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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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乾隆四十一年，剛入春，和珅成了大清朝歷史上最年輕的軍機大臣。
按照老百姓的算法，給他虛上一歲，也才剛二十八而已。老話說三十而立，未滿三十，他就邁上了權利的高峰。
這一天下了朝，他婉拒了要為他設宴慶賀的同僚們，也沒有回家，而是帶著親信來到了貓耳朵胡同的萬秀園。
這萬秀園既不是青樓也不是戲院，乃是他胞弟和琳的居所。
和珅為官這些年一直是清正廉潔，沒攢下多少錢，至今還住在馮霽雯陪嫁的宅子裏，因為始終還被馮總督照拂著，他也就沒好意思擅自給宅子取名，而他夫人雖然讀書甚多，卻不願意附庸風雅，於是他家甚至連個牌匾都沒有掛，害得那些想巴結他的人都不知道該往哪兒送禮。
和琳呢，雖然官位不高，工資較低，他媳婦的陪嫁卻比馮家小姐還要多上許多，她本身也十分喜愛享受奢華生活。他們成親以後，紀絳就在貓耳朵胡同買下了這棟大宅子，還買了數十個仆從，一下子就把這空蕩蕩的宅子充盈起來，弄得小家熱熱鬧鬧挺像那麽回事。
不過和琳在三年前就調任外地做官，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這份熱鬧也就是紀絳獨享。
不過和珅這次來，肯定不是為了找獨守空房的弟媳，和琳前兩日回京述職，此時正在家中。
此時此刻，剛攀上人生第一個高峰的和珅站在萬秀園的牌匾下，不禁心潮澎湃地想，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應該可以回去將和府的老牌匾拆下來掛到他家去了！
萬秀園的奴才對自家男主人尚且眼生，更別提男主人他哥了。
和珅吃了個閉門羹，耐著性子又敲了一次門，開門的還是剛才那個麻子臉。
“我說你有完沒完，我家主人今日不見客，快走吧！”麻子臉瞪著眼把他朝外轟趕，手剛要碰到和珅胸前衣襟，就被他身後的陰郁小個子男人給抓住了，麻子臉吃驚地發現那小個子手勁兒大得很，他剛要掙紮就覺得手腕子都快斷了，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連聲求饒。
“哎，都是一家人，別動粗。”和珅拍拍親信的手，示意他放開。
小個子男人聽話地松了手，麻子臉被巨大的慣性甩到了地上，屁股差點摔開了花，他卻不敢再怒目相向，好聲好氣地問：“這位爺，您到底是什麽身份？”
“你先說說，你們主子今日為何閉門謝客？”和珅不答反問。和琳有多討厭這個萬秀園，和珅比誰都清楚。但凡有客人來訪，他便借機出門絕不在家呆著。閉門謝客，不是和琳的作風。
麻子臉知道京中權貴多，再一想方才聽到的‘一家人’三個字就覺得眼前這個人肯定不能得罪。女主子的親戚沒一個善茬，男主子只有一個親戚，據說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兒！
不過主人家的事兒也不能隨意透露給外人啊，否則就是自砸飯碗。
麻子臉眼珠子一轉，就說道：“我給您引路，您自個兒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和珅笑了笑，又問：“你家和二老爺在不在？”
麻子臉從地上爬起來，見那小個子陰冷的眼神看著他，忙說：“在，在，在！二老爺剛從外面回來，喝了點小酒。”
“喝酒了？”和珅跟著他朝萬秀園走，詫異地問。
麻子臉點點頭，解釋道：“不多，不多，我們家老爺不是貪杯的人。”
這一點，和珅自然比他清楚。不過沒有公事時，和琳從來都是滴酒不沾的，今日倒是奇怪。
到了門口，麻子臉停下來，有點為難地說：“爺，小的求您一件事兒，您自個兒進去，您這位隨從在這兒候著您成麽？”
“怎麽著？”和珅不解的問。
麻子臉道：“不滿您說，今日我們府上確實有些事兒，不方便讓外人知道。”
和珅皺了皺眉，把親信留在了門外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和珅還是第一次來萬秀園，只覺得紀絳的確是個會享受的人，竟然在京城活活造出座蘇軾園林來，要知道皇上幾次下江南對那些園子也只有眼饞的份兒。
穿過三進院子，才來到和琳的起居院。到了這兒，和珅才知道麻子臉為何攬著他。
院子裏傳來了尖銳的叫罵聲，雖然用詞歹毒粗俗，卻難掩童音。
是紀絳啊！
雖然紀家是草莽出身，可那是紀老太那一輩的事兒，到了紀絳這一輩，紀家就已經風雲多年，有了雍容豁達的資本，所以從前他見過紀絳一次，就覺得這小姑娘雖然身體殘疾，不能長大，眼神卻很毒辣，舉手投足一股大家風範。
萬萬沒想到，她還會像市井潑婦一樣罵人！
是什麽事兒把她氣成這樣？
和珅發現自己來的時機不對，他不願意讓紀絳難堪，轉身就要走。
“夫人，是我的錯，求您不要這樣苛責希齋少爺，是我愛慕他，想要伺候他，請您把所有的怨氣和怒氣都發在我身上吧！”這時候卻傳來另一個女人的哭喊的聲音。
和珅的腳步頓住了。自從佟毓秀嫁入馮家，和琳便心如死灰，連表面的溫和都不再偽裝，徹底變成了一個冷漠的人。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動心，沒想到他居然會帶回一個女人來。這步驟，顯然是要給她名分了。
和珅又繞了回來，堅定地站在門外頭聽墻角。
麻子臉剛要說什麽，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聲道：“我是和珅。”
麻子臉雙腿一軟，差點就跪倒了。
和珅不管他，專心聽墻角。
院子裏卻莫名安靜下來。
就在和珅耐不住，要推門進去的時候，紀絳冷笑起來：“和二公子，你這是要過河拆橋？還是說，你忘了佟毓秀，決心一頭紮進女人的懷裏，開始美好的新生活了？”
“我要娶她。”和二的回答只有這麽一句話。
簡單的四個字卻再次激怒了紀絳，她又瘋狂地罵起來，然後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了，有人拉有人勸，院子裏雞飛狗跳起來。
“我給你個機會自裁，一個時辰之後，倘若你還活在這世上，我會讓你嘗一嘗什麽叫求死不能！”被拉開的紀絳遠遠看著地上跪著的年輕女子，居高臨下地威脅。
年輕女子轉過身來，跪在和琳面前：“奴婢生願做希齋少爺的人，死願做希齋少爺的鬼。請希齋少爺成全奴婢。”
和琳上前將她拉起來，輕柔地拂去她臉上的淚，柔聲道：“別說傻話了冬草，我這便帶你離開，從此和你相依相守，便是做鬼，也和你一起做，你說可好？”
冬草哭著笑出來，撲在他肩頭，連連點頭。
門外的和珅卻楞住了。
冬草，莫不是佟毓秀未出閣時的貼身婢女？
和琳他……到底還是魔障了。
“和琳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你怎麽能這麽無情無義！你看著這萬秀園的元秀錦秀紅秀綠秀一個個秀兒們，你怎麽能娶別的女人！你做夢都叫著秀兒，你忍心辜負她麽？”紀絳歇斯底裏地大喊著，可她眼裏的淚水不受控制地不斷流下來。
她以為憑她的聰慧和心機，一定能拴住這個男人的心。
結果他一成親就跑自請外放，天涯海角地躲著她。
不得已，她把宅子改名萬秀園，給所有奴婢的名字裏都嵌一個秀字，只盼他能在此多流連幾日。
可她等了三年，居然等來這樣一個結局！
她的身體多年受寒毒折磨，多個器官都已經衰敗，這一年來，身體愈加虛弱，呼吸帶出來的氣都快要結成冰了。可她從沒打算放棄自己，她堅持等到他回頭看自己的那一天。
“早在三年前你逼我娶你時，我就已經辜負她了。”和琳抱著冬草，平靜地看著紀絳：“你和你的這棟宅子，都是用來提醒我這一點的，不是麽？”
紀絳淚如泉湧，身子忽然一顫，紅兒連忙將她扶住：“小姐，求您保重自己的身子，只要您能好起來，這世上還有什麽您做不到的事兒！”
“有！我得不到他的心！”紀絳哭著指向和琳，忽然她臉色一變，陰冷地吩咐道：“紅兒，你去把他的心給我挖出來，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不！”紅兒還未動，和琳懷裏的冬草就激動地叫起來，她死死地抱住和琳，大聲喊道：“挖我的心吧，不要傷害希齋少爺。”
“傻丫頭，別怕！”和琳笑著安撫她，輕撫著她的後背道：“誰也傷害不了我，這滿院子的人都中了我下的毒，他們的武功都廢了了。”
紅兒臉色一變，然而試了試，手腳卻真的用不上力氣，她大驚，“小姐，怎麽辦？”
紀絳唇色發紫，到這時候反而冷靜下來，苦笑著問道：“原來你這次回來，是為了報仇。”
“四年前，你用蠱毒控制了毓秀，用解藥逼我娶你。今天，我用同樣的手法控制了你，我要做的，便是用解藥逼你同意我娶她。”和琳面色平靜。
“怎麽？你想把我逼死，直接娶她做正房？”
“不，我會履行當初的諾言，讓你做我一輩子的妻。”
“你這樣不把我放在心上，納個妾又何須經過我同意？”紀絳笑著笑著又激動起來：“你就是故意回來折磨我羞辱我！”
“那你同意了沒有？”和琳不為所動。
紀絳尖銳地叫道：“想都別想，永遠別想！你為了佟毓秀什麽都肯做不是嗎？你當初把自己賣給我，除非我死，否則誰都別想染指你！”
“那你不想解你身上的寒毒了嗎？”和琳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你遍尋多年而不得，是因為世間僅剩的一顆解藥，一直在你奶奶的懷裏揣著。”
紀絳瞬間就安靜下來。
她心裏非常清楚，解了寒毒，這世上便沒有她辦不到的事兒。
她會長成一個絕世佳人，比佟毓秀更美麗。她會溫柔如水，因為她的血會變暖。
她變成那樣以後，還愁得不到和琳的心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兒還有最後一章，就正式完結~~明兒大家記得來給我撒花哦~~
終章
“小姐，老夫人不會是……”紅兒臉色慘白地看向紀絳。這時候，紀絳被多年追求的東西迷住了心竅，居然忽略了一個事實：倘若那解藥真的被紀老太示弱珍寶般藏在懷裏，和琳如何能得到？
經紅兒這麽一提醒，她立馬警覺起來。仔細一想，又察覺一個漏洞：倘若這枚解藥真的在紀老太手裏，為何一直沒有給她解毒？這麽多年來，眼睜睜看著她受盡寒毒的折磨甚至陽壽日漸耗盡，她沒道理袖手旁觀！
從感情的角度來說，雖然外傳她是紀老太的養女，事實卻是，她們是有隔代血緣關系的親祖孫，紀老太對她還有十年的養育之恩，感情深厚！
從理性的角度來說，她掌管的暗夜組織是紀家的支柱之一，紀老太到了這把年紀，還要靠她手裏的血腥力量才能安享晚年，她要是死了，對紀老太一點好處都沒有！
無論怎麽想，和琳的話都不可靠。
他只是想羞辱她，讓她放下尊嚴去求他！
紀絳想的明白，心裏卻懷有一絲僥幸，倘若他手中真的是寒毒的解藥呢？她追求了太多年，恰如那些尋找長生不老藥的皇帝一樣，早就入了魔！只要那真的是一顆解藥，哪怕裏面摻著另一種毒藥，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吞下！
這是求生的本能，也是來自心底的渴盼：她真的懷念血管裏留著溫熱血液的感覺。
和琳將她全部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底，他知道，他終於找到了這個女人的弱點。
曾經的她，是他遇到的最強大的對手，也是他最欽佩的女人，她是一個訓練有素堪稱完美的殺手和陰謀家，總能搶在他之前把他要走的路封死，然後留下唯一的道路迫使他沿著她設計好的路線往下走。
他一直在反抗，卻狼狽地節節敗退，最後依然按照她當初的設計，成了她名義上的丈夫。
這種無力感極大地刺激了他，讓他想起了年幼時候，沒有力量的他和哥哥，被庶母虐待時的無助感。
那是他此生最不願意回顧的一段記憶，正是為了擺脫那種可怕的無助感，他才想變得強大起來，才願意放棄一切把哥哥推向一個再也沒人能欺壓他們兄弟二人的頂峰！
紀絳緩緩地朝他走過去，他大方地把瓷瓶遞了過去。
紀絳顫抖著接過來，卻沒有急著打開瓶塞。
她看著縮在他懷裏的女人，只覺得心痛如刀絞，嫉妒得快要發狂，她想殺了眼前這兩個人，也許就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可她卻控制不住地流眼淚，她的驕傲和尊嚴仿佛都隨著淚水流出去了，剩下的只是一個本質上渴望愛的女人。
“如果我把藥還給你，也同意你納妾，你願意用對待一個妻子的方式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嗎？你知道的，我活不久了。”紀絳覺得自己已經卑微到極點了，可她已經顧不得這些，她婆娑的眼睛滿懷著期待，片刻也不舍得從和琳身上移開。
“不，在我眼裏，你只是一個孩子。”
她一直都知道和琳不是個善良的人，他和她一樣，領導著一個殺手組織，有著冷硬的心腸，也深知如何才能更徹底更深刻地打擊敵人。
很明顯，他說出的這句話，就是為了更徹底地侮辱她，在她聽起來，意思簡單直白：你個怪物，快對我死心吧！
紀絳喉頭一甜，滿嘴血腥彌漫上來，她咬牙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血卻順著嘴角流出來。
和琳終於滿意了，他抱著冬草，默默地轉身離去。
“和琳，你之所以戰勝了我，是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弱點。”在他身後，紀絳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暈了過去。
她醒來以後才知道，叱咤風雲幾十年的紀家在一夕之間敗落了！紀老太被殺，頭顱不知去向。紀家子孫除了身在海外的一個和她以外，也悉數被殺。多年來紀家奉行斬草除根不留後患的信念，不知造下多少殺孽，如今業報來臨，終於也被別人連根拔起了。
“是和琳幹的？”紀絳像被抽去了靈魂的木偶，失去了全部的神色，眼中只剩下仇恨。
“是老夫人身邊的楚先生幹的！”紅兒雙眼通紅，卻不像紀絳一樣充滿恨意，她跪在紀絳窗前，娓娓道來：“老太太麾下的幾個堂會的堂主也都參與了謀逆，除了極個別反對的人被殺了，其他人，包括咱們暗夜組織的殺手們，現在全都歸順了姑爺！”
“呵。”紀絳沒有半分意外，卻笑得格外淒涼，“他做到了，當初娶我，為的就是咱們紀家的勢力，只用了三年，居然全都收為己用！是我小瞧了他，高估了自己！是我害了紀家！”
紀絳瘋狂地捶打自己，看到手中的解藥，再也沒有了癡迷和渴望，反倒是狠狠地摔了出去：“他用一顆解藥換我紀家三代基業，他打得好算盤！”
“小姐！”紅兒大驚，忙跑過去撿，瓶子已經碎了，從裏面滾落出一張油紙包著的藥丸子來，紅兒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捏起來，哭著勸道：“小姐何必如此自苦！倘若吃了解藥恢覆健康，奴婢相信小姐一定能為紀家報仇！”
“報仇？”紀絳怒極反笑，大笑道：“誰是我的仇人？是給我下毒，讓我飽受十餘年折磨的奶奶，還是替我殺了她的和琳？”
“小姐！怎麽會是老夫人……”
“你知道的，你原本是奶奶的丫頭，在我中毒以後才被撥來伺候我！你知道的，不是嗎？”紀絳看著朝夕相處了十餘年，跟她最是親密的丫頭，冷笑著朝她招了招手：“紅兒，你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
紅兒默默看著她，沒有動，只是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怎麽都止不住。瞞到現在，終於還是被她知道了。她沒有費力辯解，因為現在辯解已經沒有意義了。
“把解藥拿過來給我。”紀絳冷聲道。
紅兒攥著解藥拼命搖頭：“小姐，這藥你不能吃啊！”
“怎麽不能吃？你方才不是還口口聲聲勸我吃了解藥恢覆健康為紀家報仇麽？怎麽這會兒願意吐露真言了？奶奶把你安排在我身邊，就是為了方便監視我，阻止我找到解藥，以便控制我一輩子吧？”
紅兒噗通一聲跪倒，匍匐在地，哭道：“小姐，老夫人根本就沒給你留活路，這解藥裏面摻著毒藥，吃了以後，您最多能活半年，半年之後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活您！”
紀絳臉上浮現出極其痛苦的神色，她頹唐地摔倒在床上，“不愧是一手建立起紀家王國的人，心腸果然夠狠，連親孫女也不放過。這下我相信父親是死在她手裏的傳言了。”
“是因為小姐太聰慧！老夫人常說，能在你身上看到她自己的影子。她給了你無尚的權利和一群冷酷血腥的殺手，她怕你將來長大了起了外心，所以用寒毒控制你，讓你永遠不能長大。她知道你早晚會知道這個秘密，所以在解藥裏下了另一味毒藥，這樣就算你要背叛她，也活不長久。”
“那你剛才為何假惺惺地勸我吃下這解藥呢？紅兒，奶奶死了，紀家都亡了，我也不過是一把茍延殘喘的骨頭了，你還有何企圖和野心要靠我來實現？”到了這時候，紀絳徹底心如死灰，原來她活了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一個工具而已。
紀家，紅兒，和琳，她付之於感情，卻沒有受到任何回報。而她追求一生的解藥，在此刻居然也失去了意義。
無論她吃與不吃，都只能活半年而已。
紅兒跪行至床前，抓過她的手，哭道：“奴婢抱有一絲僥幸，希望小姐吃了解藥以後，重陣紀家威風，有了紀家往日的勢力，或可找到厲害的大夫解了新的毒。奴婢伺候小姐這麽多年，真心把小姐當成親人，奴婢知道，小姐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長大，奴婢實在不忍看著小姐直到死去，還是一副孩子模樣。”
“你把解藥給我吧。”紀絳沒有動，平靜地說。
紅兒遞了過去：“小姐，你想開了嗎？”
紀絳看著她，把藥丸上的油紙剝開，捏著那一粒小小的丸子，慘慘一笑：“我這一生，都讓它給毀了。”
紅兒剛要說什麽，忽然下巴一緊，緊接著異物入口，然後便是一股極苦的味道在喉嚨中蔓延開來。
她大驚，剛要掙紮著往外吐，卻被紀絳點了穴。
紀絳陰冷地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這可是我尋覓了大半輩子的解藥，現在給你吃了，我待你可不薄。既然你與我主仆情深，便再伺候我半年，然後跟我共赴黃泉吧。”
“不要啊小姐，我懷了孩子，孩子是無辜的，請你讓我把他生下來！”紅兒急的眼淚直流，苦苦地哀求她。
紀絳渾身一僵，顫聲問：“你說什麽？你的孩子是誰的？”
紅兒痛苦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幸福來，眼淚流得卻越加快了：“是……是姑爺的。”
紀絳一直活在寒冬裏，聽了這句話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暖流從心臟處逆流而上，等這股暖流到了她頭上，頭部一陣劇痛，口中噴出大量鮮血來，她才知道，她要死了。
“小姐！”紅兒撲上去，“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愛他啊！”
所謂的主仆情深，所謂的親人，原來就是背後插刀。
紀絳怔怔地望著窗外的天，氣息微弱。闊別十幾年的暖意終於回來，她好像一腳就從冬天邁進了夏天，渾身暖洋洋得舒服極了。窗外的陽光極好，她看到一個紅衣少年笑著朝她走來，大聲叫她：“絳姑娘，梅園裏又演我寫的戲了，你想不想去看？”
是彭讓啊，藥仙的關門弟子，從小就跟在她屁股後面晃的少年，為了維護她，不惜得罪奶奶的少年，自從她嫁人後就不再露面的少年，他終於回來了。
“我想看。”第一次，她響應了他的要求。
他走近，牽著她的手把她拉起來，用熟悉的口吻道：“就知道你還是愛看戲的。”
“胡說，我最不喜歡看戲了，不過念在你寫的，我就勉為其難看一看吧。”她笑著跟他往前走，渾身沐浴在陽光裏。
“小姐！”背後有人喊她，她回頭一看，是驚慌失措的紅兒。
不知為何，剛才還恨不得將她淩遲，這會兒卻沒了恨意。好像一下子看開了，紀絳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傻紅兒，他只是把你當成一個工具啊，當成氣死我的最後一劑猛藥。他早算計到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借你之手除了我，又借我之手除了你。他是這樣一個心腸狠絕的人，只是恨我逼他娶了我，居然不惜犧牲他的骨肉來報覆我。
可他錯過佟毓秀跟我有什麽關系呢？他們本來就不是命中註定的一對兒啊。正如我和他，註定是一段孽緣。
罷了，人各有命，莫強求。
紀絳死了。
紅兒所吃下的那顆藥裏含的毒和寒毒是相生相克的，雖然能維持紀絳半年的生命，對她來說卻是立時索命。
紅兒捧著肚子，至死都不肯相信和琳沒有愛過她。
哪怕只有一夜，她有了他的孩子，他承諾日後會娶她，讓她代替紀絳，成為他的嫡妻。
嫡妻呢！
在憧憬中，紅兒毒發而亡。
自此之後又過了半年，紀家全部勢力盡歸和琳所管。
在和琳的管理下，紀家往日的恐怖作風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日益加重。此後二十餘年，和琳把殺手和細作發展到全國，大大小小所有官員全都在他的監聽範圍內，但凡有對和珅不利的，全部秘密處死。
有了他的保駕護航，和珅在政壇發展的順風順水，至乾隆末，民間已有人稱他為攝政皇帝。同時，他大量斂財，家中藏富竟然比大清朝整整二十年的賦稅還多！！
他們兄弟二人，終於到了所有人都要仰視的頂峰！
而早年曾照拂過和珅的兩大家族——馮家和佟家，則選擇了跟和家完全不同的發展道路。
馮總督去世後，馮老爺丁憂還鄉，馮少爺也卸去官職，攜妻帶子回到東北老家，後又在妻子蘇蕊的勸解下，去了英國，一住十年。
佟家兩老自紀家滅後，徹底擺脫了紀家的控制，佟貴重新為兒子辦了喪禮，之後告老歸田，一生沒再出仕。
兩人垂暮之時，馮友吉和蘇蕊回來侍奉床前，外孫和外孫女也縈繞膝前，最後一段日子過的平靜安詳。
乾隆六十年，和琳奉旨赴貴州從福大人鎮壓苗民起義，次年福大人死，他代為主帥，在圍攻平隴戰役中，被漢人冒充的苗民殺死，死狀甚慘。
收到消息的那天，恰恰是和珅的長子豐紳殷德過生日，蘇蕊作為舅母也去了。
八百裏加急的書信越過層層通報，終於到了歡樂的生日宴會上，和珅抖摟開來只看了一眼，那張薄薄的紙就飄然落地。
和珅臉色慘白踉蹌著倒在椅子裏，在場所有的賓客都安靜下來。
蘇蕊右眼跳得厲害，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馮霽雯把那張紙撿起來，仔細看了一遍，就朝蘇蕊看去。
馮友吉朝她走過來，問：“信上說的什麽？”
馮霽雯把信遞過去，低聲道：“和琳，死了。”
馮友吉心裏一震，看向蘇蕊。雖然他知道她與和琳從來沒有過愛情，可是和琳對她的感情，他比誰都清楚。
多年她在花街遇刺，和琳派人通知他前去救援，他到之前，和琳為了保護她，就丟了大半條性命，而那時，他對蘇蕊的感情還沒有達到生死相許的地步。傷口為證，和琳肩膀被貫穿，上半身留下一條猙獰的大疤。而他，只是腰間受傷，第二天便能下床行走，沒過多久疤痕就消失了。
後來他為蘇蕊做過的事情很多，蘇蕊也明白了他的心跡。她對和琳，止於關心，沒有更多，甚至這麽多年來，一丁點來往都沒有。
可是，他知道，她從未忘記。
蘇蕊失了神，許久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和珅便啟程去貴州給和琳收屍，順便查明死因。走之前，他去找蘇蕊，問她要不要一同去，做最後的道別。
蘇蕊拒絕了。
和珅說：“沒想到你這麽無情。你可知他這一生之所以過的這般清苦忙碌，有一大半原因是因為你！是你讓他徹底拋棄了善的自己，縱容了惡的自己，讓他釀成了今天的苦果！”
“這麽說，把和大人推到如此高位，我才是第一功臣？”蘇蕊冷眼看著他，許久之後，卻發覺自己眼角有淚，她抹了一把，想起最後一次見面時，那個人曾說：假如你知道我過的好，就把我忘了，我寧可過的悲慘。
她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心裏想著，和琳，你怎麽是個這樣狠絕的人，為了讓我擔憂，居然把人生過得這樣悲慘！
信上說，他是被自己手下的兵圍困起來亂刀砍死的，印證了她無數次做的那個噩夢。
可是就算早知道噩夢會變成現實，她又有什麽辦法救他呢？
他和她的人生早就岔開了，就算他固執地想要在她心裏留下一席地位，她也早就是□□、人母，她沒有立場千裏迢迢趕去和他道別，也經不起血肉模糊的刺激。
“就讓他，永遠做我記憶裏的那個希齋吧。”
那個曾經討厭，卻也真誠欣賞的書生，希齋。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完結了~~大家覺得還有沒說清楚的可以留言告訴我，我來寫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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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下了朝，他婉拒了要為他設宴慶賀的同僚們，也沒有回家，而是帶著親信來到了貓耳朵胡同的萬秀園。
這萬秀園既不是青樓也不是戲院，乃是他胞弟和琳的居所。
和珅為官這些年一直是清正廉潔，沒攢下多少錢，至今還住在馮霽雯陪嫁的宅子裏，因為始終還被馮總督照拂著，他也就沒好意思擅自給宅子取名，而他夫人雖然讀書甚多，卻不願意附庸風雅，於是他家甚至連個牌匾都沒有掛，害得那些想巴結他的人都不知道該往哪兒送禮。
和琳呢，雖然官位不高，工資較低，他媳婦的陪嫁卻比馮家小姐還要多上許多，她本身也十分喜愛享受奢華生活。他們成親以後，紀絳就在貓耳朵胡同買下了這棟大宅子，還買了數十個仆從，一下子就把這空蕩蕩的宅子充盈起來，弄得小家熱熱鬧鬧挺像那麽回事。
不過和琳在三年前就調任外地做官，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這份熱鬧也就是紀絳獨享。
不過和珅這次來，肯定不是為了找獨守空房的弟媳，和琳前兩日回京述職，此時正在家中。
此時此刻，剛攀上人生第一個高峰的和珅站在萬秀園的牌匾下，不禁心潮澎湃地想，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應該可以回去將和府的老牌匾拆下來掛到他家去了！
萬秀園的奴才對自家男主人尚且眼生，更別提男主人他哥了。
和珅吃了個閉門羹，耐著性子又敲了一次門，開門的還是剛才那個麻子臉。
“我說你有完沒完，我家主人今日不見客，快走吧！”麻子臉瞪著眼把他朝外轟趕，手剛要碰到和珅胸前衣襟，就被他身後的陰郁小個子男人給抓住了，麻子臉吃驚地發現那小個子手勁兒大得很，他剛要掙紮就覺得手腕子都快斷了，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連聲求饒。
“哎，都是一家人，別動粗。”和珅拍拍親信的手，示意他放開。
小個子男人聽話地松了手，麻子臉被巨大的慣性甩到了地上，屁股差點摔開了花，他卻不敢再怒目相向，好聲好氣地問：“這位爺，您到底是什麽身份？”
“你先說說，你們主子今日為何閉門謝客？”和珅不答反問。和琳有多討厭這個萬秀園，和珅比誰都清楚。但凡有客人來訪，他便借機出門絕不在家呆著。閉門謝客，不是和琳的作風。
麻子臉知道京中權貴多，再一想方才聽到的‘一家人’三個字就覺得眼前這個人肯定不能得罪。女主子的親戚沒一個善茬，男主子只有一個親戚，據說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兒！
不過主人家的事兒也不能隨意透露給外人啊，否則就是自砸飯碗。
麻子臉眼珠子一轉，就說道：“我給您引路，您自個兒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和珅笑了笑，又問：“你家和二老爺在不在？”
麻子臉從地上爬起來，見那小個子陰冷的眼神看著他，忙說：“在，在，在！二老爺剛從外面回來，喝了點小酒。”
“喝酒了？”和珅跟著他朝萬秀園走，詫異地問。
麻子臉點點頭，解釋道：“不多，不多，我們家老爺不是貪杯的人。”
這一點，和珅自然比他清楚。不過沒有公事時，和琳從來都是滴酒不沾的，今日倒是奇怪。
到了門口，麻子臉停下來，有點為難地說：“爺，小的求您一件事兒，您自個兒進去，您這位隨從在這兒候著您成麽？”
“怎麽著？”和珅不解的問。
麻子臉道：“不滿您說，今日我們府上確實有些事兒，不方便讓外人知道。”
和珅皺了皺眉，把親信留在了門外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和珅還是第一次來萬秀園，只覺得紀絳的確是個會享受的人，竟然在京城活活造出座蘇軾園林來，要知道皇上幾次下江南對那些園子也只有眼饞的份兒。
穿過三進院子，才來到和琳的起居院。到了這兒，和珅才知道麻子臉為何攬著他。
院子裏傳來了尖銳的叫罵聲，雖然用詞歹毒粗俗，卻難掩童音。
是紀絳啊！
雖然紀家是草莽出身，可那是紀老太那一輩的事兒，到了紀絳這一輩，紀家就已經風雲多年，有了雍容豁達的資本，所以從前他見過紀絳一次，就覺得這小姑娘雖然身體殘疾，不能長大，眼神卻很毒辣，舉手投足一股大家風範。
萬萬沒想到，她還會像市井潑婦一樣罵人！
是什麽事兒把她氣成這樣？
和珅發現自己來的時機不對，他不願意讓紀絳難堪，轉身就要走。
“夫人，是我的錯，求您不要這樣苛責希齋少爺，是我愛慕他，想要伺候他，請您把所有的怨氣和怒氣都發在我身上吧！”這時候卻傳來另一個女人的哭喊的聲音。
和珅的腳步頓住了。自從佟毓秀嫁入馮家，和琳便心如死灰，連表面的溫和都不再偽裝，徹底變成了一個冷漠的人。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動心，沒想到他居然會帶回一個女人來。這步驟，顯然是要給她名分了。
和珅又繞了回來，堅定地站在門外頭聽墻角。
麻子臉剛要說什麽，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聲道：“我是和珅。”
麻子臉雙腿一軟，差點就跪倒了。
和珅不管他，專心聽墻角。
院子裏卻莫名安靜下來。
就在和珅耐不住，要推門進去的時候，紀絳冷笑起來：“和二公子，你這是要過河拆橋？還是說，你忘了佟毓秀，決心一頭紮進女人的懷裏，開始美好的新生活了？”
“我要娶她。”和二的回答只有這麽一句話。
簡單的四個字卻再次激怒了紀絳，她又瘋狂地罵起來，然後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了，有人拉有人勸，院子裏雞飛狗跳起來。
“我給你個機會自裁，一個時辰之後，倘若你還活在這世上，我會讓你嘗一嘗什麽叫求死不能！”被拉開的紀絳遠遠看著地上跪著的年輕女子，居高臨下地威脅。
年輕女子轉過身來，跪在和琳面前：“奴婢生願做希齋少爺的人，死願做希齋少爺的鬼。請希齋少爺成全奴婢。”
和琳上前將她拉起來，輕柔地拂去她臉上的淚，柔聲道：“別說傻話了冬草，我這便帶你離開，從此和你相依相守，便是做鬼，也和你一起做，你說可好？”
冬草哭著笑出來，撲在他肩頭，連連點頭。
門外的和珅卻楞住了。
冬草，莫不是佟毓秀未出閣時的貼身婢女？
和琳他……到底還是魔障了。
“和琳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你怎麽能這麽無情無義！你看著這萬秀園的元秀錦秀紅秀綠秀一個個秀兒們，你怎麽能娶別的女人！你做夢都叫著秀兒，你忍心辜負她麽？”紀絳歇斯底裏地大喊著，可她眼裏的淚水不受控制地不斷流下來。
她以為憑她的聰慧和心機，一定能拴住這個男人的心。
結果他一成親就跑自請外放，天涯海角地躲著她。
不得已，她把宅子改名萬秀園，給所有奴婢的名字裏都嵌一個秀字，只盼他能在此多流連幾日。
可她等了三年，居然等來這樣一個結局！
她的身體多年受寒毒折磨，多個器官都已經衰敗，這一年來，身體愈加虛弱，呼吸帶出來的氣都快要結成冰了。可她從沒打算放棄自己，她堅持等到他回頭看自己的那一天。
“早在三年前你逼我娶你時，我就已經辜負她了。”和琳抱著冬草，平靜地看著紀絳：“你和你的這棟宅子，都是用來提醒我這一點的，不是麽？”
紀絳淚如泉湧，身子忽然一顫，紅兒連忙將她扶住：“小姐，求您保重自己的身子，只要您能好起來，這世上還有什麽您做不到的事兒！”
“有！我得不到他的心！”紀絳哭著指向和琳，忽然她臉色一變，陰冷地吩咐道：“紅兒，你去把他的心給我挖出來，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不！”紅兒還未動，和琳懷裏的冬草就激動地叫起來，她死死地抱住和琳，大聲喊道：“挖我的心吧，不要傷害希齋少爺。”
“傻丫頭，別怕！”和琳笑著安撫她，輕撫著她的後背道：“誰也傷害不了我，這滿院子的人都中了我下的毒，他們的武功都廢了了。”
紅兒臉色一變，然而試了試，手腳卻真的用不上力氣，她大驚，“小姐，怎麽辦？”
紀絳唇色發紫，到這時候反而冷靜下來，苦笑著問道：“原來你這次回來，是為了報仇。”
“四年前，你用蠱毒控制了毓秀，用解藥逼我娶你。今天，我用同樣的手法控制了你，我要做的，便是用解藥逼你同意我娶她。”和琳面色平靜。
“怎麽？你想把我逼死，直接娶她做正房？”
“不，我會履行當初的諾言，讓你做我一輩子的妻。”
“你這樣不把我放在心上，納個妾又何須經過我同意？”紀絳笑著笑著又激動起來：“你就是故意回來折磨我羞辱我！”
“那你同意了沒有？”和琳不為所動。
紀絳尖銳地叫道：“想都別想，永遠別想！你為了佟毓秀什麽都肯做不是嗎？你當初把自己賣給我，除非我死，否則誰都別想染指你！”
“那你不想解你身上的寒毒了嗎？”和琳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你遍尋多年而不得，是因為世間僅剩的一顆解藥，一直在你奶奶的懷裏揣著。”
紀絳瞬間就安靜下來。
她心裏非常清楚，解了寒毒，這世上便沒有她辦不到的事兒。
她會長成一個絕世佳人，比佟毓秀更美麗。她會溫柔如水，因為她的血會變暖。
她變成那樣以後，還愁得不到和琳的心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兒還有最後一章，就正式完結~~明兒大家記得來給我撒花哦~~
終章
“小姐，老夫人不會是……”紅兒臉色慘白地看向紀絳。這時候，紀絳被多年追求的東西迷住了心竅，居然忽略了一個事實：倘若那解藥真的被紀老太示弱珍寶般藏在懷裏，和琳如何能得到？
經紅兒這麽一提醒，她立馬警覺起來。仔細一想，又察覺一個漏洞：倘若這枚解藥真的在紀老太手裏，為何一直沒有給她解毒？這麽多年來，眼睜睜看著她受盡寒毒的折磨甚至陽壽日漸耗盡，她沒道理袖手旁觀！
從感情的角度來說，雖然外傳她是紀老太的養女，事實卻是，她們是有隔代血緣關系的親祖孫，紀老太對她還有十年的養育之恩，感情深厚！
從理性的角度來說，她掌管的暗夜組織是紀家的支柱之一，紀老太到了這把年紀，還要靠她手裏的血腥力量才能安享晚年，她要是死了，對紀老太一點好處都沒有！
無論怎麽想，和琳的話都不可靠。
他只是想羞辱她，讓她放下尊嚴去求他！
紀絳想的明白，心裏卻懷有一絲僥幸，倘若他手中真的是寒毒的解藥呢？她追求了太多年，恰如那些尋找長生不老藥的皇帝一樣，早就入了魔！只要那真的是一顆解藥，哪怕裏面摻著另一種毒藥，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吞下！
這是求生的本能，也是來自心底的渴盼：她真的懷念血管裏留著溫熱血液的感覺。
和琳將她全部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底，他知道，他終於找到了這個女人的弱點。
曾經的她，是他遇到的最強大的對手，也是他最欽佩的女人，她是一個訓練有素堪稱完美的殺手和陰謀家，總能搶在他之前把他要走的路封死，然後留下唯一的道路迫使他沿著她設計好的路線往下走。
他一直在反抗，卻狼狽地節節敗退，最後依然按照她當初的設計，成了她名義上的丈夫。
這種無力感極大地刺激了他，讓他想起了年幼時候，沒有力量的他和哥哥，被庶母虐待時的無助感。
那是他此生最不願意回顧的一段記憶，正是為了擺脫那種可怕的無助感，他才想變得強大起來，才願意放棄一切把哥哥推向一個再也沒人能欺壓他們兄弟二人的頂峰！
紀絳緩緩地朝他走過去，他大方地把瓷瓶遞了過去。
紀絳顫抖著接過來，卻沒有急著打開瓶塞。
她看著縮在他懷裏的女人，只覺得心痛如刀絞，嫉妒得快要發狂，她想殺了眼前這兩個人，也許就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可她卻控制不住地流眼淚，她的驕傲和尊嚴仿佛都隨著淚水流出去了，剩下的只是一個本質上渴望愛的女人。
“如果我把藥還給你，也同意你納妾，你願意用對待一個妻子的方式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嗎？你知道的，我活不久了。”紀絳覺得自己已經卑微到極點了，可她已經顧不得這些，她婆娑的眼睛滿懷著期待，片刻也不舍得從和琳身上移開。
“不，在我眼裏，你只是一個孩子。”
她一直都知道和琳不是個善良的人，他和她一樣，領導著一個殺手組織，有著冷硬的心腸，也深知如何才能更徹底更深刻地打擊敵人。
很明顯，他說出的這句話，就是為了更徹底地侮辱她，在她聽起來，意思簡單直白：你個怪物，快對我死心吧！
紀絳喉頭一甜，滿嘴血腥彌漫上來，她咬牙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血卻順著嘴角流出來。
和琳終於滿意了，他抱著冬草，默默地轉身離去。
“和琳，你之所以戰勝了我，是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弱點。”在他身後，紀絳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暈了過去。
她醒來以後才知道，叱咤風雲幾十年的紀家在一夕之間敗落了！紀老太被殺，頭顱不知去向。紀家子孫除了身在海外的一個和她以外，也悉數被殺。多年來紀家奉行斬草除根不留後患的信念，不知造下多少殺孽，如今業報來臨，終於也被別人連根拔起了。
“是和琳幹的？”紀絳像被抽去了靈魂的木偶，失去了全部的神色，眼中只剩下仇恨。
“是老夫人身邊的楚先生幹的！”紅兒雙眼通紅，卻不像紀絳一樣充滿恨意，她跪在紀絳窗前，娓娓道來：“老太太麾下的幾個堂會的堂主也都參與了謀逆，除了極個別反對的人被殺了，其他人，包括咱們暗夜組織的殺手們，現在全都歸順了姑爺！”
“呵。”紀絳沒有半分意外，卻笑得格外淒涼，“他做到了，當初娶我，為的就是咱們紀家的勢力，只用了三年，居然全都收為己用！是我小瞧了他，高估了自己！是我害了紀家！”
紀絳瘋狂地捶打自己，看到手中的解藥，再也沒有了癡迷和渴望，反倒是狠狠地摔了出去：“他用一顆解藥換我紀家三代基業，他打得好算盤！”
“小姐！”紅兒大驚，忙跑過去撿，瓶子已經碎了，從裏面滾落出一張油紙包著的藥丸子來，紅兒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捏起來，哭著勸道：“小姐何必如此自苦！倘若吃了解藥恢覆健康，奴婢相信小姐一定能為紀家報仇！”
“報仇？”紀絳怒極反笑，大笑道：“誰是我的仇人？是給我下毒，讓我飽受十餘年折磨的奶奶，還是替我殺了她的和琳？”
“小姐！怎麽會是老夫人……”
“你知道的，你原本是奶奶的丫頭，在我中毒以後才被撥來伺候我！你知道的，不是嗎？”紀絳看著朝夕相處了十餘年，跟她最是親密的丫頭，冷笑著朝她招了招手：“紅兒，你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
紅兒默默看著她，沒有動，只是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怎麽都止不住。瞞到現在，終於還是被她知道了。她沒有費力辯解，因為現在辯解已經沒有意義了。
“把解藥拿過來給我。”紀絳冷聲道。
紅兒攥著解藥拼命搖頭：“小姐，這藥你不能吃啊！”
“怎麽不能吃？你方才不是還口口聲聲勸我吃了解藥恢覆健康為紀家報仇麽？怎麽這會兒願意吐露真言了？奶奶把你安排在我身邊，就是為了方便監視我，阻止我找到解藥，以便控制我一輩子吧？”
紅兒噗通一聲跪倒，匍匐在地，哭道：“小姐，老夫人根本就沒給你留活路，這解藥裏面摻著毒藥，吃了以後，您最多能活半年，半年之後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活您！”
紀絳臉上浮現出極其痛苦的神色，她頹唐地摔倒在床上，“不愧是一手建立起紀家王國的人，心腸果然夠狠，連親孫女也不放過。這下我相信父親是死在她手裏的傳言了。”
“是因為小姐太聰慧！老夫人常說，能在你身上看到她自己的影子。她給了你無尚的權利和一群冷酷血腥的殺手，她怕你將來長大了起了外心，所以用寒毒控制你，讓你永遠不能長大。她知道你早晚會知道這個秘密，所以在解藥裏下了另一味毒藥，這樣就算你要背叛她，也活不長久。”
“那你剛才為何假惺惺地勸我吃下這解藥呢？紅兒，奶奶死了，紀家都亡了，我也不過是一把茍延殘喘的骨頭了，你還有何企圖和野心要靠我來實現？”到了這時候，紀絳徹底心如死灰，原來她活了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一個工具而已。
紀家，紅兒，和琳，她付之於感情，卻沒有受到任何回報。而她追求一生的解藥，在此刻居然也失去了意義。
無論她吃與不吃，都只能活半年而已。
紅兒跪行至床前，抓過她的手，哭道：“奴婢抱有一絲僥幸，希望小姐吃了解藥以後，重陣紀家威風，有了紀家往日的勢力，或可找到厲害的大夫解了新的毒。奴婢伺候小姐這麽多年，真心把小姐當成親人，奴婢知道，小姐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長大，奴婢實在不忍看著小姐直到死去，還是一副孩子模樣。”
“你把解藥給我吧。”紀絳沒有動，平靜地說。
紅兒遞了過去：“小姐，你想開了嗎？”
紀絳看著她，把藥丸上的油紙剝開，捏著那一粒小小的丸子，慘慘一笑：“我這一生，都讓它給毀了。”
紅兒剛要說什麽，忽然下巴一緊，緊接著異物入口，然後便是一股極苦的味道在喉嚨中蔓延開來。
她大驚，剛要掙紮著往外吐，卻被紀絳點了穴。
紀絳陰冷地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這可是我尋覓了大半輩子的解藥，現在給你吃了，我待你可不薄。既然你與我主仆情深，便再伺候我半年，然後跟我共赴黃泉吧。”
“不要啊小姐，我懷了孩子，孩子是無辜的，請你讓我把他生下來！”紅兒急的眼淚直流，苦苦地哀求她。
紀絳渾身一僵，顫聲問：“你說什麽？你的孩子是誰的？”
紅兒痛苦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幸福來，眼淚流得卻越加快了：“是……是姑爺的。”
紀絳一直活在寒冬裏，聽了這句話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暖流從心臟處逆流而上，等這股暖流到了她頭上，頭部一陣劇痛，口中噴出大量鮮血來，她才知道，她要死了。
“小姐！”紅兒撲上去，“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愛他啊！”
所謂的主仆情深，所謂的親人，原來就是背後插刀。
紀絳怔怔地望著窗外的天，氣息微弱。闊別十幾年的暖意終於回來，她好像一腳就從冬天邁進了夏天，渾身暖洋洋得舒服極了。窗外的陽光極好，她看到一個紅衣少年笑著朝她走來，大聲叫她：“絳姑娘，梅園裏又演我寫的戲了，你想不想去看？”
是彭讓啊，藥仙的關門弟子，從小就跟在她屁股後面晃的少年，為了維護她，不惜得罪奶奶的少年，自從她嫁人後就不再露面的少年，他終於回來了。
“我想看。”第一次，她響應了他的要求。
他走近，牽著她的手把她拉起來，用熟悉的口吻道：“就知道你還是愛看戲的。”
“胡說，我最不喜歡看戲了，不過念在你寫的，我就勉為其難看一看吧。”她笑著跟他往前走，渾身沐浴在陽光裏。
“小姐！”背後有人喊她，她回頭一看，是驚慌失措的紅兒。
不知為何，剛才還恨不得將她淩遲，這會兒卻沒了恨意。好像一下子看開了，紀絳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傻紅兒，他只是把你當成一個工具啊，當成氣死我的最後一劑猛藥。他早算計到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借你之手除了我，又借我之手除了你。他是這樣一個心腸狠絕的人，只是恨我逼他娶了我，居然不惜犧牲他的骨肉來報覆我。
可他錯過佟毓秀跟我有什麽關系呢？他們本來就不是命中註定的一對兒啊。正如我和他，註定是一段孽緣。
罷了，人各有命，莫強求。
紀絳死了。
紅兒所吃下的那顆藥裏含的毒和寒毒是相生相克的，雖然能維持紀絳半年的生命，對她來說卻是立時索命。
紅兒捧著肚子，至死都不肯相信和琳沒有愛過她。
哪怕只有一夜，她有了他的孩子，他承諾日後會娶她，讓她代替紀絳，成為他的嫡妻。
嫡妻呢！
在憧憬中，紅兒毒發而亡。
自此之後又過了半年，紀家全部勢力盡歸和琳所管。
在和琳的管理下，紀家往日的恐怖作風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日益加重。此後二十餘年，和琳把殺手和細作發展到全國，大大小小所有官員全都在他的監聽範圍內，但凡有對和珅不利的，全部秘密處死。
有了他的保駕護航，和珅在政壇發展的順風順水，至乾隆末，民間已有人稱他為攝政皇帝。同時，他大量斂財，家中藏富竟然比大清朝整整二十年的賦稅還多！！
他們兄弟二人，終於到了所有人都要仰視的頂峰！
而早年曾照拂過和珅的兩大家族——馮家和佟家，則選擇了跟和家完全不同的發展道路。
馮總督去世後，馮老爺丁憂還鄉，馮少爺也卸去官職，攜妻帶子回到東北老家，後又在妻子蘇蕊的勸解下，去了英國，一住十年。
佟家兩老自紀家滅後，徹底擺脫了紀家的控制，佟貴重新為兒子辦了喪禮，之後告老歸田，一生沒再出仕。
兩人垂暮之時，馮友吉和蘇蕊回來侍奉床前，外孫和外孫女也縈繞膝前，最後一段日子過的平靜安詳。
乾隆六十年，和琳奉旨赴貴州從福大人鎮壓苗民起義，次年福大人死，他代為主帥，在圍攻平隴戰役中，被漢人冒充的苗民殺死，死狀甚慘。
收到消息的那天，恰恰是和珅的長子豐紳殷德過生日，蘇蕊作為舅母也去了。
八百裏加急的書信越過層層通報，終於到了歡樂的生日宴會上，和珅抖摟開來只看了一眼，那張薄薄的紙就飄然落地。
和珅臉色慘白踉蹌著倒在椅子裏，在場所有的賓客都安靜下來。
蘇蕊右眼跳得厲害，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馮霽雯把那張紙撿起來，仔細看了一遍，就朝蘇蕊看去。
馮友吉朝她走過來，問：“信上說的什麽？”
馮霽雯把信遞過去，低聲道：“和琳，死了。”
馮友吉心裏一震，看向蘇蕊。雖然他知道她與和琳從來沒有過愛情，可是和琳對她的感情，他比誰都清楚。
多年她在花街遇刺，和琳派人通知他前去救援，他到之前，和琳為了保護她，就丟了大半條性命，而那時，他對蘇蕊的感情還沒有達到生死相許的地步。傷口為證，和琳肩膀被貫穿，上半身留下一條猙獰的大疤。而他，只是腰間受傷，第二天便能下床行走，沒過多久疤痕就消失了。
後來他為蘇蕊做過的事情很多，蘇蕊也明白了他的心跡。她對和琳，止於關心，沒有更多，甚至這麽多年來，一丁點來往都沒有。
可是，他知道，她從未忘記。
蘇蕊失了神，許久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和珅便啟程去貴州給和琳收屍，順便查明死因。走之前，他去找蘇蕊，問她要不要一同去，做最後的道別。
蘇蕊拒絕了。
和珅說：“沒想到你這麽無情。你可知他這一生之所以過的這般清苦忙碌，有一大半原因是因為你！是你讓他徹底拋棄了善的自己，縱容了惡的自己，讓他釀成了今天的苦果！”
“這麽說，把和大人推到如此高位，我才是第一功臣？”蘇蕊冷眼看著他，許久之後，卻發覺自己眼角有淚，她抹了一把，想起最後一次見面時，那個人曾說：假如你知道我過的好，就把我忘了，我寧可過的悲慘。
她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心裏想著，和琳，你怎麽是個這樣狠絕的人，為了讓我擔憂，居然把人生過得這樣悲慘！
信上說，他是被自己手下的兵圍困起來亂刀砍死的，印證了她無數次做的那個噩夢。
可是就算早知道噩夢會變成現實，她又有什麽辦法救他呢？
他和她的人生早就岔開了，就算他固執地想要在她心裏留下一席地位，她也早就是□□、人母，她沒有立場千裏迢迢趕去和他道別，也經不起血肉模糊的刺激。
“就讓他，永遠做我記憶裏的那個希齋吧。”
那個曾經討厭，卻也真誠欣賞的書生，希齋。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完結了~~大家覺得還有沒說清楚的可以留言告訴我，我來寫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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