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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浮生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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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什麽念念不忘?他剛才那是病了胡說……”

忍冬登時又紅了臉,猛扒了兩口飯,眼中忽然升起一片霧霾。

聲調也沈郁了下去,“我一個離婚的女人,還拖著一個病孩子,我還能想啥呢?你們別開我玩笑了。”

胖爺見她悶頭吃飯,也不好再問。

然而十三可不會體貼人,擡手往忍冬的飯碗裏彈了兩下。

忍冬不過吃了兩口,忽然趴倒在飯桌上。

“又下毒!你咋這麽不地道?”胖爺仗義執言。

“這位姐姐口是心非,不下點猛藥怎麽套出真相?回頭我給她解藥,啥事沒有!”

十三扶忍冬去一邊躺下,胖爺立刻隨波逐流。

十三手速飛快,就像繅絲一般,從忍冬的額頭,扯出一縷細白絲線。

裊裊地拉進裏屋,在祈年腦門上繞了兩圈,銀色光芒便在絲線上流動起來。

胖爺和十三,握住絲線的中間點,倏忽間,便進入了白雪茫茫的大山之中。

這一年,忍冬和祈年十五歲。

這年聖誕節,祈年媽媽突然從國外回來,聲稱前夫沒有教育好兒子,要帶祈年去美國上學。

這幾年,祈大路跟著胖爺打江山,兒子完全顧不上,以至於祈年把網吧當成了家。

打架泡妞啥都會,只差沒吸賭,學習自然爛成了渣。

等到祈大路回過神來,想管管兒子,卻已經管不動了。

因此他幹脆一咬牙,決定送祈年出國。

祈年對自己的媽一句話沒有,半夜收拾行李,跑來了於家村。

這回,他可不是忍冬可以擺布的小屁孩了。

十五歲的少年,比忍冬高出半個頭,兜裏還有的是錢。

忍冬去香華鎮上中學,他就在校門口泡網吧。

忍冬放學了,他就跟在後頭走15裏山路,回家蹭飯。

至於為啥回來於家村,忍冬問了多少遍,祈年只是擰脖子沈默。

祈少爺一身名牌,俊秀出眾,擱小鎮上異常顯眼。

他纏人的行為又實在太有規律,香華一中便傳出流言,說於忍冬和校外一個小流氓談戀愛。

忍冬被班主任叫去談心,百口莫辯,憋了一肚子氣。

於是羞憤之餘,那天她故意不走校門口,兜了個大圈子,自己回家。

然而這天入夜了許久,祈年都沒回來。

忍冬等得心發慌,打祈年手機不接,只得冒著大雪沖出來找人,扯著嗓子喊了二裏路。

那天真是萬幸,忍冬路過山泉溝的時候,聽見了祈年的一聲回應。

他躺在滿是冰雪的溝底下,一腳踩空掉下去的。

腳脖子扭了,整個人凍得直哆嗦。

忍冬趕緊扯了根草繩爬下去,脫下自己的紅棉襖將他緊緊裹住,然後背著他,努力向上爬。

那冰溝子四壁滑溜,爬上去一尺,落回來十寸。

忍冬急得一肚子火,便開始破口大罵:“祈年你個廢物囊子!除了打游戲還會幹嘛?走個路都掉坑裏,你是坑王嗎!”

別說,她越罵越有勁,爬坑爬出了壯漢的氣勢!

祈年死抱著忍冬熱乎的小身板,疼得不行還嘿嘿笑:“你不知道麽,這個世界就是個大坑,咱倆都活在坑裏……於忍冬,你爬不出去的……”

忍冬咬牙切齒:“放屁!你個神經病!這山溝子我打小爬的,我偏爬給你看!”

就這樣,蒙蒙雪光中,忍冬的紅棉襖一點點向上蹭,最後果真爬上了冰溝的豁口。

兩人聽著風雪呼嘯,哪知道今夜這段話,一語成讖!

祈年受傷,表叔不敢留。

很快,他就被高級轎車接走,記憶的絲線,“砰”地斷了一根。

眨眼間,又過去三年。

胖爺死了,祈家得到他的大筆遺產,迅速成了富豪,黑白兩道通吃,威風八面。

忍冬也成年了,讀高中家裏供不起,只念了個職高。

然後,她和萬千農村少女一樣,出來大城市打工賺錢,供弟弟讀書。

父母歲數大了,廠子不愛要了,也該回家蓋房養老了。

忍冬選擇了S市的一個廠子,卻從沒有聯系過祈年。

她始終記得,奶奶留下的遺言:“囡囡啊,別忘了咱是農村人,是窮人……你得認命,心不能太高……有些事,咱夠不上。有些人,咱攀不著……”

忍冬知道奶奶說的是誰。

那會兒她還不是很懂,只是嗚嗚地哭。

廠子的工作很辛苦,忍冬和十多個姑娘,住在擁擠的宿舍裏。

可那也比小山村的條件好吧,起碼廁所是沖水的。

忍冬又是個閑不住的人。

晚上廠子下班了,她還煮幾大壺涼茶去夜市賣,賺點小錢。

於家村野生的金銀花特別多,家裏帶來幾大包,基本不用花成本。

頭一年,忍冬的存款小有增長。

那時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映著廣闊的天地,光明的未來。

那時,她偶爾想起某個人,心弦還會悄悄顫抖……

直到有一天,她推車賣涼茶的時候,遇上了祈年。

夜風中,街對面傳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炫目的紫色跑車,忽然停下。

開車的是祈年,富貴公子英俊光鮮。

還有一位漂亮姑娘,電影明星的派頭。

忍冬則穿著灰突突的工裝,推著自行車,站在四個熱水瓶後面。

車筐掛著硬紙殼,巴掌大的字:草藥涼茶。

祈年望著忍冬直發楞。

忍冬卻恨不得縮成一團手紙。

那位明星姑娘靠進祈年懷裏,摟著他撒嬌:“祈少,怎麽突然停車呀,人家胳膊都撞了,你給人家揉……”

祈年卻胡亂掏出一摞鈔票,塞給那位女伴:“你過去,把她的涼茶都買下來!快點!”

“哎?不會吧,路邊的涼茶好臟啊,看著就惡心……”

祈年登時黑了臉。

他好像在發飆罵人,可忍冬什麽都聽不見。

她那時倉皇至極,推車拼命往小巷裏鉆,哪怕找個狗洞都可以。

匆匆一面,祈年再沒有出現。

忍冬的心中,卻有什麽碎了。

她的期盼,不過是個炫目的肥皂泡,特別脆弱,輕輕一戳就崩潰了。

城鄉的差別,貧富的鴻溝,其實並不需要山呼海嘯的沖擊。

尋常人,只要掀起殘酷現實的一角,就自慚形穢,知難而退了。

那陣子,同鄉來的一個劉組長,追了忍冬兩個月都沒成功。

這天晚上,他不過打電話約了場電影,忍冬突然就答應了。

如果能給家裏一筆彩禮,弟弟讀大學有了著落,她就不用賣涼茶了。

忍冬當時就這麽個念頭,整個人魔障了一般。

打結婚證,辦酒席,放鞭炮,發喜糖……

一趟流程走下來,忍冬暈乎的腦子漸漸清醒,她的雙腳踩著了地。

這才是一個農村姑娘該過的日子,這是她的世界,她的命。

她沒有看見,婚禮那天,山路上停著一輛紫色跑車。

她不知道,她那身紅色的新娘裙子,落在祈年的眼裏,就像一滴血。

一年後,忍冬生下了她的小囡囡。

然而,忍冬兩口子還得打工賺錢,他們不得不和自己的父母一樣,把孩子留在老家,爺爺奶奶幫帶。

離開老家的那天,忍冬心如刀割。

她坐在車裏默默垂淚,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小時候……

又一代留守兒童,又一個艱辛的輪回。

祈年說,這世界是個坑,他們都爬不出來。

這句話,忍冬終於有了最痛心的領悟。

然而,那時她並不知道,她的苦難才剛剛開了個頭。

忍冬的囡囡,在老家帶了大半年,忽然被送來了S市。

婆婆說,孩子沒事就會突然抽抽,好幾次差點背過氣去。

香灰艾葉啥的都餵過了,沒用,只能送去醫院好好檢查!

於是忍冬急壞了,抱著孩子去看醫生,診斷結果,卻好似晴天霹靂一般!

囡囡得的是小兒痙攣癥,也就是癲癇,即便治療也可能留下後遺癥,比如口吃、行動失常什麽的。

用忍冬婆婆的話說,這孩子以後基本是個殘廢,是個傻孩子。

痙攣癥要治好不容易,還得花很多錢,一時間家裏愁雲慘霧。

婆婆和丈夫的意思,這不過是個女娃,還是頭胎,將來小兩口還能再生麽!

所以囡囡就別費錢治了,孩子如果命大,總會好的。

忍冬自然死都不同意,她開始找朋友親戚借錢。

然而當她去銀行取現金回來,卻發現囡囡不見了。

傍晚時分,老公回家來,面色淡然,說他把孩子放在了火車站……

忍冬登時瘋了一般,沒命地沖到火車站找孩子。

可那人潮洶湧的地方,她的囡囡哪裏還有蹤影?

忍冬像個瘋婆娘一般,找了執法者,找了站長,卻都沒有用。

於是她哆嗦著,憑本能地按下了一個號碼,祈年的手機號。

時隔6年,再次見到祈年,撐了一整天的忍冬,忽然號啕大哭,哭得倒在了地上。

從那天起,祈年不眠不休地幫忍冬找孩子。

他把火車站附近翻了一遍又一遍,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

到了第7天,有人來報,孩子找到了。

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太,撿到了丟在車站一角的孩子,草藥熬粥養了一禮拜。

廢棄工地的窩棚裏。

忍冬見到孩子活得好好的,便當場跪下給那老太太磕頭。

磕得“砰砰”響。

她說要給老太太養老,卻被一口拒絕。

老太太還把娘兒倆,趕出了窩棚。

“我自由自在好得很,最煩有人鬧騰我!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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