殺意。

要去毀掉禁錮她的那個牢籠。

無論會走上一條怎麽樣的路都無所謂,只要能把他失去的奪回來,就算是與蒼天為敵也無所畏懼。

——高杉走的那天沒跟他們告別,桂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再和銀時起爭執,總之他醒來的時候,高杉和私塾裏的一部分學生已經跟上了經過萩城的第一批攘夷部隊,聽還沒走的學生說,是去往甲斐的戰場。

桂緩慢地收拾著行囊,又想著帶上幾本松陽留下來的書,便在還沒來得及整理的私塾物品裏找到了一個落滿灰塵的鐵盒子。

他把盒子打開,發現裏面收藏著的是他們寫過的作文和每年送給松陽的生日禮物,一下子楞在原地,等到眼淚滴落到紙張上他才猛地回過神來,擦了一把臉,繼續將行李打包。

正打算把盒子收進包裏時,銀時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叫住了他。

他註意到銀時腰間插著那把松陽留下的刀。

“你明天走?”

銀時低著頭,看不清臉,聲音也聽不出情緒。

桂從那天起也很少和他交流,始終不明白他的想法,聞言也只是簡單地回答他。

“嗯。第二批部隊明天淩晨路過這裏,我跟上去,在甲斐和高杉回合。”

“我——”

等待他們回家的人已經不在身邊了。

能回去的家也只有一片荒蕪。

沒有那個人,他們的交集好像也就只能到此為止。

桂嘆了口氣,將盒子推給銀時。

“老師留下的,你拿著吧。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願意我們上戰場,但大概是老師走的那天,跟你說過了什麽,對吧。”

松陽一直沒提過她和銀時的關系,有人說他們是異姓兄弟,也有人說銀時是被松陽撿回來的。

但無論如何,這兩個人之間,的確有著他們誰都觸及不到的牢固羈絆。

他們之中,銀時一定是最想奪回老師的那一個。

——或許也是最理解老師的一個。

可這些都不是止步不前的理由。

銀時接過盒子,一言不發地抱在懷裏,桂看著他沈默的背影,忍不住開口。

“銀時,私塾裏剩下的學生也會跟著我走,我走了以後,你就先住我這裏吧,你能回去的家已經沒有了,無論你和老師做了什麽約定,現在也無法挽回了。”

他們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了。

桂希望他認清這一點。

“視恩師受難於不顧,一分一毫都不曾回報的家夥,真的有守護的必要嗎?願意和我們一起的那些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奪回老師,奪回自由的國家而踏上了戰場。銀時你——好好想想吧。”

桂走的這天晚上,銀時沒有去送行。

他站在那天被押解著動彈不得的地方,低著頭,看著腳邊水窪裏反射出來的朦朧月光。

月光裏有一個永遠遙不可及的身影,他在夢裏不停地追,奮力地伸手去抓,可不管怎麽跑,不管他再怎麽呼喊那個名字,那個人都沒有再回過頭。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遙遠,直到他眼中空無一物。

那個人的背影又一次在他面前消失,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像謊言一般苦澀的承諾。

“等我回來。”

銀時猛地回過神來。

他恍然意識到他這一次誰也等不回來。

淩晨三點,銀時將盒子埋在了破敗的院子裏那顆光禿禿的松樹底下,帶上了那人留下的刀,跟上攘夷部隊的末尾。

離開私塾的那條路,他走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走過光禿禿的櫻花林,走過平靜的湖邊,走過金黃色的麥田。

但今日起將再也回不了頭。

他想起那個人在夕陽之下向他伸出手的模樣,想微笑,眼眶卻先紅了起來。

松陽。

最後我還是——

老師送給那家夥的刀,最終還是染上了老師最不願見到的顏色。

高杉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她從來不願意見到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像蒼鷹一樣將他們牢牢的護在羽翼之下。

她教他們追求真正的自我,教他們與弱小的自己抗爭,教他們獲得自由,教他們守護身邊的人。

反反覆覆強調著的字眼,自由,和抗爭。

——松陽把他帶出來的那晚,他們在那片被染上夜色的麥田中穿行。

漫天星光灑落在那片夜空之中,他呆呆地望著亮晶晶的星星,松陽柔和的聲音縈繞在他耳邊。

“晉助你看,星空很漂亮吧,等到了晚上,我們就可以搬矮凳出來,在庭院裏坐著看星星,晉助有什麽想吃得小點心也可以告訴我喔。”

“可以一邊吃點心一邊看星星嗎?”

他猶豫地問道。

——那年他才五歲,只因為偷吃了一塊點心,就被吊起來一陣毒打,然後扔在了院子裏的樹邊跪了一夜。

有人看守著他,一旦他生出困意,就會被抽一鞭子,以這樣的疼痛支撐到了日出。

“當然啦。想吃什麽都可以,嘛,只要我能買到……”

他眼眶一紅,把腦袋埋在松陽後背,偷偷地吸了吸鼻子。

家族所認同的武士啊,是不能有私欲和個人情感的,無論身或心都將奉獻給他的君主,一生一世兢兢業業,不知為何而生,又糊裏糊塗死去。

所謂的武士,如果是這種模樣的話——

“想吃什麽呢?唔,吃晚飯的時候,你好像並不討厭飯後甜點?那麽金平糖怎麽樣?晉助想試試嗎?”

太溫柔了啊。

高杉忍住了湧上心頭的酸意,緩慢的,又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好的,老師。”

夜色深沈得連背後拉長的影子都看不清,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他們的影子交纏於一起,好似融為一體。

於是他明明眼角還沾著淚,又輕輕笑了起來。

所謂真正的武士啊,不就在這裏嗎,就在他面前,溫柔的背負著他,溫柔的將他納入羽翼之下。

——是信仰啊。

那天他跟著攘夷部隊走過無數次來來回回的路,心裏卻比誰都明白。

什麽國家啊,政府啊,權利啊,他才不是為了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做出了這個決定。

——他只是有拼盡全力也要奪回的重要之人。

就算世界毀滅也與他無關,只要那個人還在。

就算戰爭才不是那麽幼稚在私塾的道場上你來我往那麽簡單。

就算身邊私塾的同學早已戰死大半,最後也只有他們三個還站著在漫山遍野的屍山之中。

而他握著手中的刀,始終堅定地,毫不猶豫地斬殺看不清面容的無數如影隨形的敵人。

——沒關系。

沾滿鮮血也沒關系。

同僚死傷無數也沒關系。

受傷到爬不起來也沒關系,自己建立的鬼兵隊被打得節節敗退也沒關系。

——只要他還能舉起手中的刀。

只要他的身體還能動彈。

只要他胸腔之間湧動的血液還沒有流盡。

——只要能帶她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時光永遠停留在私塾時代就好了,朧也能面對自己的內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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