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飛笑笑，“聽你這麽說，看得出你擁有很開明的父母。很多人可沒你這麽幸運，就拿我來說吧，我媽就對我非常失望，她上個禮拜還在電話裏說，真恨不得把我拉回肚子裏重生一次。”

“你有什麽讓人失望的？你還不夠好嗎？”白朗驚異。

忽然醒悟過來，瞬間哽住，不知道該說什麽收場。

好在人群的喧鬧，漸漸平靜。

教室的前門一開，灰老頭幹啞的聲音噴湧出來，“請柳老師！”

一瞬間，人群中傳出整齊劃一的喊聲，“柳老師！柳老師！柳老師！”

配合著陣陣節奏感極強的拍手聲。

如果不是眼前的桌椅跟黑板還在，白朗甚至懷疑，這裏根本不是教室，而是某個即將舉行神秘儀式的恐怖會場。

在幾個白衣女人的簇擁之中，柳老師終於出現。

她比白朗預想之中要年輕。

穿著一件深綠格紋的連衣裙，裙擺在地上拖行，上面繡著的金絲線波光粼粼，有點像舞臺的演出服。

只見她扭動著身體迤邐上臺，姿態優美宛如舞蹈演員，半長的頭發垂到領口，臉白如玉，沒有眉毛。

嘴上只在中心部分點了一片紅暈，向上下蔓延開去，有點類似於某種戲劇裏演員的扮相。

她擡起手臂輕輕揮了兩下，人群的喊聲停下來，轉而爆發出一片掌聲。

比起妝容跟服飾，她臉上的神情更為吸引人——那是一種格外端莊、肅穆的神色，眼神堅定有力。

掃視著臺下的人時，仿佛在用目光為每個人雕刻，讓人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力量。

一種自上而下的壓迫的力量。

“各位，在正式開始講課前，讓我們先一同做出標志性的手勢，向地母大神表達敬意。”

柳老師的聲音透過麥克響起，音色清澈，在教室裏回蕩。

“來，左手代表母之奉獻，右手代表子之回報，當我們雙手合十，就形成了母與子之間，最美好和諧的一個回環。要永遠記得，母親奉獻一切，孩子回報一切，這才是正道。”

白朗四面看看，周圍的家長們都紛紛低頭閉目，虔誠地做出雙手合十的姿態。

只有零星幾個人無動於衷。

除了他和葉雲飛、顯而易見還有十三仙和沈天青。

剩下的，還有坐在十三仙斜後方的一個女人，也怔怔地，沒有做出那個動作。

而她旁邊的另一個女人，則把她的手拉扯到一起，用力按了按，看樣子似乎是在勸說。

手機振動，是方小舟發來的消息。

白朗低頭飛快瀏覽，原來是網絡科的同事，已經把教室裏的選座名單，根據微信號和手機號進行了初步的鎖定整理。

一人一座，除了坐在階梯上的人之外，都有名字可循。

第二排右數第四、第五個。

白朗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點過去確認，那兩個座位的名字：陳小卓，杜雨。

十三仙越聽越生氣，才十幾分鐘，不到她就由衷感覺自己在這個所謂的“心靈凈化”公開課上，已經窩了一肚子火。

講臺上的柳老師言辭激烈，公布今天課堂的主題要討論“兒童自殺”，毫不避諱地直指幾天前發生的小學生跳樓事件，把自殺身亡的劉睿狠罵了一通。

“他雖被譽為數學神童，但卻不知道珍惜自身資質，輕視生命，枉顧父母養育之恩，這樣的孩子，就是只知索取、不知回報的邪魔，只會給家人帶來無窮無盡的折磨！到了陰間，地母大神也不會原諒！”

“柳老師，有沒有可能是孩子壓力太大了，實在受不了，所以才……”人群裏，傳出一個母親怯怯的聲音。

“他的壓力，跟他父母的壓力相比，算得了什麽？各位都是為了孩子不惜付出一切的家長，回想一下，你們每天承受的壓力與痛苦，哪一點不是為了讓孩子過得更好？”

“而那些不懂得體諒父母，只想著自己受不受得了的孩子，除了自私，就是軟弱！”柳老師聲色俱厲。

“這種軟弱的特性，就像病毒一樣會擴散、會傳染，而所有家長們的寬容，都將成為病毒蔓延的溫床！我問你，你想要你的孩子，變成軟弱的邪魔嗎？”

一時間，所有家長們噤若寒蟬，教室內鴉雀無聲。

“啪。”

清脆的一聲，柳老師手執教鞭，狠狠敲擊在黑板上，“我問你們，想要讓孩子變成軟弱的惡魔嗎？想要讓你們付出的辛苦全部付諸東流嗎？”

“不想！”

人群中傳出了吶喊。

“我們不想！”更多人隨即開口附和起來。

“孩子的誕生，就是源自於你們的期望！說出你們的要求，讓他們用盡全力去達到！”柳老師語氣高昂。

“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接下來，每個人大聲喊出對孩子的期望！堅定你內心的想法，就從第一排開始！”

十三仙眼睜睜看著對方的手指指向了自己。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坐在第一排，馬上就要成為在場第一個表態的人了。

周圍人的目光漸漸匯聚過來。

在這個空間裏，你能清楚地感受到，許多顆心臟，正一起興奮而又不安地跳動。

這種煽動的氣氛，很危險。

十三仙想，她絕不可能再忍下去了。

清了清嗓子，她站了起來。

“這位年輕的媽媽，你對孩子的期望是？”柳老師擺出循循善誘的姿態。

“我還沒孩子。”

十三仙回答，隨即聽見人群中，發出一片低低的驚呼。

柳老師神情覆雜，在她開口前，十三仙飛快地往下說，“不過，我倒想對我未來的孩子說，讓他提醒一下其他的小孩，千萬不要托生到你們這些人的家裏，變成你們實現個人願望的工具，否則真是太可憐了！

“你說誰可憐？”柳老師皺緊了眉頭，“在座的每一位家長所付出的……”

“你們付出是你們自願的，是咎由自取，不應該算在孩子頭上！”十三仙憤怒地渾身滾燙。

“你們擅自給孩子定下條條框框，妄想綁架他們的未來，來拯救自己的人生，這才是罪無可恕！”

“試問你們在生孩子之前，有經過孩子的同意嗎？如果孩子可以選擇，可以提要求，他們會願意選擇降生到你的家庭嗎？”

“所以你們憑什麽聚集在這裏，質疑孩子的選擇？”

隨著十三仙振振有詞的反駁，周圍人群的吵嚷聲逐步變大。

有人面紅耳赤，一面譴責十三仙“不懂父母心”，一面又急得說不出其它理由。

有人則開始動搖，交頭接耳彼此詢問：這個年輕女孩是什麽來頭？是不是有意過來找麻煩的？

“大家安靜，安靜！別忘了地母大神的教誨！”灰老頭啞著喉嚨插話進來。

“讓我們穩定心神，雙手合……”

“少胡扯了！這裏根本沒有什麽地母大神，有的只是會把孩子生吞活剝的鬼母！”

十三仙奪步上前，擡手三枚銅錢向空中拋去，“既然要說這裏的風水，今天我就免費送各位一卦。你們也算撿著了，都給我看好！”

不僅眾人，連柳老師和灰老頭也是一怔。

視線隨著三枚銅錢由上至下，直至被十三仙一手拍在臺面上。

“盤古南苑，地勢非凡。今天情況特殊，人多手雜，起卦千手。鬼母產小鬼，一手殺一只。不得安寧，有邪術作祟。忌破土，當回頭！”

“這是……彭城十三仙的卦！”

有人恍然大悟，“難道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十三仙？據說她給人算卦，從未失手！”

十三仙不做聲，只是緊盯著柳老師。

對方絲毫不退縮，同樣考究的目光直射過來，把十三仙上下打量了一番。

眼神交戰的一刻，彼此都看到了對方手腕上的那串珠子。

柳老師把眼睛一瞇，回手制止了馬上就要上前阻止的灰老頭，自己開口問道，“這位姑娘難道也是同道中人？”

“少來攀扯，姑奶奶跟你可沒關系！”

十三仙白了她一眼，轉臉掃視著場下目瞪口呆的信徒們。

“新聞已經報道，自殺身亡的劉睿，現在屍體失蹤。而你們的柳老師，她卻在這裏繼續用劉睿的死做文章，這種人只是沒有底線的騙子！”

“放肆！哪裏來的無名小卒，居然敢對地母傳人口出狂言！”灰老頭一聲斷喝，轉臉小心地去看柳老師的臉色。

後者面無表情，像是默許。

他便繼續說，“這盤古南苑地下，本就是地母大神的所在地！你這個女子，胡言亂語，全無敬意，縱然地母慈悲，也要對你降下災禍！在座的人，如果有誰被你蠱惑，必然都會遭難，無一幸免！”

反正我什麽也不怕，十三仙想。

她正想還口，目光卻一瞬間撞上了人群之中的白朗。

對方眉頭微皺，對她輕輕搖了搖頭，看樣子是不想讓她把事情鬧得太大。

警方來這裏調查什麽？

難道這個柳老師身上的確綁著什麽人命案子？

她這一想，思路上就慢了半拍。

柳老師重新緩步走到講臺正中央，把控了大局，“原本，我是打算在今天課後，親自到地母的雕像前，為自殺而死的孩子劉睿祈福。沒想到出現了這樣的插曲。請問這位姑娘怎麽稱呼，我也把姑娘的名字寫在帖上，一並拿去請求地母的寬恕……”

“不用你操心！”

十三仙冷笑著打斷，“什麽地母、鬼母，如果真的存在，就讓她親自顯靈給我看吧！”

人群嘩然。

信徒們顯然都未見過這樣堅決的反叛，既為她感到害怕，又感到莫名興奮。

“如果那個地母真的神通廣大，那就……”

沈天青也跳起來給十三仙助陣，“那就幹脆讓她把失蹤的小孩屍體找出來吧！”

“沒錯！”

十三仙點頭表示滿意，自己牢牢盯住柳老師，且看她作何反應。

本以為她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定會怒不可遏。

不料她卻依然氣定神閑，眼神中甚至還流露出微微笑意。

這令十三仙有些不安：難道說她早有準備？

“找出來！找出來！”

信徒中也爆發出喊聲。

柳老師沈吟片刻，悠悠然踱步到了窗前。

窗外正是午後的艷陽，白金色的日照流淌在室外，流淌在地母那尊奇異的塑像之上。

光滑的表面反射著亮光，看起來有些晃眼。人們都不由得離開座位，向著窗邊湧去。

柳老師擡眼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正如我所承諾的那樣，地母之愛將永遠伴隨著大家。孩子的屍體，雖然不明不白地失蹤了一段時間，但他的魂魄其實早已經接受了地母的庇佑。”

“接下來，我將用盡我的靈感，與地母溝通。看她會給出我們怎樣的指示。各位如果不會不耐煩，就請留在這裏，一起守在窗前，等待奇跡來臨的時刻吧！”

猶如吃下一顆定心丸，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這位姑娘，也請你見證這一刻。”

柳老師笑著望向十三仙，手中的教鞭正指著她的鼻尖。

“當你親眼看到地母顯靈時，我希望你懺悔。我希望你雙膝跪地，臣服於地母大神的偉大力量！”

十三仙沒有作聲。

她緊咬嘴唇，死死盯著窗外——她倒要看看，這個騙子會使出怎樣可笑的把戲！

曾經黃珍說過，十三仙有超乎常人敏銳的直覺，這是她的天份，能夠讓她在許多個危機關頭應對自如。

一直以來，她自己也是憑借這份自信，制造出一個堅硬的外殼。

然而今天，此刻，在盤古南苑，她對自己的認知第一次產生了動搖。

在經過了柳老師一段長達數分鐘的低聲默念之後，眼前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出現了！

窗外那尊地母雕像之上，忽然出現了一陣異動。

攀爬在地母腰間的一個嬰兒塑像，高高擡起的手臂，驟然斷裂，如同一片碎瓦，向下跌落！

眾人發出一陣異口同聲的驚叫。

隨即沸騰起來：地母顯靈了？真的顯靈了！這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指示！

“去吧！讓我們滿懷著敬意，去接受地母的恩澤！”

柳老師高喊一聲。

信徒們如獲大赦，紛紛向著教室外湧去，他們的步伐因為激動，而有些踉蹌。

可他們的臉龐，卻又因為剛剛親眼目睹了神跡，而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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