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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葬我於紅塵6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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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與神祗進行博弈, 萬物自為棋子與賭註,而今浩劫降臨,能真正主宰世間命運的, 仍然是棋子本身。

生亦好, 死也罷, 山河有恙, 枯骨不辭。

封止淵吩咐眾人離遠一些不是鬧著玩的, 回溯時光帶來的浩劫波動範圍必將影響整個世間, 他會與傅斯乾盡力阻止, 只是不知能將傷害範圍控制到什麽程度, 因而眾人離無極山越遠便越安全。

銀宿面色堅毅,顯然已經從怔楞中回過神來,他本打算留在此處助兩人一臂之力, 後來轉念一想,真如封止淵所言一般,留下恐怕幫不上什麽忙, 還會使兩人束手束腳, 便主動提出將眾人帶離此地。

封止淵樂得如此,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知曉小青龍面皮不似其主人, 便也沒再多說, 只擺擺手任他去做。

那句“別影響我們發揮”比什麽都管用, 大家是有自知之明的人, 當機立斷跟著銀宿撤離無極山, 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離戰場越遠越好,給與傅斯乾與封止淵絕對的信任。

如若浩劫無法阻止, 廣廈傾覆,那他們便一同赴死,相攜入黃泉。

如若世間萬物獲救,天光重現,那他們便煮酒溫茶,靜待故人歸。

傅斯乾毫不在意地拎著晏君行走進光柱之中,作為開啟回溯時光法陣的人,晏君行現在還有用,他向來不會放過任何能利用的人事物,即使那僅存的作用十分微小,也暫時保住了晏君行的性命。

光柱之中是另一番景象,這雖然是以晏君行為載體開啟的法陣,但其中的浩劫之力卻是由神祗的詛咒帶來的,因而這裏面不僅僅呈現出回溯的能力,還有劈裏啪啦的劫雷火花落下,那是來自久遠時空的失望與怒氣。

——神祗的憤怒。

封止淵身後幻化出巨大的羽翼,赤紅色仿佛流淌著火焰,他隨手一握,便將光柱之中一條劈下的閃電抓在掌心裏,自從九滅消失後,他就開始挑周遭看得順眼的東西做法器了,無論是星塵還是閃電,他對這種行為樂此不疲。

“既然你覆活了,那心魔呢?遮日呢?”

封止淵揮舞著手中剛得到的法器,百無聊賴地發問,對於遮日他實在很惱火,也不知那把破劍如今怎麽樣了,如果尚存於世間,他倒是很想幫忙解決一番。

傅斯乾醒來後就發現自己處於陌生的地方了,他一度沈浸在緊張的情緒中,好不容易看見封止淵放松下來,卻也是一顆心都吊了上去,根本沒來得及想這些。

“心魔不清楚,我感應不到屬於他的氣息,但遮日可以召喚出來,不過得先除去上面的禁制。”看出封止淵的想法,傅斯乾頓了頓,又補充道,“那劍中蘊含著強大的力量,是無法輕易毀去的。”

他話音剛落,就聽得封止淵失望地嘆了口氣:“這樣啊。”

本來還以為能好好報仇,誰知道那破劍還挺重要。

傅斯乾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封了晏君行的嘴便將人往旁邊一扔,雖然這光柱之中危險無處不在,但他也不需要晏君行活得多好,只要留著口氣就足夠了,管劫雷能不能劈著這人,都與他無關了。

情況越是緊張,傅斯乾越輕松,大戰一觸即發,他此時還有心情開玩笑,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逗逗封止淵,勢要將老流氓的行事作風貫徹到底。

傅斯乾悄悄勾了勾封止淵的手,輕笑出聲:“別沮喪,雖然無法輕易毀掉它,但我們正好可以借助其他力量來做這件事,你猜,神祗的詛咒能不能對一柄劍生效?”

“你是想……”

封止淵眼睛一亮,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學著傅斯乾的做法,拿另一只空閑的手去勾傅斯乾的手,眼尾裏藏著零星的壞。

傅斯乾耐不住這種小動作,在封止淵面前,他從來都沒有自制力這種東西,不過這並不重要,左右封止淵也樂意慣著他,這就叫兩廂情願,說白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自然而然不必把那些露骨的情意藏著掖著。

從天際降下的劫雷與閃電相互纏綿,劈裏啪啦激起成簇成片的火花,在兩人身邊炸響,一時間紛雜多變,不同顏色的火星卷雜著落下。

傅斯乾與封止淵都沒有在意,甚至那火光瞬間閃過,點點星星落滿了他們衣襟,像浮燈碎火,似天闕疏星。

浩劫來臨的前一秒,他們在火光中擁吻,難舍難分。

粗如合抱的紫黑色雷電驟然落下,封止淵身後的赤色羽翼張開,在頭頂撐起一道防護的屏障,從他的羽翼上爆發出一陣焰火,沸灼跳躍,毫不畏懼地迎上那落下的雷電。

地為炎,熔萬物,只有力量足夠強大,吞一道劫雷算得了什麽?

與此同時,傅斯乾輕咬了一下封止淵的唇珠,然後迅速拉開距離,他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封止淵對付不了接連從天上劈下的雷電,自顧自地走到晏君行旁邊,笑得意味深長:“聽說三公子刻意給本座留了個驚喜,現如今本座便來好好瞧瞧這驚喜吧!”

他擡起右手,隔空在晏君行胸膛劃出一道傷口,緊接著便默念起召喚的咒語,既然晏君行在他的法器上動了手腳,那他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晏君行的血來祭奠,召喚出被埋藏汙染的遮日!

晏君行甚至連拒絕都做不到,淵族異種的力量都凝聚在一雙骨翼之上,他自願斷去骨翼布下回溯時光的陣法,抱的就是必死的決心,因而此時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了。

以血為媒,可以召喚出被封藏的法器,尤其是竟晏君行動過手腳的,對於血和力量有些極度渴望的遮日,傅斯乾確認自己此舉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

隨著他念動咒語,晏君行猛地瞪大了雙眼,像一條瀕死的魚,無助的僵直在地上,因為被封住了聲音,此時一個字也吐不出,只能咬緊牙忍受著這不知何時才會停下的痛苦。

錚錚聲響起,帶著不甘與貪婪的氣息,遠遠奔赴過來。

傅斯乾輕輕勾起唇角,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只見從晏君行的傷口之上慢慢冒出一縷縷黑氣,那黑氣帶著極其霸道邪肆的力量,舔舐著晏君行傷口上的血跡,像伸出獠牙的野獸,又像吐著信子的巨蟒。

傅斯乾瞅準時機,一把擒住那團黑氣,強大的力量瞬間從他手中炸開,將遮日控制住。遮日本是純粹的金色,是殺伐果決斬邪除惡的劍,而今被刻意毀壞,劍身上縈繞著一團濃郁的黑色,看起來像臟汙的血跡幹涸。

傅斯乾沈下臉,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直接攻上那層黑色外殼,以暴戾又強勢的力量將之震得粉碎,金光瞬間大盛,所有陰翳被盡數洗刷幹凈。

從天際傳來一聲巨響,而後一道雷電準確無誤地劈向傅斯乾,封止淵遠遠喊道:“躲開點。”

傅斯乾當機立斷收起遮日,足尖一點瞬間移動到一旁,只見他剛讓開,一道猙獰的電光便朝他原本站著的位置抽了過去,那電光上摻著瘋長跳躍的火焰,熱切的期待著雷電的到來。

封止淵一個利落的轉身,便來到了傅斯乾身邊,斜了他一眼:“這回怎麽這麽快就解決了?”

傅斯乾知道他在問遮日的事,長劍此時乖巧的躺在傅斯乾手心,看不出一點發瘋的跡象,顯然是恢覆了正常。

“大概得多謝這回溯時光的法陣了。”傅斯乾輕飄飄地掃了晏君行一眼,似笑非笑道,“之前我身受重傷無法使用靈力,心魔力量終究有限,現在我傷勢痊愈且修為大增,便可以強行破除遮日上的禁制了。”

晏君行聽得目瞪口呆,連身上傷處傳來的痛感都顧不得,楞楞地看著傅斯乾和他手上的遮日,滿眼盡是不敢置信與懊悔,為他人作嫁衣裳這種事,能斷陰陽事、觀人曉生平的長陵仙尊可從沒做過。

殺人誅心,傅斯乾向來深谙此道。

這番話七分真三分假,除了解釋給封止淵聽,就只為了一件事:刺激晏君行。

算計人的人到頭來反被利用,不諷刺得很嗎?

封止淵暗自咋舌,只覺以後不能輕易得罪傅斯乾,這男人的心可夠黑的。

手黑心黑。

雷暴混著狂風從天際呼嘯而來,在光柱之中凝出一頭通體青紫的異獸,叫囂著吞噬重重疊雲,沖向山川大地。與此同時,斷魂崖底的巖漿奔騰向上,遠在天邊的海潮掀起萬丈狂瀾,怒視著天空被撕開的縫隙。

黑色的濃霧摧枯拉朽一般侵入山河大地,引得一眾邪祟精怪奔走逃離,正道各大門派與魔界眾人皆枕戈以待,以山門為駐地守衛著附近的村落城鎮。

王朝大殿之上,小帝王正襟端坐,朝臣議論紛紛,討論之事無一不是關於天空顯露的異象,有通曉天象的能人志士進言,小帝王一一聽完,當機立斷做出決定:“著禁衛軍前往城中,保護百姓。”

有人高聲提出異議:“此事萬萬不可,禁衛軍要保帝王您的安危,如今事態危急,您——”

楚明安厲聲打斷他的話:“而今危難關頭,難道要孤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臣民陷入絕境,而袖手旁觀嗎!蒼生為先帝王為末,孤要我大楚千秋萬代,怎能絕於此時!”

滿殿寂然,而後朝臣紛紛跪倒在地,齊聲呼喝:“帝業千秋萬代,吾等願與王上共存亡。”

偏遠角落,少年穿著寬大的鬥篷,將整張臉遮了個嚴實,他仰頭看向天際崩裂的地方,眸中滿是毅然決然的堅定。

不遠處是一個村落,垂髫小兒皆仰著頭看向天空,臉上滿是好奇與興奮:“天上好漂亮啊,像星星落下來了一樣。”

少年執劍而來,將那悄悄靠近孩童們的黑霧驅散,他眉目間顯出火焰一般的熾熱,為證道者尋得自身信仰的表現,劍道正心,為劍者剛不易折!

孩子們歪頭看向突然出現的人,奶聲奶氣地叫道:“大哥哥?”

少年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他眉宇間的郁氣盡數散去,顯出天真純然的無屈無畏,他從家族的泥沼中走出,願以此身衛道,全天下正義。

“嗯,我在。”

焚凰之火,終將重燃。

被調往其他地方的無極山眾人焦急不已,樂正瑤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跟在葉茗光身旁問道:“茗光仙尊,我爹爹他……”

一旁江清婉瞇起眼看向天際,心中微嘆,情況恐怕不容樂觀。

葉茗光神色不定,沈默許久才嘆了口氣,摸了摸樂正瑤的頭,溫和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們只是旁觀者,能做的只有支持他。”

樂正瑤眸中溢出淚水,她從小在樂正誠的嬌養中長大,沒經歷過這些,聽了葉茗光的話也覺出不對,咬著牙讓自己不要哭出聲:“我……我會……支持爹爹的……選擇,我也會……跟隨他的腳步。”

葉茗光對她笑了下,轉眼看向周圍的弟子們,沈聲問道:“無極山素來以守護天下蒼生為己任,如今天象異動,似有浩劫之勢,你們可願與我一同前往最危險的地方,以自身之軀護衛黎民蒼生?”

堅定的聲音合在一起,沒有一絲退意:“我們願跟隨仙尊,為天下蒼生獻出生命。”

“篤——篤——篤——”

清脆的敲擊聲緩慢悠長,從迷霧中並肩走出兩人,身著雪色僧袍的男子手持彎刀,牽著微闔雙目的少年慢慢向前走來,少年手上動作不停,緩慢而有節奏地敲擊著木魚,從他身上蕩開一圈圈金色的佛印,將籠罩此地的黑霧驅散。

世有不可說,世有佛骨錯。

佛陀知曉眾生的心意,引領他們從錯誤的路途中走出,縱使剔去佛骨,受盡千夫所指,他也要走出迷途,為所犯下的血債償罪,一生不夠,還有千千萬萬世。

“知意,別後悔,別回頭。”

我與世人殊途,只求同歸死路。

青龍在空中飛過,躲開接連不斷劈下的雷電,劃破長空的寂然,長嘯著落在山巔。見右護法如見尊主,山上遍布著聞訊趕來的魔界眾人,見到燕方時瞬間排列整齊,靜默地等待他的安排。

此處已離開數百裏,仍能遠遠看見無極山那粗壯的光柱,其中夾雜的巨大力量令所有人為之一凜,魔修崇尚自由與力量,遇強則強,此時眾人臉上都顯出躍躍欲試的神情。

雖然封止淵說過讓他們離遠一些,但對於具體要做什麽並未來得及安排,燕方時一一掃過眾人臉色,忽而一笑:“尊主企圖再次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我等當如何?”

他這話令眾人瞬間想到正邪大戰時發生的事,封止淵以一人之力撕開魔界入口,將一眾魔修盡數送回魔界。同時也讓眾人想起,從魔界入口跌落的魔尊大人,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沈睡百日才從鬼門關脫險。

眾人一靜,兩秒後人群中有一道聲音響起:“尊主的話我們不能不聽,但聽得多了,我就一直惦記著哪天跟尊主對著幹試試,右護法,我這算不算背叛尊主?先提前問一句,免得僥幸活下來還得被尊主丟進禁地裏。”

另有一人嬉笑出聲:“禁地可放不下我們這麽多人。”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大笑,各種奇形怪狀的法器出現在眾人手中,燕方時臉上笑意愈濃,嘖嘖出聲:“尊主將所有事務都交給我處理,我偶爾也想和他對著幹一回,不若趁此機會大家一起,若是活不下來,那尊主也沒辦法追究什麽,若是活下來了,那就看尊主忍不忍心讓我們再去送死!”

…………

大廈將傾,一人之力為杯水車薪,那集合眾人之力呢?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無論是卑劣還是正義,無論是鮮血還是生命,他們終將付出一切,以自己的方式親自寫出一個答案,而時間會驗證一切。

光柱向四周擴大了幾丈,傅斯乾與封止淵對視一眼,分別向兩側移動,遮日的金光與雷電的青光在不同方向亮起,為整個光柱之中的世界鋪上兩種不同的底色。

封止淵身後巨大的赤紅羽翼成為金光與青光中央的分隔色彩,躍動的純粹火色化作傅斯乾眼底的灼熱,他噙著濃重的笑意,調侃道:“你身後那對羽翼不錯,讓我摸摸唄?”

封止淵臉一熱,這老流氓存著什麽心思不用猜都知道,他瞥過去一眼,一側羽翼輕扇,落在傅斯乾面前,似笑非笑地邀請道:“你摸啊。”

那羽翼之上閃著劈裏啪啦的火光,像從地獄流出的熔巖,滾燙焦灼,傅斯乾覺得,他要是敢把手放上去,不用一秒就會被燒掉一層皮。

嚶,他的寶貝兒變壞了。

從上空落下的劫雷被金光青光交織造就的屏障阻攔下,發出“砰砰砰”的撞擊聲,像是下一秒就要劈頭蓋臉地砸到他們身上。

兩人在這種情況下插科打諢,用三兩句話緩解了彼此心裏的緊張情緒,總繃著的弦得放松下來,才能準確的做出判斷,理智的進行選擇。

劫雷在天際幻化出一張人臉,青紫色的電光跳動不停,那張臉看向地面上的人,發出深沈的怒吼聲:“滾開!”

這是消亡神祗留下的意識。

傅斯乾擡起頭,對上那雙如疾風暴雨的眼瞳,他面色從容,扯了扯封止淵的袖子,評價道:“神祗就長這模樣?這也太不入眼了,相由心生,怪不得消亡了還要留下惡毒的詛咒。”

封止淵眉眼帶笑,點頭附和道:“沒錯,這醜東西大概還以為自己真能毀滅世界。”

“毀滅世界?”傅斯乾重新看向半空,慢慢吐出幾個字,“癡人說夢。”

這話徹底激怒了那雷電,吼聲響徹雲霄,它像瘋了一般撞擊在屏障上,又朝光柱外沖去。恐怖的力量在光柱之外形成風暴,將四周的草木生靈盡皆卷起,然後一一絞成粉末,濃重的陰翳遮蔽了天日,一時間飛沙走石龍卷雨擊,鳥獸四散。

滿目山河破碎之景。

回溯時光是將時光扭曲,這光柱既是重回從前的希望,也是毀滅世間的危險。

當那扭曲的裂縫中掉落出數不清的兇惡邪祟時,晏君行終於明白過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回溯時光,有的只是將之毀滅,再重新建立。

神祗留下了一個騙局:毀滅即重生。

他被騙了。

硝煙彌漫,大地傳來轟隆隆的聲響,趁傅斯乾與封止淵都在全神貫註的對抗那力量時,晏君行拖著尾巴移動到光柱邊緣,他本以為自己能開啟回溯時光的法陣,能將一切帶回到長瀾之戰發生之前。

如果那樣,他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

但是現如今,卻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這叫他如何甘心!

晏君行袖底滑出鏤雲扇,他摩挲著扇骨上的雕刻紋樣,目光越來越堅定,他要拼盡一切活下去,再找其他機會,他一定要覆活謝焱。

陰翳從四周悄悄靠近,晏君行手指飛快地動著,他全部心神都投入在所想的事上,完全沒有察覺到身後的東西。

只見不同於光柱之中的霧氣慢慢凝結,幻化出一只垂下來的手,手腕上的紗布落在晏君行肩頭,而後驟然捏住了他的喉嚨,沒有一絲猶豫,兩根手指往裏一扣,就在晏君行的咽喉處挖出一個大洞。

鏤雲扇掉在地上,發出的細微聲音被狂暴的雷聲掩蓋住,晏君行大睜著眼,滿臉不敢置信,他的瞳孔中映出一團淡薄的霧氣,霧氣中顯出一個黑影,朦朧著看不分明。

黑暗靜謐,他之前被傅斯乾封住了嘴,甚至連一絲呼救都發不出來,只有眼底浮現的驚恐如化開的霜凍,一點點流淌開,變得越來越清晰。

直到停滯僵住。

那黑影從地面上飄起,不動聲色地抽出晏君行的神魂,沒幾年就將那透支得厲害的神魂吞食下去,有神魂力量的加持,他的身形變得凝實了幾分,臉上也不再模糊。

不遠處的半空之中,傅斯乾執劍沖上雲霄,而在這被忽略的角落,竟出現了一張與他相同的臉,沒有半點差異。

那赫然是不知所蹤的心魔!

躲藏在斷魂崖的心魔暗中守候,窺伺著合適的時機,他想做的事全部都被毀了,本以為可以好好追隨封止淵,但沒想到傅斯乾竟然覆活了。

半空中並肩而立的兩個人刺痛了他的雙眼,縹緲苦澀的悔意在心尖蔓延,他回想起千百年前的掙紮與選擇,只覺得難以呼吸,難道真的是他做錯了嗎?

“他不屬於我們。”

“他確實不屬於我們,他註定屬於我一個人,你算什麽東西?”

……

一語成讖。

心魔靜靜地坐在地上,久久凝視著半空中火紅的羽翼,那是他產生於這個世界的根本,是他的初心與執念,是他置於心尖的寶貝。

可為什麽,他會選擇放棄?

傅斯乾徹底解開了遮日的封印,他曾一劍斬殺四方天境的百萬神兵,長劍之上的殺戾氣息濃得幾乎要化為實質,就連封止淵也不得不暫避其鋒芒。

在那紫黑色的劫雷中間,突然降下一道不同的亮光,直接將傅斯乾整個人籠罩起來,他手上的遮日金光大盛,在那金光散開之時,劍上突然浮現出成千上百的血色鬼影,一時間哀嚎聲不絕於耳。

傅斯乾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是他疏忽了,遮日中被封印住的能毀天滅地的力量竟然來源於殺戮,這種霸道兇悍的力量是他現在無法控制的。

戰神,北海戰神,他之所以被稱為戰神,可不就是從殺戮之中成名的嗎,會使用這樣的力量實屬正常。

傅斯乾面上浮現出一點擔憂,當初產生心魔,因為怕傷害到封止淵,他便將一部分占有欲與強勢控制的欲望剝離了,如今的他,並沒有絕對的把握能掌控遮日中的弒殺力量。

封止淵看出他的遲疑,出手擋住攻擊:“怎麽了?”

傅斯乾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只能盡力控制著遮日上掙紮哭嚎的鬼影,阻擋那噴湧欲出的沖天怨懟,執劍者若不能控制自己手中的劍,就會被力量驅使,成為沒有思考能力的奴隸。

事情刻不容緩,他必須盡快控制遮日,如果實在做不到,就只能速戰速決,後者能帶來什麽結局,可想而知,是非到不得已時不能選擇的做法。

封止淵心中疑惑,卻根本無暇顧及,只能盡力替傅斯乾爭取時間。只是突然之間,從天空降下一道更為黑沈的劫雷,看樣子要將傅斯乾整個人碾成粉末。

封止淵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沖過去,從他羽翼之上帶起一道赤色的火焰,如破碎的流光墜入深淵,他義無反顧地沖進襲向傅斯乾的劫雷之中。

那是他一人之力無法抵抗的恐怖力量,仿若被雷電擊中,強勢的攻擊一陣陣沖向經脈,帶起越來越重的戰栗感。他背後的火光慢慢黯淡下來,羽翼被雷電一點點蠶食,巨大的痛楚逼得封止淵面色煞白,控制不住自己慘叫出聲。

傅斯乾從驚詫中回過神來,面上血色盡失,他想不管不顧地沖進劫雷,卻被遮日上猙獰跳動的血影阻住了腳步,那血影發出“桀桀桀”的笑聲,灌進他的腦海之中,有如魔音穿耳,逼得他直接吐出一口血來。

“廢物!”從地面傳來的怒吼聲低沈壓抑,帶著濃烈的情緒,“你口口聲聲說愛他,竟然會讓他在眼皮底下受這種罪,你就是個廢物!”

傅斯乾擡起臉,滿臉盡是冰霜寒意,他像一尊無法動彈的冰雕,唯有眼底點了血色,顯得赤紅而猙獰,像一個瘋子:“你閉嘴!”

傅斯乾心頭怒意更甚,他無法反駁心魔的話,更不想在此時與心魔起沖突,封止淵還在等著他,他必須盡快解決眼前的所有事情。

關於心魔,關於遮日上的血影,關於那股能毀天滅地的殺戮之力。

心魔猛地撞上傅斯乾手中的遮日,將那膨脹叫囂的血影狠狠摁入劍中,他回頭看向傅斯乾,在傅斯乾驚詫的目光中張開嘴,語氣覆雜,盡是不明的情緒:“他不只屬於你一個人。”

我曾放棄過他,掙紮半生方才明白過來,我從來不應該傷害他,我該護他百事無憂。

說完這句話,心魔的身體就開始變得透明,他沒再理睬傅斯乾,只凝視著那抹火紅的身影,那是他心尖上的奇跡,是他的無上歡喜。

傅斯乾感覺到一股兇戾的氣勢湧進身體,熟悉而霸道,那是他曾刻意剝離出去,丟失了千百年的殺戮之氣。

他與心魔因為封止淵分道揚鑣,又因為封止淵而重新融合,這是從一開始便註定了的結局,不是他在流火淵中救下封止淵,而是封止淵給了他愛與生命。

他們本就相互依存,無法割舍。

遮日上的金光被血色染成橘紅,戰神一劍封尊,劈開腐朽神祗的束縛,在天際劈出一道亮麗的長河,那裏流淌著溫暖的橘紅光暈,將紫黑的劫雷吞噬消泯。

天地之間,只餘一片絢爛的煙火色彩。

傅斯乾接住從劫雷中落下的封止淵,赤色的羽翼已幾近消失,封止淵臉色蒼白,長睫像翩躚的蝶,輕輕顫動,像是下一秒就要飛走一樣。

“疼……”

封止淵唇邊洩出一絲痛呼,微弱而嬌氣,帶著些許哭音,聽起來甚是委屈。

傅斯乾聽得心都碎了,在他額頭落下一吻:“寶貝兒,別怕。”

世界安靜下來,甚至能聽到簌簌的風聲,就在此時,那連接天與地的光柱突然發出“哢嚓”的響聲,天地震動,那光柱瞬間碎裂開來。

天空裂開的縫隙越來越大,顯出濃墨一般的漆黑,從那縫隙中流出大片大片的霧氣,像毒障一樣襲向世間,一時間天地變色,風雲盡皆停滯不前。

封止淵緩緩睜開眼,大半邊身子都依靠在傅斯乾身上,他看著那潑墨一般傾瀉的濃霧,對著傅斯乾輕聲道:“來了。”

這滅世的浩劫,正剛剛開始。

傅斯乾不願再讓封止淵參與戰鬥,但架不住這人跟他磨,抿著唇低眉順目,顯得乖巧又委屈,讓人舍不得拒絕,是封止淵以前裝成風聽寒時的慣用伎倆。

“我想和你並肩而戰,不想離開你分毫,我與你同進同退,就是上了奈何橋也牽著你的手。”

傅斯乾無奈失笑:“真是,敗給你了。”

他一手攬住封止淵的腰,將人緊緊地扣在自己懷裏,一手執劍劈向大地,為蒼生設下一方結界,這是他給與的保護,以生命為限度,將萬物生靈盡皆攬於羽翼之下。

然後,他便與封止淵一同沖進了裂縫之中。

淡金色的結界阻擋了霧氣的前進,分散在各地的修者們只看到一點浮光沖進裂縫,速度快得他們根本無法確認。

眾人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在山河傾覆的當下,亦有人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對抗天災,他們都是同樣被保護的一方。

慢慢的,一個又一個人放下法器,將手貼在結界之上,比立場和信仰更重要的,是守護與擔當,在這危難之際,無論正道還是魔界,無論修者還是邪祟精怪,他們盡皆放下了成見,一同將靈力註入結界之中,為這山河大地撐起一片天。

大廈將傾,一人之力為杯水車薪,萬人否?

萬人可撐起塌陷的天,可與世長存。

裂縫之中沒有一絲光亮,濃稠如潮水的霧氣逼得人幾近窒息,封止淵咳嗽了兩聲,把頭埋進傅斯乾懷裏,嘆息道:“救世主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傅斯乾拍了拍封止淵的背,無聲安撫,然後他將手中遮日拋出,只見金光與霧氣膠著在一起,互相撕咬,幾個來回便將他們周遭照亮。

壓抑的低吼聲質問道:“你們阻止我毀滅世間,難道是想成為救世的神嗎?”

傅斯乾知道,這是詛咒留存的執念,他將封止淵攬緊,不甚在意地笑了下:“神?誰稀罕做那東西。”

那聲音又追問道:“為什麽,世人不配活下去,你們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嘖,配不配用你說了?”封止淵忍不住嘲諷道,“我厭惡世人,卻也沒像你這樣,跟瘋子似的,明明是個神,卻不做一點神該做的事。”

傅斯乾也附和道:“你與天地的博弈本就沒有意義,萬物是自己的主人,他們有權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四周靜了許久,忽然傳出一陣蒼涼的笑聲:“你們懂什麽,明明是我創造了生靈萬物,他們卻拋棄了我,他們都將為自己的愚昧付出代——”

“是你不配為神。”

當神祗不再是神祗,世間便會產生新的秩序。

多說無益,傅斯乾握住遮日,一劍劈向黑暗之境,與此同時,被封止淵引來的巖漿吞噬了黑霧,代表天地的力量驅散了所有陰霾,仿佛在一同宣判神祗的罪名。

結界碎裂,點點金光彌漫在整個世間,如同浮起的一盞盞燈,將萬古長夜照亮。

銀宿化身龍形,在天際俯仰長嘯,歡呼與激動聲中,漫天雨滴落下,洗凈了最後一點汙濁的陰霾,為萬物帶來新生。

塵囂散盡,長夜將明。

所幸,山河無恙。

經歷浩劫之後,兩位救世之人的盛名就傳開了,多虧傅斯乾與封止淵溜得快,才躲過了一波又一波湧上來的人。

此次雖阻止了神祗詛咒的世間浩劫,但仍造成了不少損失,各地百廢待興,所有人都忙著進行重建工作。茶樓酒肆中處處都流傳著當時浩劫時發生的事,封止淵背了近百年心狠手辣的名聲,一遭洗了幹凈。

傅斯乾跟著封止淵回了魔界,他不在意外面的世界怎麽樣,也無所謂漂泊異世,只要最終能遇到封止淵,那就是值得。

魔界終年不下雪,如今卻破天荒的落起雪來,魔界禁地旁有封止淵一早令人修繕的住所,那紛白的雪片在空中盤旋,順著大開的窗戶飄了進去。

禁地本有一條烈焰熔巖的深淵,經歷了那場浩劫,封止淵方才明白過來,這裏就是上古時期的流火淵,不過因為之前他將淵火引入斷魂崖,這裏並不似從前灼熱,卻是另有一番風景。

仿佛所有受過的苦難都化作今日的雪,將一切覆蓋重來,送上了最好的祝福。

封止淵偏頭看他,眼尾處揚著明媚的笑意:“你在想什麽?”

大地寂然,萬物入睡,清透澄澈的天光乘著雪片落在肩頭,冬日天寒,傅斯乾對於冰冷的印象十分深刻,他雖然不怕,卻也不是十分喜歡,所幸現在有了一個專門溫暖他的小太陽。

傅斯乾攥緊了封止淵的手,笑著回答:“在想你會給那住處起個什麽名字。”

千百年前,他獨自一人候在流火淵,三百年日月更疊,他在絕望中守候,從未奢望過會有這麽一天。

“你有什麽想法嗎?”

“要不……就叫「聽寒居」吧。”

傅斯乾閉了閉眼,當年的聽寒居只有他一人,孤寂難眠,現如今他終於等回了封止淵。

封止淵不知他意思,只以為他還惦記著自己裝作風聽寒時的事,遂笑了下,俏皮地眨了眨眼,道:“都聽師尊的。”

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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