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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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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悌是個成年人,她做出的決定,家中的經濟能夠支撐得起,便沒人會隨意質疑。

不過認真算來,留學的費用章悌自己就能賺來了。這些年在北京,她盯證券更方便,從九八年開始她購入的大批“高科技公司”股票,在九九年中旬前後拋售,具體賺了多少錢章澤並不知曉。只是兩千年初網絡股票泡沫崩盤後,他不止一次聽到章悌接到感謝她救人一命的電話,結合起章悌收到的那些答謝禮物的價格,想來她目前的資產也已經頗為可觀了。

張素便總是誇獎章悌不是池中之物,普通女人受到戀愛的打擊哪怕不元氣大傷,多半也得頹廢一陣,她倒好,越挫越勇,還被憎恨激勵勇敢去尋找新出路了。生活要的就是這樣的一往無前,有了勇氣,再糟糕也不會比如今糟糕了,未來怎能不變好?

章悌這一年的新年便沒有回家。

她在美國的證券公司找到假期的實習工作,在口稱平等然而人種歧視仍舊存在的國度,這份實習工作得來不易,大年夜時章悌打回了越洋電話,跟章母從春晚開場聊到春晚落幕。

她目前已經交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給章母打電話的時候,聽筒背景中有年輕人打鬧的喧囂,糅雜著音樂《茉莉花》的旋律,溫暖悠長。從未離開過家人那麽久,章悌一開始在異國他鄉同樣有著迷惘,然而這種缺失很快被新的人際關系填滿,現在的她在實習公司已經有幾個私下和她打過交道的客戶和她保持定期的業務往來,公司正在預備為她升職,她是這所證券公司中有史以來升職最快的員工。章悌講述著自己的經歷時語調是驕傲的,從備受歧視到現如今沒有一個人敢輕視這位中國姑娘,章悌付出了很多,也收獲學習到了更多。至於季晟?她甚至想都沒有想過提起。

“我給你們買禮物了,發的國際快遞。”章悌很是驕傲地說,“是我在美國賺的第一桶金哦,不要擔心我,我過得很好!”

章母叮嚀了她幾句,又問她錢夠不夠花,需不需要家裏打一些到她卡上,被章悌滿口拒絕了:“生活費我還是能賺到的,美國雖然消費高,但工資也高,我聖誕之前賺的一筆單子足夠下半年花費了,這幾天再努力努力,開學之前說不定還能把學費掙回來,你就別操心那麽多了,快給自己找個對象吧。”

“臭丫頭!”章母沒好氣地斥了她一句,帶著笑容掛斷電話,對飯桌上的幾個人撇了撇嘴,“真是個沒良心的,掛了。說是在國外過的不錯,讓咱們別擔心。”

張素給她的空碗裏舀上元宵,笑了起來:“你也是的,孩子都那麽大了,還能被欺負不成?我看小悌那個性格,輕易吃不了虧。你要真的那麽想她,初六咱們去米蘭就到紐約停一趟,去見她一面。”

章母翻攪了一下元宵,眼角微紅,嘆了口氣:“我知道她是報喜不報憂呢。”

她忽然又笑了起來,搖搖頭:“不說這個了,大過年的。澤,媽可告訴你,你姐如果以後在美國定居,媽在國內就要靠你養了,你要是敢娶了媳婦忘了你娘和你姐,我這個老太太半夜就去搬桶汽油燒了你的房子。”

一旁的杜行止聽的脊背發寒,飯桌下偷偷握住了章澤的手。章澤偷偷踩了他一腳,面上還不敢聲張,笑瞇瞇地哄著母親。杜行止被踩了一腳,感覺自己被重視還挺高興的,在桌下跟章澤你一腳我一腳相互踢了起來。

張素吃完元宵預備再盛一碗,坐下的時候卻不小心把餐巾弄到了地上,她弓腰去撿,視線不經意掃過桌下,落在兩個孩子交握的雙手上。

“……”

她沈默了一瞬,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因為很快就坐直身體的關系,誰也沒發現到她彎腰的小動作。章澤和杜行止還在互相踩腳,杜行止屈起手指輕輕地摳著章澤的掌心,章澤覺得癢,嘴裏含著元宵噗噗地笑,忙不疊把手抽了回來。

一擡頭就對上張素的視線,章澤楞了一下:“阿姨?”

張素回過神,喉頭發緊,不知道怎麽的,第一想到的卻是掩飾。

她笑了起來,眼神慈愛:“要不要再來一碗?”

章澤搖了搖頭,笑嘻嘻地問:“阿姨,你們初六去米蘭,初幾回來?正月十五之前能回國嗎?”

“不知道,”張素盯著章澤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沈澱魅力的臉龐,心亂如麻,“我們現在把元宵吃了,十五能不能回家,都算是團圓了嘛!”

章澤和杜行止相視一笑,兩個媽媽不在家,他們就有空間胡天胡地了。新年前後的一段時間是兩個人難得的休假期,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能輕松一些,感情逐漸走上正軌的小情侶們都很珍惜難得的相處機會。

張素捏著湯勺的手微微發抖,兩個孩子相視而笑的畫面落在她眼中,以往兄友弟恭的味道忽然就變質了。她開始後怕起來,腦中閃過各種聯想。做服裝免不了接觸各種時尚界的人士,男性模特和設計師中異性戀真的占比重不多,對同性戀這個群體,她也算小有認知。同志們的醉生夢死肉體放縱她略知一二,常聽聞這個設計師被男友劈腿鬧自殺,那個模特被包養走大秀,她接觸這些話題中人,很大一部分都比較類似——捏著蘭花指,神情嫵媚,說話尾音帶顫,且肉體關系很糜爛。

她不敢將這樣的形象套用在自家兩個孩子的身上,他們都是那麽好的孩子,怎麽可能會如她想象中那樣呢?

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想到了章澤和杜行止關系很僵硬很糟糕的那段時間,被自己用眼淚和感情攻勢強迫留在家裏跟杜行止睡覺時章澤滿不情願的模樣。她心中驟然慌亂了起來,假使他們真的是那種關系,這其中,是不是也有自己插手的一份力?

大年初一,闔家早起去張家拜年。

章澤母子倆本來不該去的,是大年三十下午老爺子親自打來電話邀請,說想章澤想的睡不著覺,母子倆才只好無可奈何地一並跟隨。

兒女這回事嘛,就是遠香近臭。杜行止的兩個姨媽也是太想不開,成天呆在兩個老人的眼皮子底下,好事壞事都被盯的清清楚楚,張老爺子又不是啞巴瞎子,對兩個女兒似有若無的競爭並不覺得高興,反倒越看越窩火。

尤其是杜行止的小姨媽張巧,她人不夠聰明,偏偏卻又以為自己很聰明,做出的那些蠢事叫張老爺子無從指點,連罵都懶得罵。

如果不是有個彌補了她缺憾的吳王鵬,老爺子老早將不省心的小女兒趕出去自己住了。

章澤和杜行止一行人到的時候,老人家正帶著一屋子人看春晚重播。他是有晚會入場資格的,不過年紀大了,熬不了夜,這種工作他都情願推給兩個兒子去做。不過念舊的老人家還是每年不落地收看轉播,且尤其喜歡歌舞節目,看著熒屏中穿綠軍裝翩翩起舞的舞蹈隊,他目不轉睛,時而還要鼓個掌。不過一看章澤到家,什麽電視節目他都給拋到腦後了。

一群兒孫輩中除了吳王鵬外,他獨獨中意章澤。大概是張家的人中沒有出過章澤這種心思單純沒心沒肺的笨蛋,一開始他看的新鮮,想要多了解了解這孩子到底是怎麽養出的澄澈腦袋,後來了解之後發現章澤還是個傻人有傻福的,心中頓時就親近起來了。

人老了就迷信,他宣誓無宗教,但屋裏還是供奉神佛的。章澤有佛像,人生多歷波折,卻每每化險為夷,好像那些磨難就是為了陶冶他心性而生的。這是天眷者,佛轉世,尋常凡人比擬不得,吉祥的化身,多親近總是有利無弊。加上跟章澤說話,他從不必拐彎抹角去琢磨對方話裏的深意,章澤更是個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情緒都寫在了眼睛裏。小輩不就是要這樣嗎?在外頭他琢磨夠了,回家只想要舒舒坦坦,只可惜他自家的孫兒沒有那麽省心的!

新年時節,張家的兒女們都是回來的。杜行止兩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舅舅也露面了,杜行止的大舅張懷神情嚴肅,笑起來也有一番難以言表的威儀,看向杜行止和張素的時候眼中有著慈愛。他是家中年紀最大的長兄,張素作為他最大的妹妹,從小就是被他寵愛大的,往後的兩個妹妹都不曾有過這份殊榮,哪怕後來張素跟杜如松私奔到了淮興,他也並沒有多麽生氣。事實上,張素家有北京世族背景的消息就是他放出去的,假如沒有北京方面的肯定,杜如松的升職能有那麽容易?

杜行止的小舅張竹則要開朗一些,性格跟他的獨子張萬飛有些像,從頭到尾哈哈笑著,看起來要好親近一些。

杜行止帶著章澤給幾個長輩拜年,收了紅包,再由章母和張素給另幾個小輩送回去,也算是完成了一個儀式。

張懷和張竹看著外甥的眼神很是柔和。外甥似舅,杜行止長得跟他們是有兩分相像的,加上張素在家中一直是他倆最寵愛的妹妹,對這個外甥,他倆雖然惱怒妹夫的行為,卻也並未太多遷怒到杜行止。杜行止如今一邊上學一邊兼顧事業的事情他們也是知道的,對杜行止能以如此短的時間積累下那樣驚人的財產,他們也表達出了不同程度的詫異。然而唯一可以共通的是,外甥的個性和他父親有著天壤之別,絕非池中之物。

張家的小一輩中,也就張懷的兒子張精鈺能和杜行止比肩一二,小妹家那個吳王鵬,雖然精明有手段,可因為心術不正,他們都不太喜歡。

對杜行止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兩人將註意力投在章澤的身上。對張德松的喜好他倆算是有點把握的,嘴甜、心思活絡的吳王鵬就很能討老人家歡心,他倆原本以為素未謀面的章澤也會是個舌燦蓮花的,誰知道說完那句拜年後硬憋出來的吉祥話後,章澤就站那沒動靜了。

兩個男人有些驚奇,因為生活和工作的圈子關系,他們接觸到的無一不是精明人,章澤這種不會來事兒的反倒稀罕,讓他們不禁有種探究的沖動。

章澤這個人吧,乍一看還是很能騙人的。他的外形比較高端,加上氣質恬淡溫和,站在那裏不說話不動作的時候,眼神清清冷冷的,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孤傲感。模樣是長的夠好,至少張懷和張竹兩個人工作那麽些年,長相氣質並重比章澤還要拔尖的人是沒碰到幾個的。然而老爺子肯定不會光因為他長得好有氣質就喜歡他啊,這是帶孩子又不是挑小蜜,倆人有點鬧不明白了。

張德松喊章澤坐到自己沙發的扶手上,問他今年學習怎麽樣啦,生活怎麽樣啦,有沒有談女朋友啦,比對自家的孫兒們上心多了。章澤也不見借著機會說什麽奉承話,反倒幹巴巴的有一句答一句,神情認真的像是上課回答問題的小學生。

張竹鬧不明白了,卻冷不丁聽張德松喊他泡茶。他一邊泡茶一邊還在琢磨,茶是張巧弄回家的大紅袍,他其實不太樂意碰,這個小妹眼界太淺,弄回來一點好東西就恨不得宣揚的人盡皆知。好比今年弄回來那麽點極品大紅袍,也不見味道多好,卻被她拿著邀功了無數遍。茶確實稀罕,可他們也不喜歡喝,每次因為老爺子要嘗,他們還得違心說味道好,末了還得聽張巧細說自己的功勞,就覺得懶怠的很。

張巧又得意了,今年送回來這茶似乎合了老爺子的心意,可把二姐的那幅百壽蘇繡比了下去,這幾天天天都要拿出來品嘗呢。

一人一小盅,章澤也分到了一杯,輕聲說了謝謝後,他捧著茶盞盯著看了會兒,沒看出什麽名堂來,喝一口,苦。

果然是高端的玩意兒,他欣賞不來。見老爺子喝的有滋有味,他砸吧砸吧嘴,沈默著。

張巧率先嘆了一聲:“真是好茶!”

吳王鵬隨後笑道:“要不是托了外公的福,我媽才舍不得讓我喝到這種好東西呢!”

張德松哈哈一笑,擱下杯子,問章澤:“好不好?”

章澤點點頭:“好啊。”

“好在哪?”

章澤傻了傻,見一屋子人都盯著自己,猶豫了片刻,小聲說:“苦苦的,提神?”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杜行止見章澤懵懵懂懂的模樣不由想笑。這正是他想說的話,不過叫他來形容,肯定還是得掩飾掩飾的。章澤現在茫然的模樣讓他很想揉揉對方毛茸茸的腦袋。

張竹張了張嘴,瞥到妹妹張巧的臉色,在心底瘋狂大笑起來,他好像有點明白老爺子為啥會喜歡章澤了。

張巧的眼中閃過一絲薄怒,剛想說話,便聽老爺子笑瞇瞇地拍大腿:“就是提神!我問你們的時候成天各個裝模作樣說什麽色香味,什麽紅如金銅,全都是屁!巧老說這一撮茶葉多值錢多值錢,咱沒那個品位,就別去附庸風雅!我喝了就覺得提神,苦,那些稀奇古怪的滋味從沒感覺到!”

說罷他拍拍章澤的手,眼中劃過欣賞,他就是喜歡章澤這種老實。這年頭人心不單純也就罷了,這些孩子們在自己家都要玩心眼,張德松看在眼裏,一顆心真是百味雜陳。張家家業大不假,這群兒女明明已經過的比尋常人富足了不知道多少,卻偏偏不肯滿足,用那點小心思在自己面前鬥鬥鬥,鬥的烏煙瘴氣雞犬不寧,這還是家?

說真話沒什麽不好,有些東西,明明半懂不懂還偏要裝內行才讓人看不起!章澤這個性格他喜歡,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有多大的鍋配多大的蓋,場面話卻也不是不會說,可人家心是正的。家裏的孩子們要都有這個覺悟,他一把年紀的也不必總為這群不省心的未來操勞了。

老爺子掃了眼一群若有所思的孩子,心頭一松,越看章澤越喜歡,直接脫下大拇指一枚白玉扳指朝著章澤手指頭上套。

不遠處的張巧眉頭一豎,眼睛都瞪大了。那枚扳指可是老古董了,跟了老爺子幾十年,那質地比凝脂更細膩,顏色抵得上最豐潤的羊油,哪怕是從未拿去估過價,她這個外行人也能看出絕對是價值不菲。老爺子已經給了章澤兩三個古董了,一個龍紋花瓶、一個翡翠如意,加上這個白玉扳指,她做人親女兒的都沒那麽多便宜!

張巧氣的話都說不出來,肺一個勁的發顫。明明她托人弄來了那麽珍貴的茶葉,老爺子不念著她好就罷了,還話裏話外的擠兌她。這個大姐成天顧著賺錢不露面,不知道從哪弄來這麽個野孩子,居然那麽受老頭子寵愛,出言不遜也不被教訓,反而送東西,有沒有天理了?!

站在她身後的吳王鵬卻垂下了眼睛。張德松說的話他聽進心裏,也很快明白到這話是對著自己母親說的。說實話,對張巧的性格他也一直是不滿的,太容易發怒,眼界也短淺,甭管教多少遍也學不會耐心的放長線釣大魚。老爺子這是對她弄點茶葉回來就沾沾自喜到處宣揚覺得煩了,其實擱他身上他也煩,他瞥了眼似乎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有禮物可拿的章澤,眼中閃過笑意。

雖然他並不打算照著老爺子的話去做,不過偶爾能和章澤這樣單純的人打交道確實是比較愜意的。可他和章澤卻不一樣,章澤是天生有那個運道,他若是照搬原樣地放在自己身上,恐怕連骨頭都要被人吞沒了。

吳王鵬瞇起眼,雖然對母親的得意忘形他也有些不滿,然而這畢竟是他的母親,他與張家連接的樞紐,她倒了對他也沒什麽好處。

擡手給老爺子斟了杯茶,吳王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一派邪肆與溫和糅雜的氣質:“外公你可算救了我了,我媽說您現在年紀大了品味向高雅靠攏,我爸怕我掃您的興,給我弄一堆茶啊棋啊的書讓我背,我都快被玩壞了。”

他此言一出,便立刻解了張巧的圍,狀似在說張巧的不是,卻也把張巧邀功的行為扭轉成出於孝心了。

好話沒人不愛聽,更何況說好話的還是從小最喜歡的孫子,張德松的眼神立時就柔和了許多,跺了下手上的龍頭拐,舉起拐棍敲了下吳王鵬的腦袋:“你呀!書不許背了,但棋還是得練,我不喜歡喝茶,但棋還是喜歡下的。”

章澤舉著自己大拇指給杜行止看,杜行止眼中閃過笑意,想掐他的臉,硬是忍住了。

隨後瞥向張巧那邊的視線,便沒有那麽柔和了。

他盯著吳王鵬,念起這段時間風頭正勁的新興地產公司“鵬飛地產”,也是前段時間和他競爭商業地皮的對手。

對方的各種下流陰招他至今歷歷在目,誠然,那塊地皮位置不錯價格不錯前景不錯,可像對方那樣為了這塊僅僅是不錯的地皮耍盡流氓手段,就連阮修都覺得頗為稀奇。

阮修在競標之前將已經封存好的競標文件偷偷取出來瞞著所有人進行了數額改動,競標結果出來之後,鵬飛地產的出價僅僅只比杜行止他們原先的價格多上十萬。

地皮到手之後,杜行止的公司先後遇上各種施工方問題,銀行貸款問題,如果不是一早就對各種危機有所準備,這個地皮杜行止即便是拿到手,也免不了最後血本無歸的下場。

在查出“鵬飛地產”的幕後老板是吳王鵬時杜行止覺得十分驚訝,他並不明白對方要和自己拼個你死我活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

吳王鵬察覺到杜行止不帶溫度的視線,輕輕瞥過去一眼。

他皺了皺眉頭,勾唇露出個友善的笑容,推了推眼鏡,邪氣盡去,整個人散發著溫和友好的氣息。

杜行止牽起一個如出一轍的微笑。

*******

同樣是新年,萬戶燈火,合家歡聚。

章奶奶拄著拐杖艱難地站起身來,視線從窗戶透出去,昏沈的天色下,家家戶戶都亮著燈光,屋外的鞭炮聲震耳欲聾。

孩子們的歡呼聲,婦女們的談天聲,鍋碗瓢盆碰撞杯盞相觸的脆響,電視晚會中婉轉悠揚的音樂,主持人的高呼,這一切近在咫尺,卻也離她太遠。

房門被砰地一聲踢開,她嚇得扭頭看去,羅慧臭著臉端著一個搪瓷飯缸進屋,沒好氣地將飯缸砸在桌上。

“快點吃,吃了我去洗碗!”

飯缸裏是白生生的胖乎乎的餃子,熱氣已經快要散幹凈,但仍舊香氣撲鼻。老太太早就餓了,立刻端起吃了一口,咀嚼片刻後有些不滿地說:“怎麽全是白菜,肉味都沒得多少。”

羅慧撇了撇嘴:“有的吃還羅裏吧嗦。明年你去你去村裏的敬老院住一段時間,我和淩志明天下午趕車去淮興,然後要打工,沒時間照顧你。”

村裏的敬老院幾乎是擺設,裏面統共就住了兩三個沒兒沒女的絕戶,住進去就是喘著氣在等死,老太太嚇了一跳:“為啥要我住敬老院裏去?我跟你們去淮興,還能幫你們收拾家務,還能給你們煮飯。”

“我們現在住在單位的宿舍裏!”羅慧沒好氣,“統共沒有十平方大,還是高低床,你去了你睡哪裏?你吃什麽?敬老院裏一百塊錢包半年的夥食費,你去淮興光吃米就不止這個數。我們還要攢錢打官司,哪裏有那麽多額外的錢給你花哦?”

老太太楞了片刻,想起正在監牢裏受苦的孫子,眼眶頓時紅了。

“老大那一家畜生!我生他的時候怎麽沒給摁倒尿桶裏淹死哦!”她跺著拐棍捶胸頓足,恨不得立刻就沖到章澤面前撕爛他的臉,可是再如何不甘心,章寶林仍舊是進了牢房,知道現在的章澤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老太太恨極了便也只有罵上兩句的膽氣。

羅慧白了她一眼,嘴上說的好聽,當初說賣房子救章寶林的時候還要死要活的。這老太太就是個自私鬼,只要自己過得好,誰都可以舍棄。

端著只剩下底湯的搪瓷碗轉身離開,手扶到古舊到發幹開裂的房門,羅慧腳步一頓,心頭發堵。

這是村裏大隊以前用來堆柴的柴房,羅慧賣了家裏的幾間瓦房和十多畝地,老太太無處可住,羅慧便租來了這處房子給她搭了床和竈臺暫時住著。想當初章澤一家就住的是類似的廟屋,如今風水輪流轉,換成了他們。

如果當初留一線,現在,會不會就不是這麽個結局?

羅慧知道自己不該後悔,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吃。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想這些問題,從當初分家開始想,一直想到章寶林推章澤入水的那件事。

她嘆了口氣,心頭湧上淡淡的落寞。

其實她現在手裏也沒剩多少錢了,賣房子賣地和煎包店的轉讓費請了幾次律師起訴,最後都無疾而終,章寶林在牢裏過的並不好,聽說老叫人打叫人欺負,羅慧每次去探視,都叫他委屈的哭訴弄的泣不成聲,剩下的錢大多用在打點監獄了。監獄裏的“消費”很高,一百塊錢才能換來一次加餐,香煙更是論根賣,為了不被打,章寶林總是要常備香煙拿來送獄友,就那麽點錢哪裏夠用?為了能叫章寶林少受點苦,羅慧夫妻一起進了皮革廠打工,白天打工早上就推著三輪車在菜市場賣煎包,一天堪堪睡夠六個小時,剩餘的時間全都在忙碌中度過。

這種生活,距離她原本的想象,真的是太遠太遠了。

遲緩的腳步又邁動起來,羅慧輕嘆一聲,推開門走入夜色。

等吧,等到兒子出獄了,生活會慢慢好轉的。

*********

章父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一個急剎車停在路中間,後面響起連串的車喇叭聲,他回首望了一眼,急忙掛檔踩油門。

他還是新手,剛考出駕照沒多久,這輛別克車是年前買的,現在處於互相熟悉的蜜月期。

車外的人行道上是放鞭炮後殘留的紅色碎屑,厚厚的,如同鋪上了一層鮮艷的地毯,寒風被阻隔在車窗外,車內是如春的暖意。

他要趕下午六點去北京的飛機,再不抓緊一些就要來不及了。然而他還是不敢把油門踩太重,畢竟安全要緊。

遠遠的,淮興百貨大樓出現在視野中,大樓墻體上粘貼著制作精良的巨幅廣告,從取色到攝影角度無不盡善盡美。廣告上的青年一襲黑色風衣,立領、腰帶、作戰靴,如同納粹軍裝般幹脆利落,銀色的紐扣和肩章在燈光下倒映出璀璨的光芒。青年神情冷漠,眼神銳利,幹凈的短發顯得他越發傲慢,眉心當中一點紅痣更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他正大步朝著人群的方向走來,身後刮起一陣無形的旋風,眼神帶著懾人的氣勢。

假如他再加上一件披風的話,那一定是袍角飛揚,俯視眾生的。

章才俊心中湧出一股驕傲,這個廣告上出色的青年是他的兒子,他看著長大,見證他成長,雖說對他有著諸多的虧欠,然而如今在看到他獲得了成功之後,還是有一種獨屬於父親的欣慰。

想起以往一家四口人和樂融融的畫面,章才俊眼神放柔,微微牽起一個笑容。

然而很快的,這抹笑容被心中的悵然若失取代。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兩個孩子了,也不知道他們如今過的怎麽樣。

章才俊跟合夥人的超市已經做出了優異的成績,他們如今正在準備開設第二家,地點就選在人口最密集的北京上海這些城市。等到他這個父親有了足夠的能力,他一定會用盡自己的餘生補償三個被他虧欠的家人——章澤,章悌……以及杜春娟。

想起妻子,他眼神有些黯然,嘆息一聲搖了搖頭,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前方就是汽車站,人流密集,章才俊集中精神放緩了車速,緩緩越過紅綠燈開了過去。

春節後的返工潮逐漸顯露出來,他的視線從車站前的廣場上掃過,心中一頓,重新凝神尋找,皺起了眉頭。

剛才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章淩志和羅慧?

然而確實是沒有了,扛著大包小包的工人們都在步履匆匆地前進,並沒有章才俊方才看到的熟悉身影。

大概是看錯了吧……

章才俊將視線放回前行的路上,腦內劃過母親的身影,心中更加黯然。

章寶林坐了牢,她如今只怕恨不得將自己拆骨剝皮,哪怕早知道自己在老人心中無足輕重,章才俊也不想明知山有虎地回去受一回傷。

還是不要去看她了,對誰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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