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什麽，做什麽工作的？”

“他叫周天裏，是個那溫’。”

桂花慢慢地說了起來：“我愛這個男人……那是三十幾年前的事情……”

經歷了可娜的事情，我對於那些情情愛愛的故事，都已經有點麻痹。

確切地說，是有點失望。

我不想再多聽這些事情，因為每當聽到，心裏都有說一種不出來的感覺，這感覺讓我很難受。

我打斷她的話，問道：“周天裏是什麽地方人，要去什麽地方找他？”

她從回憶裏面緩過神來，“我不知道現在他在什麽地方，三十年前，我是在海鹽認識他的。”

“海鹽？”

我一驚，“是浙江的海鹽嗎？”這可是我的老家啊。

她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於是現在，我坐上了去海鹽的火車。

“兄弟……麻煩你，問你一下。”

一陣清脆的，帶有明顯山西口音的聲音，把我從回憶當中拉了回來。

我擡頭看著面前一個長相憨厚的年輕人。

大概二十歲上下，一張黝黑的坑坑窪窪的臉，加上一雙小眼睛，

身上穿的是一件過時的藍色的上衣，一條洗得有點發白了的單薄的黑色褲子。

我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問吧。

他憨笑著坐在我的面前，“兄弟，這張位子沒人不？”

說著，他指了指我對面的一張椅子。

我淡淡地說道：“沒人的。”

他笑著拿掉了身上的包，坐了下來，臃腫的衣服，配上他黑油油的臉龐，讓我感到一陣厭惡。

我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的景象。

當外面已經完全變黑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肚子有點餓了。

“兄弟，吃不？”

那個年輕人，拿了一個白饅頭伸到我面前，另一只手拿一個饅頭自己啃著。

我本來想拒絕的，但是看著這個年輕人善意的眼神，我朝他笑笑，接過饅頭。

放在嘴巴裏面輕輕地咬了一口，實在是難以下咽，便把饅頭隨手放在了面前的小桌子上。

他吃光了手上的饅頭，然後又看著我，說道：“兄弟，這個……”

說到這裏，他的眼睛直瞪瞪地盯著被我放在桌上的饅頭。

我忙說道：“哦，我還不餓，這個你吃吧。”

他聽我這麽一說，似乎很開心，臉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他拿過饅頭，小心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然後就把它放進自己隨身的背包裏面。

他擡起頭看著我，說道：“兄弟，你也去海鹽啊？”

我已經開始覺得，這個年輕人真的有點可愛，不像剛剛看到時那麽討厭他。

我笑著說道：“是啊，你也去嗎？”

“遇到同路人了，我也去那……”

年輕人只是傻傻地笑著：“兄弟，我叫沈小海，你呢，你去海鹽探親還是什麽啊？”

我笑了笑，“我叫十三，是去探親的，你去打工吧？”

“是啊。”小海笑著。

忽然，我感到身子猛地向前一傾，火車震動了一下。

隨即，車廂裏所有的燈，都暗了下來

車廂廣播裏面喊著：“列車故障，正在申請維修。預計修理時間五個小時以上，請乘客們耐心等待。給大家造成不便，十分抱歉。”

“郁悶了，火車都會拋錨，看來我們真的夠倒黴的。”

沈小海悻悻地說，“我們該怎麽辦呢？看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還能換別的列車嗎？”

我搖頭說：“別想了。這條偏僻的線路，這快要淘汰的綠皮車，一天也就一趟。到明天這個點之前，不會有別的車經過了。”

這時，列車員走到過道上喊：“由於等待維修的時間較長，有心急的乘客可以先下車，去前面鎮上換乘汽車。耐心的乘客請繼續等待。”

我看著眼前的沈小海，和周圍充滿抱怨的乘客，站起來拎上包，轉身下車。

這地方離海鹽不遠，換乘汽車會更方便。

沈小海立即背上行李，跟我一起下車。

我回頭看他，“你下來幹什麽？”

他笑道：“你讓我跟著你吧。這地方我不熟。”

跟著就跟著吧。

火車停在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嶺，繞過兩座山頭，就能到鎮裏的街道上。

我看看表，晚上七點，應該還能趕上末班車。

我帶著小海，走在山下林子裏的小路上。

走了半天，路上也見不到一個人。

這個時候，我倒開始慶幸，起碼身邊這個時候還有一個人陪著。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走到腳都開始酸了，還沒看到通往鎮子的馬路。

我看看表，八點多。

不對啊，這兩山頭沒這麽遠，怎麽可能一個小時還沒走出來？

不會是迷路了吧？

忽然，林子裏刮起一陣陰風。

雖然穿了不少的衣服，但這陣風吹到身上，是一種透骨的冷，

似乎，風已經穿過身上所有的衣服，透進身體裏面。

我一驚，轉身看看身邊的小海，他似乎也感覺到什麽不對，身子竟然開始有點顫抖，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行李。

緊接著，從不遠處竟然傳來了鈴鐺的聲音。

像是招魂的序曲，順著這個聲音，隱約飄來了幾句悠悠的沈悶的人聲：“先人趕路，生人勿近……先人趕路，生人勿近……”

我的頭皮一下子發麻起來，難道是碰到了……

我聽到，背後有落葉沙沙被踐踏的聲音，伴隨著的是一陣“提提他他”蹦跳的聲音。

我忙拉著小海，躲到了一邊的草叢裏面

小海張著他那張大嘴，似乎想說什麽，我忙捂住他的嘴巴，“別說話！”

在霧氣繚繞的樹叢間，慢慢地可以看到一隊身影，正隨著那陣催命似的鈴聲的節奏上下波動。

是一跳一跳的，整個身體顯得僵硬而又呆板，似乎沒有一絲的活氣。

但是奇怪的是，我也不能從這隊人影裏面感受到鬼氣。

我想，這個大概就是殭屍和鬼魂的區別吧。

小時候，曾經在鄉下的奶奶家待過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裏，我從奶奶那聽到很多關於家鄉“那溫”趕屍的事情，當然也知道裏面的規矩。

我知道“那溫”趕屍的時候，生人是要回避的，不然會驚屍。

於是，我就拉著小海躲在了草叢裏面，這個倒不是怕被人發現，只是想遵守趕屍的規矩。

當那隊屍體，經過我們所藏的草叢的時候，帶頭一個長相醜陋，身穿黃色道士大褂的人轉過身來。

低下頭朝我們看了一眼，接著，嘴角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似乎是在感謝我們對他工作的理解，我也對他報以輕松的一笑。

鈴聲離我們越來越遠，直到聽不到聲音了，我才拉著小海，從草叢裏面鉆了出來。

我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說道：“這個東西可能你們那邊沒有，叫做趕屍，有很多規矩的，沒把你嚇著嗎？”

“沒有，你不知道，在我們那塊，都叫我沈大膽，曾經我和一個人打賭，在亂墳岡裏面睡了一夜，一覺醒來，我一點事情也沒有，還贏了那個人二十塊錢……”

說到這裏，小海又開始露出他那憨憨的笑容，“只是我倒是有點奇怪，難道真的是什麽像戲裏面演得那樣還魂什麽的啊……死人怎麽會跟活人一起走啊？”

我看著他那憨厚的笑容，心中升起一陣疑惑，但是轉瞬間，就消失了。

我搖搖頭說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有點什麽別的門道吧。我們趕緊走，再不出去，就要在樹林子裏過夜了。”

……

十點，整整轉悠了三個小時，我和小海還沒走出去。

我內心開始焦躁。

末班車肯定是趕不上了，但也得找個地方住吧？

總不能在外面睡一個晚上。

“還是找地方住吧。”我說。

“好啊！”

小海聽到我這麽說，眼神流露出特殊的光芒，擡手指著前面說，“兄弟，你看，那有光。我剛就發現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樹林不遠的地方，能隱約看到一絲的光亮。

我朝他點了點頭，兩人一起朝那個光亮走去。

大約走了有十幾分鐘，我們看到一幢舊房子。

這是一幢古色古香的房子，從它門上脫落的油漆的痕跡，可以看出來，這大概已經有起碼上百年的歷史了。

更加奇怪的是，在現在這麽發達的現代化設備的情況下，我竟然看到了房子的門角，還掛著兩個紅色的燈籠。

剛才我們看到的燈光，就是從這發出去的。

隨風飄蕩的紅色燈籠，和裏面映出來一閃一閃的紅光，在這個漆黑的夜晚裏，竟然起了一種特殊的效果，讓人不寒而栗。

我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去敲門的時候，沈小海已經沖上前去。

把門拍得震天響，“有人嗎，裏面有人嗎？”

但是裏面竟然什麽聲響也沒有，小海握起拳頭開始錘門。

我忙上前去制止他說道：“小海，不要這樣，可能裏面的人，都已經睡覺了。”

“那怎麽辦，難道我們在外面睡覺嗎？”

正當我感到沒有辦法的時候，忽然身後一陣寒冷。

緊接著，又聽到一陣熟悉的鈴聲，慢慢地飄了過來。

我猛一轉身，只見不遠處正有著一隊熟悉的身影，隨著鈴聲有節奏地一蹦一跳，朝我們這邊走來。

在離我們不到幾丈的距離的時候，鈴聲忽然停住了。

只見帶頭那個身穿黃色道褂的人，緩緩地朝我們走了過來。

他那張醜陋的臉，在燈光下越來越清晰。

我知道，在趕屍的隊伍裏面，他就是“那溫”。

他走到我們身邊，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只是輕輕地敲了一下門，忽然門竟然打開了。

從裏面走出一個長相更為醜陋的老者，大約七十歲上下，身穿一件普通的大褂，似乎是那種清朝時候的衣服。

我當時還好奇地看了一下他的腦袋後面，因為我想知道，他到底還有沒有留著小辮子。

可是我看到的，是幾撮稀疏的銀絲，掩蓋著近乎光禿禿的後腦勺。

而且後腦勺上，竟然可以看到幾個大大愈合的傷疤，好像是動了什麽大型的手術一般。

那個老者看了一下眼前的“那溫”，不知道兩個人說了些什麽，好像是什麽地區的方言。

只見那個老者微微一點頭，“那溫”手中的鈴聲又響，幾條原本不動的屍體，竟然又像活了過來一樣，僵硬地順著鈴聲的方向跳去。

我忙拉著沈小海站到了一邊。

看著眼前幾具裹著厚厚皮囊的屍體，慢慢地經過我的身邊，緩緩地跟著“那溫”跳了進去。

小海看著屍體消失在門口，忙拉著我沖上前去。

正要沖進大門的時候，忽然，老者擋在了我們面前，一雙小眼睛憤怒地看著我們，似乎在怪我們不懂事。

小海忙解釋道：“大爺，我們本來想去前面的鎮子上坐車，但是在林子裏迷路了。你看外面風那麽大，就讓我們在裏面休息一個晚上，我們會付你錢的……”

說著，小海從口袋裏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棉布包，打開，裏面全是一些一塊、兩塊甚至還有一毛五毛的小票子。

有那麽厚厚的一疊，他從裏面掂量著，拿出大概有十幾張一兩塊的小票，伸到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像是死了一樣，仍舊擋在門口。

小海伸出的手，在外面懸了半天，老人沒有去接錢，只是緩緩地走到門口，指了指門外的柱子。

我順著他指的柱子望去，借著紅燈籠裏面飄忽的燭光，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上面寫著八個大字：殭屍客棧，生人勿擾。

……

“你有電話。急……你有電話，急……”

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把我從半睡半醒中拉了回來。

我吃力伸了伸身子，發現沈小海就靠在我的身邊，我們一起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昨晚，我們被那個看門的老人趕出來之後，又在這個林子裏面大概走了一個小時。

後來實在是太累了，便在這塊大石頭上想坐著休息一下。

沒想到，兩個人都睡著了，我們就在這個地方過了一夜。

我站起來，走到一邊接通電話。

“十三，你現在在什麽地方？”是我媽打來的。

“媽，你們怎麽了，不在老家嗎？”

“是這樣的啊，我和你爸爸現在在火車站，要去上海看你，晚上就能到，你要來接我們……”

“啊？”

我大吃一驚，“可是我現在馬上就要回海鹽了……”

我媽也一陣驚訝：“你不留在上海好好工作，回海鹽做什麽，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

父母都不知道我從事的什麽職業，他們只知道，我在上海自己開了一家公司，至於具體是做什麽的，他們都不知道。

我聽媽媽這樣說，感到親情的溫暖。

我忙說道：“沒有，沒有什麽事情，只是最近公司有一點業務，需要我去海鹽出差一趟，我想順便來看看你們……”

對面的聲音也是感動，“呵呵，還是兒子好啊，我和你爸爸，也想來看看兒子和兒媳婦……”

一說到這，我既緊張，又帶有點惆悵。

雖然我和可娜有協議，雙方分居的事情，絕對不能告訴父母，怕他們擔心傷心。

因為我們知道，雖然現在已經是離婚都不當回事的年代了，但是我們的父母，都還是很傳統的。

我真怕我的爸爸媽媽，到了我那之後，萬一可娜露出點什麽馬腳，那麽不是……

我忙說道：“媽媽，既然我馬上要回來了，你們能不能先別走，等我辦完事再一起去吧。”

媽媽的聲音有點為難，“其實是這樣，這次我們去上海，是為了照顧你的大伯。”

“你大伯最近檢查出來似乎有肺癌，所以想帶他去上海的大醫院看看，是不是還有點希望……”

“大伯的肺有什麽問題嗎？”我擔心地問。

我爺爺一共有三個孩子。

三裏，三德，三中，我爸爸是第二個孩子三德。

還有一個叔叔叫三中。

我大伯比較特殊，他是我奶奶和以前的丈夫生的。

但是我爺爺，對我大伯真的和親生的一樣。

我大伯也感謝我爺爺，跟了我爺爺的姓，而且我大伯沒有小孩，一直很喜歡我。

聽到大伯身體不好，我鼻頭一酸。

雖然我見過不少鬼，對生離死別已經看得很淡。

但是真的碰到自己頭上，我還是感到控制不了的難過。

我媽說：“十三啊，那麽這樣吧，我們去上海，你自己回家。你忙你自己的，不用擔心我們這邊，到了上海，我直接去你家找可娜。”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回到家，就給我和你爸打個電話。”媽媽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我拿著手機呆呆地站著。

這個時候我最擔心的就是，可娜萬一露出什麽馬腳，分居的事情被爸媽知道了，真不敢想象後果會怎麽樣。

我忙拿起手機撥可娜的手機。

可她的手機竟然關機了，我心中亂麻一片。

“兄弟，醒來了，現在幾點了？”

一陣憨厚的聲音響起。

我一轉身，只見小海已經睡眼惺忪地坐在那塊石頭上，瞇一雙小眼睛看著我。

我強擠出一絲的笑容。

一看時間已經是早上七點，我說：“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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