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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帝京詞2 狗太子繼續作死並開始相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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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符乃是驗證官員身份之物, 來者為朝廷大員,又聲稱奉太子之命,眾軍士、包括方戰在內,都不免心中一怵。

太子賀成淵, 不但身居東宮儲君之位, 更是大周首屈一指的戰將, 為人行事有鐵血雷霆之風, 朝野上下對其皆深懷敬畏, 而對於大周的軍人來說, 賀成淵更是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 威嚴不容置疑。

北山大營的士兵們互相看了看, 猶豫著後退了幾步。

方楚楚撥開人群鉆了進來, 憤怒地道:“我不服, 便是太子也要講理的,我父親犯了什麽過錯, 要責罰於他?”

她到北山大營來看望父親,穿上了男裝, 也不過做個樣子, 她眉目姣好、體態玲瓏,人家一看便知道她是個小姑娘。

王宗和的眉頭皺了起來,能夾死一只蒼蠅:“軍營重地,為何能有女流之輩混入其中?”

方戰想要上前,怎奈被左右甲士按住,不得動彈,他急道:“她是我女兒,因我負傷,過來探望於我。”

王宗和哼了一聲, 本來就很黑的臉更是如同鍋底一般:“宣節校尉方戰,跟隨鄭懷山多年,助其為惡,更兼有知情不報之嫌,食君俸祿,卻耽於私心,不能行忠君之事,太子令,以軍法論處,杖責五十,以儆效尤。”

他覆一指方楚楚:“今日見汝,更是縱容女眷混跡軍營,可見行事散慢荒誕,如何能管束軍馬,可見這個責罰不冤,方戰,你還有何話說?”

方戰緊緊地握住了拳頭,卻不敢說話。從方才得知刺史府出事的消息,再到太子的責罰令,他心知這其中必然出了大事,如今他辯解再多也是無益,一個不好,反而會令鄭懷山境地更加狼狽,思及此處,方戰只能咬牙忍了。

王宗和行事一向鐵面無情,當下也不多說,只道:“取軍棍來,行刑。”

“我爹沒有罪,你們不能這樣對我爹!”方楚楚尖叫,就要撲過來。

從王宗和身邊沖出另外兩個甲士,金刀未出鞘,已經是氣勢淩厲,兩把刀壓了過來,交叉架在方楚楚的脖子上,把她攔住了。

王宗和冷冷地道:“把她趕走。”

甲士步步緊逼,方楚楚硬撐著不退,被刀鞘壓得臉色發青,終於撐不住,雙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鄭朝義大吼一聲,從旁邊的士兵手中抓過一只長戟,向兩個甲士撲襲而去。一個甲士拔出了刀,與鄭朝義鬥做一團。

周圍的士兵們嘩然起來,有人蠢蠢欲動,想要上前增援。

王宗和倏然大步上前,插入了場中,幾招過後,將鄭朝義一腳踢飛出去。

鄭朝義大叫一聲,跌落地上,張口“哇”地吐出血來。

王宗和虎目生威,瞪著周圍士兵:“大膽!太子殿下的命令,你們想違抗不遵嗎?”

太子賀成淵統率千軍,鐵蹄所過之處,向來不容違逆,根本不是他們區區北山大營的人能夠挑釁的。

士兵們驟然驚覺了過來,互相看著,慢慢地安靜下來。

王宗和看著方戰,冷笑了一聲:“既如此,方戰,正好,你女兒在此,你有什麽話要交代的,趕緊說吧。”

王宗和身為金吾衛統領,受了東宮詹事張熹的再三叮囑,被千裏派遣至此,對一個小小的宣節校尉行刑,個中意味,他自然心領神會,今日就沒有打算給方戰留一線生機。

方戰臉色大變。

五十軍棍,說輕不輕,端的看行刑之人如何行事,下手若有分寸,不過皮肉之傷,養個十天半月也就過去了,下手若是狠毒,足可以把一個壯漢子生生打死。

而王宗和此話,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

方戰手腳冰冷,他擡眼茫然四顧,周遭的士兵們面帶悲憤之色。

“爹!”方楚楚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從地上爬了起來,還是想往這邊撲,怎奈兩個甲士拔出了刀,指向她的面門,不讓她再靠近半分。

方戰頹然嘆息了一聲,閉了閉眼睛,旋即睜開,目中已是一片平靜,他看著女兒,柔聲道:“楚楚乖乖,要是爹不能陪著你,你就自己回長安去找你大姑,有她在,不用擔心旁人會欺負你,你祖母和二叔固然和爹不是一條心,但畢竟是自家骨肉,日後也不妨多走動走動,楚楚,你性子要強,以後脾氣要收斂一些,別像從前那樣任性了。”

方楚楚死死地咬著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一點血痕從嘴角邊微微露了出來。

聽著方戰的話,她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也不吭聲,惡狠狠地擦了擦眼淚,不待方戰把話說完,扭頭就走。

知女莫若父,方戰馬上意識到方楚楚要做什麽,他厲聲大叫:“楚楚,你給我停住。”

方楚楚跑了起來。

方戰掙紮了起來,想要推開那兩個押住他的甲士,但那兩人豈會容他脫身,雙方扭打推搡了半天,方戰還是被壓到了地上。

王宗和從隨從手中接過了又粗又長的軍棍,在手中掂了掂,冷笑一聲,舉了起來。

周圍的士兵都別過了頭,不忍再看。

突然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有人騎著馬沖進了營地,直奔這邊而來。

王宗和的軍棍就要砸下。

“王老弟,且住手!”有人嘶聲大喊。

王宗和的手頓了一下。

一騎奔到眼前,騎士勒住了馬,那馬已經力竭,這一停住勢頭,直接前腿一屈,整匹馬翻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

馬上的人狼狽地掉下來,滾了兩下,滾到王宗和的腳邊,伸出哆哆嗦嗦的手,用沙啞的聲音虛弱地道:“我……我快不行了,王老弟,扶、扶我一把。”

王宗和定睛一看,卻是個熟人。

來者乃是兵部侍郎董年,此人亦是武將出身,後轉入兵部,與王宗和相識多年,而且他為人圓滑,慣會插科打諢,別人懼怕王宗和的黑臉,只有他不以為意,是難得能和王宗和說得上話的同僚。

王宗和勉強放下軍棍,拉了董年一把,把他揪了起來,依舊冷冷地道:“有什麽話,稍後再敘,待我先辦正事。”

董年的腿還在抖,幾乎站不穩,他虛脫地翻著白眼,聲音微弱:“我來傳兵部的令,宣節校尉方戰,鎮守青州,兩度擊退胡人犯境,護國護民,功績卓越,茲擢其為翊麾校尉,以茲褒勉。”

方戰本來閉目待死,驟然聞得此言,驚得呆了一下。

“哦。”王宗和連眉毛都沒有動一根,幹巴巴地道:“董侍郎先去邊上等著,如果方戰能挨過我的軍棍,你再和他說這話。”

他又舉起了軍棍。

可憐的董年被東宮十萬火急地派遣出來追趕王宗和,臨時前,賀成淵親口對他道,若能追上,賞賜黃金五十兩,若追不上,賞賜軍棍五十,由賀成淵自己動手行刑。董年嚇得屁滾尿流,一路上不敢闔眼,連著跑死了三匹馬,才堪堪趕到,如何肯讓王宗和再動手。

董年幹脆把整個人靠在王宗和身上,氣息奄奄地道:“太、太、太子手諭在我身上,赦免方戰刑責,不予追究。”

王宗和在賀成淵手下多年,深知他殺伐果斷、鐵血冷心,責令既出,斷無更改之理。

王宗和面無表情看了董年一眼:“我不信,你走開,不走連你一起打。”

董年差點吐血,巍巍顫顫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手、手、手諭,在、在此。”

圍觀的北山大營中有伶俐的士兵飛快地奔過來,在董年胸口摸了兩下,掏出一封諭令。

王宗和接過來一看,居然是真的,他驚疑不定,將那份手諭翻來覆去地看,自語道:“這可奇了,怎會如此?”

董年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勉強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兵部張尚書向太子殿下稟告方戰的功勞,殿下聞得此情,便道既如此,將功抵過,擢升和刑罰都免了,且觀後效,故而命我前來傳訊。”

王宗和猶猶豫豫地放下了軍棍,太子的手諭不會有假,如此說來,大約當時太子心緒甚佳,難得起了慈悲之念,讓這方戰逃過一劫。

王宗和擡了擡手。

兩個甲士這才放開了手,旁邊的士兵過來,將方戰扶了起來。

方戰今日大起大落,此時驚魂普定,擦了擦頭上的汗。

王宗和看了方戰一眼,仍是板著臉孔:“方戰,你須謹記,日後以此為戒,切不可再……”

王宗和的話還在說著,冷不防方戰突然大叫一聲,朝他撲了過來。

王宗和何等身手,立即錯身,他勃然大怒,揮拳而出,重重地砸在方戰肩上。

方戰慘叫。

而與此同時,王宗和覺得頭邊微微一涼,一縷風蹭過,他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蹭蹭蹭倒退了三步。

一綹頭發從王宗和的額角斷開,飄飄忽忽地掉下來。

後面遠處傳來“哧”的一聲,一只羽箭擦過王宗和的頭部,又飛出百米開外,射穿了一個帳篷。

那箭,悄無聲息地從人群之外射來,穿過人與人之間細微的縫隙,準確地鎖住了王宗和,適才,若不是方戰那一下,那箭就會射穿王宗和的眉心。

方戰捂著肩膀,疼得直不起腰,要說的話都卡住了。

王宗和死裏逃生,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從腰間拔出了佩刀,大吼道:“是誰?”

圍觀的士兵齊刷刷地回頭,果然,百米外,方楚楚持著弓,拉了滿弦,指向這邊。

那張弓黝黑發亮,在弓角處用烏金鑄了兩個猙獰獸首,正是方戰的弓。和方楚楚自用的不同,這張弓極硬,勁道驚人,足可以穿雲破石。

方楚楚一箭既出,額角已經冒出了汗,但她的手依舊穩穩的,手指扣了三枚箭,箭在弦上,有疾風欲起之勢。

她於百步之外憑音辨位,對著王宗和射出一箭,居然沒中,她也不慌,只要有弓在手,她的心就穩如磐石,她的箭已經又上了弦。

此際人群驟然分開,現出了王宗和,方楚楚再次將箭鎖住了他,就要出手,但冷不防聽見方戰的怒罵:“死妮子,你在幹什麽?再胡鬧,信不信我回去打死你!”

方楚楚定睛一看,方戰還站著、還活著、還能中氣十足地罵她,她的眼淚馬上又噴了出來:“爹、爹,你沒事嗎?”

本來沒事了,現在又被她生出事來,方戰氣死,眼看王宗和持刀就要過去,方戰慌忙攔在他面前,不住作揖:“小女無狀,王大人恕罪,我一定會好好教訓她的。”

王宗和面如鍋底,一把推開方戰。

北山大營的士兵呼啦一下又圍了上來,裝作看熱鬧的樣子,把王宗和和他帶來的一幹甲士都攔住了,口中還要七嘴八舌地道:“大人有何吩咐,不須親自動手,交給我們來辦,您要做什麽,盡管說。”

王宗和氣煞,大喝一聲,眼看就要發作。

原本像爛泥一樣趴在地上的董年勉強活了過來,一把拖住王宗和的大腿:“王老弟,消消氣、消消氣,哥哥我請你喝酒去。”

王宗和的腿抖了幾下,卻抖不開董年,他又不好對董年動手,怒道:“董侍郎,你別攔著我,那小丫頭膽大包天,今天不好好收拾她一頓,我顏面何在?”

董年忍不住道:“你一個大老爺們,逮住小姑娘不依不饒的,還談什麽顏面,我要是回長安和人家說起這事,十個有九個要把牙齒笑掉的。”

“董年!”王宗和氣得快炸開了,連方楚楚也不追究了,只想抓住董年暴打一頓。

董年領了這倒黴差使,心中已經反覆把王宗和罵了一百八十遍,此時只求息事寧人,厚著臉皮抱著王宗和大腿不放:“好了、好了,醉滿樓的十年梨花秋露白,再加一桌上等席宴,我請你,成不成?給老哥賣個面子,我們早點回去交差了,別在這裏折騰。”

好在王宗和雖然脾氣剛硬,卻是個方正之人,心胸還算開闊,董年好說歹說勸了半天,終於把他硬生生地拖走了。

方戰松了一口氣,擦了擦頭上的汗,才發現汗水把頭發都打濕了。

方楚楚縮頭縮腦地蹭過來,滿臉討好之色,眼裏還帶著小淚花,軟軟地叫了一聲:“爹。”

方戰二話不說,開始找竹板。

方楚楚嗷地一聲慘叫,馬上扔了弓箭,抱頭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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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陽光絢爛而熱情。

方楚楚的眼睛又大又圓,仿佛也盛滿了日光,只要看他一眼,就讓他身體發熱,好像要燃燒起來一般。

她高高地仰著下巴,嬌縱地道:“我不要你了,我要把你賣掉。”

那小模樣,真是又可恨又可愛,讓人手癢癢、心也癢癢。

這是一個炙熱的夢。

在這個夢裏,他端著一張臉,嚴肅地道:“你曾經說過,不會賣掉我,不可言而無信。”

“可你總是不聽話,惹我生氣,我討厭你了。”她的手裏抓了個小馬鞭,“啪啪”地打他胸口。

馬鞭的尾梢細細的,抽打在身上,有一點疼,一點麻麻的,再堅硬的胸膛也酥掉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夏日,站在河中,□□著身體,望著岸上的她。

魚在水中,“刺啦”一擺尾,蹭過他的兩腿之間。

賀成淵倏然睜開了眼睛。

初秋的夜晚,天微涼,曉軒窗外,有月光迷離。

他一時間分不清夢與現實,仿佛還在河中,沒有上岸,陽光那麽熱,讓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他難耐地仰起了頭,粗重地喘著氣,繃緊了身體。

有點想她。

她的聲音、她的微笑、還有她打他時嬌嗔的模樣,就這樣想著她,身體一陣一陣顫栗。

風動、紗幔動,一直抖個不停,直到良久良久之後,他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嘆息般的聲音,幾乎弓起了腰。

夏天的陽光澎湃而激昂,噴薄而出。

空氣中又彌漫著那種暧昧的味道,和那個夏天一樣,青草的汁液四下濺開,還有一點點腥膻。

賀成淵躺在床上,望著床幔上垂下的流蘇,流蘇還在顫動,餘韻尚未抽離。極致的歡悅,從身體滲透到靈魂,每一個毛孔都舒服得舒張開了。但是,他的心情卻亂七八糟地糾結成一團。

他是不是生病了,好像病得還不輕,在夢裏被那小馬鞭抽著,竟會產生那種羞恥的反應,真真匪夷所思。

賀成淵已經十九歲了,小他一歲的魏王府中已經有了眾多側妃,而他的東宮,連個暖床的女人都沒有過。肅安帝多次提及太子妃一事,均被賀成淵推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賀成淵覺得,他只需要他的劍,那種堅硬而冰冷的觸感令他安心,心如鐵石,才能一直前行。

但如今,他竟然做了那樣一個夢。夢裏有她。

賀成淵一念及此,身體又開始發熱。

他從床上跳了下來,走出去,無視宮人們驚異的眼神,直奔浴殿,脫下弄臟的衣褲,拎起一桶涼水,直接當頭澆了下來。

“嘩啦”一聲,沁涼透心,他抖了一下,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那個嬌小的身影從腦海中甩出去。

黏得要命,根本甩不掉,他惱火了起來,又拎了一桶水澆下去。

張熹聞訊趕了過來,撲過去差點哭了:“哎呦我的殿下,您這是在做什麽?大半夜的,這要著涼的,知道您身體壯,也不能這麽糟蹋啊,您這不是想急死我嗎。”

賀成淵冷著臉,從宮人手中接過了浴巾,胡亂擦了一下,順手披上了一件長袍,頭發上還滴著水珠,他一邊裹著長袍,一邊往外走,沈聲對張熹道:“去取一根鞭子過來。”

張熹不明所以然,仍然飛快地去取了。

不到片刻就取來了一根金絲鞭子,張熹低著頭,雙手奉給賀成淵:“殿下,您要的東西。”

半晌,賀成淵卻不接。

張熹偷偷地擡頭看了賀成淵一眼,被他陰沈的神情嚇了一跳。

賀成淵沈默了一下,隨手指了旁邊一個宮女:“你,過來。”

被點中的宮女忐忑不安地過來。

賀成淵看了那宮女一眼,鵝蛋臉盤桃花眼,能在宮裏近身侍奉貴人的,無一不是美人。

他冷冷地對那宮女道:“拿著那鞭子,打我一下。”

宮女嚇得腿一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

賀成淵不耐煩了,沈下臉:“我的話,你沒聽見嗎?”

張熹頭上也直冒冷汗,但見賀成淵的臉色實在不對了,他趕緊一把將那宮女從地上扯起來,把鞭子塞到她手裏,低聲喝道:“殿下怎麽說你怎麽做,快點!”

宮女快哭了,含著眼淚,用哆哆嗦嗦的手拿起了那根鞭子,在張熹的不住催促下,鼓足了勇氣,在賀成淵的身上輕輕地敲了一下。

沒有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完全不同,只有被冒犯的怒火,賀成淵抓過了鞭子,“哼”了一聲,扯成兩段,摔在地下。

宮女嚇得兩眼一翻白,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賀成淵松了一口氣,還好,他似乎並沒有生病,或者說,他的病還沒有那麽重,就是對著方楚楚一個人會發作。

他思來想去,好像十分惱怒,又好像有點愉悅。

他緊緊地板著臉,揮了揮手,宮人們趕緊過來,把那個倒黴的宮女擡下去了。

張熹的汗流得都快脫水了:“殿、殿下,有沒什麽不妥的地方,要不要傳趙醫令過來?”

“傳兵部張鈞令,馬上過來見我。”賀成淵沈聲道。

“啊?”張熹張了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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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鈞令年不過三旬,已至兵部尚書之位,其才幹和心性都遠超常人,比如此時,他半夜被東宮的人從被窩裏挖出來,依舊冷靜自若,思路清晰,面對太子的發問,對答如流。

“方戰,祖籍廣陵,原靖海侯方守信嫡長子,十年前貶至青州,任宣節校尉一職,十年間,僅肅安十六年,考績為中等,餘者皆為下等,論理應予以革職,但其上峰一力擔保,故而網開一面,留任至今,唯有今年,因傳東宮令,嘉獎其抗寇有功,應為上等。”

賀成淵面色冷漠:“我此前去過青州,觀其兵力及軍容,均尚可,方戰其人,亦頗果勇,不是庸碌之輩,你這九年考績下等,又是從何而來?”

張均令十分幹脆:“方戰因振武王一案被牽連,他的名字是在下官這裏備了底的,下官能留著他宣節校尉一職,已經算是十分有情了。”

“張鈞令!”賀成淵低低地喝了一聲,語氣滿含危險。

張鈞令身居高位,膽識自是過人,但在賀成淵的威壓之下,還是不著痕跡地後退了一步,竭力保持著鎮定:“方戰不過無關緊要的一個小人物罷了,沒人會為了替他出頭而去惹惱皇上,事情已經過了十年了,還有人時時刻刻地在盯著,這個中輕重緩急,下官知、殿下亦知。”

賀成淵閉上眼睛,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方戰是昔日太子太傅顧銘的女婿。

顧銘為當世大儒,是賀成淵的啟蒙之師,他是個方正古板的老頭,對賀成淵十分嚴厲,終日臉上不見笑容。

但是,在十年前振武王一案後,姬家上下皆亡,姬皇後伏劍自盡,朝中大臣紛紛進言,請肅安帝廢除太子之位,而顧銘依舊秉承其方正之態,在朝堂上一力維護賀成淵,更為姬家父子鳴冤,不惜以死相諫,最後觸怒了肅安帝,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朝局詭譎,世態炎涼,人心最是難測,賀成淵這十年來,見過太多,也懂了太多,他的心其實比張鈞令更硬。

但是,現在不行,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賀成淵睜開眼睛,望著張鈞令,他的目光冷厲,不容置疑:“尋個由頭,擢方戰入京任職。”

饒是張鈞令生性沈穩,此刻也不免目瞪口呆,吃驚地差點都結巴了:“這、這、這如何使得?殿下非要給方戰升職也就算了,明年初,混在各地的考績中,下官暗地裏給他一個安排,您還要調他入京,在天子眼皮底下做事,別的不說,這不是在下皇上的面子嗎?這麽多年殿下都忍過來了,何苦為這個節外生枝?”

賀成淵日常慣做冷臉,此際便是徇情枉法,也能端著一幅威嚴凜冽的姿態,在那裏斷然道:“兩個月內,我要在長安見到此人。”

“殿下!請殿下三思!”張鈞令試圖垂死掙紮一下。

賀成淵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個倨傲的笑意:“若有人非議,你可直說是我的意思,張鈞令,即刻去辦。”

張鈞令的嘴巴動了動,終究不敢再說,只得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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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秋天總是特別深沈,院子裏的葉子落了一地。

家裏養的小雞都長大了,食量也大了,成天“咯咯”叫著找吃食。

每每這個時候,崔嫂子總是分外想念阿狼:“唉,沒人幫我掃地、也沒人幫我餵雞,這日子可太難了,楚楚啊,你說阿狼什麽時候能回來呀,家裏一堆活計等著他幹呢。”

方楚楚怒視崔嫂子:“和你們說過很多遍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真是討厭極了,我好生氣!”

她還握著小拳頭揮了兩下,氣沖沖地道:“要是哪天再遇見他,我一定要揍他一頓,壞家夥,欠我一只羊、三百三十文錢,一定要叫他賠給我。”

但是,他已經跑掉了,茫茫人海,或許此生再也不會相見了,方楚楚這麽想著,又覺得心裏堵得慌。

秋天的陽光是黃燦燦的,方楚楚的情緒卻是灰撲撲的。

但也就是一會兒工夫,她很快就顧不上自己的小情緒了,因為鄭朝義跑來了,蹲在方家的院子裏“嗚嗚”地哭。

一個大男人,哭起來的樣子實在太醜了,方楚楚又好氣又心酸,踢了踢鄭朝義:“快點起來,你是不是男人,娘們唧唧的,你們老鄭家的臉面都被你丟光了,你爹要是知道了,又要拿大板子打你了。”

說起他爹,鄭朝義哭得更難過了:“我爹不會打我了,他現在就天天躲在房裏,自己打自己,臉都打腫了,我娘都拉不住他,他都沒心思管我了。”

方戰陪著鄭朝義蹲在那裏,一臉唏噓:“好了、好了,好歹保住了性命,也沒遭什麽罪,叫鄭大人……呃,不,鄭兄想開點,唉,我這幾天想過去看他,怎奈他總是閉門不見,也沒辦法勸他。”

鄭朝義吸了吸鼻涕:“前幾天孫州牧過來也吃了閉門羹,我爹說他沒臉見人了,誰也不想見,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來,以後他什麽也不管了,過幾天就收拾東西,帶著我娘和我妹子一起回濟陽老家去,以後就在濟陽頤養天年了。”

方楚楚忿忿不平:“鄭三他爹多好的一個人啊,憑什麽撤他的官,上頭的人眼睛都是瞎嗎?也不看看他這幾年為青州百姓做了多少事。”

方戰搖頭:“話也不能這麽說,他屬下的兩位長史、三位書吏都被收押候斬,還有那個姓霍的商賈,聽說更是犯了謀逆之罪,這些人都和鄭兄脫不了幹系,縱然鄭兄無心,也免不了一個失察失責之過,如今這樣,已經算是萬幸了。”

“是,我爹說他罪有應得,也不敢有所怨言。”鄭朝義胡亂擦了一把臉,抽抽搭搭地道,“楚楚你別亂說話,小心落到旁人的耳中去,惹來麻煩就糟糕了。”

方楚楚十分不悅,叉著腰,哼了一聲:“我就是不服氣,分明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降,多冤哪。那些人說是奉了東宮太子的命令來查辦此事,你們說說看,那太子好好的,管我們青州的事情做什麽,是不是故意找茬?還有,他還叫人來打我爹,這狗……”

“太子”兩字還沒出口,方戰撲了過來,生生把方楚楚的嘴巴掩住了。

“你不要命了,又亂說話,再口無遮攔的,我真的要打你了,小丫頭家家,總是沒個輕重,這種話是你能說的嗎?”方戰嚇出了一身冷汗,聲色俱厲地呵斥。

方楚楚差點被她爹悶死,“咿咿唔唔”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方戰的手推開,她很不高興,撅著嘴,把下巴擡得高高的,表示不服。

鄭朝義蹲在那裏,擡著頭,可憐巴巴地道:“我接到調令,要到安西都護府去,在忠武將軍常義山麾下任上府兵曹一職,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個事情。”

方戰聞言,狠狠地拍了一下鄭朝義的後背,笑道:“好小子,升了一級,有出息,常將軍用兵如神,威名赫赫,且為人剛正耿直,你在他手下做事,很好,你爹肯定高興。”

鄭朝義小心翼翼地挪了一步:“可是,我爹現在一介白身,我家以後就靠我一個人了,楚楚,你會不會嫌棄我?”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你家的事情,與我又不相幹,我有什麽好嫌棄的?”

鄭朝義厚著臉皮道:“我日後不能留在青州了,楚楚,你能不能等我,過兩年,我一定幹一番事業出來讓你看,到時候,我就回來找你,你、你、你千萬不要嫁給別人,你要等我去找你……”

話音未落,方楚楚一腳踹在鄭朝義的肩膀上,把他踢翻,怒道:“誰要等你,你瞎扯什麽!欠揍嗎?”

這時候,外面突然有人大叫:“方校尉、方校尉在家嗎,快出來!”

方戰現在頗有點驚弓之鳥的感覺,聞言心裏一咯噔:“又怎麽了?”

方楚楚下意識地就想去取她的弓箭來,被方戰厲聲喝止住了。

出去一看,是個傳令的軍曹,一身風塵仆仆,汗水流了滿臉都沒來得及擦,氣喘籲籲地道:“這位就是方校尉嗎?快、快,八百裏加急,您的調令,調任右監衛下鎮將,即刻出發,四十天日內到長安赴職,不得有誤,違者軍紀論處。”

“啊?”方戰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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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狼。”方楚楚在叫他。

她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像是月牙兒一般,她的聲音軟軟的:“阿狼,來,給你吃糖,很甜的,好吃,我不騙你。”

他把糖果含在口中,舍不得咽下去,讓它慢慢地融化,那種味道在唇舌之間纏綿,那麽甜。

如同她的微笑,浸透了蜜。

賀成淵大約是陷入了那個甜蜜的誘惑中,不可自拔。他單膝跪在她的面前,對她許諾:“肝腦塗地,但為汝驅使。”

方楚楚聽見了,向他伸出了手。

但是,觸摸不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十分遙遠,天黑了下來。

那一夜的月光很涼,如水一般洩了一地。

在那蒼涼的月色中,她伸手試圖抓住他:“阿狼,你去哪裏?”

他去哪裏?

他將歸去,從那個夢裏離開,不再回頭。

她拼命追趕著他,但是追趕不上,跌倒在塵土裏,哭了起來:“不要走,你回來啊!”

他策馬離去,把她遠遠地拋在身後。

那一地月光破碎,流淌如同她的眼淚。

賀成淵猛地醒了過來,他摸了摸胸口,悶悶的,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

他擡起了右手,伸到眼前,攤開手指,他的拇指上戴著那枚扳指。

寢宮內紗幔低垂,值夜的宮人守在門外,留了一盞燈,從琉璃屏外透過微微的光。

賀成淵在朦朧的光線中沈默地看著那枚扳指,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放在唇邊。

輕輕地吻了上去,如同,夢中無數次做過那樣。

在這個夜晚,他想她,想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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