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了那艱難的第一步，在那段艱辛過去之後，後面的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他拿到了前百分之五的名次，入選了AIME。又通過了邀請賽，獲得了參加美國數學奧林匹克的資格。就好似幸運女神終於發現了她最忠誠的信徒，施舍出自己的目光，紐約的堤喀手持豐饒之角，揚手大方地給出他今年的好運份額。

半夢半醒間，他仿佛聽到有人溫柔地說道：“拿去吧，我可憐的孩子。”

記憶被攪拌在一起，逐漸變得渾濁了起來。公式拆分重組，變成一個一個模糊而扭曲的句子，然後意義失重，真理消失，而一切不過光線中的灰塵，宇宙中的微粒。頭痛欲裂，他又夢見了泰安娜的臉，但由於時間太過久遠，線條輪廓模糊不清，而當他迫切地睜大眼想看清她的微笑時，卻驚恐地發現她臉上斑駁的是一個又一個的數字與符號，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邊角都被一個“Π”所覆蓋。

他擡手想把她臉上醜陋的符號抹去，可是怎麽也夠不著她，每一次將將要碰到她時，她就被什麽向後拉扯。她的身影愈來愈遠，直到最後他只能看見她寫滿了符號的表情。

泰安娜輕蔑地笑，漠然的表情和以前周圍人群的臉層層重疊在一起，一時間出現了千萬個泰安娜，又像是泰安娜消失在人海裏。她張開嘴，但開口確像是一萬個人在說話，低沈男聲和尖利女聲混合在一起：“醒醒，你們是沒有未來的！”

“醒醒，王？”

一陣輕微的搖晃把他從這個可怕的夢境中解救出來，困頓地睜開眼，他看見正關切註視著他的愛德華。

“你還好吧？你看起來……有些糟糕。”愛德華皺了皺眉，對他的狀態感到擔憂，他似乎是想要勸誡他不要再這麽逼迫自己了，可還是沒有開口——也許是覺得關系還沒有那麽好吧——於是他慢慢收回了手。松開眉頭，愛德華輕輕地笑了笑，甚至可以說有些促狹，剛才凝滯的氣氛松動，他推了他一把，說道：“外面有個紅頭發的女孩子在等著你，快去吧。”

他仍然沒有從那夢境裏完全清醒過來，點頭回應了來自愛德華的善意，他合上做滿了記錄的筆記本，往門外走去。

說起來好笑，盡管剛剛開始走上這條路的時候遇到了很多很多關於各方面的惡意，但是當他進入決賽隊時，卻驚訝的發現越往前走，莫名其妙的惡意居然變少了，充其量就是無視你罷了。大部分人其實都很友善，有的人也只是看起來冷漠，但其實他可能就是不善言辭埋頭做題罷了——更別提這麽多個隊員，包括指導老師，都是亞裔了——還真是意外的諷刺呢。

想想第一次參加比賽青澀而緊張的他，一個人恐慌地等候在大廳，看著那禁封的大門慢慢打開，而周圍的人躊躇滿志胸有成竹魚貫而入，留下他踟躕著走向自己未知的未來。那個畫面已經太過久遠，邊緣模糊顏色泛白，仿佛未被妥善保存的脆弱老照片，回想起來幾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和以往的難堪窘迫一起被埋入六英尺以下的土地，塵封而不見天日。

不過，會是誰來找他呢？

他的心裏隱隱浮現出一個不太可能的答案——可她不是——

他說服自己不要亂想，泰安娜最近忙著帶新的女孩子，忙得團團轉，是不會有空過……

真的是她。

王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最後怔怔地立在離她七八米遠的地方。眼前那個女孩子穿著他用第一次拿到的獎金買的紅色長裙——是和她頭發相近的溫暖顏色，雙手提著一個袋子，正百無聊賴地踢著自己的小腿。毛茸茸的卷發松散地編成一條辮子，飄逸的緞帶綁緊了發尾，垂落在她的背上，細細的腰帶勾勒出她纖細挺直的身材，也顯得腿部更加修長。少女膚色白皙，線條優美，站在那裏就像從油畫裏跌落出來的仙女。

他機械地擡起腿，慢慢走進，覺得自己仿佛在夢境裏陷落地更深，正一點一點被棉花糖包裹，窒息而甜蜜。

“你來啦！”

泰安娜察覺到了什麽，擡起頭高興地對著他笑。

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感到更加的疲倦，然後是對自己狀態隨之而來的恐慌——不是這樣的，他應該為她的到來感到高興和輕松才對。

泰安娜擔憂地蹙起眉頭，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太辛苦了呀。”

周圍路過的工作人員和其他參賽者驚訝地打量這對看起來完全不和諧的組合，王自暴自棄般撇過臉，第一次沒有回答泰安娜提出的問題。

他知道周圍的人在想什麽：看起來瘦弱書呆的一個亞洲人，和這麽……

他沒有自虐地補充完這句話，只是低聲厭煩道：“我今天有些累了。”

泰安娜的表情漸漸凝固，然後一片一片剝落，她很快調整好了表情，但王知道他那句話有讓她感到受傷，因為她眼睛裏的光一點點黯了下去，只剩下若有若無的水光。

說點什麽啊，你這 個蠢貨，快說點什麽讓她知道這不是她的錯。

泰安娜頓了一下，無所適從的模樣，她委屈地遲疑道：“是因為我……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王搖了搖頭，但他越來越不想說話，囫圇地應付過她，他只記得最後泰安娜遲疑地把袋子給他，輕聲道：“那你好好休息吧。”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渾渾噩噩地回到原來的座位上，他低頭翻開筆記本，準備再覆習一下，可是沒有絲毫作用，數字符號盤旋在他的眼睛前，可就是不進腦子。他只能不斷想起泰安娜走之前失落而不解的笑容，她轉身走遠的背影。而他夢境裏另外一個泰安娜挑了出啦，尖酸刻薄，眼神兇惡如他的繼母，嘴角不屑而冷漠——但這不是她。盡管他現在混亂而迷茫，但他仍然不會弄錯，這不是他的小松鼠，而他閉著眼睛都能在空氣中描繪出他小松鼠溫暖的笑。

可就算安娜這麽好，他居然還……

可越是這麽想，他就越感到疲憊。他似乎又有一點恨她了，討厭她那無差別溫柔到讓他手忙腳亂的地步，討厭她不在乎別人的目光，討厭她永遠只那一副天真無畏的模樣。

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呢？他除了……可安娜是為了他的數字而接近他的人嗎？

當然不是了。

兩種思想將他左右拉扯，他無力抵抗，只能放任自己不停地在這覆雜的漩渦裏搖擺，這個人的想法，那個人的想法，這個人的眼神，那個人的表情，一直到到最後，站立在漩渦中心的安娜憐憫的垂眸，宛如他家鄉鑿刻在幾百米石壁上的神仙，不可觸碰，不容妄想。

頭似乎又開始痛了起來，他覺得自己需要一些睡眠。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章

王這裏的感情其實雖然有些奇怪，但其實不難理解。這是從小被惡意對待的人嚴重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他會懷疑別人的善意。這裏他就懷疑安娜只是憐憫他，或者是想占他便宜（雖然他的理智知道不是），但還是很累，就這樣懷疑過來懷疑過去的，於是對待安娜的態度就陰晴不定了。其實按道理來講，這裏安娜應該不斷地接近他然後慢慢把他拉出來，可惜安娜也是正常女孩子啊，雖然是真的善良，但沒有人喜歡無緣無故的惡意，安娜肯定慢慢也會累嘛，然後就會想逃走。所以這裏真的很可憐，不斷更加厭惡自己，然後懷疑別人，自卑覺得自己不配被愛，但是又想要泰安娜的關愛和註視。有一點點像那種感情裏面很作的女孩子，你到底愛不愛我？然後試探底線，但是愛意是會被試探完的呀，於是最後就沒人拉他了。emm其實這麽說有一丁點像HP裏面的Snape和莉莉，但不完全。

所以說童年的陰影是真的會伴隨人一生的各個方面，從性格到為人處世，有的人就像個無底洞要不停地吸收來自別人的愛才能活下去，是真的很累。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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